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的現代性與林語堂的北京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2-0014-08

林語堂（LinYutang，1895-1976）在自傳中用“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來勾勒自己的一生。他的文學生涯可以歸納為“對外國人講中國文化，而對中國人講外國文化”。林語堂一生的足跡遍及亞洲、美洲和歐洲大陸，實可謂一位游走在中西文化之間的世界公民，其一生的旨趣在于融合中西文化之長，為中西文化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他在兩種文化、兩種語言、兩個國家之間的穿行往來是一種典型的跨國主義實踐。林語堂在中美兩國社會之間以多種方式建立跨越地理、文化和政治領域的社會場域，他在這個跨國社會場域中說兩種語言，同時在兩個國家建立家園，其日常生活依賴于跨越國界的多重性的和經常性的相互聯系。他一方面積極投身中國的政治、文化和經濟活動，另一方面也積極參與到美國社會當中，講學、出版專著、從事抗日宣傳、募集善款，在兩國從事的活動并不矛盾，反而相互加強，相互成就。具體到文學層面，林語堂關注文化層面的平等立場，其文化認同是一個去地域禁（deterritorialization）的做加法過程。他站在平等的立場上對中西文化加以品評、批判，將兩種文化作為鏡鑒彼此的參照，取其所長、補其所短，超越了文化、語言、國家的藩籬，但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是他協調自己對現代性理解的結果，而他對現代性的理解又可以具體到他對北京的認識與書寫過程中。

一、林語堂與北京的現代性實踐

在西方，現代性的序幕肇始于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19世紀，經歷過工業革命飛速發展的歐洲，其現代性已然步入了成熟期，積累出一整套完備的體系，如“疆域固定的民族一國家、自由民主政制、機器化的工業主義、市場化的資本主義\"①等等?，F代性之于中國完全是舶來品。1840年，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使中國人意識到變革的重要性。面對西方堅船利炮所帶來的沖擊，為了自救，清政府于19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開展了以“自強”“求富”為口號的洋務運動。1895年，中國在中日甲午戰爭中慘敗，洋務運動宣告破產，“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觀念被隨之摒棄。辛亥革命之后，中國試圖走全盤西化的現代化道路。1916年，“新文化運動一舉把中國文化推入現代性，其成功主要靠留日和留歐美兩派學人合謀促成?！雹偾≡诖藭r，林語堂來到了北京。

林語堂1916年從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后受聘至清華大學任教至1919年，由此經歷了第一階段的北京現代性實踐。任職清華期間，林語堂積極投身到陳獨秀等人發動的“新文化革命”中。新文化運動提倡民主和科學，反對專制和迷信盲從；提倡個性解放，反對封建禮教；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實行文學革命。針對民主和科學—德先生和賽先生—這兩大基本口號，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指出，要擁護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

林語堂深受胡適的影響，擁護以白話代替文言，主張全面西化，言辭慷慨地言稱，“這時距離孫中山先生推翻滿清僅短短八年，正是西方文化東漸，‘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觀念甚熾的時候。只有像胡適那樣信念堅定的人，才敢公開指出中國不僅在槍炮和機器方面遠遠趕不上西方，就是在現代民主政治方面，在學術研究方面，也遠遠落后。換句話說，他主張‘充分世界化’，或全盤西化。他相信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能使中國追上時代?！雹谌欢?，此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引發知識界對現代性的質疑。戰爭結束后，巴黎和會對中國的出賣激起舉世矚目的“五四運動”。此時的林語堂迫不及待赴西方求學，以親自了解西方現代性的真相與實踐。

三年激情燃燒的北京生活，為林語堂打開了認識中國的廣闊眼界，使其將北京這座曾經的帝都、現時的國都以及未來的故都與整個中國相等同。他利用閑暇四處游走，深入了解他在南方無法想象的北方亮的天空和視野，更重要的是前現代文明所能創造的美的極致?！耙郧皩儆趯m廷的花園、湖泊、廟宇，在民國時代已開放供老百姓游覽。他游北海、中南海，其中包括光緒皇帝被囚禁的‘瀛臺’。他到紫禁城觀望，到中央公園，其中蒼松翠柏，都是百年老樹。臥佛睡在西山，玉泉噴出晶瑩的泉水。還有長城、明塚，這一切都是他向往已久的古跡，住在北京，就等于和中國歷史溶為一片”③。

