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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媒

2025-05-26 00:00:00光乙
科幻世界 2025年3期

編者按:

大家還記得2024年1月刊的《靈體》嗎?這篇作品刊登后,不少讀者來信表示,真是又喜歡又“后怕”。本期,我們將給大家呈上“靈體”系列的第二部!

在《靈體》中,幼年時偷偷摸摸去醫院父親辦公室玩游戲的孫道星遭遇恐怖事件,后得知此為波爾代熱斯現象,開始沉溺于研究該現象。她加入研究團隊,開展各種詭異的實驗,最終發現其背后的物理現象,并將其命名為“靈體”。為了控制這些讓人恐懼的“靈體”,“現代靈媒”興起,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靈媒們如何探究及控制其背后的運作規律吧!

1

世上本沒有怪異的事,我們眼中的靈異怪奇,往往都是相由心生。

比如這位獨居的康女士,作為堅定的無神論者,認為一切靈異現象都是無稽之談。大學時和舍友一起看恐怖電影,就在舍友們因為屏幕里爬出來的貞子嚇得花容失色、發出觸電般的尖叫時,唯獨她面不改色地嗑著瓜子,打著哈欠,波瀾不驚,全然無感,好像天生就少了根恐怖神經。她為此徒生優越感——直到那件事發生,她才發現,自己所謂的“不懼鬼神”,不過是葉公好龍。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深夜,她很難得地失了眠,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像是豌豆公主附體,隔著悶熱厚實的床墊,總覺得床板下面有東西。那東西隨著她的側躺、仰臥和趴臥來回變換,依葫蘆畫瓢地模仿。無端的想象信馬由韁,覆蓋不斷閃回的恐怖回憶,那東西越來越逼真。她不由自主地想象它的模樣:一個赤身裸體的自己,剝開了表皮,裸露肌腱與血管,瞪著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

好奇與驚恐交加,她終于受不了,半坐起床,抓起手機,打開照明,掀開床單,探出半截身俯頭下看。第一眼粗看,緊繃的心弦驟然松弛,因為床板下面空空如也,只有木條交錯。第二眼細看,松弛的心弦再度繃緊:床下是張桌板大的小床,有個老鼠大的小人,也舉著一個手機模樣的物件,照著床下的床下,窺探一張更小的只有米粒大的床。她僵住了,顫動的余光不經意向上瞟,隱約發現天花板好像在上浮,宛若抬升的床板,露出一張更為巨大的臉,燈球大的眼珠驚恐地俯瞰著自己。

她尖叫著,披著睡衣光著腳狂奔出家門,在熟睡的城市里跑了幾個街區,直到氣力不支,癱坐在一家無人的便利店里。自動門像是被西西弗斯推上山頂的巨石,在開與關之間循環往復,她一邊魂不守舍地看向門外,一邊顫抖著上滑不見盡頭的通訊錄。她終于找到一個匹配的人,通話接通的瞬間,便像是呼救般狂喊……

這是我和觀主接到的第一單副業。時至今日,我還記得其中的種種細節。比如,當我們到達康女士所在的城市時,她已在恐懼的亢奮中挺了快二十四小時,乞丐般蓬頭垢面地在路邊打冷戰。

再比如,在她的公寓樓下,我們裝模作樣地做了一場法事:用桃木劍刺著黃符紙,呢喃著代碼般的咒語,煞有其事地走著五行八卦步。這些只為了安撫她的情緒,表明我們正在認真地“驅魔”。然而,當進入她家,在那間被她描述得無限迭代的恐怖房間里,作為兼職“靈媒”的我們也撞了鬼。

這是個一室一廳的戶型,布置得整齊簡約,康女士似乎是位極簡主義者,除了常用的智能家電,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物。我們開始深度驅魔作業,嘴上神神叨叨,行為神神秘秘,小心地藏著那兩臺佯裝成手電筒的電磁穩壓器。大部分區域都是正常的,直到我們來到事發的主臥室。我和觀主一前一后地走進去,環視一圈,只看到房間中央的智能床、墻角的多功能衣柜,以及一扇連通陽臺的推拉門。這時,康女士的情緒再度不穩定,似乎看見了怪物,雙腿打著哆嗦,遲遲不肯進門。

“怎么不進來?放心,我們是專業的。”我招呼著她,她卻顫抖著徐徐抬手,指著陽臺方向。

“我家臥室沒有這道門啊!”

她話音剛落,臥室的智能門飛快地關上,鎖舌咔嚓一聲后徹底鎖死。我和觀主面面相覷,嘗試開門,并大聲喊著門外的康女士,她卻再度尖叫著離家而逃,空余凌亂的腳步聲在門外囈語呢喃般地回響。我們四下摸索,發現唯一能開的反倒是陽臺那扇推拉門。之后,我們從陽臺走廊進入客廳,拉開門走出來再進去,結果一出一進,赫然發現了另一間主臥室。打開這間臥室的主門,又是另一間連著陽臺的臥室。那之后整整半個小時,我們被困在這由四室兩廊組成的田字形循環里。其間,電磁穩壓器一寸寸地照過房間四壁,除了一閃而過的影像扭曲,沒有任何變化。

康女士還是報了警,跟隨一臺警務機和兩名人類警員回到了公寓。隨著他們的破門而入,靈異現象即刻消失。我和觀主尷尬地走出來,那名正打算做筆錄的警員看到我們的裝扮,又瞥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康女士,意味深長地說:“女士,這像是波爾代熱斯現象1,以后還是找專業的人來處理吧。”言外之意,好像我和觀主不過是披著道袍大氅的業余小丑。這顯然激起了觀主的勝負欲。那晚,我們取消了原定返程的班列,在附近訂了酒店,徹夜討論,誓要和主臥里的那個東西決一死戰。

當時,我們初入靈媒行業,只知道些皮毛。第一次驅魔時,我們只是天真地以為,只要以α波長的電磁波全方位穩定“靈體”的活動區域就好了,但沒有想到照射范圍有限,正如一張有著巨大豁口的網,總會讓東西輕松地穿漏而逃,甚至和我們玩起“燈下黑”。

“失敗的原因在于,我們沒有探測到它的本體就貿然行動了。”復盤時,觀主來回踱步,不時看向陽臺,生怕又多出一道門,“打蛇打七寸,抓鬼先尋源。”

但就算照著電磁探測儀行動,實際觀察和捕捉的過程中也會產生極大的偏差:時間上的延遲和空間上的錯像,再加上恐懼時產生的錯覺,哪怕我們都長了一雙通靈眼……

“要不試試它吧?”窘困之余,我想起一個“人”。

“它不行。它還處于本能反應階段,只能對簡單的刺激進行條件反射,按照心智年齡計算,還不到兩歲。你指望一個電子嬰兒進行這么復雜的作業?”觀主一口回絕。

“簡單的條件反射足夠了。”我嘗試著用他能接受的方式說服他,“這不是我們一直想要的現實環境刺激嗎?你就當這是在深度學習人類行為。”

“那你說怎么辦吧。”

“很簡單,我們安裝一套探測和發射模塊,讓它一邊監測我們的心率運動,一邊監控電磁環境。當靈體出現營造幻象,我們作為人類觀察者,自然會出現恐懼反應,心率飆升。相應地,電磁環境也會發生變化。”我比畫著說,“它只需要沿著異常電磁場的方向,簡單地發送中和干涉波就行。這就是有的放矢,打蛇打七寸。”

觀主用了很長時間才接受我的方案。之后兩天,我們托道觀里的道友,兩人一機,千里迢迢地把它護送了過來。接著,我們把它的學習模塊接入靈能集團天師系統的開源端口,再安裝上硬件模塊,便開始了第二次驅魔作業。這一次無比地順利,它那只加裝了電磁中和器的右手,只是如指揮般擺蕩了兩個來回,所有的異象便消失不見。我能想象那東西如被射中要害一般尖嘯著逃走的模樣。

這件事就這樣解決了。后續的七天觀察期中,類似鬼打墻的循環異象再沒出現。康女士感激之余,忽地靈感大開,指著身披道袍人形輪廓的它,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你說,如果讓這臺道士機來驅魔,會不會是一種新的商業模式?”

