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唱戲的有臉譜,生旦凈末丑。昆蟲也有嗎?或者說,有笑蟲和哭蟲嗎?紅臉與黑臉,白臉和黃臉…它們是否有毋庸化妝的喜怒哀樂?
草木稠茂時,昆蟲彈跳恣肆。蟲棲草,草匿蟲,蟲棲青枝,或鼓翼而鳴,或默不作聲。兒時家旁的小河邊,坡上遍長野苧麻。葉上有一種淡綠色的昆蟲,肥碩身軀,憨憨地趴在麻葉上,用手捏它時,圓碩的腦袋直搖,我們叫它“搖頭瘟”。“搖頭瘟”天生一副搖頭否認的表情,斷然對侵入領(lǐng)地的人說“不”,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它不會像蟬那樣鳴叫,只是肢體語言豐富,用一個勁幾的搖頭表現(xiàn)掙扎和反抗,何嘗不是一種悲。這樣一種昆蟲,我已多年不見,差點把它忘了。
也難怪,一條河早已消逝,沒有了那片野苧麻,還能到哪幾去尋找一只“搖頭瘟”?那時,我們在苧麻叢間探頭探腦,躲貓貓,偶爾會遇上一兩只“搖頭瘟”,小孩子逮到它,總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只火柴盒里養(yǎng)著,就能擁有一個不會鳴叫只會搖頭的玩具。在層層密密的麻叢間,找一只“搖頭瘟”并不難,它們往往住在蜷曲的麻葉里。而有時候展開麻葉,小蟲子已經(jīng)老熟,鳳凰涅槃、修煉成精,變成一只不會飛的金粉玉蛾。
“搖頭瘟”活動的舞臺背景,頗有些古意氛圍。野苧麻,《蜀本草》記載:“苗高丈已來,南人剝其皮為布,二月、八月采。江左山南皆有之。”我生活的小城就在江之左,草木茂盛的城池雨水充沛,總有昆蟲逍遙于繁密植物枝葉間。麻葉上的“搖頭瘟”,大概屬于舊年昆蟲。我至今也沒弄清它的學(xué)名到底叫什么,就像童年的玩伴,只呼其小名,并不知曉大名。
還有一種外號叫“土狗”的蟲,土木形骸,激動時神態(tài)“嗔怒”。它的學(xué)名叫“髏蛄”,身體呈黑褐色,覆蓋一層短如絲光的毛。《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蜷蛔,小蟲,生穴土中,好夜出,今人謂之土狗是也;一名螻蛄,一名石鼠,一名,各地方言之不同也。”蟠蛄喜歡借著夜幕的掩護,在昏黃的電燈桿下活動。它們將羽翼背在身上,從昏暗的天幕深處來,朝有亮光的地方飛,飛行距離自然不會太長,飛到路燈下,“啪”的一聲落下來,胖胖的肉身摔到地面,也不知疼不疼。它趴在地上,左右探望,似從暗夜處偷了東西,慌慌張張。爾后,驅(qū)動那多而亂的小腳,快速蠕動,一通亂爬。
螻蛄背部呈茶褐色,腹部灰黃色。前腳大,呈鏟狀,適于掘土,有尾須,晝伏夜出。古人總結(jié)蜷蛄有五大絕技,但又學(xué)藝不精:“一飛不能過屋,二緣不能窮木,三沒不能渡谷,四穴不能復(fù)身,五走不能絕人”一能飛,卻飛不過房檐的高度;能爬,卻爬不過樹梢;能游,卻游不過小河;能挖洞,但不足以在淺洞中棲身;能走,卻甩不開他人。幾時惡作劇,把一只蟠蛄放在塑料盆里或淺淺的路面水塘中,看它笨拙游動的樣子,肥胖的身子和腳在浮水里一直動。現(xiàn)在想起《古今注》里的話,說它不能游過小河、渡達彼岸,此言不虛。
夏末秋初,蟠蛄也會像蟋蟀、螽斯等鳴蟲一樣,摩擦翅膀,發(fā)出鳴叫。古詩里有這樣的句子:“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fēng)率已厲,游子寒無衣。”詩人觸景生情,以為蟠蛄知道寒冬將至,哀嘆自身時日無多,發(fā)出悲鳴之音,便由物及人了。幼時夜晚,逮一只蟠蛄,這廝會魮牙咧嘴,嗷嗷地掙脫。它咧開的嘴唇上有兩只獠牙,擺出一副兇狠的駭人相。無奈,當遇上峨冠博帶的大蘆花雞,一只蟠蛄怎么也想不到會在漫無目標且慌亂的逃跑中,成為雞的獵物。