出國后的林語堂先是到美國哈佛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之后又到德國萊比錫大學獲得語言學博士學位，于1923年9月重又回到北京，執教于北京大學，后又出任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教務長。此時已是北伐戰爭前夕，北洋軍閥政府殘酷鎮壓異己思想。

面對北洋政府的倒行逆施，北大教授分流為兩派。一派是以《語絲》雜志為陣地，以魯迅、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林語堂等人為代表的“語絲派”，另一派則是以《現代評論》雜志為陣地，以胡適為核心的“現代評論派”，其成員包括徐志摩、陳西瀅、蔣廷黻、陶孟和等右翼文人。這一時期的林語堂成為《語絲》雜志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他的文章鋒芒畢露，對北洋政府統治下的黑暗政治大加鞭撻，被譽為“有‘異端之家'之稱的北大的一位激烈的教授”④。

1926年，段祺瑞政府殘忍屠殺女師大學生的“三·一八慘案”的爆發導致語絲派和現代評論派之間的論爭激化，時任女師大教務長的林語堂更是以筆為槍，一改往日對周作人提出的“費厄潑賴”思想的贊同，追隨魯迅提出的痛打落水狗，一連發表了《閑話與謠言》《討狗檄文》《打狗釋疑》等文章，主張\"應自今日起，使北京的叭兒狗、老黃狗、螺螄狗、策狗及一切的狗，及一切大人物所養的家禽家畜都能全數殲滅”，成為“打狗運動\"的急先鋒。

即便當時的政局如此混亂，林語堂也不忘利用各種機會游走北京的街道。毋庸置疑，林語堂在北京的生活經歷為他日后創作《京華煙云》（MomentinPeking，1939）、《風聲鶴唳》（ALeafintheStorm，1940）以及《大城北京》（ImperialPeking：SevenCenturiesofChina，1961）等以北京為對象的作品提供了豐富的靈感。

二、移居與中國現代性反思

北伐戰爭結束后，新文化運動的任務已基本完成，于是革命內部的統一戰線隨之解體，不同派別之間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創造社和魯迅等人主張師法蘇俄革命文學，梁實秋主張師法歐美古典派文學。不同文學流派實際上是其代表人物對西方現代性的不同認知，各人的跨國經驗不一樣，在中國文學中培植現代性的方式也不一樣。林語堂此時已開始反思現代性，尋求現代性和中國傳統的融合，先后創辦了多份雜志，如《論語》（1932）、《人間世》1934）《宇宙風》（1935）等。他的思想變化引起了當時已聲名鵲起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S.Buck，1892-1973）的重視。賽珍珠憑借講述皖北農民的小說《大地》（TheGoodEarth，1931）獲得了普利策獎、艾森豪威爾斯獎，而且其丈夫手下還有重要的出版機構。賽珍珠面對茶毒生靈的一戰、二戰產生強烈的反現代性傾向，而她療治現代性惡果的路徑就是前現代中國的文化思想。她認為，她所熟悉的中國農民的草根文化與林語堂熟知的中國雅文化結合，可以向西方提供一個相對全面的診療西方現代性疾的良方，于是賽珍珠將林語堂邀至美國成為專業作家。

尚在辦理赴美手續的林語堂在賽珍珠主持的出版社出版了用英語撰寫的《吾國與吾民》（MyCountryandMyPeople，1935），1936年抵美之后出版了展示中國哲學如何滲透進日常生活的《生活的藝術》（TheImportanceofLiving，1937）。如果說《吾國與吾民》是以“幽默”與“閑適”的小品文塑造親善有魅力的中國人形象，《生活的藝術》則是對現代性進入中國水土不服，造成社會混亂而做出的反思。

林語堂創作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以東方文明來補正西方文明的弊端…補正西方人在機械文明擠壓下所扭曲的心態”①。這不是自大，而是經歷了現代性慘劇的跨國幸存者的感悟。此時的他，仍然生活在作為現代性標志的大都會紐約。作為跨國者，林語堂采取的是一種中西文化平等的立場，在比較中取長補短。譬如，在《說誠與偽》這篇文章中，林語堂就曾如是評價中西文化：“總體而言，中國的文化是靜的文化。西洋的文化是動的文化。中國主陰，外國主陽，中國主靜，西洋主動。中國人的美德是靜的美德，主寬主柔，主知足常樂，主和平敦厚；西洋之美德是動的美德，主爭主奪，主希望樂觀，主進取不懈。中國人主讓，外國人主攘。外國人主觀前，中國人主顧后\"②，一動一靜，相得益彰。

