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92-04
海明威對語言文字的運用爐火純青。他作品中的對話充分反映了人物的心理,發掘個體為什么選取如此語言進行意義的交互。語言本質上是一種合作信息交換的機制,這吸引了理論家們對元語義進行解釋,語言的使用建立在言外行為的基礎上,這些語言的游戲技巧和元語義辯證統一、異質共生,在外在體現為文字的較量,內在有其精神隱喻和社會價值。
一、對話中的語言文字游戲和心理隱喻
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描寫,甚至去掉了對人物形象的描寫,文本中幾乎只剩下了對話,使其看來更像劇本。二人的對話十分簡要,作為一個二人之間都需負責的事件,一切都看起來輕描淡寫,所有的語言表達都逃避尖銳化,但二人的對話常常錯位。對話的意義往往欠缺或旁逸斜出,使對話不完全交叉但無限靠近精神隔閡的矛盾點,意義跳躍而復雜,現代主義敘事的隱喻性和抽象性由此可見。海明威的敘事藝術主要體現在其簡潔而直指意義中心,顯示出一些現代化敘事中語言的特點。
《白象似的群山》是性別話語模式的經典文本。姑娘和男人關于是否手術的問題的對話成功地展示了由于兩人的交流目的、思維方式、談話內容以及語言體系的不同,展現了對話中隱含的精神隔閡、彼此心靈溝通和話語交流的失敗[]。
1.語言里角色的博弈
第一句對話是姑娘發起的疑問句“Whatshouldwedrink?”她沒有詢問男人想喝什么,體現了她非常在意男人的心理和意向,讓男人來主導和做出他們共同的決定,這是一種話語權的讓步。隔閡的產生也來源于姑娘對男人意向的依賴和自身語境、思維的差異。男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It'sprettyhot”,暗示和引導姑娘領會自己的意思。這和之后討論墮胎問題時兩人的對話模式一致,姑娘能夠明白男人的意思,但并不能完全接受對方的觀點,她避開了尖銳的矛盾沖突,隱晦地表達真正想說的內容。
2.“worry”的心理指代
男人的言語中出現了多次矛盾,其中有巧妙的詞匯語言意義轉換。例如在他表達自己對于有孩子這件事感到“worry”時,姑娘問:“IfIdoityouwon'teverworry?”即是否她做墮胎手術后他就不再擔憂了。然而男人卻否認是為孩子的事擔憂。在姑娘追問之下,他將“worry”的語義從對突然有了個孩子的煩惱轉變成了對這臺手術的擔心,這種語義轉換暴露了他并不在乎這場手術對姑娘來說意味著什么,而只在乎自己目前的心態和生活狀況。姑娘察覺到了這一點,立即表示她知道了男人對墮胎手術的迫切,說自己會去做的,并沒有尖銳地表達她的想法。男人卻似乎并沒有意識到他在兩次“worry”語義的轉換中流露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態,明知故問地反問她:“Whatdoyoumean?”女孩重復了一句:“Idon’tcareaboutme.”然而她真實想要表達的意思是“Youdon'tcareaboutme”。男人毫不猶豫地說出與事實相違背的話:“Well,Icareaboutyou.”男人使用語氣詞“wel”,體現了其虛假情意,他并不著急否認,因為他不在乎。
二、隔閡意義的語言符號
思維是語言的“內核”,符號是語言的“外殼”,在語言學上,語言符號是指稱存在的,存在作為被指稱者,應與語言符號所標志的指稱相符合,在事實上卻存在差異,這種差異便是“應然”與“實然”的關系。《白象似的群山》的對話語言中,“應然”與“實然”與人物的心理張力有密切的照應。
1.“now”的語言時空
文本中頻繁出現的“now”看起來很多余,但其實里面隱含了男人的潛在意識。姑娘問男人是否墮胎后就會愛她,使用了將來時態;男人的回答是:“I love you now. You knowI love you.”男人說自己現在就愛他,但事實上他并不擔心女人,只是重復手術非常簡單,隱現其急于擺脫的心態。姑娘顯然知道他的心意沒有任何改變,便詢問是否手術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男人回答:\"I'll love it.I love it now but I just can't think aboutit.”這句話中的前后矛盾又一次暴露他對于姑娘懷孕這件事的迷惘和逃避。男人的前后兩句答案自相矛盾、真假難辨、指代不清,姑娘雖反復求證,卻并沒有得到令她心安的回復。
2.模糊指代的“it”
在二人的對話中,“it”大多情況下指代的是手術或生活。文本中從未明確出現過“abortion或“operation”這樣的表達。提及墮胎手術時,男人說的是:“Oh,cutitout.”當姑娘妥協并試探說自己要做這個手術,問男人那時是否將會喜歡白象這樣的比喻時,她問的是:“and you'lllikeit?”白象具有雙重隱喻,除了指腹中的胎兒,還指無所負擔的美好生活。“迷惘的一代”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生活狀態。姑娘試圖留下胎兒時,卻從未得到男人的支持。
