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爾納《贊美沉默》中的空間記憶與身份建構

[中圖分類號] 1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獻編號] 1002-2643（2025） 02-0089-10

Spatial Memory and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Gurnah's Admiring Silence

WANG Shufu'2 WEI Yu2

Abstract： This paper examines how the nameless narator moves through multiple spaces in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Gurnah's novel Admiring Silence. It is held that the various memories carried by different spaces facilita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diasporic identity. The traumatic memory of being an ethnic minority and being excluded accumulates in the British social space， which eventually triggers the narrator' s identity anxiety. The historical memory deposited in the home space of

Zanzibar calls for the stragglers， but the unrecognizable home space is destined to set the tragic tone for the narrator's journey of identity pursuit. The personal memory of the narrator converges into the collective memory of the diaspora in the social framework drawn up by the threshold Third Space， which creates a sense of belonging for the narrator and finally completes the construction of his mixed identity. The identity evolution of the narrator in Admiring Silence presents a dynamic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spatial memory and identity problems， which can be regarded as a concrete representation of the classic theme of identity construction in Gurnah' s diaspora novels， and demonstrates his literary concern for the real ethnic minority immigration.

Key words： Abdulrazak Gurnah； Admiring Silence； spatial memory； identity construction

1.引言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Gurnah，1948—）是當代著名流散作家之一，其作品聚焦于種族歧視、身份認同等主題，關注游移于多種文化邊緣的“中間人”的悲慘遭際，是\"了解非洲難民生態以及桑給巴爾社會的后殖民文學樣本”（黃夏、黃暉，2022：65）。他的第五部長篇小說《贊美沉默》（AdmiringSilence，1996）以無名敘述者為逃離迫害在英國漂泊20年后重返故土卻格格不人、旋即返英的故事為中心，觸及了國際遷徙與移民流散的諸問題。當前國內外學術界主要關注以下主題。其一，從文學敘事學角度出發，以敘事的不可靠性、敘事策略、敘事聲音等為切入點，找尋古爾納敘事技巧背后的深層意圖。如沃茲內克（J.Wawrzinek）以“敘事理論提供的工具，即敘事、敘事情境和聚焦”來剖析無名敘述者“夾心人”的困境（2011：231）；凱蓋（K．Kaigai）借助“敘事的不可靠性和多重聚焦\"論證人物的沉默問題（2013：128）；張峰從“多重敘事策略”著手分析小說的主題意蘊（2022：55）；朱振武以“敘事聲音的建構為線索”探討敘述者沉默、自我和解及努力復原創傷的過程（2022：99）。其二，從文學政治學角度出發，借助對西方聲音、政治后殖民主義的審視，探尋古爾納小說的政治意蘊。如斯坦納（T．Steiner）研究敘述者\"模仿西方人的聲音”（2006：301），以諷刺帝國權威式話語；沙文（C.P．Sarvan）觀察到小說中政治凋的“政治后殖民主義\"現狀（1997：640）。其三，從文學社會學角度出發，經由對世界主義及復雜身份的剖析，追尋古爾納對移民社會問題的思考。如康叟-索因卡（P．Console-Soican）挖掘書中的“世界主義和流亡意識\"（2015：51）；奧勞森（M.Olaussen）則探究了沉寂的“印度洋邊緣社會中世界主義身份的復雜表達”（2013：75）。《贊美沉默》從頭至尾依次分為三個部分，大致對應敘述者所處的英國、故土、中途和“第三空間”的位置。具有不同表征意義的空間或承載、或觸發敘述者多元文化記憶，以多維空間為依托的各式記憶給敘述者帶來多樣的情感體驗，引發其對自我身份的多維感知，由此空間記憶與身份建構間形成了動態傳導的生成機制。雜揉的身份特性導致其在單維文化中都成為被間隔的異質，催生出他穿梭多種空間找尋歸屬感的愿望和舉動，因而身份的雜揉性是其借助空間記憶實現身份建構的源初動力。通過敘述者在三地流轉間，由身份焦慮到身份追尋再到身份建構的動態演進過程，《贊美沉默》深刻地再現了古爾納對流散群體的人道主義關懷。