后來，在題為《促進東西方文化的融合》（“Toward a Common Heritage ofAll Mankind\"）這篇演講中，林語堂又深刻對比、闡釋了中西文化的三點差異：中國人重直覺、全面，西方人重抽象、分析；中國人重感覺，西方人重說理；中國人重道，西方人重真理。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指出：“如果東方民族能對科學真理及政治民主養成更敏銳的觀察和反應，西方哲學能跳出學究式的理論圈子而重返于人性社會及生活范疇，則東西文化更易于融合。這種融合的文化，將大有助于人類建立和平、合理生活方式的社會。\"③

林語堂之于中國傳統文化，母寧說是復歸，倒不如說是建立在跨國雙向反思基礎上的一種回歸?？鐕矸莸某惶匦允沟昧终Z堂對中國傳統文化批判地吸收、創造性地闡釋，進而發展出一套獨具特色的林氏文化觀，將中西文化的精髓統統納入其中，以燭照彼此。正如葉子曾這樣評述林語堂：“在年輕的時候，當他見識了西方文化之后，他曾為中國文化感到慚愧，覺得西方創造的憲法和公權的觀念比起中國進步許多。隨著閱歷的豐富，他對中國文化有了信心，不再自慚形穢。他想要將中國人觀念中的最高文化理想表現給外國人看，以及中國人理想中的聽天由命、逍遙自在，這些都是他迫切想要展現給西洋人的一面?！雹?/p>

林語堂在美國的所見所聞以及二戰爆發所暴露出來的現代文明的弊病都使他對以物質主義、科學主義為特征的現代性以及現代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曾創作過一部烏托邦小說《奇島》（TheUnexpectedIsland，1955）。在這部小說中，他制造了物質主義泛濫的西方在核戰爭中走向毀滅，建構了一個脫離物質主義的世界。奇島居民“融合了中國傳統人文主義、古希臘人本主義和基督教精神作為他們的思想基礎。儒家和莊禪哲學也是奇島居民道德實踐和人生智慧的重要來源”。②可見，面對“現代文明太過執迷于物質主義和強權政治”，林語堂給出的藥方是中西文化結合的療法，他“憧憬新的世界文明可以由東西方的智慧來共同創建”。③

在那個唱衰中國文化的年代，身處跨國空間中的林語堂保持著獨醒。在見識過西方的“快”及其負面效果后，林語堂開始推崇中國的“慢”，推崇一種“閑適”的身心融合的中國生活。在《生活的藝術》中，林語堂甚至認為，“講求效率，講求準時，及希望事業成功\"是美國的三大惡習，④是生活層面的反人性。面對美國快節奏的生活，他以一種“幽默”的口吻寫道：

有一些時候，我會發生一種先知式的幻覺，幻想在一千年之后，紐約曼哈頓市區的住戶都變成了行動緩慢者，美國的“進取者”（go-getter）都變成了東方式的悠閑人。美國的紳士們或許都披上了長袍，著上了拖鞋，要是學不會像中國人的模樣將兩手縮在袖中呢，就將兩手插在褲兜內，在百老匯大街上方步。十字路口的警察同方步的人搭汕，車水馬龍的馬路中，開車者相遇，大家來寒暄一番，互問他們祖母的健康。有人在他店門口刷牙，卻一邊叨叨地和他鄰人談笑，偶然還有個自稱滿腹經綸的學者跟跟跪跪地走路，袖子里塞著一本連角都卷起來的爛書。速食餐廳的柜臺拆除了，自動飲食店里低矮而有彈力的安樂椅子增多了，以供來賓的休息。有一些人則會到咖啡店坐上一個下午，半個鐘頭才喝完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氣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細酌，品味談天，體會其中無窮的樂趣。病人掛號的辦法取消了，“急癥室”也廢除掉，病人同醫生可以討論他們的人生哲學。救火車變得像蝸牛那樣地笨，慢慢地爬著，這時救火隊員停下來看空中飛雁，為了它們的數目而爭執。這種快樂的時代可惜在紐約曼哈頓市區沒有實現的希望。一旦能實現，人們一定可以盡情享受更完美的悠閑下午了。③

