博斯繪畫中的主題內容隱喻現象研究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隱喻”無處不在，我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追溯其本源都是以隱喻為基礎。“隱喻”一詞最初源于希臘語的MetaphoraMeta，意思即超越，pherein的意思即傳遞，就是一個對象的各個方面被“傳遞”或傳遞給另一個對象的結果。從現代隱喻理論對隱喻的理解來看，隱喻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更是人類的一種認知現象。這是人類利用自己某一領域的經驗來闡明或理解另一領域經驗的一種認知活動2。

博斯的繪畫語言中，隱喻性的表達占主導地位，其表達形式在荷蘭和西歐經歷了一場深刻的社會危機中不斷形成、發展，此時的公眾面臨著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機。由于流傳至今的有關博斯的資料和畫作少之又少，且博斯幾乎不在畫作上注明創作時間，因而研究者很難確定其畫作何時、何地、為誰而做。因此，從主題內容入手，能將博斯的作品分為三大類：第一，宗教故事類，代表作有《人間樂園》；第二，尼德蘭民間諺語類，代表作有《愚人船》《干草車》；第三，勸誠主題類，代表作有《圣安東尼的誘惑》。

一、宗教故事類——《人間樂園》

《人間樂園》是一幅三聯畫（如圖1），外部面板關閉為畫作《世界》，與內部畫面的安排截然不同。外部為單調的黑白畫面，內部為豐富的彩色畫面。內部又分為三部分——《天堂》《人間樂園》《地獄》。這幅作品無疑是博斯藝術生涯中最重要的，也是最著名的畫作之一。

首先，外部的《世界》描繪了上帝創造世界的第三日——整幅畫面呈黑白單色，一個巨大的透明球體漂浮在方形的灰暗朦朧宇宙中，上帝坐在左上角的云層里，膝上放置一本《圣經》，眼睛注視著球體內的世界。球體內洪水淹沒了整片土地，這里沒有任何人和動物，只有大片的植物和一些被淹沒的不明物體，這些物體好似內聯《地獄》中的鬼怪殘留物，暗示著這可能不僅僅是世界的開始，也是世界的結局。一切都沉寂著即將蘇醒，準備迎來新的世界。

打開兩翼畫板，呈現在眼前的是三屏畫面，畫面中充滿了大量的符號化語言。左屏《天堂》描繪了上帝、亞當和夏娃在一起的場面，在他們的周圍充滿著各種各樣的植物和種類繁雜的動物，一幅安靜祥和的場面，應該是人類偷食禁果前的和平世界；中屏《人間樂園》是尺幅篇章最大的部分，也代表著罪惡的開始，人類無限度地尋歡作樂，有的在親吻、有的在嬉戲、有的在享用食物，以及動物喂食人類等反自然的怪異景象。人類的周圍充滿了奇花異草和晦澀難懂的怪異形象的生物；右屏《地獄》表現了黑暗包圍著妖魔鬼怪和下地獄的人類，上帝給罪惡的靈魂予以酷刑，在“樂師的地獄”中人們無力地反抗，但這無濟于事，他們終被古怪的生物所殘食。

最后合上畫板，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洪水侵襲，平靜如初的世界。整個《人間樂園》描繪了宗教故事中上帝創造世界后，目睹人類偷吃禁果追求享樂，隨后墮入地獄，最終世界回歸本源的畫面，耐人尋味。博斯似乎想通過這樣復雜的作品引起人們對于社會的深思，他呼呼人們應當始終銘記上帝的恩賜，學會克制私欲，避免過度沉溺于縱情享樂中，所有的貪欲都會像第三聯畫面上描繪的那樣得到懲罰，人類應當銘記萬物伊始時的那份純粹和善良。

