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吉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趙孟與元代中期詩風的嬗變”(JJKH20230889SK)。
[作者簡介](1976—),男,文學博士,文學院教授;(2002—),女,文學院碩士研究生(長春 130032 )。
元代士大夫多有為節婦烈女為詩作傳者,如安熙的《高節婦詩》、程鉅夫的《封氏節婦》、傅與礪的《隴西節婦歌為閻母田氏作》以及戴良的《汪節婦傳》等,元人集中多是。趙孟瀕《松雪齋集》中亦存同類詩二首,一為《烈婦行》,一為《王氏節婦》,①而其中尤以《烈婦行》一首影響為大。明唐肅《題趙松雪烈婦行后》中曾有論云:“《烈婦行》一首,吳興趙文敏公所作。當時同賦者頗多,若楊公仲弘、徐公威卿、陳公眾仲以下,或文或歌,而或近體,皆一一可觀,而文敏此篇尤為絕唱,故能膾炙人口,久而益傳也。”②趙孟順此詩之所以產生較大影響,一是因其創作水平較高,二也是和當時很多名士均對其本事進行吟詠產生了“集聚效應\"有關。僅據今傳史料統計,元代詩人中曾對《烈婦行》本事進行過吟詠或記述的,除了唐肅提到過的趙孟瀕、楊載、徐世隆、陳旅外,至少還有王惲、胡祇遹、張之翰、劉敏中、吳師道、楊維楨等 20 余人。③ 如此眾多的名人參與此“同題共詠”,無疑提升了此一事件在社會及文學史上的影響度。
唐肅將吟詠過《烈婦行》本事的詩人稱為“當時同賦者”,加之趙孟頫、胡祇遹、楊載、任士林等人之間又有著復雜的交往或同僚關系,故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這些詩文大約是寫于同時,或是屬于彼此之間的唱和之作①。然細觀這些詩文,再結合其他一些資料分析,就可看出這些詩文皆是隨事而發,其各自秉承的故事藍本亦有不同,很難認定是相互間酬唱之作。以下僅就一些相關可考的問題略作討論。
一、趙孟瀕《烈婦行》的寫作時間及其本事的早期傳播
趙孟頫《烈婦行》吟詠的乃是至元間劉平妻胡氏殺虎救夫的往事,關于其本事,詩序中有所交代:
至元七年(1270)冬,邠州軍士劉平之戍棗陽,與其妻胡俱。道宿車下,平為虎所得,胡起追及之,殺虎脫其夫。吾聞之中原賢士大夫如此,乃為感激慷慨,作《烈婦行》以歌之。其詩云:
客車何焞焞,夫挽婦為推。問君將安去,言往棗陽戍。官事有程宿車下,夜半可憐逢猛虎。夫命懸虎口,婦怒發指天。十步之內血相濺,夫難再得虎可前。寧與夫死,毋與虎生!呼兒取刃力與爭,虎死夫活心始平。男兒節義有如許,萬歲千秋可以事明主,馮婦卞莊安足數!嗚呼,猛虎逢尚可,寧成寧成奈何汝!