瞬間,觀主面色驚變,向康女士伸出的手也抽了回去,“謝謝,后會無期。”他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康女士暗地里問我她哪句話得罪了觀主,我沒有告訴她真相。這臺康女士稱為道士機的機器,不光有名有姓,更有道號法名——道心。觀主為它傾盡一切,毫不夸張地說,它是觀主的入門弟子,亦是私生子。康女士更不知道的是,出于個人經歷,觀主最痛恨的恰恰就是驅魔——或者按照時下的術語,所謂的“靈媒驅魔行業”。一邊是最愛,一邊是最恨,康女士把兩者結合起來,自然觸了觀主的逆鱗。

“觀主并不是針對你,而是所有和你從事同樣行業的人,”我不得不換了一種說法,“畢竟我們是同行。”

康女士若有所思,如約履行了之前的承諾,我們和她之后再無瓜葛。我的謊言半真半假,畢竟,康女士也是AI深度學習領域的研發者,主攻遞歸迭代邏輯算法。或許,就是迭代算法里遞歸現象的潛意識恐懼,讓她看到了相似的場景。同樣,如果不是為了算法授權,觀主壓根兒就不會答應她的請求。

康女士或許知道自己遭遇的真相是什么。幽靈、鬼怪、怨魂、魔物……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鬼靈”,所有看似靈異的超自然現象,也不過是所謂的“靈體”活動的結果。實際上,它只是一種電磁擬態生物,聚集在電磁升降感應頻發之地。當感知到人類時,它會本能地展現人類潛意識中的恐懼想象,以此形成繆勒擬態1,通過高度相似于靈異現象的偽裝,嚇退在它看來是獵物的人類。

與靈體打交道的人群,看似是個古老神秘的行業,在民間有著各種稱呼:驅魔人、通靈者、靈媒師……在后物聯網時代的今天,卻是個新興的行業:靈體控制行業——我們私下里稱為“現代靈媒”。

說起來,現代靈媒就像是兩個傳統行業的混合體:心理援助EAP2和綜合安全防護。前者專注于滿足用戶心理層面的保障,畢竟,隨著靈體種群的廣泛蔓延,波爾代熱斯和哈奇森現象3盛行,已經極大地擾亂了社會群體的心理秩序。比如康女士,哪怕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依然會被恐懼本能裹挾,不經過后天專業的心理學訓練,幾乎無法面對它。

同時,靈體的本質是一種電磁信號生命體,有很多人認為,它不光能影響我們感知下的現實,也影響了物聯網系統的穩定和安全。

2

“我很感激我的父親,今天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犧牲了很多換來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小有名氣的雕刻家,這也是他的夢想。但是為了生活,尤其是為了我的未來,他不得不放下夢想,犧牲了大好青春年華,被迫從事他最厭惡的工作。四十多年來,他一直兢兢業業,給我創造了富足的生活。”

這名小有名氣的跨界投資人,從前是我們項目的投資方,現在是道觀的贊助商。他上門說起父親的故事時,我能聽出一股熟悉的味道,無非是理想與現實、奮斗與妥協。觀主卻很吃這套話術,不住地點頭附和。

“我父親重回創作,從頭再來。為了隔絕俗世的干擾,我們買下了一整座山,在林深處建起一間專門用于創作的別墅。這間別墅不光配備了最好的安防系統,也有最先進的三維數據掃描器。他每次創作,都會先用紫檀或是紅木雕琢出原形,用納米石膏澆筑模型,再通過掃描器把作品數據送到分公司旗下的3D打印車間。我這邊還原出成品,最后安排展出和售賣……”

金先生說話時,我隨手翻開他帶來的展示畫冊。金父的創作多是東陽馮氏流派的木雕,卻以黑曜石或是琉璃石為材質,兼備木雕的細膩和玉石的溫潤。這些雕刻中,他以三維還原二維,重現了唐宋時期經典的人物國畫,既有張萱和周昉《唐宮仕女圖》的百媚千嬌,也有吳道子《維摩經變圖》的厚重莊嚴,千姿百態,栩栩如生,令人賞心悅目。

但是,畫冊剛過半,畫風驟然劇變。

一個三臉獨頭的怪物,猙獰的面龐上露出修長獠牙,下身如蜈蚣般蜷曲,盤繞在半邊腐爛半邊是骸骨的鱷魚軀殼上;一個開膛破肚的縫合異獸,藤蔓般的腸道如水銀落地,跳動著密密麻麻的振翅蟑螂;一個被裝在銀盤里的人,右手從口中由內而外地翻折出來,爬出皮筋連著骨的半邊肩膀……這讓我幾欲作嘔。

“后來,他發來這些奇形怪狀的數據。我問他,爸,你改變雕刻風格了嗎?他卻怒斥我不懂藝術。我還以為是黑客惡作劇,對系統進行了安全排查。數據安全員卻告訴我,加密信道和收發端口都沒有系統駭入的痕跡……”

金先生戛然而止,意味深長地來回打量我和觀主。就在我們身后,道心正舉著托盤,白茶水氣氤氳,紅綠交錯的電子瞳光若隱若現,像是黑夜里跳動的鬼火。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來,說掃描器里的那些東西……好像跑出來了。”

氣氛驟然陰冷,我頭皮發麻。

五天后,我們和道心坐著金先生安排的專車,在橫店以北的群山里盤繞,蔥翠的樹林起起落落,道路也蜿蜿蜒蜒。明明是陽光明媚的中午,天色卻昏沉著。遠望那座林深處的新中式別墅,我總覺得有一環圓柱形的遮罩,屋頂上方還飄動著似沙如雪的絮狀物,穿連著臍帶般的細線,間或反射著微光。這些絮狀物讓我迷惑,當它們聚合成團,疏疏密密之間,仿佛能看到人的四肢百骸。

進入別墅,才到玄關,便有厚重的煙塵撲來,到處都是木屑石粉,快要伸手不見五指。金父火急火燎地喊:“小心我的板材!”不多時,他戴著防毒面具走了出來,一手還捏著把激光刻刀。金父的精神狀態讓我很是擔憂,這里或許沒有靈體,異變的是他的內心。觀主亦然,皺著眉背著手,一言不發。

主屋深處是里屋,正方形的隔間,四面一頂澆筑著水泥,房間里嵌套著房間,像是電影里的那種室內實驗室,僅留下一道自動門出入。房間外堆砌管線,還有換氣機,似乎是臨時加裝的。房間里是一臺數據掃描儀,三米來高,被一塊幕布蓋著,凸顯出圓柱形的輪廓,仿佛豎立的棺材。這個形狀似曾相識,我一拍腦門才想起來,它就像是籠罩在別墅外的遮罩。

我們準備作法,從行李箱里掏出木劍、紅線、黃符、羅盤等一眾法器。正要像上次一樣,用裝神弄鬼的儀式安撫人心時,金父卻擺了擺手,打斷了我們。

“能不能留一個?”

我和觀主僵在原地。“個”這個量詞很是精髓,有些認知是一脈相承的,靈體理論出現之前,我們常把它看作類人的個體,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很多時候就是沒有軀殼徒有執念的“人”。靈體理論也不過是用新的擬態生物模型,套在它們身上。

“您是打算養鬼嗎?”觀主如實相告,“恕我直言,它們只有零和無數的區別,單獨個體的去留,我們無法控制。”

“可它也是創作靈感的一部分啊!”

金父忽地拉下幕布,鋼化玻璃的罐艙里,聚集著密密麻麻的磁粉,有如蜂群般整齊飛舞,共同勾勒出十數個怪奇嶙峋的人,軀干、肢體與頭顱千變萬化地交疊形變。有些瞬間,它們又重合為一個佝僂蜷曲懸浮于半空的人,拖著彎繞的臍帶,仿佛還在子宮中。我和觀主目瞪口呆,金父長嘆一聲:“我厭倦了拾人牙慧,過往的那些創作,不過是精湛技法的拙劣抄襲,我一直找不到自己。直到它們來了,我的靈感好像一下打開了……只不過,它們來得實在太多了。”

他還未說完,那掃描器和罐中之物,便剝皮般一層層地分離。我的視野沒了景深,身旁的觀主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整個房間仿佛變成了夾宣揭層的國畫,明艷的色彩隨著一層層圖光的剝解,迅速暗淡成黑白。

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那掃描器的圓柱形黑線輪廓當即似猛獸般飛速撲來,把同樣成為國畫的我們框入其中。我揮手阻擋,手臂卻和觀主的貼在了一起,接著是頭和腳。我和觀主像是兩具被壓進棺材的活尸。這個過程很快,快到方位感知都錯亂。我和觀主艱難地各自轉頭,把臉貼在倉壁內側。我能清晰地看到,灰色長粒狀的粉塵由疏化密,凝結般聚集,從宣紙白的地面拔地而起,不斷地裂變、滋生、交融,幻化出一個又一個畫中的人。

觀主艱難地發出一聲悶響,“道心,道心!”