2.邊緣人：敘述者的社會空間記憶與身份焦慮

在《贊美沉默》的第一部分，無名敘述者身處英國的社會空間里。英國主流群體的社會關系“投射到空間中，于彼處留下深刻的烙印，并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空間本身”（Lefebvre，1991：129）。英國社會因循著將異質體排斥在外的內在文化邏輯，以致敘述者20年來不能被社會關系搭建而成的空間容納，常年遭受種族歧視。從流亡難民到學校教師、從孤身一人到有“妻”女相伴，敘述者歷經諸般困苦竭力向主流社會靠攏，期待擺脫少數族裔的身份鎖以逃離被邊緣化的困境，可彌漫在英國社會空間中的群體霸凌氣息依舊緊扼敘述者的魂靈?！吧钤诩w和團體中令我們能夠建造記憶”（轉引自趙靜蓉，2015：38），所以主人公長達20年渴望認同卻被邊緣化的悲慘遭際，悄然建構了他不為主流接納的創傷記憶，催發了敘述者作為被凝視的異族邊緣人走向身份焦慮的不幸過程。在此，古爾納選取了三個“富含著社會性”的空間集中呈現了敘述者被邊緣化的創傷記憶（吳冶平，2008：4），分別是醫院、岳父母家以及學校。從普通白人個體的鄙夷到具備親緣關系的岳父母的憎惡，再到教師權威因種族問題被學生顛覆的無力，敘述者的身份焦慮跟隨社會空間流轉下創傷記憶的深化而層層加劇。

《贊美沉默》開篇，敘述者因身體不適前往公共空間醫院看病，英國醫生并未為其開展常規的醫學檢查，而是基于種族優劣論主觀臆斷其是非裔加勒比人，并將敘述者的病癥隨意歸因于非裔加勒比人的族群病癥：“非裔加勒比人往往心臟衰弱·你真的不必對你所處的狀態感到驚訝?！保℅urmah，2021：10）①敘述者本人是與大西洋沒有任何關系的印度洋阿拉伯裔男性，醫生僅憑膚色完成診治的武斷行徑，與敘述者實際的族群身份就此產生強烈的文本張力。古爾納借助敘述者的內心獨白，激越抖擊白人醫生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他指的是黑人··大聲說我是黑人，我為此自豪，我是那群饑餓、暴政、疾病、無節制欲望和歷史的受害者”（11）。然而現實中，敘述者卻始終保持恭敬的默。喪失言說權力的靜默，佐證了敘述者被排斥在英國主流社群成員共謀的種族壁壘外卻無力反抗的困窘境遇，也折射出社會公共空間對邊緣人冷峻審視的慣常舉止，醫生即為社會空間意識浸染下歧視少數族裔的代言者。這段創傷記憶匯聚在醫院這個公共空間的載體上，每當人物出入醫院場合，透過醫院建筑他將看到過往生命洪流中那段屈辱的創傷記憶，敏感的傷疤將被一次次無情揭開，進而喚起其少數族裔的身份焦慮。

敘述者接著回想自己被威洛比（Willoughby）夫婦嫌惡的經歷，與公共空間醫院類似，威洛比夫婦居所的生活空間，同樣承載著敘述者被鄙棄的創傷記憶。初見時，威洛比夫人便因種族問題流露出詮異的神色，當涉及艾瑪（Emma）與敘述者婚姻的話題后，威洛比夫人更是以一種\"克制的痛苦聲音”（21），帶著禮貌的惡意予以回應，敘述者只能蜷縮一隅，以沉默承受威洛比夫婦的凝視。威洛比夫人對敘述者的不滿來自白人天然的種族優越感，更源于社會生活空間的主導思維下對陌生種族進人本民族群體的天然敵意。夫婦二人篤定女兒與敘述者締結婚姻，將連累她與社會空間脫節進而導致前途盡毀；威洛比夫婦對身為黑人移民的敘述者的憎惡，更在得知艾瑪懷孕后升至頂峰?！凹艺臻g是家庭成員之間各種復雜情憬堆積的空間。這些看不見理還亂的情感由于家宅空間的封閉性而變得異乎尋常的壓抑”（王卓，2022：182）在威洛比夫婦的生活空間里，艾瑪一次次與威洛比夫人言語交鋒維護敘述者，但艾瑪維護戀人關系的目的并非為了純粹的愛情。她選擇與敘述者異族結合，是為了實踐自我反種族歧視的烏托邦理想，敏感的敘述者深知自己與艾瑪關系的易碎性。由此，在威洛比夫婦主導的生活空間中，敘述者被有親屬關系聯結的白人傲然審視的窘迫境遇附著在這里，成為觸發敘述者創傷記憶的又一個場所錨點。這既定格了他尊嚴被反復踐踏的瞬間，也加劇了敘述者身份焦慮所帶來的焦灼感。