關于其詩之作年,有論者因詩序中有“至元七年\"之語而將其定為趙孟瀕十七歲時所作②,其說顯然存在很大問題。蓋當至元七年(1270)之時,南宋政權尚存,南北戰爭尤烈,“中原賢士大夫”似乎很難當面向趙孟瀕講述這樣一個故事。而對于趙孟瀕來說,在敵我對立之時,去敵方轄區來找這樣一個義烈的典型進行歌頌,似乎也不太合適。依詩中所持的政治立場而論,此詩只能是寫在趙孟瀕決定出仕之后。趙孟頫受程鉅夫之薦赴京,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二月就道,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抵京,故此詩之作最早當不早于至元二十四年(1287)。又元本《松雪齋集》中,此詩編于《送高仁卿還湖州》詩前。按《送高仁卿還湖州》詩之內容,可以推定其是寫于趙孟頫至元二十九年(1292)外放濟南之前。又此詩前二首,為《戲題出洗馬》詩,清代吳升所編的《大觀錄》卷16著錄有其圖及詩,款云“至元廿八年在家道人書”③,是知該詩亦是作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松雪齋集》雖是按文體分卷,未明言以年系詩,但每卷中作品大體仍是按年代先后編排,《烈婦行》編在此二詩中間,因此很可能亦是寫于至元二十八年(1291)。其時趙孟瀕正受到京城里政治勢力的排擠,備受壓迫,詩中所蘊含的憤激之情,亦與其心境相符。因為缺少直接證據,不妨適當放寬時限范圍,說《烈婦行》詩作于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至至元二十八年(1291)冬之間,理應不錯。在這段時間里,趙孟瀕除短暫的因公事南還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為官,因此基本可以肯定其是在京城的傳播源獲知的此事。
即使以至元二十四年(1287)算,其去至元七年(1270)亦已十余年,而趙孟瀕在《烈婦行》詩序中亦已明言“吾聞之中原賢士大夫如此”,因此其詩作只能算是傳播學上的一個“次生文本”。那么,這個次生文本所依據的藍本又是什么呢?這個藍本又是來自何處?按與趙孟順年輩相當或稍長且寫有和“胡烈婦殺虎\"相關作品者,尚有徐世隆、張之翰、王惲、劉敏中、胡祇遹等數人。此數人皆是長期居于北方的名宿,從理論上來講,他們理應比趙孟瀕更早知曉胡氏殺虎的本事,也更有可能成為最早的一批傳播記錄者。有學者推測徐世隆可能是這批人中最早的傳播者,理由是“徐世隆于至元十四年(1277)任山東提刑按察使,濱州渤海縣為其監察區”,“而治所在濟南路的提刑按察司,則經手事件往上呈報的過程”①,但其實未必如是。按烈婦殺虎事,任士林有另一較為詳細的記載:
劉平妻胡氏,濱州渤海縣秦臺鄉人也。既笄,適平,生子男三人。平從軍,有材名。至元七年(1270)戍棗陽,平在行中。既戍,乃閏月六日。平以小車載婦子往,時長男不從,中男才七歲,小兒在抱,未十月。胡前挽車,平后推之。未至棗陽西北百余里沙河之滸,日入,系車木下宿焉。夜半虎來,噬平臂,負之去。平號,胡徒手從之,力掣虎足。中男拔刀室中,走以授母。胡得刀,刺虎,肝腸盡出,虎始脫平,平尚能言。懼他虎來不勝,乃舍車扶平挈二子涉河而西,至季陽堡南門,叫欲入。門者驚,懸火下,燭見衣血淋漓,猶信,為置門下。