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里的潛水艇

1

自從全家搬到古城之后，芊芊的朋友一下子多了起來。

不是在古城里新交的朋友，而是班里的同學，以前交往并不深，卻因為古城的緣故，變成了朋友。

這里雖然叫古城，但除了十字街盡頭的老縣衙和幾個祠堂、會館保留了下來，其他的老房子都已煥然一新，變身為精品咖啡館、時尚買手店、黑膠唱片行、藝術家居館……總之，每一家都充滿了設計感，成了城市中的時尚打卡地。周末的十字街更是人山人海，窄窄的石板路上，不復寧靜。深圳本來就是一個不斷將古城、村落包裹起來的城市，城市在不斷向上筍生，而內在也不斷自我更新，芊芊搬來的這座古城，位置在區域的核心，周遭大廠林立，內部改造得很成功，算是城市更新中的典范了。

五月，小滿之后，雨水漸多，若再等到端午，龍舟水天氣，雨水將更加豐沛，屋子里返潮，待著反而更難受，趕上難得的晴天，那出門轉轉是最好不過的了。

“何芊芊！你也在？”

這是剛搬來幾個月后的一個周六，芊芊經過十字街的街心，打算去北門外公園里看書，被自己同班的三個女生叫住。本來在班里就不愛說話、幾乎沒有什么朋友的她，突然在校園之外被喚出名字，更是如同被定在了街心，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在原地小聲囁嚅著：“啊……你們……是啊……怎么？”

三位同學倒是已經如蝴蝶一般圍在了芊芊周圍——這在班里從來沒有過的場景讓她更加局促——大家今天當然都沒穿校服，只不過芊芊隨便穿了一件T恤就出門了，而三個同學卻有著各自的光芒，和每天來古城拍照打卡的年輕小姐姐們一樣，是有備而來的。

“何芊芊，你也來古城玩嗎？”

“不是啊，我家就在這里啊……”

“啊！真的嗎？這么好！那豈不是隨時都可以逛這些店？”

芊芊身在古城中，反而沒有太大感覺，只是覺得周末人很多。被同學們這么一說，倒是覺得確實如此，和住在普通社區里不一樣，這里日常就有許多游客。

“何芊芊，那么你可以給我們做導游呢！有沒有心水的奶茶鋪呀？我們拍照拍得都渴壞了。”

“奶茶飲多不好吧？果茶好不好？有一家不錯噢。”

“啊！好啊好啊！”三人齊點頭，亮晶晶的眼睛也睜大，如同已經被果茶的冰爽潤澤，也是因為在陌生的地方遇到了熟人，那份驚喜使然。

芊芊突然有了一點點要盡地主之誼的自覺，馬上說“跟我來”，就帶著大家往果茶店走去。

其實，她一次也沒去那里喝過果茶，不過那里的店長，她也算“認識”。

芊芊一邊走，一邊下意識用手指反復擦了擦手機屏幕，賬戶余額了然于心，父母總會給她存夠買各種課外書的錢，今天，看來要動用一些請客咯。

2

因為是周末的緣故，店里人很多，四個人還在左顧右盼找空座的時候，店長正好從二樓下來，芊芊目光迎上去，指了指身后的三位同學，臉上掛著問號，比出了四根手指，店長笑著回了一個“OK”的手勢，就站在樓梯上向她們一擺頭，意思是“跟我來”。

二樓不大，臨窗是一個長長的工作臺，除此以外就是一張小小的圓桌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有著許許多多小抽屜的柜子。這里看來是店長的私人空間。工作臺上堆滿了制作手工皮具的材料和工具，看來在喧鬧的果茶店二樓，店長還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城堡”。

大家剛準備坐下，柜子旁邊突然站起了一只大狗，芊芊認識，是店長的那只巨型貴賓犬，叫七月。狗狗很乖，并沒有吠叫，只是很開心有這么多人上到二樓，搖著尾巴踱了過來。

芊芊的幾個同學又開心又有些許膽怯地站在了原地，不敢上前，但嘴里小聲驚呼著：“啊！好可愛！可以摸摸嗎？”這時候，七月已經走到了芊芊面前，蹲坐好，揚起頭等著和她互動一般。芊芊伸手一邊摸著七月毛茸蓬松的大腦袋，一邊小聲喚著它的名字：“好乖啊，七月，今天還沒出去遛彎嗎？”

“何芊芊！你果然對這里好熟啊！”

“是啊！這里是店里的VIP房間吧？今天人這么多，咱們還能有地方坐，不愧是何芊芊啊！”

“它叫七月嗎？我也想和它認識啊！”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夸著芊芊，店長見縫插針地問了每個人要點的果茶，下樓去準備。