二、尼德蘭民間諺語類——《愚人船》《干草車》

博斯一直致力于當地的教會壁畫創作，他同人民共呼吸，作品大力地批判社會的丑惡現象，因此他的很多創作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風俗習慣緊密聯系。他創作了一系列寓意深遠的有關諺語的作品，如《愚人船》《干草車》都出自尼德蘭的民間諺語。需要說明的是，在當時的年代，格言諺語被視為暴露現實意義的最尖銳方式。

木板油畫《愚人船》描繪了在一條船上和船周圍的12個人物（如圖2）。畫作呈金字塔式構圖，畫面中央一艘半沒進水面沒有帆的小船，船上載滿了形形色色的“愚人”。船的中央是懷抱魯特琴的長袍修女，在她的對面是一個剃度僧人，倆人皆昂頭吃驚狀，視線不約而同地匯集在用細繩掛在樹枝上的面包，同樣被面包吸引的還有他們身后的三位身著紅袍的男士，他們姿態各異地緊緊盯著樹上的面包，都想品嘗美味的面包。船的后半部分，一位修女手中握著酒瓶正在與男子打鬧，她右手高舉一只酒壺，左手與男子拉扯，像是在尋酒，而男子卻把酒罐放入河中，手里提著鏈子拒絕了修女的要求。船頭一名男子似乎大醉，趴在船幫上對著咸魚嘔吐，在他上方的樹枝上坐著一個身著小丑服飾、手握人頭權杖的酒鬼，他正享受地品嘗著美酒、飲酒尋歡。在船的桌面上擺著一盤水果和酒杯，這吸引來了船下兩名赤裸的男子，他們舉著碗杯似乎在乞食。大船的桿上長滿了樹葉，一個頭戴小帽的人手持匕首試圖攀爬割下綁在桿上的燒雞，燒雞上飄揚著長長的紅色旗幟，上面有類似奧斯曼帝國的新月標志，樹冠上面還有一張神秘的人臉似乎在注視著船上的一切。

博斯創作的《愚人船》深受當時著名的人文主義作家塞巴斯蒂安·布蘭特（SebastianBrant）和前文所提到的伊拉斯謨（Erasmus）的影響。前者在1497年創作了詩配畫文學巨著《愚人船》？，后者則創作了著名的《愚人頌》。博斯用隱喻性語言把那些貪婪無知的教士、神學家、封建領主描繪為愚人船上的乘客，以尖酸刻薄的形象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布蘭特在《愚人船》中的話：“一艘大船無法承運一切，愚人的數量畢竟如此巨大；有人往四面八方尋找運輸工具，車輛飛馳而來如同營營的蜜蜂，它們嘗試著游泳過去登上大輪：人人爭先恐后，唯恐不能名列前茅?！辈继m特寫道：“歡歌笑語地駛向地獄?！?/p>

《干草車》三聯畫被眾多研究者一致認為是博斯生前的最后一件大作（如圖3），這幅作品和《人間樂園》一樣在兩翼中運用了《圣經》中比較直白的故事描繪了“原罪”和“地獄”的情景，闡明了畫家作品的中心思想和情感表達。

