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對研究生推免制度的反思

自1984年起，我國推薦優秀應屆本科畢業生免試攻讀研究生制度（即研究生推免制度）逐步成熟，為高層次人才培養奠定了堅實基礎。然而，該制度也面臨著許多爭議與挑戰，如教育資源分配不均、招生混亂、推免生評價體系導致的不良學業競爭等，引發了社會對其公平與效率的質疑。這些問題源于制度設計本身還是執行層面的操作不當？如何合理構建解決方案以優化制度？本文旨在通過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深入剖析推免制度，探討行為主體偏好、理性選擇及其相互作用，并對制度績效進行評價，以期實現制度的進一步完善。

理論基礎與分析框架

豪爾和泰勒將新制度主義的主要流派劃分為歷史制度主義、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以及社會學制度主義。其中，理性選擇制度主義融合了新古典經濟學中理性經濟人的假設與制度主義分析范式，旨在解釋行動者如何在既定制度的邊界與框架內，基于理性決策，以實現利益最大化。豪爾和泰勒指出，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具備四大特征：基于典型行為假設、關注集體行動困境、強調策略性行為對結果的決定性作用，并提出獨特的制度生成理論。[1]據此，本文分析推免制度時，采用以下假設與視角：行動者（教育主管部門、高校、學生等）有明確偏好，行為高度策略性，旨在通過推免制度最大化偏好。個體行動可能在集體層面導致次優后果，損害政策的效率與公平性。行動者的理性考量以及策略性行為受到對其他行動者期望的影響，并直接影響制度運作效率和公平性。

制度性理論選擇理論涵蓋了廣泛的研究領域。其中，埃里諾·奧斯特羅姆提出的制度分析與發展框架（Institutional AnalysisandDevelopment Framework，以下簡稱IAD框架，見圖1）是該領域內的一個標志性貢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超越學科領域的限制，識別出所有制度安排中的關鍵結構性變量。

該框架使研究者能夠明確制度的行動舞臺、行動者間的互動模式及其產生的結果，并對此結果進行評估[2]。因此，利用IAD 框架分析推免制度的行動情境、行動者的偏好及其互動模式，可以揭示推免制度的運作現狀，并從效率、公平、監督問責制、制度適應性四個維度對其進行評價。

政策現狀：研究生推免制度的行動舞臺

1.行動情境

在IAD框架中，首要任務是討論特定制度下的行動情境（ActionSituation），即影響行為過程的結構。行動情境包含七個關鍵要素：參與者數量、身份、被允許的行動、潛在產出、決策控制權、行動情境的信息獲取以及成本和收益[3]。在推免制度中，教育主管部門、推薦院校、招生院校、學生均作為具有決策能力的行動者，承擔著特定的身份。

教育主管部門自2006年起陸續發布推免相關管理辦法與通知，為推免工作提供政策指導。在推薦環節，學校制定工作方案，成立領導小組與監督組，并分配教育部下達的名額至各學院。學院負責制定實施細則，具體組織推免工作，包括審核學生申請、確定初選名單并上報學校審核。學校審核后公示名單，并上傳至\"推免服務系統”，經上級主管部門核準后，學生獲得推免資格，進入接收環節。在接收環節，招生院系負責在學校的相關辦法指導下，具體制定接收細則，并經初審和復試確定待錄取名單，學生確認接受錄取，完成推免流程。

推免制度為各行動者提供了不同程度的選擇與控制權。教育主管部門作為政策制定者與指標分配者，擁有整體統籌權。學校雖作為執行者，具有一定的政策建議能力，但本身不負責具體的推薦與接收工作。相較之下，院系在學生推薦與接收環節中擁有具體的政策制定和決策權，但其政策建議能力有限。學生作為申請者，只能參與到個人的推免決策中，在整體制度中的話語權最弱。

2.行動者及其考量

IAD中的行動者假設為理解人類行為提供了一個融合了經濟人假設以及有限理性假設的較為整全的視角。

在研究生推免制度的行動舞臺中，不同行動者各具考量。

第一，教育主管部門的考量。教育主管部門作為推免制度的制定者，其目的是通過推免制度選拔拔尖創新人才，提升研究生招生質量，并激勵本科生勤奮學習、全面發展。教育主管部門通過推免制度擴大高校的自主選拔權限，旨在推動高校自主選拔和培養拔尖創新人才。4]相較于研究生統一招生考試，推免制度能夠更長期、全面地考察學生，促進本科生保持勤奮學習，優化研究生招生質量。

第二，推薦院校的考量。一方面，推薦院校需要確保本校的推免指標不被浪費。推薦院校旨在通過推免制度，挽留本校優秀學生，提高研究生生源質量，實現“本碩博”貫通式人才培養。另一方面，也有部分推薦院校希望將學生推薦至頂尖學府，以便在后續的本科生招生宣傳中，吸引更優質的生源。