大家坐定，開始打量起這個房間，空間雖然不大，但是舒適、靜謐，與樓下的喧鬧完全隔絕。家具樣式復古，深沉的木色上如同附著古早的時光，那些做了一半的皮具好像也在說：“我們與流水線上的商品是不一樣的，是要花時間的噢！”

店長把飲料端了上來，還有贈送給大家的精致甜品，雖然很袖珍，但是讓大家更有VIP的感覺，大家紛紛對店長表示感謝，同時也感謝沾了何芊芊的光。

店長說：“都是古城的人嘛，要招待好客人，這里算是我自己的工作室，就是有點亂，大家別介意。”

“不不不！怎么會呢！這里感覺真好啊！謝謝您的款待啊！”同學們搶著說。

“其實，這里也算我的小小‘潛水艇’啦，不太忙的時候，可以沉下心，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就好像安靜下潛一樣。”店長笑著說完就又去忙了。

很快，同學們的話題就圍繞著一會兒要去逛哪些店、要去哪里拍照而展開，關于古城的問題也不停地撲向芊芊。其實，芊芊一般都是出門后經過十字街，直接去北門外的公園看書或者散步，所以對于那些店鋪也只能說是“過眼熟”，完全談不上可以做導游的程度。

雖然芊芊很想加入她們的話題，也想給出答案，但是總感覺自己像爸爸那臺不容易打著火的三輪車一樣，應對笨拙。不過即便如此，三位同學依然認定芊芊就是她們在古城里的光，喝完果茶催著她一起去逛。

大家原本要AA，但芊芊堅持她來請客，店長歪了一下頭，看上去有一秒鐘不以為然，但還是很快幫她結了賬，說道：“歡迎再來噢！”

3

就是這樣一個周末，芊芊一下子在班里多了三個朋友，到下一個周末，又有其他同學提前約了芊芊，專程跑來逛古城。“其實我也沒那么熟悉，大家可以自己逛逛看啊！”——這樣的話，芊芊說不出口。

而且，對于自己在班里開始受歡迎這件事，芊芊也是喜悅的。她當然知道自己定義的這種“受歡迎”，是相比之前沉默寡言、如同透明般存在的自己而言，因為在老師和同學們的眼里，芊芊的興趣只有書，一本接著一本的書。

但其實并不完全是這樣，只不過是她和大家的愛好不太一樣罷了，譬如在音樂的偏好上，更多的女生喜歡女團音樂，而芊芊喜歡的是搖滾樂和南音。

“安靜的芊芊耳機里放著的竟然是搖滾樂！”

“芊芊還喜歡聽南音？那么古早的音樂嗎？”

“我還以為聽搖滾樂的人都是很狂躁的呢！”

這些只要說出來自己的愛好就會被不停問及的問題，是芊芊根本不想回答的。有一次她曾經跟一個同學提起過一個樂隊，就被這樣追問過，能感覺到的是，對方其實并沒有想去了解芊芊的愛好，而是隱含著這樣的意思——“芊芊有些奇怪啊”。

芊芊覺得自己奇怪嗎？一點也不，在書里面有許多和自己一樣的人啊，他們不一定有許多朋友，但從不缺少自己的熱愛。芊芊住在閣樓的一個不大的房間里，那里有一個屬于她的小書架，書架上的書里，住著的都是她的朋友。

不過芊芊并不排斥其他同學，最近課間，總會有同學來問她關于古城的事，她也很開心，被需要也是好的啊。而且芊芊說話聲音小小的，語速慢慢的，更加深了同學們對她的信賴。

大約過了兩周，最早和芊芊在古城相遇的那三個同學，課間神神秘秘地來找她，邀請芊芊加入她們的舞團，而且，這個周末，她們想要在古城北門外的公園里一起練習，拍視頻。芊芊一向不會拒絕別人，只好答應了下來。

“那么，咱們要統一服裝噢，等晚上拿到手機，我發給你衣服的圖！”

“呃……那我可不可以先看一下再說啊……”——這句話，芊芊也說不出口。

4

周六到了，芊芊已經準備好了自己并不太喜歡的衣服，也預習了大家要一起排練的舞蹈，一切都順利，但就是感覺哪里不對，這是芊芊住進古城以來第一次，在走向公園的時候無精打采，每一步都想后退，想逃回自己的閣樓。

同學們已經到了約定的地點，是公園里一個安靜的角落。手機支架也已經支好，背景中還有些快要結束花期的簕杜鵑在開放，只是開得已經很勉強了。

芊芊隨身帶著的帆布包里，有給大家準備的瓶裝水，還有一本這兩天看得入迷的書。大家笑著說：“哪還有時間看啊！”芊芊也只是笑笑，其實她也知道，中間休息的時候，自己在一旁看書會顯得怪怪的，但是，到哪里都帶上一本書會讓她覺得安心。