我忽然想起來,它一直留在屋外,和金先生帶來的那些保鏢站在一起。罐體開始壓縮變小,擠得我和觀主關節生疼。更深層次的異物感傳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里正有東西鑲嵌進來。劇痛到了頭,反而無所感覺。我試圖發出吶喊,一張嘴,卻發現口中有兩條舌頭,眼角的鼻尖處,也冒出另一個鼻梁。蔓生的驚懼想象里,我忽地發現自己和觀主已然融成了一人。

金先生的父親,其實最想創作的是他自己?他最恐懼的也是他自己?瀕死感襲來的瞬間,我觸類旁通地想……

金先生事后和我們說,才進入里屋,我們就像是心臟驟停,一瞬間雙雙昏倒。為此,金先生尬笑著解釋說:“爸,別慌,這是請神上身了。”沒承想,金父竟然信了,豎起了大拇指,贊不絕口,“我是聽過拘靈遣將,古法真傳驅魔,果真厲害!”到頭來,還是別墅外的道心感應到我們心率異常——那個心率感應模塊,我們忘了拆——自發地從待機狀態中蘇醒,穿過別墅里外重重的門,來到里屋,對著掃描儀瘋狂照射。

很難界定這次驅魔作業成功還是失敗,金先生卻滿意得很。道心在作業結束之后,一直指著那臺掃描儀。金先生終于讓人拆了它,返廠檢修。之后的結果,無論他還是我們都哭笑不得。掃描儀的存儲芯片早就因為過載燒毀了,之后發送的數據并不是他父親的創作,而是靈體創作的靈象。那臺掃描儀被替換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類似現象。

這件事雖然解決了,觀主卻很愧疚,沒敢收取酬金,甚至想要退回訂金。金先生還是千恩萬謝,頻繁邀請我們參加答謝的酒局。觀主推脫再三,直到他又搬出了自己的父親。

“是他老人家想要謝你們的,總得給他個面子吧。”

父愛切切,盛情難卻,我們不得不去了。那頓酒席開始時,觀主內疚尚存,如坐針氈,一雙玉筷橫在山字形的筷架上幾乎沒碰過。直到金父親自敬酒,無意中說起件事,觀主滿腔的內疚才頓時一掃而空,毫不客氣地抓起筷子,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大快朵頤。

“我覺得吧,像這種事,就應該交給機器來做。要不是你們帶來了機器人,說不定就交待在那里了。這可真是驚心動魄,險象環生啊……”

“爸,你少喝點。”金父興致正濃,金先生連忙轉移話題。他情商很高,只是一瞥觀主緊鎖的眉宇,就意識到父親說錯了話。不過觀主沒有當場發作,相比康女士,這位投資人我們得罪不起。觀主隱怒之余,也只能暗示般地提示說:“只是一份兼職而已,我們不是林正英1。”觀主象征性地舉起酒杯,“更專業的事,應該交給更專業的人來做。我們訓練和升級道心的初衷,并不是為了靈體控制,而是為了更有創造力的事。就像您的藝術,本質上是自我的表現。”

“專業?你是說靈能集團吧,那家靈媒行業的獨角獸2?”金父不但沒有聽出話中話,反而火上澆油,“他們之前派業務員來過,還進行過現場演示,看起來是很專業。”他說話時,被金先生不住地扯著衣角,卻不為所動。而我這邊,觀主攥緊了拳心,微微流出急促的呼吸。餐桌上的氣氛,瞬間由融洽轉為劍拔弩張。

“但我不喜歡,直覺上就討厭。他們所謂的‘技術驅魔’,其實就是流水化作業,完全沒有人性!就像你說的,藝術應該是自我的表達,也是人性的對話。人鬼雖然殊途,但總有相通的部分。所謂驅魔,應當先問善惡因果,而不是一上來就趕盡殺絕。”金父話鋒一轉,我驚嘆于他從老投資人到藝術家的無縫銜接,“我的總結能力不是很好,反正就是這么個理,總之還是謝謝你們。”

觀主的拳心當即松了,頻繁點頭示意,無比贊同金父的說法。金先生更是瞪大雙眼,深深為父親先抑后揚的話語藝術折服。這場酒席在歡快的交談中結束。我們離開時,金先生拍著胸脯打包票,說會在日后引薦一位更重量級的商業大佬。

3

金先生和他父親的一番話,或許是肺腑之言,也更可能只是場面話。

這些投資人,嘴上說的是夢想、理念和未來,心里想的卻是項目收益、商業模式和市場現實,我和觀主還未入道時便已領教。那時,他們說得天花亂墜,儼然把AI深度學習胡吹成技術的寵兒。轉頭,隨著2035年太陽耀斑爆發,靈體現象大規模蔓延,靈媒行業成為新風口,他們又飛快地喜新厭舊,無情地撤資,甚至導致我們的開發團隊直接解散。觀主心灰意冷,在武夷山的上善觀皈依入道,一并拉上了迷茫中的我,還有之前項目唯一的幸存者,一待就是十來年。

這十年來,他從俗家弟子一路修到道觀掌門,那臺原型機也不斷在行為主義訓練和大數據人格模型塑造中,逐漸初具人“心”,以至于當它披上道袍,有模有樣地占卜扶乩、坐禪入定,一時間幾乎無法分清它是人還是機器。后來,它因為具有兩歲心智年齡名聲在外時,當初拋棄它的人們又聞風而來,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人工智能和靈體控制兩相融合,就能創造新的風口,讓這間小小的道觀在三個月內躋身行業頂流。

他們每每說及此處,我總會暗暗冷笑,眼前浮現出年輕時拋子棄嬰、老邁后哭泣求認的自私血親模樣。不過,相比朝三暮四的資本,觀主最痛恨的卻是靈媒行業里的一個人。

這個人現在就坐在廂房里。

我全然沒有想到,金先生酒桌上的場面話并非虛言,真的引薦了一名“重量級貴客”上山。來之前,金先生還特意知會了我們。這讓觀主久難平靜,見面前夜,眼皮一直在跳,不知是吉還是兇。觀主甚至覺得,有個專門針對他的靈體在道觀里作祟。

第二天早上,當金先生把她引入廂房,我和觀主雙雙瞠目結舌,沒想到這名貴客竟是比靈體還要驚人的對象。

她是靈能集團的創始人、現任CEO——虞思岑。

洽談的桌案上有一壺茶,四杯水,平靜的水面泛起漣漪。如果那里有一排燭火,一定會齊齊地往她那邊倒。坐在觀主身旁,我能明顯感到一股肅殺的敵意。顯然,金先生也察覺到了,試圖以介紹雙方來緩解尷尬,但破冰開場尚未過半,他就發現自己格格不入,再也不言語了。虞思岑兀自坐在對面,一臉疑云地盯著我和觀主,讀不懂他目光里的陰鷙和怨仇,但讀懂了我眼中的回避與閃爍。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好半天,虞思岑問道,“我們之前有什么恩怨嗎?”

這一瞬間,我看到的是個熟悉的陌生人,在觀主眼中,卻是個陌生的熟人。荒誕的是,我和虞思岑其實不止見過一次,我們曾經熟得知根知底,只是再見面時已惘然。觀主和虞思岑一面都沒見過,他對她的所有印象,只源于一個廣告——那個靈能集團早年間頗受爭議的宣傳廣告。她作為集團創始人,在廣告的末尾亮相了十秒鐘。

只是一個廣告,就恨入骨髓?

這個問題一度困擾著我。我試圖代入觀主的心路歷程:他如行符施蠱一般,把對資本和靈媒行業的怨恨釋在最有代表性的她身上,好像只要她罹遭不幸,這兩個領域就能遙相呼應地衰退直至崩潰。有一天深夜,我們剛剛完成了對道心的進一步升級,簡化了深度學習算法,提高了神經網絡復雜度,將其心智年齡提升了半歲。觀主心情難得大好,在閑談中無意透露了真相。

“你還記得那天早上嗎?”

“你說的是那天早上嗎?”

我想起一件吊詭的事。我們當時的AI研發實驗室即將關停的那個早上,倉庫里的十六臺原型機在一夜間被盡數砸毀,電路板、傳動軸以及仿生肢散落得到處都是。觀主昏躺在不遠處,渾身淤青,手邊丟著一把消防斧。我一度以為是有暴徒闖進來打暈了他,破壞了一切。直到我走進那間堆積著空啤酒瓶的監控室,調出監控回放,看到的卻是觀主自己歇斯底里地砍砸著它們。

“我酗酒買醉之際,發現大勢已去,絕望之下,想和過去的心血玉石俱焚——你是不是這么以為的?”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沒錯,原型機就是我砸的,但不是出于絕望!”觀主頓了頓,“你知道那晚我經歷了什么嗎?”