承載敘述者創傷記憶的第三個場所是工作空間學校。與在醫院和威洛比夫婦住處遭遇的欺辱不同，這次種族歧視的發起者是白人學生，本應尊師重道的學生竟以種族優越感顛覆了這一關系，孩童自發歧視黑人的舉動，側面反映出英國社會空間下種族歧視問題不僅態勢嚴峻，而且已侵染孩子的認知。學生“不知疲倦地嘲諷”敘述者（85），他因懼怕羞辱而故作嚴肅，試圖以威勢喝退學生的挑，掩飾因種族歧視而驚恐的內心。社會工作空間的煎熬經歷使敘述者每天上班都如臨大敵，“工作和以往一樣可怕：學生們沒完沒了的惡意讓人沮喪”（98）。在日復一日惡意的裹挾下，學校成為敘述者創傷記憶的第三個空間載體。傾覆的師生關系無情踐踏著敘述者殘存的自尊。這致使敘述者背負沉重的種族歧視咖鎖，徹底地墜入身份焦慮的深淵。

敘述者的身份焦慮映照在文本中，他甚至以乞求方式爭取白人族群接納。如他為了維系與艾瑪的關系，甚至放下民族自尊順從岳父的帝國幻想，以討取威洛比一家人的接納。敘述者在面對彌漫著傲慢殖民氣息的英帝國文化氛圍時，刻意修改個人記憶以迎合威洛比先生的帝國狂歡式幻想。小說中數次提及敘述者捏造記憶：從個人獲得資助的經歷逐漸過渡到對帝國的贊賞，再到被英國醫生拯救生命，均是為了貼合威洛比的帝國美夢。他借英國為當地人創建明亮教室一事喻指帝國為他們卸下了苦難的柳鎖，“帶來了喘息”（28），甚至歐洲官員化身“救贖者”的角色。這高度迎合了威洛比先生關于英帝國的宏偉臆想，可在敘述者真實記憶中，是繼父哈希姆改變了他命運的航向。敘述者建構英帝國神話迎合威洛比喜好的行為，嚴重折損了個體尊嚴，但為獲取岳父的認同，更確切地說獲取威洛比先生背后白人種族群體的悅納，他還是選擇一再編造謊言。社會空間對邊緣人的冷峻審視，鑄刻成敘述者心中的創傷記憶，導致其深陷身份焦慮的泥潭。他努力靠近英國主流群體卻始終游離在外，極力尋求身份歸屬卻依舊不被認可。古爾納在社會空間的框架下依次安排公共空間、生活空間以及工作空間，以漸進的形式再現作為邊緣人的敘述者，在前殖民宗主國的社會空間里創傷記憶的深化過程。同時，他以創傷記憶為基礎性依托呈現身份焦慮的演進歷程，展現了敘述者陷入身份無處歸屬的焦慮絕境，這是身處異鄉的非裔移民的共同陣痛。

3.局外人：敘述者的家園空間記憶與身份追尋

二十年來，充滿敵意的社會空間反復喚醒敘述者的創傷記憶，進一步強化了其身份焦慮的情感體驗。敘述者渴望能有所歸屬，在得知新政府“宣布對多年來非法離開國家的人實行特赦”后（104），歷經瘋狂的準備和極度的忐志，準備登機回到故土桑給巴爾，來實現自我身份追尋的美好愿景。值得注意的是，敘述者由英國返回非洲搭乘的是夜間航班，恰如小說第二部分開頭所提到，“夜間大部分航班似乎都飛往黑暗的地方”（115）。這草蛇灰線地暗示此次身份追尋之旅仍是徒勞的悲劇。