一共三支舞，大家先挨個兒合了幾遍，新加入的芊芊沒有料想到自己的走位、節奏感、配合度都很好，默契到好像她們一直就是四個人的舞團一般。這也算是一種新的體驗，但芊芊捫心自問，她還是抗拒的，并不是說跳舞不好，只是她總覺得那是另一個陌生的自己，絲毫沒有因為發現了全新的自己而感到欣喜。

芊芊時不時地瞥向自己的帆布包，好想趕快錄完，然后去看書。突然，書里的幾句話闖入了她的腦海，隨著舞步，反復播映：

在河畔也沒有鳥，

自風中發出輕咳，

白頭翁草繼續伴奏，

光輝中的兩個孩童。

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句詩就這么莫名其妙地跳了出來，芊芊來不及細想，腦海中的吟誦聲越來越大，腳步也隨之慢了下來。

“啊！對不起，是我慢了。”

“沒關系的，咱們跳半天了，干脆休息一會兒吧。”同學們紛紛擰開水瓶蓋。

這時候，一只大狗遠遠地跑了過來，是七月！店長在后面拉著長長的繩子跟跑，氣喘吁吁，原來是到了傍晚遛彎的時間。大家已經和七月混熟了，忙著舉起手機和它合影。

一滴雨、兩滴雨……許多滴雨砸了下來，越來越密，這個季節就是這樣。大家趕緊收拾起東西，五個人、一只狗，歡快地往古城里跑去。店長一邊跑一邊喊著：“去店里！去店里！”

大家沖進店里的時候，很多客人也在店里躲雨，所以大家干脆就熟門熟路地跑向了二樓店長的工作室。幾個人興奮地說著還好沒淋太濕，屋內被從外面帶來的雨水氣息迅速充滿，就好像外出打魚的人們及時回到了溫暖的基地。七月撲棱棱地甩著身上的雨滴，四個女孩尖叫著、笑著、躲著，芊芊趕緊去工作臺給大家拿紙巾。

工作臺上，有一件看上去剛剛做好的皮質徽章，大小像兩個手掌合起來那樣，是一個卡通版的潛水艇嗎？對！很像甲殼蟲樂隊的《黃色潛水艇》專輯封面上的那個。正好店長給大家帶了檸檬水上來，看到芊芊正在仔細欣賞那個徽章，說：“我自己做著玩的，準備釘在門上，算是我的潛水艇工作室的門牌啦！”

“真好看！那些小小的舷窗好精細啊！”

“我不止做了一個噢。”店長說著拉開抽屜，拿出幾枚同款樣式但是尺寸更小的皮質潛水艇，“明天我加上金屬環，就可以做鑰匙扣啦，送你一枚噢！”

“啊！真的嗎？”芊芊睜大了眼睛，由衷的驚喜是掩飾不了的，這小小的作品，散發著拙樸而溫暖的氣息，沒人可以抗拒那攥在手里的力量感。

“當然！當然！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潛水艇嘛，隨時隨地，自由下潛……好啦，你們坐，我去忙啦。”

店長下樓后，一個同學提議，不如去芊芊家里玩。“想要看看芊芊的書，有沒有推薦的啊？今天看到你出門都帶著書，我也有點想要看書啦。”

“呃，好……的……呀……”芊芊突然有一種要帶大家去自己的秘密基地的小小緊張感。

5

芊芊的父母之所以選擇搬來古城，是因為他們接手了一家快遞站點，就在十字街后面的老巷道里。然后在站點的樓上，全家租房住了下來，因為每天要忙到很晚，這樣更加方便日常打理。

放學之后，如果趕上快遞很多的日子，芊芊也會在快遞站點里幫忙，尋找那些收件人一時難以找到的快遞。

果茶店的店長每次來取件，都會帶著七月，而芊芊每次都要摸著七月的大腦袋和它聊上幾句，七月很乖，也知道誰是真心喜歡它，所以每次都會認真聽芊芊跟它碎碎念。

慢慢地，芊芊就知道了那些經常來取快遞的人們，誰是哪家店的員工或者店長，誰是在古城里租房子的大廠職員。而因為七月的關系，她和果茶店的店長更熟一些，但是在遇到三個同學之前，芊芊從沒想過要去那家店消費，雖然同在古城，但是芊芊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屬于老巷道的。