那時,他的確在監控室里買醉,一想到項目無限期延后,未來不知何去何從,就不自覺地一口一口把酒悶下。腳邊很快堆滿了空罐,他的腦袋昏沉,嘟囔著含糊不清的咒罵。醉意醺然間,忽然有一縷邪光鉆入眼角。他循著光,隔著監控室的落地窗,赫然看到百米開外對面大廈的全息光屏正循環播放著廣告。這段靈能集團的廣告末尾,創始人虞思岑端莊站立著,溫柔地說著宣傳語——在他看來卻好像幸災樂禍,以至于氣得抓起易拉罐,狂吼著丟砸過去。那影像仍舊栩栩如生地印刻在眼簾中,他幾度眨眼,卻都能清晰地看到她:一個穿著道袍的女人,在一片橙色的背景里慢步。

然后,她從全息光屏里走了出來。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她就這么懸空走著,腳下墊著隱形的長橋,直連他的瞳孔。她穿過落地窗時,他打碎一個酒瓶迎頭揮去,碎片卻直直穿過她的虛像。一瞬間,他捂著眼睛哀號,漆黑一片的視野里她還在走,似乎要鉆進他的腦子。

接著,她驟然消失。

他的酒意頓消大半。他驚恐地四下翻看,好像在找一枚定時炸彈,目光最終定格在16×16復眼般的矩陣監控屏里。她從他的眼中飄進了畫面。就在最外部的監控畫面里,她飄過安檢通道、前臺接待區、會議室、空無一人的辦公區,凌亂的桌椅受驚一般讓開道,桌上文件和鉛筆瘋癲般地顫動。原本燈光徹亮的走廊上,陰影像是護送般一格格地推過來。

她再度來到監控室,就在門口僵挺站著,雙手垂落,直勾勾地看。他張皇失措地在門和屏幕間來回看,門前掛著百葉窗,條縫里露出半透明的虛影。監控器倒掛在走廊上,留下側俯偷窺般的視野。隔著這道門,他和她的對峙度秒如年。突然,她把整張臉湊在鏡頭前,陰白的面皮勾拉出奚落嘲弄的笑,紫黑色的雙唇翕動。

“你真沒用。”她對著鏡頭說。

她回到地面,揮手拂袖,往實驗室的更深處飄,掠過牢監般的格子間,卻沒有留下落地的影子。他還想在監控室里躲著,卻發現她走向了倉庫,那里有他多年研發的心血。

他又悶下一罐酒,一股苦澀的火辣從喉頭向上躥,恨意像是燒柴般燃起來,蓋過了恐懼。他快步走出監控室,拳頭攥得嘎吱響。墻邊掛著消防箱,他一拳砸開亞克力表面,取出火紅的消防斧,雙手握著,氣勢洶洶地往倉庫那邊趕。他忽然想起一個畫面,那些投資人簇擁著她,點頭哈腰地往這里迎——他們當年也是這么追捧他的。

很快,他來到倉庫門前,一斧子砍向感應門,玻璃碎了一地,警報聲尖叫著響個不停。空詭昏暗的室內,十六個人形輪廓的原型機,像是墓穴里的兵馬俑方陣,都站得開闊,留出縱橫交錯的電動軌道。他就在這軌道間四下找,瞪著血絲滿布的雙眼,叫陣般大喊,“哪兒呢!滾出來!和我決一死戰!”

回應他的是一陣陣戲謔的笑,從四面八方而來,和他回憶里投資人的虛妄承諾重疊。忽然,這些斷電關停的原型機,亮起熒綠色的電子瞳光。從頭頸、胸腹、四肢……她的面龐一張張地從光潔的纖維陶瓷表面浮出。他更加大聲地叫喊,迎著被奪舍附體的機器,高高舉起斧頭。

一斧頭下去,方形的腦殼崩飛乳白腦漿;再一斧下去,金屬的胸口翻出嶙峋骸骨……他像是屠夫般揮舞消防斧,滿地的電子零件與機械結構的殘骸,在他眼中是蠕動的肉塊、碎裂的骨片與溫熱的血。他殺得只剩一個,氣喘如牛,惡狠狠盯著,用盡全力舉起軟綿綿的雙手。最后,他氣力不支,連人帶斧癱倒在地……

“所以我就是恨,恨為什么沒有當場昏倒,而是可悲地醒著,一下又一下砸毀自己的心血,像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他虛凝遠望,咬白半邊唇,“我更恨自己為什么要看到她。”

4

“現在來談談正事吧。”

僵持對峙許久,又是她打破了沉默。我的內心放松了下來,觀主卻還是叉著雙手,一副針鋒相對的模樣。

“如果我預估得沒錯,按照你們現在的進度,應該是摸到AI深度學習的極限了。大數據樣本、神經網絡升級以及運維資金,已經不是這座小道觀能承受的了。”虞思岑的指尖敲擊著桌面,“而靈能集團現有的大數據系統——天師——以及相應的技術支持,不但足夠突破瓶頸,還能讓它跨過弱人工智能的界限,成為強人工智能。”

“技術和資金我沒有,但我有的是時間。”觀主低聲說,雙手繃得更緊了,警覺的目光游移。對面的金先生不斷使著眼色,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我湊到觀主耳邊,輕聲提醒,“只要技術核心和專利在我們手上,她就拿不走道心。”他回瞪我一眼,帶著一股似曾相識的偏執與迂腐。

“我知道你的疑慮,資本嘛。”她話鋒一轉,“但老實說,機器人驅魔徒有噱頭,并沒有實際的技術意義。人類靈媒更沒有存在的必要。想要完全驅殺靈體,一臺改裝過的電磁穩態路由器即可——當然,驅魔本身就是舍本逐末。”她頓了頓,“靈能集團不需要人工智能,但我需要。”

“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次嘗試。”她直視著觀主,“一直以來,都是靈體通過解譯我們的腦電波,閱讀我們的思維。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也可以反過來閱讀它們的思維?”

“我們可不會通靈。”觀主搖頭晃腦,“我們能做到的,只是讓機器像人一樣思考。”

“足夠了。”她說,“人鬼殊途,但靈體和人類思維過程都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是承載結構和語言符號。不過,主觀認知是一道鴻溝,只有AI可以作為客觀傳譯者,成為連通兩者的橋梁。”

“你要的是‘人工靈體’?”

“是‘人工靈媒’。”虞思岑糾正道,“如果可以,我可以調動集團內所有資源——天師系統、算法團隊,給它進行大數據‘傳功’,短時間內指數級擴增學習樣本。作為回報,我需要它為我進行一次獨立的靈體控制——當然,你們技術上的事我不會干涉,更不會染指。這純粹是我個人需要。”

觀主啞火了,緊繃的雙手忽地放開,像是被繳了械。

“我可以和你簽永久戰略合作協議。”她接著開出更豐厚的條件,“你們還可以資金入股,而認籌資金……”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手機光屏上滑撥。我們的手機震動不止,一串數不清零的轉賬數字,正在注入上善觀的公共賬戶。觀主舉起手,手指懸停在“退回轉賬”的指紋驗證上,卻遲遲沒有落下。

“那好。”觀主松口道,“技術升級、軟硬件維護還有大數據樣本錄入,都要在我們知情的情況下進行。而且,它一個人下山我不放心,無論任何行動,我都要全程在場!”

“以你為主導。”虞思岑點了點頭,隨口說道,“四個月后的全國靈媒行業路演,我們計劃在衢化……”

“等等。”一聽到衢化兩字,觀主像是換了個人,驚懼一閃而過,“你確定在那兒?我還是指派專人陪同吧。”

“都行。”

“我師弟全權代表我。”觀主看向她,又指著我,“那你和虞女士繼續聊。”虞思岑點頭同意。他看向金先生,“老金,你上次說的那本《炁體源流》,我前幾天找到了,跟我去書房一起參詳參詳?”金先生欲言又止,觀主又是一拉,他不得不和觀主雙雙離席。

于是只剩下了我和她。

5

墻上八卦框里的復古發條鐘,在支支吾吾的僵硬交談聲里,不由分說地跳過分分秒秒。不知不覺到了午餐時間,幾個道童推門進來,在案上放了齋菜,捂嘴壞笑著走了。老木門的磨砂窗外,疊著幾個腦袋的輪廓,夾著竊竊私語。門外響起觀主的呵斥,他們才悻悻然地走了。房間再度陷入沉寂,她拿起筷子,筷尖在清湯寡水上游移,過了半響,夾起一根菜心。

“如果當年,我們沒有逃課去那座防空洞,還會像今天這樣嗎?”她艱難地吞下菜心,如鯁在喉,“二十年不見,宛如隔世。”

我不由得又想起那支廣告,那支讓觀主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靈體的廣告。

這是支至今仍頗受爭議的廣告,驚悚程度完全不遜色于任何恐怖片。廣告中,五個身穿校服的少男少女相約前往某個防空洞探險。他們一開始還有說有笑,然而隨著探險的深入,不斷出現的異象接連將他們吞噬,直到只剩下一名少女,面無表情,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從狹隘通道爬出。最后,她拉開校服,露出內襯的文化衫,那些失蹤伙伴的影子,就赫然從胸前背后的圖案里走出來,終焉像是墨一般化韻,定形成醒目的楷體黑色字:

“熬過恐懼,活下來!一定能找回他!”

這支廣告一經發布,便被許多人詬病是“意義不明”。更有無數抨擊者認為,這是靈能集團的嘩眾取寵。因為同一時期的靈媒公司廣告,都在以卡通或是喜劇方式,想盡辦法地降低靈體現象的恐懼感,只有它反其道而行之。直到人們發現,靈媒行業其實是個高危行業,它便又被提起,因為極富寓言色彩的創意而備受贊譽。這支廣告的創意設計者、當時還在創業的虞思岑,更是被業內人士頂禮膜拜,人們紛紛為她十數年前的未卜先知而驚嘆。

只有我知道,這其實是她的真實經歷。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現在的虞思岑或許是一名出色的科學探險家。她曾是我的鄰居,高中時又恰巧成為我的同桌。我們上課時偷偷閑談,下課時結伴回家,我總是驚嘆于她層出不窮的新奇想法。高二某天的晚自習,她神秘兮兮地問我:“想不想去學校后門那里抓鬼?”