遲明,白其將趙侯,命戲下卒往致所棄車,載死虎來歸。為召醫者視平,藥之三日而死。于是趙侯上其事棗陽帥,且官納虎皮,給鈔十千以瘞平。八年(1271)十月,胡以二子至自棗陽,濱州長吏訊之,圖其狀以聞,復其家。任子日:嘗讀《詩》,至大夫行役,室家憫其勤勞,莫不有自貽伊阻之嘆。則胡之從戍也,以情;及其遇虎而脫夫也,以烈。方胡之掣虎而事刀也,知有夫而已;兒之拔刀而授母也,知有父而已。虎雖暴,豈能嚙天倫之衷哉?泰山之哭,夫子哀之至矣。余讀張維此傳,因為序其事書于后云。②
張維是何人雖不可考,但傳中記載人名、時間、地點俱細實,應較為可信。按其所述,胡氏于至元八年(1271)返鄉,地方長官即已具狀并畫圖上報。由此推論,胡氏殺虎之故事應于至元八年末或稍晚即已傳人京城。雖古代旌表常有延遲的情況,但若依論者而論,說此事至至元十四年(1277)后方得上聞,時隔也未免太久。復考上述張之翰、王惲、劉敏中、胡祗遹等幾人行跡,至元八、九年間,徐世隆居官吏部尚書③,劉敏中至元八年(1271)以儒供轉中書省掾④,王惲以監察御史之職居御史臺③,胡祗遹任太常博士、借注戶部員外郎③,幾人皆居于京。唯張之翰居何官不詳,但亦有證據表明,其此時亦在京師一帶活動①。而到了至元十四年(1277)左右,張之翰正奉命在兩川行院刷卷③,胡祗遹則在湖北道任宣慰副史③,均不在京。相較之下,濱州地方官于至元八年(1271)將胡氏事報送中央,而幾人同于京師獲聞此事的概率顯然更大。正是這幾人的創作,使胡氏殺虎的故事在京城形成了第一波的傳播高潮。
那么幾人當中,何人首先將此事傳出的概率更大,他們是否又見過一個共同的寫定的藍本呢?無論是按照任士林的記載,還是王惲、徐世隆等人的作品,均提到了胡氏受到旌表之事。按元廷旌表的一般程序,地方官在將被旌表者事跡報送中央之后,需要先后經過御史臺的核實和中書省的審核,①而其時居于御史臺者,正為王惲。幾人之中,張之翰所作名《題胡氏殺虎圖》,徐世隆所作名《胡氏殺虎歌》,胡祇遹所作名《貞婦救夫殺虎圖》,劉敏中所作名《山東有義婦》,均為詩,唯王惲除作有《題劉平妻胡氏殺虎圖》(一首)《再題胡烈婦殺虎圖》(三首)詩外,復作有《烈婦胡氏傳》。鑒于“傳”與“詩\"不同的文體功能與寫作方式,“傳”之寫作理應更加準確,也更加尊重原始材料,因此按常理論,說王惲而不是徐世隆,是最早接觸到濱州上報材料并首先在京中傳播烈婦殺虎故事的人,似乎更有理由。那么,是否有證據可以證明王惲所作的傳是直接來源于地方上報的原始材料呢?
王惲所作《烈婦胡氏傳》如下:
劉平妻胡氏,濱州渤海縣秦臺鄉田家子。至元庚午(1270),平挈胡洎二子南戍棗陽,垂至,宿沙河岸。次夜□□,有虎虓然突來,蛭平左骨儒需,曳之而去。胡即抽裝刀前追,可十許步及之,徑刺虎,劃腸而出,斃焉。趣呼夫,猶生,日:“可忍死去此,若他虎復來,奈何?”委裝車,遂扶平攜幼涉水而西。黎明及季陽堡,訴于戍長趙侯,為捄藥之。軍中聚觀,哀平之不幸,咤胡之勇烈也。信宿,平以傷死,趙移其事上聞,得復役終身。嘻!胡,柔懦者也,非不懼獸之殘酷,正以援夫之氣激于衷,而知有夫,不知有于菟也。平雖死,其志烈言言,方之太山號婦,何壯毅哉!贊日:
桓桓壯夫,鶯勇而夫。事出倉猝,變色蜂雖。烈烈胡氏,憤物為害。義激柔衷,氣薄于 外。視虎如鼠,所天為大。平雖啞死,婦節則邁。媛折熊沖,蘊刃賊輩。彤管流徽,清芬 并代。②