敘述者所處的地域空間在小說第二部分轉換到故土家園，通過家庭與國家的交織從不同尺度上呈現著桑給巴爾的重要意義。在古爾納締造的桑給巴爾家園空間中，“家被解釋為歷史和記憶的場所”（Bluntamp;Dowling，2006：37）。敘述者渴求通過回歸桑給巴爾的家園空間，找尋附著在故土與沉淀在住所中的“對過去的記憶與表述”（屠含章，2022：71），通過歷史記憶來確立身份歸屬，結束漂泊多年無所依歸的窘境。在此，附著在家園空間里的歷史記憶是支撐起個人身份構建和確立歸屬的關鍵所在。然而，敘述者已離開桑給巴爾20年，家宅空間下拼湊生父記憶的失敗、思維方式的差異和國家空間下桑給巴爾秩序的失范，使得回歸故土的敘述者感受到歷史記憶與現實家園空間的劇烈反差，誘發他對家園空間產生強烈的隔感。由此，在鐫刻著歷史記憶的家園空間里實現身份追尋的愿景顯然落空，返鄉游子終變成了家園的局外人。

敘述者試圖回歸生父居所找尋蛛絲馬跡、探聽事跡，以此完成自我根源的回溯。他將父親的居處視為那段塵封記憶的載體，企圖通過母親的講述，揭開家宅空間承載的歷史記憶以完成自我身份的追尋。敘述者竭力想在家宅空間中拼湊起有關父親的記憶碎片：“他曾是一名教師，我們住在有露臺的公寓里”（126），那間公寓承載著父親生活的痕跡。為更加清晰地挖掘公寓里有關父親的記憶，敘述者開始在母親的生命里翻找父親的痕跡，最終使記憶里有關父親的形象“不再是一團模糊的物理現象，而變成了一個個經由他們概括和壓縮的處于描述中心有血有肉的形象”（埃爾、馮亞琳，2012：76），只是父親的最終去向就不得而知了。就血緣關系而言，父親是敘述者的來源所在，明晰有關父親的歷史記憶即可確立自我存在的初始依據，因而承載著歷史記憶的家宅空間是敘述者身份追尋的起始點。可惜的是，父親的逃離將敘述者建構自我身份的道路半途封鎖，敘述者就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能無力沉淪在身份焦慮的深淵。

此外敘述者還試圖與家人溝通喚醒過往的親緣記憶。但思維方式的偏差導致雙方漸行漸遠，阻塞了敘述者從家宅空間中以親緣歷史記憶獲取身份認同的渠道。時隔20年與家人再次會面時，敘述者已無法辨認親人的模樣。敘述者在家宅空間下難以獲取歸屬感的原因不僅是家人面孔的陌生，更重要的是彼此的認知思維方式出現了隔，由此喚醒親緣歷史記憶的愿景也無奈落空。家人為敘述者在桑給巴爾安排了一個結婚對象，而他瞞著家人在英國與一個不同種族的異教徒、以近乎婚姻的形式生活了20年。這引起了親人的強烈不滿：“魯基亞做了個充滿失望和厭惡的鬼臉…·母親垂下了眼睛”（192）。家人判定敘述者已然叛離家庭族群，敘述者也不愿婚姻被橫加干涉，雙方關于婚姻生活的體認出現了極大偏轉，造成誤解和裂痕。家族世代生活的家宅空間是承載著敘述者家族歷史記憶的代際之地?！按H之地的重要性產生于家庭或群體與某個地方長期的聯系”（阿斯曼，2016：309），成員間的傳承“像一個不斷鏈條一樣生生不滅”（阿斯曼，2016：302），但敘述者游離于家族之外太久，無法重新被納人到渾然一體的家宅空間中。彼此多年生活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圍里，再尋求接納和歸屬無異于天方夜譚。