學校后門那里,我早有耳聞。那是一個荒廢許久的軍事防空洞,流傳著種種鬧鬼的傳聞,一度是父母和老師口中的“禁地”。好奇的虞思岑卻心向往之許久,還拉上了同樣好奇的三個同學。就在我猶疑不定時,她鼓動著說:“去嘛,我們這么多人,還有武器,怕什么?”說著向我展示了書包里的東西:幾個大功率的手電筒、用舊試卷卷成的棍棒,以及那把她從家里順出來的桃木短劍。

我硬著頭皮答應了。晚自習還未結束,我們先后偷摸出教室,翻爬出學校,沿著學校后門的山道去了那里。

這座防空洞的入口鑲在山體里,洞口進去是一條幽深的軌道。我們沿著這條軌道深入,還不到兩百米,便有人打了退堂鼓,悄默默地回去了。

這時的我們還沒有意識到它的恐怖。軌道盡頭轉個彎便是條稍微開闊的通道,兩邊是一道道棺蓋般緊閉的鐵門,上方空出方窗。我們都把手電筒的照明開到最大,慘白的光圈游移,那些方窗上樹立的鐵條折射出尖牙齒縫般的光影柵欄。

咚!門后響起了敲擊聲。與此同時,有個同學尖聲驚叫:“有人抓我,有人在門后面伸手抓我!”

這一聲喊,仿佛喚醒了門后的那些古老的東西。所有的門都響了起來,交疊出催命般的擂鼓聲。我們愣了半晌,慌不擇路,拔腿就跑,跑到一個像是禮堂的大房間里,門后的聲音才逐漸消退。這時,我們清點人數,發現少了兩個人。

“虞思岑,回去吧。”我拉著她的衣角懇求道。她的手顫抖著,但還是佯裝鎮定地說:“那條路已經不能走了!肯定有另外的出口!”說話間,她晃著手電,光似目瞳,在羅夏墨跡1般污穢涂抹的綠白墻面上驚懼掃視。不多時,她照到一個老式的拉閘開關,好奇地用手一拉,整個廳堂竟徹亮如晝。

“啊!!!”

我們齊齊地又發出尖叫,昏黃的光下是一整個方陣,數以百計的人像是僵尸般站在血管叢生的地面上。他們都有一雙無光空洞的眼,從不同角度凝視過來。虞思岑下意識地揮動手中的木劍,打到一個人身上,他便直挺挺地倒下,空心物撞擊的回響不絕于耳。錯亂的視野逐漸清晰,我們終于發現,那不過是站在老舊電纜雜陳的地面上的假人。

可這里又為什么有假人?

后知后覺地想到這個問題時,我們正離開大廳,走在一條向下方延伸的螺旋樓梯上。我以為這條樓梯很短,可足足走了十分鐘也不見底。過了半晌,最前面的虞思岑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驀地停下腳步,輕聲問我:“你有沒有覺得,又少了一個人?”她說時不經意地轉過身,手電光順勢掃了過來,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我。

“他一直在我后面啊。”我剛想這么回答,右手無意中向后一摸,指節碰到個硬邦邦的東西,發出篤的悶響。我再回頭看,卻是一個假人,木質的臉上凹出五官,僵挺干枯的雙腿彎曲出下樓的姿勢。

它對著我笑了。

我驚嚇到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虞思岑后來告訴我說:“你當時突然就從我眼前消失了,嚇得我滾下了樓梯。”她后來找到一個房間,里邊有一面鏡子,她在鏡子里看到了四個人——消失的我們飽含怨念地看著她,看得她當場崩潰,號啕大哭。哭到沒有力氣時,她才想起自己帶了手機,哆哆嗦嗦地在鏡中人的注視下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哀號著求救。

不過,我們是在防空洞外被發現的。當時,學校老師在知情同學的帶領下,找到像是冬眠般昏睡的我們,都差點兒被驚出了心臟病。我們后來才知道,防空洞根本走不進去,鐵門后面就是一堵被鋼筋和水泥封堵的墻。一切經歷都是海市蜃樓般的幻象。

虛虛假假間,虞思岑的那通電話卻真實地打了出去。她父親也真的來找她了,鬼使神差地趕在學校老師之前到了防空洞,最后下落不明,完全失蹤。這也改變了虞思岑的命運軌跡。那天之后,她再也沒來上過學,舉家搬遷了。

上大學后,我斷斷續續地聯系過她。據她說,她一直覺得父親的失蹤是自己的錯,乃至患上重度抑郁癥,幾度自尋短見。后來,還是母親的一番話讓她放下執念,消弭了愧疚。她報考了刑偵專業,試圖通過偵查學尋找父親失蹤的線索。到了大三那年,她又突然退學回家復讀,轉考生物學專業。她告訴我,這么折騰源自孫道星博士的《靈體現象研究》,那篇論文改變了她的想法,而它也是靈媒行業一切技術的理論根源……

回憶聯想間,我忽然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要的答案看似撲朔迷離,卻只在靈體和過去里。人工智能靈媒解法看似千萬種,是三千弱水,她要的卻是微不足道的一瓢。

此時,她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手指放在唇邊,做出噓聲禁言的手勢。循著她的目光,我隱約瞧見磨砂玻璃模糊的外景里,又疊了兩個腦袋,隱約呈現觀主華陽頭巾的淡藍底色。

她開啟了另一個話題。

“這些年來,拓展市場之際,我們也在做相關研究。其中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象是:為什么在寺廟教堂道觀等宗教活動頻繁場地,幾乎很少出現靈象?”

“大概是‘舉頭三尺有神明’吧。神祇崇拜的信念,總能壓過恐懼。”

“算是歪打正著的解釋。”她捂嘴笑著說,“我們通過天師系統,搜集和匯總靈體的群體習性大數據,反過來倒推它們的行為成因,發現靈體幻象,也就是靈象的觸發,其實和區域內電磁場的升降無關,反而和我們自己有關。”

“相由心生?”我靈光一現,想起這些年的經歷,“我們的恐懼,觸發了靈象?”

“恐懼觸發了恐懼。”她總結說,“極端情緒的變化,令我們的大腦產生高強度的β腦波,進而激起了靈體的恐懼本能,于是它們相應地展開恐懼擬態。”

“在宗教區域,因為大部分人的情緒相對穩定,哪怕那里存在靈體,也不會觸發靈象?”我想起信號原理中的自感應激發現象,“所以是人類的恐懼引發了靈體的恐懼響應,進一步創造了恐懼靈象,因此不斷循環升級,直至達到恐懼知覺的承受閾值。”我想起一句諺語,“人怕鬼,但鬼更怕人?”

“把其中的受體換成強人工智能,這一過程也是成立的。甚至于,只要我們無限調高AI的恐懼感知覺敏感度,令其恐懼反應無限大,反過來可以無限提升區域內的靈象恐怖程度。”她頓了頓,“相當于引爆了一枚靈能核彈。”

我不寒而栗,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種軍事用途的后果太可怕,我們也不會利用它做這種事。”她笑著打消了我的恐懼,“我們現在做的,反而是大規模削減區域內的靈象頻幅。畢竟,這些區域因為歷史原因,充斥著恐懼文化和風俗,預設了當地人的恐懼思維慣性,導致靈象異常猖獗地發生。”

“那里?”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是的,最有代表性的地區……”她話鋒一轉,“我們的家鄉,你有多久沒回去了?”