其言“趙移其事上聞”,所謂“移\"者,多是指平行文,蓋謂趙移文于濱州地方官,讓其將胡氏事上報。按任士林所記,事發后能證明胡氏殺虎的直接證據已被棗陽地區官府收走,此移文相當于證明,理應有此程序,其說與任士林所說相符。又其《題劉平妻胡氏殺虎圖》如下:
獸猛其如義烈何,揮刀峻絕魯陽戈。哀哀哭絕東山婦,恨入秋空淚謾多。③詩中“東山婦\"與傳中“太山號婦”,皆用孔子過泰山典故。《禮記·檀弓下》: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日:“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日:“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日:“何為不去也?”日:“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④
詩與傳意相同,均重在歌頌胡氏能以自己的勇決改變自己的命運,言其強過只會哀號的泰山婦,蓋寫在同時。又其《再題胡烈婦殺虎圖》三首云:
丈夫不作屠龍舉,婦能成刺虎威。試看五行參運化,二陰何盛一陽微。
耽耽哆口摧天去,死地求生有若人。寸鐵竟能伸義烈,大臣當國合橫身。
古稱政猛苛于虎,揄暴除殘惜壯圖。蹀血兩坊王義俠,袖錘揮處幾于菟。①是又將胡氏的勇決和男人對比,上升到大夫報國的層面,是前詩思想的提升。因已別立傳,故題畫詩中未再復述胡氏殺虎故事,這與其他幾人所作的題畫詩不同。
其余幾人之作,徐世隆《胡氏殺虎歌》如下:
濱州悖海縣,兵籍有劉平。其妻日胡氏,艱險常同經。起赴零陽戍,仍輦兩兒行。莫 宿沙河岸,忽聞嘯風聲。一虎蹲其間,視平若孩嬰。吞臂曳之去,胡氏躍且驚。走逐十余 步,掣足與虎爭。急呼兒取刀,屠虎肝腸傾。虎斃平脫口,扶歸季陽城。一支骨已碎,三日 目乃瞑。夫歿入黃泉,婦哭入青冥。風云變黯淡,禽鳥為悲鳴。帥府取皋比,列狀達省庭。 省庭壯其義,復戶仍免征。旌表見國政,激勸通人情。大哉夫婦恩,直與生死并。死同葬 虎腹,生同食虎羹。誰謂荊釵輩,乃有如此英。班班古列女,好事多丹青。宜將殺虎傳,題 遍家家屏。②
胡祗遹《貞婦救夫殺虎圖》如下:
生民之天君父夫,不幸搆難當捐軀。壯哉野婦非知書,救夫剛膽鐵不如。正氣吞虎如貍狐,精誠動天虎伏誅。劍光怒發沖云衢,英烈一日生八區。夫喜復仇三日蘇,義士擊節成畫圖。世復租稅光門閭,映照史冊激懦愚。死節忠愛羞遲徐,我朝人倫厚有余。殺身成仁匪干譽,當熊馮媛無時無。四門穆穆云日舒,祥麟瑞鳳生郊墟,吏無苛政傷惸孤。③張之翰《題胡氏殺虎圖》如下:
古來烈婦皆可數,未聞救夫能殺虎。想初一身都是膽,怒出天誠誰敢御。呼兒取刀手掣足,力視於菟猶視鼠。不然柔弱非所能,能勝威強遽如許。哀號不比泰山婦,直揾猛于楊氏女。夫命雖云三日活,婦心足慰百年苦。至今季陽城邊沙水頭,烈烈英風動林莽。恨渠首不加冠巾,惜渠號不賜勇武。至今夫門刻石表,屹與女流為砥柱。君不見世間妾婦爭悍妒,費盡時妝求媚嫵。一朝遇難將奈何,當愧茲圖汗如雨。④