男人安撫姑娘時說:“Wecanhaveeverything.”“We can have the whole world.”“Wecangoeverywhere.”姑娘的回答都是:“No,wecan't.”她逐漸變得失望。她已然看清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妥協和“白象”的破滅之上,她就對這種自我麻痹的美好失去了信念。姑娘說:“Itisn'toursanymore.”這里的“it”既指代可能會被墮掉的胎兒,還指“有白象信念的美好生活”。而男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二者對姑娘來說是一致的,他不知道“it”還指代這個孩子,不愿意負責的他也無法理解姑娘的心理。他依然說:“It's ours.”姑娘清晰但依舊隱晦地說:“Andoncetheytakeitaway,younevergetitback.”男人雖然領會到了這一層隱喻意義,但依舊不能共情,他說:“But theyhaven't taken it away.”他認為之前平靜的生活還將繼續。姑娘不愿再繼續這個“it”的隱喻游戲,也不愿再多說,她對男人的信任已經崩塌,也不愿再掙扎爭取理解。無法達成一致的“it”注定了美麗的白象只能在火車的鳴笛聲中漸行漸遠。
3.“fine”的三次出現
“fine”在文本中出現了三次,并且都出現在姑娘的表達里,且都不是其“還不錯”的本意。第一次出現是女孩說的:“Iwasbeingamused.Iwashavinga fine time.”第二次是:“And I'lldo itandtheneverythingwillbefine.”第三次是:“There'snothingwrongwith me.I feel fine.\"
第一次姑娘借苦艾酒暗示了她對生下孩子的期許,卻被男人制止了。她對苦艾酒的表達映射了她內心真切的盼望,但男人很敏感并很粗魯地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二人的矛盾一觸即發。第一個“fine”看似是玩笑之語,卻隱含了姑娘久積的不滿。
第二次姑娘說“fne”時,她和男人完全無法達成一致,在語言意義轉換的謎題與交鋒中,姑娘試圖說明男人心目中沒有白象的生活,來作出對其迷惘的生活的設想。這種設想的“fne”僅是一種談判策略中的退讓,指的是男人對自己感受的不在乎。
第三次的“fine”出現在文本最后一句,這個“fine”的意思與詞匯本意差別最大,充滿了痛苦和失望。她從另一種方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意義的無限逃避和列車即將到站前的簡短留白后,她的“白象”與男人再無關聯。在這樣一個迷惘的時代里,她也許真正想清楚誰應負起責任。
這些對話中的語言游戲正體現著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冰山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有八分之一在水上面。而其余的八分之七,就要求讀者依照個人經驗和想象力自行補充”[2]。冰山理論也有其社會歷史來源,在戰爭狀態中的人的處境幾乎無法用正常語言形容,因此海明威“寫表面的平靜,為的是暗示底下的惶惶不可終日”。語言的極簡主義實踐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樣式,由此也誕生了精妙的隱喻。這些隱喻誕生于沒有溫度的土壤,沒有精神實質堅定的依托。空洞的意義坍縮了語言文本的空間,冰山之上,是“零度寫作”下冷漠平靜的簡單敘述,這些文字已經沒有文學動力和修辭素養來修飾和充實;冰山之下,是無數亟待探尋和已經形成的危機。
三、美國文學隱喻中的精神矛盾
在海明威對男女兩性關系的獨特展現和解讀背后,蘊含著他對美國異化的現代化的批判與思考。
1.海明威的人文探討和美國文學
美國文學看重對社會現狀的批判以及對傳統價值觀的反思。從敘事風格來看,美國現代文學偏重于抽象的書寫,較少刻畫具體的細節,但一旦刻畫,細節之處都極富隱喻和表現主題意義。另外,美國文學的現代化寫作更多看重情感的表達,客觀敘述成分較少。但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中卻充斥著冷靜的對話記錄,這是他“零度寫作”的特征體現。美國文學還十分關注多元文化,異國情調常常出現在文本中。《白象似的群山》中,西班牙酒吧老板說西班牙語,男人會西班牙語而姑娘并不會,在酒吧里,兩人發現自己處于一種很陌生的境地,男人主導著關于他們的對話,海明威巧妙地用語言形成交際隔閡,反映出不同社會群體的文化價值理念差異[3]。