家園概念“映射到國家空間中”（Bluntamp;Dowling，2006：159），建構起敘述者對故土國家空間的期待視野，身份追尋的動機旋即轉向桑給巴爾空間下歷史記憶的宏闊演繹里。穿梭在桑給巴爾島的國家空間中。敘述者依據眼前之景搭建了一幅展播過往的群體圖像：色彩明媚的別墅群里前歐洲員工的群像，整潔有序的警察局前警察的剪影，珊瑚石建造的海岸風建筑群中阿拉伯人的音容··敘述者于桑給巴爾島留存的歷史記憶，伴隨往昔圖景的緩緩展開而汨汨流出，增強他與桑給巴爾空間的情感聯結，點燃了身份確認的希望。然而，承載歷史記憶的國家空間也與理想中的故土家園相去甚遠，記憶里帶給敘述者溫暖的生長之地淪為了苦難地獄。經濟上，底層民眾生活條件困苦、物資匱乏，“肥皂很短缺，胡椒粉、糖、牙膏、大米等都很短缺”（134）；用水存在嚴重問題，敘述者被“臭氣熏天的廁所弄得惡心透頂”（134）。小說中哈利瑪與敘述者開玩笑道，相較于富有情調的巧克力和香水，他們更希望獲得基本的生活物資。政治上，作為國家公器的警察赫然設立檢查站劫掠民眾財產，海關工作人員也是一丘之，似匪徒般任意搶奪旅客物品。如敘述者的母親所控訴，桑給巴爾沒有法律。掌權者不僅肆意掠奪民眾財富，更罔顧人道主義精神，強迫其他種族的女孩與黑人通婚，“特別是年老肥胖的非洲黑人，他們是政府的高級官員，革命救贖委員會的成員”（158）?？杀氖牵茩嗾邿o視民眾生活艱辛，而整日混跡于不切實際幻想之中，忙于琢磨如何吸引國際贊助“向殖民地的古董扔錢”（167）。

敘述者期待借助家園空間承載的歷史記憶修復在英國遭受的創傷記憶，通過找尋自我在房屋之家和國家之家空間里記憶錨點的方式完成身份追尋的愿望，然而現實再次無情地擊碎他的希冀。雖然敘述者的物理身體立于房屋之家與國家之家上，可局外人的靈魂早已深陷在無家可歸的泥淖之中。雙重屬性的家園空間演繹了敘述者身份追尋之旅的悲劇歷程。至此，桑給巴爾的家園空間已然伴隨那段永逝的歷史記憶成為回不去的故鄉。

4.中間人：敘述者的“第三空間”記憶與身份重構

伴隨確立身份愿望的落空，敘述者踏上了返英之旅。在小說第三部分，敘述者先后從現實物理層面和精神層面抵達了桑給巴爾與英國的“居間位置”。從桑給巴爾飛往英國的中途地域位置和路身兩種文化交織縫隙的舉動，無疑是預兆也是表征，分別標示了敘述者進入“位于本土和歐洲之間、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間隙位置”（生安鋒，2011：66）的“第三空間”（Third Space）。處于兩種文化居間范疇的“第三空間”，為流散群體搭建了集體記憶共鳴的社會框架。在此，敘述者和艾拉（Ira）在社會空間下被間隔的邊緣人記憶以及家園空間里被疏遠的局外人記憶，一道匯集成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之源。過往的創傷記憶與歷史記憶將“回憶的心靈”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哈布瓦赫，2002：93），繪制出中間人的精神群像，強有力地凝合了移民個體對流散群體的歸屬感并最終實現身份的重塑。

第三部分伊始，敘述者身處桑給巴爾返英途中。在這個脫離兩國的域外之境，蟄伏于敘述者腦海深處被家園空間疏離的局外人記憶開始活躍。房屋等故土建筑實體成為敘述者被排斥“記憶的媒介”（周和軍，2022：84），見證了家園空間里他被親人疏遠的感傷回憶：“當我去吻母親時，她不情愿地慢慢伸出手來·….魯基亞待在廚房里，當我拿著臟盤子去的時候，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204）。不止家人對敘述者保持距離，故國官員也對敘述者與英國女性生活的事件予以批駁，甚至上升到割裂族群血脈和背叛國家共同體的罪，斷言與異族女性生活必將導致敘述者“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你的人民”（213）。敘述者同時被血親與代表國家公權力的分會主席疏遠，留存腦海深處有關家園空間溫存的歷史記憶被逐漸抹凈，取而代之的是被故土摒棄的痛苦記憶。然而抵達英國入境大廳時，敘述者卻發現自己的護照不翼而飛，緊接著就被工作人員攔截在國門外，接受其居高臨下地“審訊”，其傲慢的神情仿佛在言說敘述者定是企圖混入英國的偷渡者，這無疑又是一次來自西方的種族歧視。人境大廳作為本次經歷的承載空間，見證了敘述者進入英國前被揭開過往創傷記憶傷疤的苦悶。在兩國間隙里，敘述者或回憶、或經歷著來自桑給巴爾和英國的拒斥性惡意；中途則為敘述者靈魂的流散之地，亦是他痛苦的離散記憶的空間載體和進入“第三空間”的前兆之地。