三詩均提到丹青圖畫,且特意強調了胡氏受旌表之事,體現出較為鮮明的官方立場,當是作于朝廷作出旌表決定后不久。徐世隆與張之翰之作相較于王惲傳,均增加了胡氏捉虎足及呼兒取刀的細節,這可能跟圖畫中著意表現胡氏呼兒取刀及捉虎足這一細節有關,但也可能說明京城中存在著另外的傳播源。徐世隆將劉平的戍棗陽誤成了戍零陽③,王惲的傳中則不存在呼兒取刀的情節,證明他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寫定的文字材料,因此王惲雖然有很大的概率能夠接觸到上報材料,但并不能完全肯定他的記述就是來自于原始的文字資料。由此看,胡氏故事在京城的傳播,主要依靠的仍是口傳系統。但無論如何,這些詩作在劉平被救、三日而死這些基本細節上是一致的,說明它們還未遠離故事的原初藍本。尤其是這些作品中對“旌表\"細節的突出,更是證明了其寫作時間距胡氏受旌表不遠。
而在京城圈子中比較特殊的是劉敏中。劉敏中的《山東有義婦》與其余幾人的詩作有很大差異。首先,他寫到了胡氏初婚時的情況:“婦初適夫時,羅襦照新妝。夫家徒四壁,出門無耕桑。婉然安其室,紡績仍薪漿。”依此看,其近于任士林傳對胡氏早期私人生活的記錄。但其后卻又說“(虎)盤旋視三人,意不滿一嘗”,“奈何夫痛劇,十日竟不昌”①,是又不知胡氏是攜二子、夫三日而亡。其是完全出于藝術想象,還是別有所本,一時難以確考。
二、胡氏故事的另一傳播源及其南傳
京城雖因眾多名士的參與而變成了胡氏殺虎故事的一個重要傳播地,但正如任士林《烈婦胡氏傳》所記,此事在上達京城之前,其實已經形成了一個文本和畫圖。而胡氏既笄適劉平,為其生子三人及平從軍有材名、出發乃閏月六日等這些細節,京城諸公無一談及。由此可以推斷,任士林所述,乃是來自于另一傳播源。由其對胡氏早年生活及劉平家庭細節的熟悉程度,可以推斷其很可能是從胡氏家鄉濱州一帶流出。任士林一生幾乎都居于南方,至大德后期出任上虞教諭、至大初任安定書院山長,足跡亦是不出浙江一帶,因此其《烈婦胡氏傳》本身即可以看作胡氏殺虎故事南傳的一個證據。只不過這一版本的故事似乎影響甚微,除任士林自己外,幾乎未見直接使用此一版本故事的其他人物。
有確切年代可考的胡氏殺虎故事南傳的證據,是俞德鄰的《劉娼搏虎圖詩序》。其云:
已卯(1279)夏,有客自北來,持《劉媼搏虎圖》并歌詩若干首,謂余日:“媼,渤海濱州人也,姓胡氏,事劉平,生二子。劉戍南陽,媼攜子以從。至沙河之滸,日已暮,即道左宿焉。夜半,叢薄中虎戲然勃起,遽攫劉以去。媼驚寤,提刀逐虎,踰數十武及之,虎棄劉,呀呀人立,勢欲搏媼。媼直前刺之,虎應刃而斃,遂掖劉以歸。閱三日,劉乃死。事聞于官,南陽守義之,請于朝,與蠲其力役,于是好事者圖而歌之。”②
俞德鄰字宗大,原籍永嘉平陽,后隨父遷居京口,生于宋紹定五年(1232),卒于元至元三十年(1293),③人元后雖屢次受薦,但均堅辭不出,因此可以被看作比較純粹的南方詩人。按其所記,胡氏殺虎故事于至元十六年(1279)即已流人南方。其時厓山之戰剛剛結束不久,零星的抵抗仍在繼續,此故事即已在南宋故地流傳,由此亦可以看出此故事的影響力。俞德鄰聽到的乃是一個既不同于京師版又不同于任士林版的版本。相較于另兩個版本,這個版本中來源于想象的成分顯然更多一些,意味著它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傳播源。