和同時代作家的作品一樣,海明威的作品的主題也是反戰和“美國夢”的破滅。為了不再迷惘,海明威等美國作家來到巴黎接受新思想,用創新的手法在他們的作品中揭露戰爭和資本主義的虛偽,以及這種虛偽造成的悲劇,并且希望男人有“硬漢”精神,號召世人覺醒。海明威始終有一種使命感,為自己也為美國文學贏得了世界聲譽。海明威一方面通過故事情節揭露戰爭的殘酷和資本主義社會的虛偽,注重情節描寫;另一方面通過現代主義寫作技巧如意識流、內心獨白、獨特敘事角度等,使讀者直接進人人物的內心世界,了解其真實的內心感受,塑造出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主人公。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一代不受約束,幻想破滅的青年人成長起來,也就是“迷惘的一代”,這代作家為了擺脫精神困境,探索精神荒原,為了美國文學的發展,苦苦探索出路,試圖在文學中尋找精神家園。
2.女性精神危機的探討
在MargaretD.Bauer看來,海明威曾被認為是一個厭惡女性的作家。《白象似的群山》中,女性卻比男性更加有積極意味。KennethG.Johnston認為,在白象和群山的比喻之中,姑娘的意識揭示了她對生命的敬意。從這個意義來說,她的那句“It isn’toursanymore”是對生殖危機、時代境況的一種反思。她承擔的壓力來自母性,來源于她試圖抓住的真正美好。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及《乞力馬扎羅的雪》等作品中,女性有時受到過于嚴厲的懲罰。《白象似的群山》中,姑娘似乎是在做一種實驗探索,在對話的語言意義里不斷試探和試圖改變對方的態度,但談及自己的感受時,她將希望和向往都寄托在“白象”的隱喻中,以“fine”“amused”“nothing”來遷就男人,“零度寫作”在女性的話語表達中維持著平和的語體色彩,迷惘的她們在大多數時刻遺忘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和權利。
姑娘對白象問題的態度由退讓和試探最后到放棄后的決絕,始終帶著一種不確信和迷惘,在那樣一個時代,迷惘的不僅是逃避現實和責任、放逐生命意義的人,還有那些本來充滿希望、對生命有責任感的人。姑娘的試探和退讓是不自信的、不知所措的。“迷惘的一代”不接受過去的行為規范,但也尚未與新生事物建立起聯系。在一種疑惑、不安、反抗的姿態中,海明威給出的答案是開放式的。小說結尾的“fine”可以解讀為姑娘徹底的失望和其愛情的破滅,也可以理解為她決定獨自留下“白象”,不放棄自己的堅持,不和逃避責任的男人達成一致。
海明威試圖創作出一位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她既有傳統女性的所有美德,又有令男性欽佩的勇氣與能力。海明威的文學實驗往往賦予女性雙性的特征,她們身上男女雙性特征的共生與斗爭,體現了作家性別矛盾的思考與時代背景下兩性相適性的嘗試。因此這些性別隱喻下的新關系將不再是簡單的矛盾和雙方理解的錯位。海明威強調兩性間的親密關系,為的是建立一種基于相互諒解、相互信任、相互支持和相互仰慕的男女互補關系。這種兩性互補的觀念不僅向傳統的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之界限,而且向現代女權運動中表現出的顛覆傳統的性別模式的趨勢提出了挑戰。
如果說海明威筆下的女性有傳統女性、現代女性和理想女性,《白象似的群山》里的姑娘就是處在現代化敘事之中,向現代社會生活拋出時代問題和探討的女性,與簡單選擇服從的傳統女性不同,也與男性特征雙性耦合的理想女性不同,這種女性是裹挾在現代敘事的時代里緩步前進的,一步步與時代和“迷惘的一代”的對話中獲取答案。這里的精神隔閡不再是她和男人兩性之間的價值觀博弈,而是向整個時代和如何走出迷惘的問詢。
四、結語
語言文字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有著重要的主題意義價值和藝術審美價值。海明威小說中的經典對話體形式,在語言的“應然”和“實然”之間,發掘文本的張力。對話中精妙的語義偷換和意義多重隱喻值得逐詞分析其語境和語體色彩,符號化的切換展現了男主人公心理的逃避。海明威用冰山上的對話牽引和印證了冰山下豐厚的意蘊探尋,其運用的“零度寫作”手法,使對話向社會和歷史的深刻背景延伸出意義。海明威筆下的女性精神危機在兩性關系和角色問題上提供了新的闡釋角度,有著深厚的人文意義。海明威作為“迷惘的一代”代表作家,為了擺脫精神的困境,探索“精神荒原”,為了美國文學的發展和時代精神危機的解除,苦苦探索出路,試圖在現代敘事中尋找精神家園。
參考文獻
[1] GILLETTE M.Making modern parents in ErnestHemingway's“HillsLikeWhiteElephants\"andVinaDelmar’s“BadGirl\"[J].Modern Fiction Studies,2007(1).
[2] 張婷婷.冰山,只露一角一談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敘事策略Ⅲ}.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2014(5).
[3] 楊東霞,李昌銀.《白象似的群山》:一種新歷史主義的解讀Ⅲ].大理學院學報,2010(1).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