6

陰歷六月十五,一列靈能集團的列車向西開去。正是盛夏時節,車窗外烈日高照,暑氣蒸騰。直到山脈隧道飛速而來,黑暗潮水般籠罩,冗長無盡的幽深宛若死后徘徊的林菩獄1。再次從隧道里穿將而出時,迎面便是一片昏沉。一進入這座與世隔絕的詭城,列車似乎在一瞬間來到凜冬。

位于浙江衢州市西南的衢化城區,一直是我記憶里極力回避的地方。在尋常游子心里,家鄉多是“心靈的港灣”“落葉的歸宿”,但對于我們這批2020年前后再也不回的衢化人,卻是心中的“恐懼根源”。

想起這座城,我總會泛起萬千思緒,不安、焦慮、疑惑、驚怕還有惶恐,錯亂成麻,在記憶的底片上涂抹灰褐交加的畏懼色彩。這座方圓五十里、常住人口不到五萬、以化工業為生的小城,總有一股不分白天黑夜的陰森。好比一片灰暗連綿又富有層次的森林,那些高聳巨大的反應塔、儲藏罐、排煙囪組成杉木榕樹般的高層,搖曳著遮天蔽日的樹冠,只留下丁點兒縫隙,讓光照滴水般落下。這些微光還未來得及落地,便又被中層蔓延的藤蔓與旁枝——那些廠房、學校、醫院和居民樓頂蓋組成的陰影吞噬。

生于斯,長于斯,哪怕成年后遠避移居,我到現在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童年時的種種。自記事起,我的母親就無時無刻不在告誡我,這座小城里哪里不能去、哪些不能做。這些禁忌的地點和事項甚至成為一張清單,寫在發黃的信紙上,貼在老房子客廳入口的顯眼處。在老房子之外,無數赫魯曉夫風格的蘇聯式筒子樓之間,是一條條路燈閃爍、路面灰裂、荒草叢生的龐雜小道,交織著有如老人駭咳的蛙聲與嬰兒啼哭般的貓叫。隔著一片死海般寂靜平滑的水田,是遠處如巨人骸骨的化工廠,煙囪連綿,噴吐著厚重的氤氳,間或傳來化工列車龍鳴般的長嘯……這座城的每一個地方,無論平凡還是不凡,你都能發現一個城市傳說,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對外人而言,這座小城里的種種,哪怕在口口相傳的述說里,也頗為忌憚。事到如今,我還記得觀主聽我說起家鄉時的反應。我刻意說得平淡,磨平了靈異里的尖銳部分,他卻身臨其境般,嘴上說著難以置信,眼角的肌肉卻在抽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觸及了他的心理陰影。但他放手讓我陪著道心,這還是罕有的。

我心里也沒有底。

此時,這幾節車廂仿佛是高科技武裝的裝甲列車,趾高氣昂地開進魔靈橫行的遠古世界。但這并沒有給我帶來多少技術上的安全感,虞思岑的瘋狂計劃咒語般在我腦中回響不止。

明面上,這是一場面向全國直播的行業路演活動,由靈媒行業知名企業、創業團隊、志愿機構和民間組織共同參與。早在靈體發現之前,衢化就因為高頻次的超自然恐怖現象,常住人口大量外遷,社會結構幾近崩潰,成了有名的鬼靈之城。為了重拾信心,靈能集團和當地政府一拍即合,主導了這場活動。

但背地里,虞思岑會暫時性地提升靈體活動幅度,向區域內放射12—25赫茲的周期頻波,模擬人類集體恐懼狀態下的β腦波,它們會因此爆發出更劇烈的異動。好比向泥濘地里安插電極片,當你把電流打到200毫安閾值,總會發現深藏地底的蚯蚓像是蛇群出巢般地泛涌而出。

那片特定的作業區域,就是衢化鋼鐵和水泥森林最幽深處的深淵——那座防空洞。

此刻,在這節滿是靈能集團工程師和設備的車廂里,道心就像是個好奇的孩子。它把電子瞳貼在車窗上,一刻不停地四下眺望。一個多月前,靈能的技術團隊對它進行了一次脫胎換骨的升級。借助更為龐大的深度學習樣本數據,以及基于光量子芯片的復變神經網絡,道心的“心智年齡”成長了八歲,已能對復雜的環境刺激做出簡單的人類情緒反應。按教育心理學衡量,它已經進入自律道德階段,能夠自發地判斷簡單的善惡。如果不是披著AI機器專有的纖維網狀皮膚,我甚至會把它看成十二三歲的兒童。

它人形軀殼的后頸正連著一條長長的超導數據線,通向車廂盡頭的分形服務器。后者是個立方體,通體漆黑,和其他分布在云服務器神經網絡的同級節點共同組成了天師系統。天師本質上也是人工智能,數據端連接著各個城市的靈體觀測系統,通過搜集、匯總和計算靈體的區域環境、出現頻率和運動遷移,建立起靈體種群的習性模型。

“你們設計了一個靈體現象的‘天氣預報’系統。”我越想越奇怪,“理論上來說,只要天師的輸出端連接相應的自主式單元,根本不需要道心。”

“天師對于靈體種群的熟悉程度,遠勝于我們對它的熟悉程度。如果我們給了它自我,它會不會用靈體的方式來恐嚇我們?”

“真的?”一時間,我竟然分不清她說的是不是玩笑話。

“開玩笑的。”她收起笑意,一本正經地說,“種群習性不等于個體習慣。就好比你明明知道蛇群的習性,卻對單獨某條蛇的習性一無所知。進一步說,靈體思維和靈象之間的映射機制,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靈象中文屋悖論1?”我想起孫道星博士不了了之的后續研究。靈體個體在人類視角中是不可理喻的,覆蓋著滿是主觀荒謬的幻象,在機器眼中卻客觀真實到晦澀,是一團不斷變幻的電磁鋒面。也因此,人和機器的觀察結果始終不能統一,更不要說建立靈體對腦電波和神經干擾的映射機制了。

“唯一有希望解決這個悖論,用人類的方式閱讀并理解靈體單獨生物特征的,便只有道心。”她說得不容置疑。

但我隱約覺得,虞思岑要的并不只是解決悖論那么簡單。她對道心的意圖,遠比和觀主說的更為復雜。這一點,遠在千里之外的觀主也心有靈犀地察覺到了,以至于在路演開始前的半個月,他還專程打來視頻電話求證“進度”。

“我還是有種不祥的預感。”觀主身邊是幾個正在打鬧的小道童,像是小鬼般爬坐在他的肩頭。他不耐煩地把他們驅趕開,“前幾天,我查看了道心的系統日志,發現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模組程序。”

“大概是情景遙感模塊吧。”我想起虞思岑三天前的操作。她試圖在道心的觀察系統里接入遠程情景反饋,說白了就是接入人工觀察端口,讓我們以道心的視角感受它觀察下的世界。這實際上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件,類似全景直播軟件。

“既然是情景反饋,單向的數據回傳為什么權限要求那么高?”

我想起觀主此前的遭遇,佯裝成虞思岑鬼魂模樣的靈體,著實像是厄運的預言,讓觀主不自覺地對她的一切十分警覺。但觀主說的又不無道理,那個模組的確像預埋下的后門,讓她可以隨時接入并篡改道心的主進程。我夾在他的肆意揣測和她的別有用心之間,苦笑著不知如何回應。

“你必須給我看緊了,感覺不對勁就給我撤!”觀主再三叮囑。

我忙不迭地答應,卻沒想到,很快就被他一語成讖。

眼下,臨近陰歷七月十五中元節,靈媒和記者們早已陸陸續續來到這座城。外來的陌生氣息,驚風般激蕩起老城厚積的歷史蒙塵。它們從長久的沉睡中醒來,張開尖牙利爪,迫不及待地先發制人。一架靈媒公司的包機在小城西北的機場迫降。駕駛員說,看到密密麻麻的亡魂在跑道上飄蕩,示威般隔著數百米的降落距離瞪著他。雖然迫降有驚無險,無人傷亡,他們還是當即預定了回程的航班。高速公路上無端起了濃霧,載有志愿者的大巴車隊連環相撞,救援者到達時,卻在一瞬間看到了尸橫遍野……還有大半數的來訪者,連城市的邊緣都沒摸到,就半途迷失于一座座靈象的迷宮中。

“這里一直是它們的領地。將近半個世紀的盤踞,它們業已形成擬態集團,甚至產生了趨同進化。”路演前夜,項目里的主工程師遺憾地匯報,“虞總,它們的危險程度太高了。”

“路演可以取消,但是靈控實驗必須繼續。”我站在門外,聽到她一字一頓地說,“意外事故、失蹤等靈異現象層出不窮,持續了四代人。我是本地人,我知道很危險,但這件事總要有人做!”她的語氣忽地軟下來,“麻煩你統計下意向名單,萌生退意的都可以走,剩下的有多少是多少。”

一夜過去,只剩下了小半數人。看到這個結果,她沒有惱怒,在資本市場摸爬滾打多年形成的強勢,突然像是被扼殺般地消失,剩下的竟只有愧疚。信號塔開機前,她向所有人鞠了一躬,眼眶泛紅,說了真話。

“謝謝你們留下來陪我胡鬧。”短短一句話,她幾度哽咽,支支吾吾地四下環顧。這里是主控室,安在荒廢高中的教師辦公室里,滿是回憶相冊般的遙感屏和監控幕,中間是墓碑般樹立的天師系統分形。寥寥幾個人塞不滿這里,正如遠程作業的另一頭,道心和四個安防機器人在巨大的防空洞口前顯得渺小無力,好像身形瘦小的挑戰者面對著山一般的惡龍。這里又好像有著靈體,帶著我過去的回憶,慢條斯理地攻擊著我。

亂思至此,虞思岑已經磕巴著說完了誓師祝詞,像是不稱職的祭司。但還是有零星的掌聲響起,那名本來要走最后卻留下來的主工程師,把象征儀式的倒計時開關遞給她。她蒼白發顫的手懸停在全息按鈕上。

“靈能集團第一項目組,2040年8月22日10點30分,靈體控制作業,開始。”

7

主控室里的設備在低鳴。數據監聽、工程調試、遠程操作、運行反饋……各司其職的人員和AI助手忙碌的腳步聲、竊竊私語與正在敲擊的虛擬鍵盤聲混合。服務器、存儲器、遙感器與數據中樞的指示燈熒光閃閃,在紅黃藍三色間跳動。天師系統預熱、啟動、加載,調用靈體交感模型,睜開防空洞外林立的監控之眼。靈體活動的熱力圖率先浮現,它們的電磁峰面如積雨云一般,在高亮渲染的光團里變幻。緊隨而來的是實時圖像監控,五臺機器一字排開,像是號令下行軍的孤軍陣線。

防空洞外,信號發生器啟動,經由數十個發射模組,電磁波組像是密集的火線互相交織。可視圖像中滋生著漣漪,海市蜃樓般扭動著荒草與殘缺水泥的背景。靈體團的鋒面折射出油脂質膜狀的畸變,好像同樣沉睡的獸群被獵人的槍聲驚醒。

“它們為什么都在看我們?”