其余一些南方文人的詩文記述,多是題畫之作,而從其所述劉平有二子、胡氏捉虎足及呼兒取刀等內容來看,可以肯定是來自于京師的傳播源。南方文人的很多詩文,本身就是早期京中諸人之作的次生作品。如劉將孫的《題渤海兵士劉平妻胡殺虎圖》①直接說明其是因讀“徐太常公(徐世隆)所賦\"后有所感而作。又如楊維楨的《殺虎行》,稱因“時之士大夫其作未雄,故為賦是章”,②雖未明言“時之士大夫\"是何人,但據其沿襲了徐世隆“戍零陽\"的錯誤,亦可知其是謂徐世隆等人。在這些作品中,主要的情節和信息點基本保持一致,這說明“附圖而傳\"的方式以及早期創作者的權威有效地保證了傳播的穩定性。而至宋濂等修《元史·烈女傳》則采用如下的記錄方式:
胡烈婦,渤海劉平妻也。至元七年(1270),平當戍棗陽,車載其家以行。夜宿沙河傍,有虎至,銜平去。胡覺起,追及之,持虎足顧呼車中兒取刀殺虎。虎死,扶平還至季陽城求醫,以傷卒。縣官言狀,命恤其母子,仍旌異之。③
保留了持虎足呼兒取刀的情節,同時采用由本縣官而不是趙侯或是南陽守言狀上報的說法,應是最貼近實際、最穩妥的版本。
三、元代以后的分體流傳
自宋濂將胡氏事寫入正史,胡氏事即多了依史志傳播一途。各處方志所采資料來源不一,如明袁宗儒等所修《(嘉靖)山東通志》采錄王惲《烈婦胡氏傳》①,又如清李鴻章等修《(光緒)畿輔通志》則直采《元史·烈女傳》,文字雖各有差異,但基本的情節均不脫京師故事版本的范圍。稍有不同者,唯乾隆時所修《(乾隆)棗陽縣志》⑥與光緒時所修《(光緒)襄陽府志》?,二者均將劉平戍棗陽記述成是因罪,同時將胡氏捉虎足寫成是捉夫足。按元人記錄此事,無一提及劉平是因罪戍棗陽,唯提及其本就是軍籍,此或因縣志編寫者因劉平獨攜家往戍,而以己意推想其為戴罪之人。府志沿縣志之說,故亦產生了同樣的“傳播扭曲”。
除史志中的傳播之外,胡氏故事仍主要借助詩文,尤其是圖畫詩及題畫序跋的方式流傳。如明代吳節的《前元劉平以車載妻子避兵于南,夜半虎攫平去,妻奮刀殺虎復夫仇,好事圖之,桃源謝先生為賦詩甚工,命予和焉》③、程敏政的《劉平妻殺虎圖》③,清代歸莊的《在韭溪草堂阻風雨不能歸,主人出元人畫殺虎圖觀之,因與諸公同賦》①皆是。而從吳節詩題中劉平避兵之說來看,該故事又出現了新的歧變和傳播扭曲。
除了故事本身發生的歧變,明清時期另一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圖畫自身在流傳中產生的問題。例如清代的陳文述曾在他的《劉烈婦殺虎行》中提到,高飲江藏有一幅元人畫的《烈婦殺虎救夫圖》,而張仲亞以為其為趙孟頫所畫。①考元代文獻及趙孟自己的文集,均無趙孟瀕曾為此事作圖的記錄,故其圖不大可能是趙孟瀕所作。另外,古人又有將先賢詩文書于畫卷之后的習慣,例如《石渠寶笈》中記載的“元盛懋畫烈婦刺虎圖一卷”,拖尾上就有錢鼐題寫的趙孟頫的《烈婦行》詩。② 像這種情況,如果沒有清楚的相關記述,再加上古董販子或書畫造假者的截割挖補,很容易使人誤認為該圖是趙孟頫所作。
綜合以上,胡氏殺虎的故事,應于至元八年(1271)左右即已隨著濱州地方官申報旌表的圖狀傳人京都。而隨著王惲、徐世隆等人的記錄傳播,京都成為比濱州更重要的傳播源,京都所流出的故事版本,也成為此后影響力最大的版本,并被正史兼采。雖然此故事很早即傳入南方,但趙孟順本人卻是在大都接觸到的這一故事,故其所作的《烈婦行》基本秉承大都流傳的故事藍本。明清人所作的相關詩文,雖記錄了故事的大體情節,但細節卻多有失真,也鮮有人將其與其他記載校正考量,這意味著到了明清時期,本故事的流傳已經逐漸進入低熱度、多點、非權威性傳播的“長尾\"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