老巷道條條都通向古城中心的十字街，但是十字街是改造過的、光鮮亮麗的商業區，是游客們打卡的地方；而老巷道里，才是原有的城中村樣貌，是更具煙火氣的所在。

雨小了一些，芊芊帶著三位同學一兜一轉，就從漂亮的十字街，轉入了有著菜市場和雜貨鋪的老巷道，朝自己家走去。

“啊！古城的后面是這樣的啊，就還是原來城中村的樣子噢。”三位同學似乎同樣感覺很新鮮，但又略帶著一點失望。

“是啊，這是古城的B面啊，如果沒有這一面，古城就不完整啦，這里才是生活啊。”說著這些話的同時，不知道為什么，芊芊覺得特別放松，也不像那個遲鈍于向同學們介紹十字街的自己。她心里暗想：“這就是我啊。”

天快黑了，芊芊把同學們介紹給還在忙碌著的父母后，就帶著大家上樓，進入屬于自己的秘密基地。空間不大，最顯眼的，自然就是那個在她看來簡直就是發著光的小書架。

“哇！何！芊！芊！你有這么多書啊！”

“對啊！何芊芊！怪不得你的作文那么厲害！”

“快快快！推薦書給我啊！芊芊，你覺得哪本書適合我？”

芊芊突然有一種錯覺，自己就像鸚鵡螺號上的尼摩艇長，帶著久居陸地的人，通過舷窗看著海底的世界。

這個念頭只是在一瞬間閃過，而且她自己也知道，這個小小書架上的書，雖然確實是自己幾年來一點點攢下的最愛，但數量實在算不得什么。可是，那種奇特的光芒，好像真的在這間小小的閣樓里漾開了。今天，同學們終于看到了完整的古城，還看到了完整的自己，真好啊！

一番推薦之后，三位同學都從芊芊這里選好了要借的書，芊芊突然發現，只要自己聊起書，話就一點也不少，而且在她侃侃而談的時候，同學們看看書又看看她，眼里都閃著欽羨的光。

不過在告別的時候，同學們又提議：“明天還要來！咱們繼續跳女團舞。”

“呃，我可不可以不參加了啊…”—這樣的話，芊芊又說不出口了。

6

天助芊芊，周日大雨。

早晨醒來，窗外如瀑布一般密集不歇的雨簾，在芊芊聽來，是昨晚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大雨體貼地替她回復了。

松了一口氣，但不能說是很開心。芊芊套上了一件日常覺得最舒服的T恤，看著椅背上搭著的跳舞時穿的衣服，開始坐在床上發呆。

“我應該很開心不是嗎？今天可以像以前一樣看自己想看的書，下雨天看書，最舒服不過了。

“但是還是感覺……怎么說呢？有點辜負？畢竟大家也很喜歡和我一起跳舞，跳舞也很好啊，有朋友的感覺也很好啊。

“可是我好像還是更喜歡自己一個人，或者說，我想自己來掌控自己的時間，嗯！一定是這樣。

“但是何芊芊，你會不會太貪心了呀？想要朋友的時候就希望能召之即來，想要安靜的時候就盼能有一場雨，這樣，不好吧……”

想來想去，還是不行，自己說服不了自己。

“算了，還是先去店里看看七月，把潛水艇的鑰匙扣取回來吧。”

大雨中的古城，幾乎沒有游客。本應熱鬧的十字街，今日像是電影中靜謐的場景，只有撐著傘的芊芊，像是一艘小艇，安靜地滑過。

店里只有店長和一位客人在聊天，但幾分鐘后，那位客人就撐著傘走了，好像還有點失落。店長送到店外，一副抱歉的樣子。

店長從二樓拿了幾枚做好的鑰匙扣讓芊芊選，芊芊一邊輕輕拍著七月的頭，一邊表示感謝。

“剛才那個客人，是想讓七月去比賽，聊了好幾次了。但我還是很猶豫，那樣的話，七月就要經常做造型，要訓練，要不斷參加賽事，還要按規定吃什么不吃什么……我想來想去，覺得不能替七月做這個決定，這次終于下決心婉拒了。”店長看著因為下雨天不能出門的七月說了起來。

“怪不得剛才那個小姐姐有點不甘心的樣子呢，不過，也說明七月很優秀啊！是不是七月？你好棒啊！”

“是啊，就是有點不好意思，讓人家跑了好幾回。不過，這次徹底拒絕了，我反而松了口氣。”

芊芊眼睛一亮：“嗯嗯！我知道這種感覺，這樣，挺好。對了，我也要把這個潛水艇掛在我的書架上，這樣，我也有了自己的鸚鵡螺號了。”

掛在門上的迎客鈴鐺一陣脆響，這么大的雨居然又有客人來了。鈴鐺聲響起的同時，芊芊的手機提示音也響了，在她們四人舞團的小群里，一個同學的發言彈了出來：

“芊芊，你推薦的書真好看！我好像看到了你的潛水艇！”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