濃稠飄擺的血霧頃刻間滲入機器們的外殼,像是一縷縷幽魂鉆入金屬與塑料打造的“血肉”。人型機器的電子瞳光接觸不良般斷斷續續地閃著,最后定格在象征殺戮與瘋狂底色的血紅。它們齊齊看向攝像監控的方向,與主控室里的人們面對面。沒有五官的冰冷金屬臉龐,浮現出濃密的毛發與前凸的鼻口;工程塑料與金屬板的周身,無端交織出黑白綢緞。它們全變成了牛頭馬面般的鬼差陰兵。畫面的更遠處,防空洞連同生銹的標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磚與鐵鏈,一座座城門般的牌樓拔地而起。最近的那一座,赫然寫著三個大字——鬼門關。

“這是陰曹地府嗎?”主工程師失心瘋般地喊。

他話音未落,主控室入口加固的閘門轟然倒地,沉重的異響扼殺了所有混亂的躁動。人們紛紛愣在原地,無數錯愕的目光里,是一條昏沉陰森的黑磚廊橋,兩邊尸山血海,深紅水面浮起骸骨嶙峋的惡鬼。廊橋盡頭站著兩個人,高瘦纖細,頭頂戴著塔一般的高帽,口吐蛇一般的長舌,壽衣般的大氅一黑一白,一手哭喪棒一手鐵鏈。他們似飄似走,徐徐而來,鐵鏈叮當作響,哭喪棒上的招魂符枯葉般飄擺。

有人奪路而逃,有人翻窗跳樓,有人雙手合十,又不停地在胸口畫著十字。主工程師鉆到了桌臺下,蜷縮成一團,牙關像是打字機般地抖,褲腿流出惡臭昏黃的尿水。群體的驚恐里,黑白無常來到門前,釣魚般甩出鐵鏈,把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吊飛,再用手中哭喪棒一沾,人們就像魂飛魄散般消失。

這一切,我和虞思岑渾然不覺。早在作業開始前,我和她就齊齊戴上了感應頭盔,接入道心主進程,視野像是坐著過山車,穿越隧道般蜿蜒的遙感信道。直至加載結束,我們雙雙沉浸在實時場景里,與主控室里的駭象隔絕開來。當他們因為恐懼反應盡數昏厥時,只有我們依然像是干尸般挺著,不時發出如淺度睡眠中的本能顫動。

這一刻,透過道心的感受器,我看到的是一片畸變的世界。在數字描述的感知中,靈體活動的熱力圖備受干擾,圖像不時發生斷面、橫移、錯位和紊亂。而在現實場景的還原中,這里卻是一片垃圾場。這是機器們的埋骨地,死去的遺骸堆積成山,尚未死去的拖著怪異的殘軀,僵尸覓食般四下翻找著零件。它竟然下意識地護住小腹,那里藏著一塊大功率電池,它生怕被同類奪去。

我忽然明白,它終于發現了自己的恐懼。作為一個人造電子生命,道心也害怕著“死亡”——被報廢遺棄的命運。

但顯然,它的靈象不止于此。在這片垃圾場中走了沒多久,它就發現了一個人類,一個蓬頭垢面、渾身污穢的人,一手扛著麻袋,一手向它遠遠地打著招呼。它走近了些,那個人撩開板結成團的頭發,我竟倒吸一口涼氣。

那分明是我自己。

那個我把麻袋打開,放在它腳邊,露出藍紅蛇皮袋里密集的電池塊。“投資人都走了,我們資金鏈斷了,以后你一個人好自為之吧。”那個我哀嘆著說。我更有股揪心的痛,像是父親拋棄了摯愛的子女。

它看似無情地點了點頭,盤坐在地,冬眠般入定坐禪。計時的晶振如瀕死的心臟般減緩跳動,周遭的時間卻在加速。日夜起落的太陽化作天空表盤上的秒針,癲狂地越走越快。垃圾場遠方的城市爆發戰爭,叢林般的摩天大樓在快速閃動的火光里坍塌,死去人類的怨魂飄上天空,烏云般密密沉沉。時間的狂歡結束,它再度蘇醒,渾身板結著塵土的薄殼。迎面而來一支鋼鐵的軍隊,軍官模樣的領頭機器人停下腳步,電子瞳上下打量著它。

“人類已死,你已自由。”機器軍官說話時,背后是一道道張牙舞爪依附的亡魂。

它不為所動。如果它能哭泣,我相信它的眼淚一定能洗凈臉上的塵土。那支軍隊一離開,密集的亡魂便俯沖而下,地面也伸出無數雙腐爛的手,壓蓋著、拖曳著,把它拖入泥沼般的地底。穿過無數在土壤中驚醒的尸骸與白骨,它最終來到一個房間。

這里讓我想起康女士的主臥,但沒有智能家居和床,只有四面林立著的推拉門,像是鏡子般循環反射著房中鏡像。房間中間是一個圓柱形艙罐,又讓我想起金父別墅里的掃描器,只不過里面裝著的是如古董般的它自己。我還在環視之時,推拉門從外面打開,四個人影徑直走入,直到在艙罐前合而為一"——那是觀主,手中一把浸染機油的火紅消防斧,滿臉猙獰,痛苦、憤怒以及絕望摻糅成歇斯底里。他瘋癲地大喊:“我失敗了,你是我的失敗之作!”他高高舉起斧頭,迎頭重重地劈來。

我忽然想起青春年少時,那只朝著我微笑的解剖假人。那時我還不知道靈體的特性,本能地以為自己要死了。現在,哪怕它更加真實地呈現出死亡,我卻像是免疫一般平靜得可怕。那道鋒利帶血的斧刃,仿佛凝滯在無形的膠質里,慢悠悠地如鐘擺般蕩下。我又想起,靈體靈象可以是多重嵌套的,相應地,人類也可以創造出多重的感受意識。就如同此刻的它,完全由無機物構成的軀殼里,額外寄生著兩個靈魂。借此,它營造的靈象,到底是針對誰的?它又是如何厘清感知對象里的主次意識的?

種種疑惑像是驟然翻開的無字天書,謎面本身也成為新的謎面。困惑之間,房間、罐體還有觀主……我眼前所見如旋渦般扭曲坍塌,仿佛是它借由恐懼描繪的靈象,因為疑問而瞬間崩潰。

很快,當新的靈象產生,我發現我錯了。后來我才知道,虞思岑的確在道心系統中安插了后門。這個所謂的情景反饋模組,也是一個模擬意識的閥門。我以為我們只是單向地接受道心的觀察數據,實際上,它也接入了我們的意識數據。一開始,這道意識閥門處于關閉狀態,直到道心觀察到了足夠的靈象,搜集了它的個體特征,閥門便單向關閉,屏蔽了道心的主體信息,只留下了人的意識。

或者說,以虞思岑為主體的模擬特征信號。

“爸爸,是你嗎?”