戀人艾瑪的驟然離去宣告敘事者全然融入某一文化集體的愿望破滅。無論是在故土桑給巴爾抑或是在流散地英國，敘述者均被視作異己的存在和流落的他者，其“身上的穆斯林和非洲人的文化標簽成為了其無法融人英國社會的主要障礙”（馬秉文、邵玉琢，2021：92）；“坦桑尼亞和英國代表兩種互不相容的文化，兩者均要求主人公做到絕對忠誠”（石平萍，2022：105）。因而，敘述者只能以沉默的形式面對兩種文化襲來的疏離感和割裂感，最終淪為無家可歸的被驅逐者。返航途中，居間的地理位置為敘述者脫離牽絆來思索自我歸屬創設了條件，是其進入“第三空間”的征兆；而敘述者將自身置于兩國文化不斷協商和激烈對抗的閾限空間，并被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詢喚，則是其進人“第三空間\"的體現。在\"第三空間”擬定的社會框架下，敘述者通過與另一人物艾拉形成記憶共鳴的方式，完成向流散群體集體記憶歸附的過程；而集體記憶作為流散群體內所有成員共通共享的有關過往的表述，為敘述者尋求認同感和確認社會坐標提供保障。由此，在集體記憶的召喚下，敘述者漂泊無依的靈魂得以安定下來。他掙脫了過往從屬于某一文化范疇的服從意識，逃離二元對立的規約，先后實現身份定位的脫疆域化和再疆域化，接納自我在本國和異域文化間位移常態化的事實，在夾雜模糊性的“第三空間”中實現主體性身份的混雜建構。

異邦領土“第三空間”以其“文化混雜的撰寫和表達”的特性（Bhabha，1994：38），為艾拉與敘述者將個人記憶融匯成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提供了安穩且包容的空間。在英國的社會空間下，艾拉幼年時就受到英國學生的言語霸凌，被斥為“外國佬、黑鬼、巴基斯坦婊子”（225），成年后又被英國男友拋棄，這些共同造成了她嚴重的創傷記憶。在她內羅畢的家園空間中，家族成員早已遠離故土流散于世界各地，故土家園已然時移世異，原本承載的溫暖歷史記憶也同樣因缺乏鮮活的演繹者而蕩然無存。艾拉與敘述者有著類似的記憶軌跡，家園空間中消逝的歷史記憶與社會空間中永恒的創傷記憶，構成二人雜揉特質的復雜記憶。記憶的異質性導致二人無法為單一空間的群體性記憶容納，所以記憶的主體淪為被敵視的外來異類。而包容性極強的“第三空間”以其特有的混雜和模糊屬性，解構了傳統集體記憶的邊界感和穩固性。它為流散群體集體記憶的匯聚建構起一個自由生發的開放區域，幫助作為中間人的敘述者在集體記憶共鳴中獲取歸屬感，由此實現混雜的身份認同與建構。曾經艾拉與敘述者不過是孤立飄蕩在兩個空間外的“幽靈”，但兩人各自的記憶經由講述匯聚一處讓渴求群體認同的二人發現了同伴?！暗谌臻g”中，兩人帶有文化混雜性的記憶自然地被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所召喚，這一集體記憶重新搭建起無名敘述者與群體的穩定情感紐帶，幫助敘述者厘清了中間人的社會身份定位。在“第三空間”里，敘述者以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為依托，確立了自我混雜身份建構的現實路徑——留在英國學習水管相關的課程，“嚴格以外籍人員的工資”為故土解決廁所堵塞的難題（236）。由此，敘述者完成自身記憶與兩種文化的聯結及混雜身份的塑造。