外部兩翼畫板疊合部分為《流浪者》，畫面中央一位年邁的流浪者頭戴小帽，身背竹簍，手上拿著木棍向右邊的石板橋走去，這讓人聯想到《圣經》中“浪子回頭”？的寓言。在流浪漢的左邊畫面的前景中，一只獵狗對著流浪者的木棍牙咧嘴，草地上幾只烏鴉在白花花的骨頭上尋覓著殘食；后景中幾個士兵似乎在掠奪一個人的身家器物，并粗暴地用繩子將其綁在樹木上；右側畫面中遍地牛羊在啃食著草皮，一對男女在草地上只顧尋歡作樂，翩翩起舞，后面的樹下坐著一位牧人為他們吹奏伴樂。畫面左右呈截然相反的景象，似乎暗示了野蠻與文明、戰爭與和平、悲慘與歡樂、惡與善的對立。但他們其實同屬于一個主題人類的罪惡，流浪者似乎在不停地前行，試圖擺脫暴力和轉瞬即逝的歡樂。打開畫板，呈現在眼前的是從左到右分別是《原罪》《干草車》《地獄》。左屏和右屏所表達的意義和《人間樂園》大同小異，這里就不再贅述，中心畫面的《干草車》是這幾幅畫面中最為奇怪的主題。畫面中央是一輛裝滿黃色干草的大馬車，馬車上天使雙手合十，望向天空中的上帝，上帝雙手攤開，無奈地注視著人們的惡行，魔鬼和天使對立而站，吹響開往地獄的奏鳴曲。在天使與惡魔的中間，一名頭戴白巾的浪子坐在修女的腿上彈著曼陀鈴調情，后面的樹叢中一對男女在親吻，樹權上站著象征邪惡的貓頭鷹。馬車下教皇、國王、平民都在拿著叉具、梯子試圖爬上馬車搶奪干草，裝進麻袋據為己有，有的人甚至爭奪打架，互相殘殺。車前車后，人獸混雜，相互傾軋，荒誕古怪。人們的關注點都落在馬車上金黃燦燦的干草上，而在車頭魔鬼們正驅車前行，拉著人類走向地獄接受懲罰。

在古老的尼德蘭流傳著一句諺語：“世界本是一座干草垛，人人在上面為所欲為?！辈┧勾蟾攀菑倪@句話中受到啟發，通過主題內容隱喻諷刺了人類的貪得無厭和盲目無知。這堆干草垛還意指《圣經·以賽亞書》中的一句經文：“凡有氣血的，盡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殘。”表現了“民如草芥”的觀念，人們浮躁狂妄，忽視上帝的旨意，而上帝之言才是永恒不變的。

三、勸誡主題類 一《圣安東尼的誘惑》

《圣安東尼的誘惑》也是一幅祭壇畫？，可謂是博斯中晚期的巔峰之作，無論是想象力的宏富，還是畫面技法的表達都稱得上是爐火純青，十分成熟（如圖4）。畫板關閉是兩幅上帝受難的畫《基督被捕與上各各他山》，博斯將面板兩部分單獨處理，并沒有像《人間樂園》《干草車》那樣合并成一個畫面展現，但他依舊保持著一種統一的觀念，以聯系的角度去欣賞畫作：外部的單色對應內部的多色，外部的多主題對應內部的單一主題。畫板打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火紅妖魔鬼怪雜的世界，博斯打破了《人間樂園》所確立的作畫法即“外部單一主題，內部多主題”，并且內部的畫作《圣安東尼的誘惑》不以情節性故事貫穿，而是以一種平鋪式插畫的感覺展現在觀者眼前。這幅畫中，畫家不僅表現了魔鬼低估了人類的頑強意志，更重要的是勸誠世人能夠抵御住誘惑。

外部左屏展現的是“基督被捕的情景”，前景中圣彼得右手持刀要砍下馬勒古的耳朵，后景中基督被大祭司該亞法擒拿跪地，畫面左側陰險狡詐的猶大正拿著背叛得到的錢財偷偷溜走。右屏展現的是基督被捕后背著十字架即將去各各他山，一名女子同情地為他獻上一個面紗，以便他可以擦額頭。前景博斯主觀添加了不屬于《圣經》的內容，兩個神職人員正在分別勸誠兩個小偷，左邊的小偷耐心地聽著淳淳教誨，改邪歸正；而右邊的小偷卻被布條蒙住雙眼，暗示他并不聽從救世主為其指明的救贖之路，不知悔改。打開兩翼畫板呈現的是三聯祭壇畫主畫面《圣安東尼的誘惑》，畫家以夢魔般的奇幻場景展現了圣安東尼被魔鬼包圍在不同階段所受到的不同誘惑。博斯用了浪漫夸張的手法描繪出想象中的場景：動物長出人的四肢，魚在天上翻翔，器物和動物、人類不合邏輯地組裝在一起，人的器官被支離破碎地拼湊在一起…在這一眾混亂的景象中唯一穩定的存在是安東尼。安東尼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他變賣家產接濟貧苦的民眾。散盡家財后，他過起了隱居生活，此間魔鬼想要打敗上帝，就不停地誘惑人類，虔誠的安東尼被視為魔鬼們的眼中餐、腹中食。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安東尼最終還是抵御住了誘惑。中屏后方描繪了地獄之火（前文所提到這些可能與博斯兒時的經歷相關）中央的紀功碑似的紀念柱，讓人聯想到宏偉的圖拉真紀功柱°，它記錄了這段不可磨滅的歷史。塔樓里，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與外部的《基督被捕與上各各他山》形成串聯呼應。