第三，招生院校的考量。在有限的招生名額與教育資源下，招生院校力求以最低成本篩選并吸引優質生源，同時利用推免制度提升院校形象和知名度。

第四，申請學生的考量。在競爭激烈并充滿不確定性的升學環境中，學生首要需求是獲得保底錄取院校。在獲得保底院校的基礎上，學生通過廣泛申請，追求更豐富、更優質的升學機會。

行為解釋：研究生推免制度中行動者相互作用模式分析

在推免制度中，各參與方由偏好驅動的行為具有明顯的策略性。然而，盡管個體追求最優解，但集體結果可能是次優的。通過分析各行動者的策略性行為及其相互影響，我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制度的運作機制。

1.教育主管部門的理性選擇

在研究生推免制度框架內，利益相關方的多元偏好可能誘發投機行為，妨礙教育主管部門通過制度設計實現其目標，為此，教育管理部門也出臺了一系列相應規定。例如：教育部持續發布相關文件，保障學生報考權利，促進跨區域、跨單位、跨學科交流，提高國家教育資源分配效率，激發學生創新活力，促進學科交叉融合。同時，為確保招生公平公正，教育部還從組織領導、規章制度、學術專長認定、違規行為懲處等方面，制定了詳細規定。

2.推薦高校及院系的理性選擇

教育主管部門的相關政策文件為推免生選拔提供宏觀指導，各高校據此細化要求，院系則負責制定詳細的評審標準。院系須全面評估學生的學業成績及綜合素質，構建綜合評價指標體系并對學生排名。其中，為了便于評價和管理，學業成績主要以“績點”衡量，而綜合素質指標也須量化。對于學生來說，這一評價體系無疑為本科學習的全過程都設定了一套全面、詳盡、清晰的指標體系。

部分推薦院校在挽留本校優秀學生的同時，也有意將學生推薦至國內頂尖學府以強化招生宣傳。對此，不同院校采取了不同策略，一些允許學生自由選擇；一些限制學生選擇；還有一些院校為留住生源，不惜違反教育管理部門的相關規定，采取阻礙學生保研外校的措施。

3.招生高校及院系的理性選擇

鑒于國家推免系統開放時間有限，為爭取更多工作時間并吸納優質生源，部分高校舉辦“夏令營”和“預推免”提前評估并篩選學生。部分院校甚至將提前考核結果直接作為九月正式錄取的依據。在此情境下，眾多熱門院系傾向于在推免服務系統開放后立即完成招生，避免將流程延至十月。此外，部分高校在提前考核階段向優秀學生提供擬錄取承諾。同時，此舉也可能導致學校在正式錄取階段面臨學生爽約的風險。因此，部分高校會進行多輪考核，不提供明確承諾，以擴大篩選范圍。此外，在招生過程中，為提升工作效率與研究生生源質量，部分高校傾向于招收本科院校層次較高的學生。

4.申請學生的理性選擇

推免競爭的長期性和激烈性促使部分有意爭取推免的學生自低年級起便開始籌備，不斷采取極富有策略性的競爭行為。因此，在制度性“內卷”的持續影響下，學生不僅承受著超負荷的身心壓力，更在目標導向的競爭邏輯中形成了諸多不良的學習與科研習慣。

進入大學三年級，學生積極參與提前考核活動，盡早爭取心儀院校名額。由于錄取結果的不確定性，學生會盡可能多參加面試。在提前考核過程中，學生間及與招生教師間會相互探查信息，部分學生會采取隱瞞或說謊的策略以獲取優勢。面試中，學生會盡力展現自己已獲得錄取承諾，但在最終志愿填報時可能會放棄一些院校，導致院校面臨大量毀約以及巨大招生壓力。盡管院校通報了此類行為，但因缺乏有效懲罰，形成了惡性循環，加劇了信任危機和資源浪費。

制度評價：研究生推免制度的政策績效評估

IAD框架從六個角度對制度可能產生的結果進行評估：經濟效率、融資均衡達成的公平、再分配的公平、問責制、與普遍的道德的一致性以及適應性。本文選取效率、公平、問責制與適應性對推免制度進行評估。

1.效率

實踐中，推免生源因質量高，受到各校青睞，展現了推免制度的實施成效。然而，學生為追求保研目標，常采取策略性行為以最大化競爭優勢，導致“學業異化”，實際不利于人才培養。推免評價考核制度容易形成一種對學生的“全瞬息式”監控，進而引發學生的過度自我監控，使其成為表演者而非學術挑戰者[5]，甚至滋生學術不端與道德問題。此外，院校提前考核環節中的相互失信行為，也造成了招生資源的嚴重浪費。