經歷過現代性由西方旅行到中國，又由林語堂帶著一雙跨文化的慧眼旅行到西方，他筆下的北京早已染上了跨文化的特點。而僅從“以東方文明的休閑哲學來批評美國高度工業機械化所造成的人的異化”的角度來看，修正西方現代性之弊端無疑成了林語堂筆下的北京所具有的眾多功能之一種。

三、作為田園都市的北京

朱驊在《論20世紀前期中美跨國英文書寫的審美中心主義傾向》一文中指出，林語堂的跨國書寫包含著對中國所具有的前現代田園美景等風貌的“括除”，“這種對中國的‘括除'式審美，實際上反映的是書寫者在一戰后西方的失序狀態下，對西方現代性負面影響的拒絕與反抗，試圖從中國文化中尋求某種解藥。”這個觀點凝練地概括了林語堂與現代性反思的總體關系。林語堂的一生，在現代性喧囂的紐約生活前后達30年之久。期間，他對求快求效率求功利的西方現代性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這種反思不僅僅體現在《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這類小品文合集中，還體現在他那浩瀚的北京書寫中，如《風聲鶴唳》《京華煙云》等。為了對比機械化、效率化等西方現代性的反人性特點，他用英語創造了一個具有前現代田園風情與內在機理的北京。當然，這也許不完全是林語堂的首創，但他肯定是第一個以跨國主義的視角，將這一田園化的詩意北京傳遞給深陷現代性困擾而不知所措的西方的第一個中國作家。

關于前現代的北京，趙園認為，北京之于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不止于熟悉感，而是在中國人更為親切、深沉的鄉土感”①。張鴻聲在其專著《北京敘述：帝都、家園與現代性》中也如是寫道，“近代北京的人文景觀具有明顯的鄉村特性，恐怕沒有比‘田園'一詞更恰切的表述了?！雹诖送猓驊c利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古老的北京在20世紀初期一度展現[出]難得的鄉村與城市、田園與都市的有機結合?！雹壅缬暨_夫在《住所的話》中用“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鄉村的景象之田園都市”來形容北京④，林語堂筆下的北京，是一個“‘田園都市'，一個‘文化之城'與‘象征之城'，一個‘理想的城市'，甚至是赫然立于古今、中外的‘世界之城\"③。而具體到《京華煙云》及其續篇《風聲鶴唳》中的北京形象，北京堪稱是一個“田園與都市的合體”

在這兩部小說中，北京被置于中國近代史上一段多災多難、風云多變的年代，也就是西方現代性進入中國，數千年的封建機體不適應而產生各種痛苦的應激反應的年代。小說從庚子年間義和團反抗八國聯軍寫起，歷經辛亥革命、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五四運動”、五冊慘案、三·一八慘案、語絲派與現代評論派的論戰、北伐戰爭、日軍侵華、日偽販毒走私、盧溝橋事變、八·一三淞滬抗戰等歷史事件。盡管經歷著時代的風云激蕩，北京城在林語堂筆下仍不失一種恬淡的自然美、田園美。他如是寫道：“在北京，四季非常分明，每一季皆有其極美之處，其極美之處又有互相差異之特色。在北京，人生活在文化之中，卻同時又生活在大自然之內，城市生活集高度之舒適與園林生活之美，將兩者融合為一體，保存而未失，猶如在理想的城市，頭腦思想得到刺激，心靈情緒得到寧靜。”①其中，“北京美景之中，木蘭最愛西直門外的高亮橋和北海以北的什剎海，因為此兩處具有田園之美，使人想起了江南。\"③

在《大城北京》中，林語堂對北京的印象亦是如此，他認為，“城市的西北角比城市其他地方更富鄉村景色。這里應特別說說什剎海，因其位于城市的西北部，景色淳雅，給人以身處鄉村的印象。”總而言之，在林語堂眼中，“北京城寬展開闊，給人一種居住在鄉間的錯覺，特別是在那秀木繁蔭的庭院，在那鳥雀啾啾的清晨，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這種田園詩意之美和嘈雜喧囂的工業化西方大都市的對比顯而易見。當紐約市中心的讀者讀到用如此優美的英語呈現的東方美學，那種震撼是不言而喻的。