昆蟲的臉譜能顯示出性格特征,有的妝容簡單,略施脂粉,如髏蛄;有的則濃墨重彩,圖案復(fù)雜,如磕頭蟲。
磕頭蟲帶著冷幽默的肢體語言,有嬉皮相。這份嬉與皮,有搞怪、無厘頭的成分,似職場上殷勤拍馬屁的人。汪曾祺在《昆蟲備忘錄》里說:“磕頭蟲的脖子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勁,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面上,它就吧嗒吧嗒地不停地磕頭。把它仰面朝天放著,它運一會兒氣,脖子一挺,就反彈得老高,空中轉(zhuǎn)體,正面落地。”
發(fā)現(xiàn)一只磕頭蟲的秘密,其實不難。它的前胸腹面有一個楔形的突起,正好鑲嵌進中胸腹面的槽里,這就形成了一個靈活的機關(guān)。當它發(fā)達的胸肌收縮時,前胸準確而有力地向中胸收攏,不偏不倚地撞擊在地面上;在仰面朝天時,它會把頭向后仰,前胸和中胸折成一個角度,然后猛地一縮,“噗”的一聲打在地面上,就彈起來了,在空中來個“后滾翻”,再腳朝下落在地面上。
磕頭蟲個頭不大,全身呈現(xiàn)黑色,背部有兩對翅膀,大部分時間都是收攏在硬殼下,飛行高度也不高,但是彈跳力一絕。這種“磕頭”,只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并不是人們想象的害怕求饒。在自然生態(tài)的草木深處,大地一片柔軟清涼,每種昆蟲都以自己的方式快樂地生存著,它們留給人的印象,或張揚、或謙虛,磕頭蟲屬于后者。
還有一種中華劍角蝗,其實就是蚱蜢。綠色或褐色。體形細長,頭圓錐狀,明顯長于前胸背板,顏面強烈向后傾斜。觸角呈劍狀,前翅發(fā)達,端部尖,后翅淡綠色。宋代詞人李清照看見溪上游弋的小舟,就感嘆“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這種小昆蟲被逮到時,會沖你唾褐色的唾液,就像兩個野孩子吵架,一方朝另一方吐口水;又像名利場上,兩個言辭犀利的人打口水仗。殊不知,是人模仿蟲,還是蟲模仿人?
蚱蜢,又名螞蚱。汪曾祺說螞蚱:“我們那里只是簡單地叫它螞蚱。一說螞蚱,就知道是指尖頭綠螞蚱。螞蚱頭尖,徐文長曾覺得它的頭可以蘸了墨寫字畫畫,可謂異想天開。尖頭螞蚱是國畫家很喜歡畫的,畫草蟲的很少沒有畫過螞蚱。齊白石、王雪濤都畫過。我小時也畫過不少張,只為它的形態(tài)很好掌握,很好畫,一畫紡織娘,畫蛔蛔,就比較費事。我長大了以后,就沒有畫過螞蚱。”
蚱蜢可入藥。《綱目拾遺》上說,“蚱蜢,性竄烈能開關(guān)透竅…大而青黃色者入藥,有尖頭、方頭二種。”治急慢驚風(fēng),霜降后,稻田中取方頭黃身蚱蜢,不拘多少,與谷共入布袋內(nèi)風(fēng)干,常曬勿令受濕蟲蛀;遇此癥,用十個或七個,加鉤藤鉤、薄荷葉各一撮,煎湯灌下,渣再煎服,重者三劑即愈。治破傷風(fēng),用霜降后稻田內(nèi)收方頭灰色蚱蜢,同谷裝入布袋內(nèi),曬干,勿令受濕致生蟲蛀壞,常曬為要;遇此癥,用十數(shù)個瓦上煅存性,酒下,立愈。治凍瘡,用方頭黃色蚱蜢風(fēng)干煅研,香油和搽,摻亦可…
細長的體型,加上或黃綠或褐色的體色,讓蚱蜢成為偽裝大師,尤其是在草叢中,與環(huán)境幾乎可以完全融為一體,躲避天敵的攻擊。體色之外,鞘翅類昆蟲的后腿纖細屈長,使其具備了超強的彈跳力。你若在草叢發(fā)現(xiàn)它,正待彎腰捕捉之。它覺察到風(fēng)吹草動,便“噗”的一聲踢騰而去,只留下那片草葉微微搖晃……
昆蟲臉譜,重在形、神、意。每個蟲子都有它的個性,無論是搖頭、牙、磕頭,還是吐口水,都有它的情感表達。
人有人的活法,蟲有蟲的活法。一人,一蟲,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