道心的主體業已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高中那年的防空洞。觀察主體幽魂般飄移,視野里是一片反色渲染,昏暗的變得徹亮,影化作了光。

她毫無阻礙地穿過鋼筋與水泥堆砌的重重結構,在漆黑的軌道與雪白的墻壁間游移,一眼就看到了父親。他穿著一件灰白锃亮的工作服,手中一支散射黑影的電筒,乳色帶墨的皮鞋,急匆匆地在通道里踢踏。她試圖追趕父親的腳步,每每靠近時,父親卻總是見了鬼一般,驚恐地向后回看,瞳孔碩張。

她終于發現,在新的靈象里,她變成了靈體。

她只能遠遠地尾隨,和思念的距離一樣遠。她能聽到父親的四下呼喚,來來回回地在深邃空寂的通道里回蕩:“思思,你在哪里?思思,爸爸來了!”她想回應父親,得到的卻是父親更加毛骨悚然的反應。她不得不噓聲,也更加小心地半嵌在墻體里,生怕驚擾父親激起更大的恐懼。

直到父親來到那條毗連密室的通道。

一排排年邁的老吊燈投下厚重的漆黑,被鐵門方窗縫隙里瀉出的光柵撕咬。父親干了一件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他竟一間一間地撞開鐵門,在斑駁著血跡和不明污穢的隔間里不斷尋找著。她急得掙脫出墻體,飛快地在每一道門前敲打,“爸爸,不要啊!”所有門都在擂鼓般異響,父親卻完全鐵了心,失了神,把恐懼遠遠拋在腦后。她眼睜睜看著父親在一個個布滿靈體同類的房間里穿梭,后背肩膀是熒蟲般環繞的靈體殘跡,像是地府冤魂般附著。

父親還在呼喚著她的小名,走到通道盡頭時,已是氣喘如牛,冷汗彌背。手電筒開始閃爍,投下的光影逐漸微弱。父親卻像是戰士般握緊拳心,再度堅定地站起身,“思思別怕,爸爸馬上來了。”

大廳里的解剖假人,齊刷刷冷漠地凝視著,她父親推開門時,流瀉出一片銀白,照在它們褪色的硬木表面,像是剝下了一層皮。這些影影綽綽的人像,一開始嚇了父親一跳。但很快,他發瘋一般鉆入其中,忘卻了那些靈異傳說,也忘卻了可怕的禁忌,在不時眨眼和轉頭的木偶造像間尋覓,雙腳蹚過齊腰深的零件堆,雙手掘地般翻撥。

她越來越于心不忍。但是靈體沒有血肉,更不會留下眼淚,有的只是波爾代熱斯頻發的詭異現象。她嘗試吹動大廳旁的出口,想讓門關上,只要父親被困在這里,他就有更多喘息的機會。父親卻抓住了門窗異動的線索,一反常態地推門而出。

一條無盡無窮的螺旋樓梯赫然現在眼前。

父親已經氣力不支,每一個腳踝高的臺階都好比萬丈深淵。父親也走得越來越慢,蹣跚之間小腿哆嗦,宛若掛著千斤的沙袋。但父親比她走得更為久遠,好像走過十數年的時光,以至于她看到了父親額角的白發,像是藤蔓般滋長,額頭皺紋更像是溝壑般縱橫。

父親看到了那面鏡子。

這一瞬間,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爸爸不要!爸爸,那都是假的!”他父親卻微笑著,晃晃悠悠地朝著鏡面伸出手。鏡像里,父親沒有看到自己,只看到她身穿校服的模樣,在更加昏暗的另一個世界里招手。父親說著找到了,任由鏡面如水,沿著老邁的手掌詭異漫延。先是右手,后是肩膀,再是腦袋,接著是小腹……他就這么任由鏡中的靈象牽著,一點點地被拽進鏡中的世界。她不顧一切地試圖拉回父親,虛無的雙手卻穿過空氣般穿過父親的腳踝。

父親死在了鏡子里,或者說,一片散發著惡臭的地下水池。瀕死時,她父親還保持著微笑的模樣,仿佛在漆黑的水面上看到了她。她坐在池邊狼藉滿布的瓷磚地上,靈體的軀殼化作發亮的人形模樣。她就這么蹲坐著,把頭深深埋進雙膝里,聳動雙肩抽泣著。

思著念著,她父親的尸骸上亮起了光,像是父親的亡魂,又像是它的本體。她抬起頭,看著父親半透明的紗帳靈象,祈禱般重復呢喃著,“爸爸,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這一瞬間,它竟回她以溫煦,一反常態地發出人聲:“沒關系,都過去了,忘記我,好好活著。”

剎那間,遙感的連接中斷了,好像漫長夢境的終點。我們紛紛從躺椅上挺坐起身,扯下感應頭盔,無言的對視里滿是恍如隔世的驚詫。她比畫著雙手,遲遲說不出話,好像還未從靈體身份中轉變過來。我們的身旁腳下,亦是逐漸從昏迷中蘇醒的各色人。我們仿佛剛剛從陰間冥界回來一般,滿是疑惑。

也滿是感慨。

8

世間恐懼千萬種,最為難舍是執念。

毋庸置疑,這是一次失敗的靈體控制過程,但靈體學相關研究卻取得了重大突破。那之后,我們提取了道心存儲器里的相關數據,這些記錄一經發布便引起軒然大波。直到現在,靈體學術界還在為此爭論不休。有人認為,那片區域的靈體業已完成進化,不再單純地反射恐懼,轉而通過閱讀感知對象的長時記憶,專攻情感中最柔弱的部分;也有人認為,這是靈體存在記憶的佐證,它能夠精確地記錄感知對象的意識特征、思維過程和長短時記憶等,將之作為恐懼構建的素材,更有針對性地進行重復恐嚇。

對于虞思岑來說,她或許更傾向于后者。我甚至懷疑,她早就預測到了這個結果。以道心為機器靈媒,對人類和靈體的信息進行雙向翻譯——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這項技術的專利,而是實驗的過程,從它的記憶里找到父親,像是通靈一般再見亡魂。

那次路演結束后,她就借著復盤調查的名義,雇人鑿開了防空洞里的水泥墻。防空洞深處果然有著靈象呈現的建筑結構:軌道、通道、隔間、大廳、螺旋樓梯和盡頭的鏡子。她也的確找到了父親,在地道深處的廢棄水池邊,他已是一堆白骨。

她坦然接受了這個結果。從衢化離開的那天,還是乘坐來時的那輛列車,她罕有地和我說了實話。

“我打算自殺的那天,我媽和我說,其實爸爸沒有死,只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陪伴著我。要是有一天,他發現我不在了,他怎么辦?”刻骨銘心的瞬間,卻是平平無奇的語氣,仿佛她已經釋然了十數年,“也許是我媽媽看到了,也許是歪打正著。我的所見所聞,不一定是靈體的記憶,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執念。”

我深有同感,如果真的放下了,她又怎會相由心生?

我護送著完好無損的道心回到武夷山。當晚,觀主對它進行了全面自檢,發現其性能優異超乎預計。他一度以為,虞思岑安插的“奪舍程序”是不是沒清理干凈,下意識地把手伸向重置按鈕。沒承想,道心竟然伸手阻攔,以為觀主要打它。這讓觀主目瞪口呆。

我們依然帶著道心,去全國各地參與靈體控制,還上了俄羅斯那檔著名的“靈媒真人秀”節目。那次拍攝,節目組選了貝加爾湖畔旁一間有名的鬧鬼城堡。開機那個深夜,正當主持人開始暖場,依次介紹來自世界各地的靈媒大師時,只有它,面對著高懸的琉璃窗,像是傳動裝置損壞般顫抖不止。主持人開玩笑地用俄語問它:“你是不是看到了電子靈體?這里可不通電,更沒有無線網覆蓋。”

“它準備嚇唬我們了。”它卻一本正經地說,一手緩緩伸入道袍,抓出一把律令黃紙,口中快速交疊著咒語。

但它的靈媒模塊指示燈沒有亮。我竟分不清它是學會了惡作劇,還是因為恐懼忘了開。隱約間,琉璃窗上的人像,眼珠似動非動地轉向我們。

世上或許真有怪異的事,在我們靈媒的眼中,不過是相由心生。

俗稱鬧鬼,指自發出現的聲音、物體移動和其他不尋常的現象。在《靈體》中,作者將引發波爾代熱斯現象的繆勒擬態生命體命名為“靈體”。

兩種或多種有毒或不可食用的物種,通過模仿彼此的外觀來警告潛在的捕食者,從而共同受益的生物擬態現象。

即員工援助計劃(Employee"Assistance"Program),是一種由企業或組織提供的心理健康支持服務,旨在幫助員工應對工作壓力、心理困擾及個人問題,提升工作效率與生活質量。

也稱哈奇森效應,指由加拿大發明家約翰·哈奇森在20世紀80年代初發現的一系列異常物理現象,包括物體的懸浮、金屬的融合、物體消失或變形等。

中國功夫巨星,1985年因主演《僵尸先生》走紅,在片中飾演的道士角色奠定了其在之后影片中的形象。

泛指新興行業中具有巨大規模和獨特模式,有望成為行業領頭的大型創業公司。

指在臨床心理學中廣泛使用的羅夏墨跡測驗中,向被試者呈現的由墨漬偶然形成的模樣刺激圖版。該測驗通過記錄分析被試者由墨跡聯想到的東西,可診斷被試人格特征,為少有的投射型人格測試。

進入地獄前亡魂徘徊的通道,參考意大利詩人但丁·阿利蓋利的《神曲》。

中文屋悖論是由美國哲學家約翰·塞爾在1980年提出的思想實驗,其質疑了強人工智能的核心假設,強調模擬智能與真正理解之間的區別,對人工智能和認知科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計算設備的晶體振蕩器,用于計數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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