2.公平

教育主管部門出臺多項通知以保障申請學生的自由擇校權利后，偏遠地區如西北地區高校，因地理位置局限，導致本校優質生源嚴重流失，制約了其構建本碩博貫通培養體系的能力，并使得部分傳統艱苦學科面臨人才短缺問題。此外，申請學生的院校背景也會影響推薦資格與被接收的可能性，存在看進一步加劇地區發展失衡以及階層分化的風險。

3.監督與問責制

推免制度中各行動主體的基本責任明確，且教育管理部門多次發文強調監督與問責，確保整體流程的公平性。然而，管理部門對高校自主舉辦的提前考核

活動的監督缺失，導致院校推免指標不透明、“看出身\"現象嚴重，出現學生“海投”多所院校、院?！昂ｄ洝贝罅繉W生的無序局面。

4.適應性

制度的適應性評估關注制度是否能夠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教育評價事關教育發展方向，因此在行動者對推免制度存在明顯偏好的情境下，推免評價體系的性質將事關高等教育人才培養質量。自2014年以來，推免工作根據國家與社會發展需求進行了多次調整，并與相關政策形成了聯動。然而，由于推免工作仍由國家主導，各行動者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與交流機制，導致意見反饋不暢。在教育、科技、人才“三位一體\"統籌推進的背景下，推免評價指標體系作為“指揮棒”，更應切實反映國家人才需求，避免扭曲學生學習動機、扼殺其創新熱情。

完善推免制度的建議

在現行推免制度下，各行動主體基于理性考量的決策導致了制度在諸多方面存在問題。因此，為了進一步完善推免制度的行動舞臺，形成良性互動環境，建議如下：

1.優化規則設置，兼顧效率公平

教育相關部門應逐步擴大推免比例，使更多具有創新潛力的學生有機會獲得推免資格。同時，應向中西部及生源流失高?；蜿P鍵專業領域傾斜，以響應國家優化高等教育資源布局，推進中西部地區高等教育振興的號召?？梢悦鞔_提供一定比例的本校或本院推免指標，既吸引本校學生提升學歷，又促進自主人才培養體系的形成，同時防止院校為留住生源而采取不合規手段，確保公平競爭。同時，推薦院校應精簡評價指標，避免過度細化，以免誤導學生偏離正確的努力方向；接收院校應加強整體審查，全面評估申請者的學術志趣、專業知識和創新能力。[6]

2.構建溝通機制，加強監督問責

為提升推免制度的適應性，必須加強各利益相關者間的溝通與協作，確保信息流通，并及時調整政策以應對實施中的挑戰。教育行政部門可以組織高校本科和研究生培養單位、學生、用人單位等建立起良好的溝通機制，深入探討推免制度的執行狀況及改進措施；推薦院校也應充分吸納學生意見，以合理引導學生，減輕學業負擔，激發學術熱情。此外，還須規范招生流程并加強監督，確保接收院校制定科學、透明的篩選標準，尤其是簡歷和其他申請材料的初審環節，以減少信息不對稱和信任問題。對于“夏令營”“預推免”等提前考核環節，應嚴格監管或納入國家推免流程，確保院校與學生有足夠時間互相了解，防止違規操作，保護申請學生的權益。

3.注重觀念引導，營造優良學風

在理念層面，推免制度應從根本上糾正學生盲目追求“短平快”學術成果的傾向，遏制學術環境的浮躁化與功利化趨勢。教育行政部門應加強頂層設計，完善評價標準，激勵學生投身長期、深入的研究，并強化對高校宣傳的監管，防止其將推免生源作為宣傳噱頭。高校則須優化推免評價體系，減少對學術成果的過度量化考核，轉而重視學生的科研素養、創新能力及學術潛力的培育，同時營造嚴謹、踏實的學習氛圍，避免將推免成果作為榮譽展示。對于有志于推免的學生而言，應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專注于個人學術志趣的培養，以免陷入無謂的學業競爭“內卷”之中。

參考文獻：

[1]彼得·豪爾，羅斯瑪麗·泰勒，何俊智.政治科學與三個新制度主義[J].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03（5）：20-29.

[2][3]保羅·A·薩巴蒂爾.政策過程理論[M].彭宗超，鐘開斌，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46-92

[4]王新鳳，鐘秉林.中國特色現代教育考試招生制度的實踐邏輯與未來走向[J].教育研究，2024，45（6）：17-27.

[5]林小英，楊芊芊.過度的自我監控：評價制度對拔尖創新人才培養的影響[J].全球教育展望，2023，52（4）：14-32.

[6]鄭承軍.以創新驅動研究生教育改革發展[J].北京教育（高教），2021（8）：23-24.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責任編輯：苑聰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