四、結語

在沉悶肅穆的中世紀神權文化的沖擊下，博斯的出現猶如沉寂霧靄下的閃閃星辰，照亮了15世紀尼德蘭的天空，拓寬了藝術的邊界。博斯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幻境，以豐富的象征和隱喻展現了一個復雜而多層次的視覺世界。他通過不斷創造新的、多樣的、可笑荒誕的隱喻性符號向人們發出警告，勸誠人們不要被私欲蒙蔽心智，要擦亮雙眼分清善與惡、美與丑，同時也揭示了當時教會人員的偽善和可恨，傳遞出對社會黑暗面的不滿與不屑，以及對美好世界的追求向往。這種直接的隱喻性圖像表達比《圣經》的文字更能直截了當地讓不識字的人們理解作者想要傳遞的深刻思想內涵。隱喻賦予了作品的深度和廣度，使觀眾能夠超越表面的圖像，探索更深遠的意義。

注釋：

① 《圣經》是一部由多個書卷組成的宗教經典，記錄了上帝與人的關系以及上帝對人的計劃。它被分為兩大部分，即《舊約》和《新約》，這兩部分共同構成了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基本信仰。

② 塞巴斯蒂安·布蘭特（SebastianBrant）（1458-1521），德國人文主義者和諷刺作家，以諷刺作品《愚人船》（DasNarrenschiff）而聞名于世。

③ 《愚人船》是一部詩文體裁的敘事作品，全詩共占7308行，俗稱8千行詩?！坝奕舜钡拇搩劝仓弥魇礁鳂拥挠奕?，他們愚蠢、輕率、魯莽、狂妄、自負、傲慢、放肆、墮落、荒淫、品行不端，他們駕駛著“愚人船”徑直駛向生活災難和道德的毀滅。

④ 《圣經：路加福音》第15章11一32節，講述了浪子回家的故事，耶穌要我們知道，雖然人得罪了上帝，他還是愿意原諒我們。如果我們悔改，求他救免我們的罪，他會接待我們、救免我們的罪，而且讓我們成為他的兒女。

⑤ 祭壇畫，供人們祭拜的宗教畫，通常是多聯畫，一般由中央面板和幾個較小的面板組成，置于教堂的祭壇上或掛在墻上。它的主題通常與基督教有關，包括圣經故事、圣徒的生活和宗教儀式等，滿足了民眾對虔誠信仰的期望。

⑥ 圣彼得（Peter），耶穌十二門徒之首。他在耶穌復活又升天以后，成為門徒中的領導。

⑦ 馬勒古（Malchus），大祭司的奴隸。馬勒古跟隨加略人猶大和民眾，到客西馬尼逮捕耶穌。

⑧ 猶大（Judas），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后因為三十個銀幣將耶穌出賣給羅馬政府，耶穌被十字架釘死后，猶大因悔恨而自殺。

⑨ 圖拉真紀功柱（ColonnaTraiana），位于意大利羅馬奎利那爾山邊的圖拉真廣場，為羅馬帝國“最佳元首”圖拉真所立，以紀念其征服達西亞、將羅馬疆域擴張到歷史上最大范圍，被譽為“實現羅馬偉大復興”的精神支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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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茜，北京服裝學院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