相對于田園氣息濃厚的北京，現代性帶給紐約的是一片混亂和嘈雜。對于象征現代性之“快”的汽車，林語堂表現得不以為然，“在高速公路上長途驅車，擠得水泄不通，成長蛇陣，把你的汽車擠在中間，此時欲速不能，欲慢不得，根本不逍遙也不自在，一不小心，發生車禍，性命攸關，心驚肉跳。\"①而對于當時還未在中國出現的地鐵，他則不無幽默地諷刺道：“轟而開，轟而止。車一停，大家蜂擁而入，蜂擁而出。你靠著我，我靠著你，前為倫夫，后為小姐之胸，小姐香水，隱隱可聞，大漢臭汗，撲鼻欲嘔?！雹陲@然，一生秉承“兩腳踏東西文化\"的林語堂，在享受西方物質文明的同時，始終懷著一顆平等對待東西文化的心，在受益于西方現代生活的同時，又對這種現代文明所帶來的弊端深有體察和反思。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林語堂對西方現代文明之弊病的省思開啟了他以文明互鑒為要旨的跨文化寫作之路。其中，距離成熟的現代性尚遠、獨具“田園\"氣息的北京恰恰成了可供西方，尤其是美國，參照的一座典范之城。

誠如前文所言，北京“在經受了恥辱與動蕩的洗禮和‘現代化'轉型之后，在20世紀初期一度展現其難得的鄉村與城市、田園與都市的有機結合\"③。在西方現代文明的映襯下，林語堂筆下作為田園都市的北京非但不顯得落后，反而呈現出一種獨特的現代性，一種反現代的現代性。無怪乎，林語堂在《大城北京》中如是評價這座城市：“北京的魅力不僅體現于金碧輝煌的皇朝宮殿，還體現于寧靜得有時令人難以置信的鄉村田園景象。就是從這樣的城市中，人們既為它的藝術格調、建筑風格和節日風采而興奮不已，同時也會享受到一種寧靜的鄉村生活?！雹艹鲎詫Ρ本┩瑯拥挠∠?，林語堂在《動人的北京》（\"CaptivePeking\"）一文中也不無贊嘆道：“北京代表著古老中國的靈魂，代表著文化的溫和，代表著優良的人生和生活，代表著一種人生的調協，使文化的最高享受能夠跟農村生活的最高美點完全和諧?！北本┏闪爽F代人置放疲憊身心的理想國。

此外，林語堂之所以賦予北京這座古都以田園色彩與“家園”概念有著密切的聯系。林語堂出生在福建省龍溪縣的坂仔村，是一個山地的孩子。面對家鄉有山有水的自然風光，“他對自己說，要永遠記住這個美景，將來長大之后回憶，豈不趣味無窮”。步入不惑之年后，林語堂在自傳中又想起了家鄉的山山水水，使他不免感念起家鄉的自然風光對他的影響，“在童年時我的居處逼近自然，有山，有水，有農家生活。因為我是農家的兒子，我很以此自詡。這樣與自然有密切的接觸，令我的心思和嗜好俱十分簡樸。這一點，我視為極端重要，令我建立一種立身處世的超然的觀點，童年時這種與自然接近的經驗，足為我一生知識的和道德的強有力的后盾，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閩南坂仔秀美的山陵”。在《戀地情結》（Topophilia，1974）一書中，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Yi-fu Tuan，1930-2022）對地理風貌對人的深刻影響如是談到：“戀地情結（topophilia）其目的是為了廣泛而有效地定義人類對物質環境的所有情感紐帶。更為持久和難以表達的情感則是對某個地方的依戀，因為那個地方是他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梢姡瑧俚厍榻Y使人對家園產生強烈的依戀，而家園反過來又使人對家鄉的一山一水懷著深厚的戀地情結。從這個意義上說，帶有鮮明的自然性的北京無疑成了林語堂故鄉的替代品，他對故鄉的眷戀被移情到北京這座田園都市上。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什么城市比北平更秀麗，更自然，更文明的了”，在某種程度上，“‘家'的定義是由北京提供的”。1936年，林語堂在賽珍珠夫婦的邀請下，遠赴美國。這種去國離鄉的經歷更是加重了林語堂的思鄉與戀地情結，尤其是在國難當頭的危急時刻，林語堂更是心心念念著國家的命運與前途，惦念著那座如“家\"如“國\"的田園北京。1937年7月7日，距離北京很近的盧溝橋事變爆發，開啟了中國的全面抗戰。為了爭取美國對中國的支援，遠在大洋彼岸的林語堂充當起了戰時中國的民間發言人，在《新共和周刊》《紐約時報》《時代周刊》等主流媒體發文立說，積極為抗戰建言獻策。不過，林語堂始終覺得在報端雜志上撰寫文章聲援故國還不夠，他認為，“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作為一個作家，最有效的武器是作品。演講、宣傳和政治論著，當然需要，但小說卻更具有深入人心的藝術感染力?！雹贋榇?，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創作了《京華煙云》這部抗戰小說。