在小說的尾聲，敘述者慌亂追逐不同主流文化接納卻被排擠的記憶在返程途中一并涌出。但正是在“第三空間”中，無所依傍的敘述者尋求到了身份避難所并發現了同為流散人員的艾拉。二人的個體記憶在共鳴中重新整合為流散群體的集體記憶，為個體提供社會定位的錨點并建構流散群體的身份認同。在“第三空間”的架構里，敘述者最終成功擺脫以渺小之軀抵近英國社會空間的灼燒感、以游離之身靠近故土家園空間的失望感，在集體記憶的形塑中成功與“雜合”的中間人身份和解。可以說是“從變動、異質中剝離民族主義的文化身份屬性”（黃暉、陳虹霏，2023：82），同時又試圖探明現實中的可能。敘述者混雜的身份建構過程，也可視為古爾納創作思路的具象化演繹和空間化表征。古爾納不愿被界定為“后殖民作家”或是“世界主義”的推崇者，他將自己的意圖視作復雜多元的圖景，以英語寫作來顛覆帝國敘事并建構文化混雜性，將個人“多元文化背景納人其中，創造出一種‘雜'的英語文學”（張峰，2022：10）?？梢哉f，處于聞限的敘述者恰是古爾納復雜繁復創作理念的最佳例證。

5.結語

英國不同社會空間針對少數族裔的歧視氛圍凝結成敘述者的創傷記憶，創傷記憶的漸進累積打破了他依托英國集群獲取安全感的幻想，進而誘發了敘述者身份焦慮的精神危機，促使他尋求家園空間的安撫。然而，承載著歷史記憶的家園空間已然移置，通過復現歷史記憶來重建與家園空間聯結的想象破滅，身份追尋之旅就此上悲劇烙印。創傷記憶的回顧與歷史記憶的消使敘述者陷人身份的危機境遇，幸而包容異質的“第三空間”為他提供了與社群再建聯系的相對安全環境。敘述者最終發現個體記憶與流散群體集體記憶的共性，為他正視自我的身份特質提供了依循，助力他在流散群體中錨定位置。多年的異國生活形塑了敘述者的混雜氣質，幫助其在“第三空間”中得到散居集體的接納，但也是他流轉多地卻始終不被容納的關鍵因素，未被滿足的融人集體的愿望則催促著敘述者繼續踏上身份追尋的旅程。混雜身份特質既揭示敘述者身份建構歷程坎坷的主要原因，也成為他輾轉多地盼望借助空間記憶完成身份建構的內在驅動力。《贊美沉默》聚焦敘事者卻不局限于特定個體，披露了流散群體普遍化的多外際遇和難以言說的隱痛。

《贊美沉默》呈現了流散群體在不同空間記憶下身份建構的運行機制，并提供了難民個體多元文化氣質由沖突碰撞走向融合的疏解范式。被隔絕的經歷促使流散個體自覺向“最初安全感的來源尋求安慰和保護”（赫爾曼，2015：48）。企圖回歸家園空間通過溫暖的歷史記憶撫平精神傷疤，可惜時移世異的家園空間注定了歷史記憶無法再現，故土不再給予離鄉游子以懷抱式回應。個體被迫囚于幽閉的精神世界，隨著安全空間的發掘，通過以集體記憶詢喚個體記憶的方式重新滿足了個體與社群聯結的期待，在多種文化交界的閾限之地“第三空間”里個體主動建構混雜身份以達成自我和解。《贊美沉默》展現了古爾納小說一直聚焦的時代性書寫主題——“來自一個地方，生活在另一個地方狀況”（Gurnah，2004：59），其以空間轉換為依托來書寫記憶流變論及身份狀態更迭的敘事策略也同樣見于《最后的禮物》（TheLast Gift，2011）、《礫石心》（Gravel Heart，2017）和《海邊》（By theSea，2001）等作品。

注釋：

① 引自Gurnah（2021）。以下出自該著引文僅標明頁碼，不再詳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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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翟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