在創作的過程中，“林語堂邊寫邊在心里贊嘆，北京真美。自己前前后后在北京待了三四年，這是自己的福氣。所有住在北京的人都是有福氣的。這樣美麗的河山，豈能容日寇踐踏？\"②顯然，在林語堂心里，他早已將北京這座故都視為整個中國、整個中華民族的象征。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北京就是中國，就是故土，就是家園。這一點也可以從他的《從異教徒到基督徒》（FromPagantoChristianity，1960）略見一斑。在他剛到清華任教之始，他就感受到，“住在北京就等于和真正的中國社會接觸，這就是中國，真正的中國?！笔軕俚厍榻Y和家園意識的影響，在北京的眾多面向中，最令他為之動容的還是北京的美，是北京超凡脫俗的田園景象：“千真萬確，北京的自然就美，城內點綴著湖泊公園，城外環繞著清澈的玉泉河，遠處有紫色的西山聳立于云端。天空的顏色也功勞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瑩深藍，玉泉河的水就不會那么清澈翠綠，西山的山腰就不會有那么濃艷的淡紫。”在《風聲鶴唳》中，林語堂也對北京的美予以了盛贊，他借梅玲逃離北京時回望故都的眼睛重現了對北京自然之美的留戀：“他們看到五里外的夏宮，還有一道綠水環繞著柳樹間的鄉村。遠處的北平像一座公園，覆滿翠綠、姹紫和金黃的顏色”。③北京的這種鄉村樣態無疑增添了林語堂與它的親近感。在跨國的語境下，北京給他提供了一種家的感覺、一份美的享受和一種精神上的歸屬。

的確，北京是美的，但這種美的背后，或者說北京的這種自然性與田園性背后還隱藏著中華民族的堅毅和對現代性的反思。在《京華煙云》中，北京被巧妙地與屹立在泰山頂上、象征著自然的一塊無字石碑聯系在了一起。從這塊無字碑上，立夫和木蘭讀出了“無限的話”，他們“讀到了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帝國的瞬間瓦解，歷史的進展演變，十幾個王朝的消逝一仿佛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一覽表。…那塊巨大的石碑，是向人類文化歷史堅強無比的挑戰者?！贝颂?，這塊石頭象征著與人類文化歷史相對的自然，象征著一種對時間的終極超越，正所謂\"物在人亡”。反觀小說中的北京，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已然落入日寇之手，但北京城仍舊巋然不動，不受絲毫的影響：“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繼承人，不介意于現代文明的侵擾。他們祖先怎么樣生活，他們現在也是一成不變。他們家庭生活有滿足的氣氛，這顯示他們對人生的看法上有無窮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對歲月保持達觀；在談話上，則表現得明智溫和，輕松而悠閑。因為在老北京，剎那與萬古沒有什么分別?！痹谛≌f的結尾，當木蘭追憶往事的時候，她又對時間和老北京表達了類似的觀點：“時光像一條永遠流動不息的江河，雄壯偉大，而萬古不變。他們覺得自己的故事就像是永不改變的古老北京的一剎那”。

實際上，《京華煙云》所呈現的時間觀與林語堂所篤信的循環的時間觀念是一致的，這是一種與現代性線性時間觀相反的觀念。例如，在《吾國與吾民》中，他曾以如下觀點來討論時局：“目前之一周期，自明初以迄今日，這一個周期還未屆結束的期限，但由過去六百年之史跡觀之，其演進仍恪遵前期之軌跡，吾人現正處于荒亂與戰禍交進的上升階段上，此交進之進展，務求相稱于歷史遺法之法式，一九二七年之遷都南京，便可見之。”①他認為，正是這種時間上的循環的穩定性使中國的國民信念和文化精神能夠長久立于不敗之地。因此，北京，就如同那塊無字的石碑一樣，也是超越時間的。它無視現代性直線的時間觀，兀自屹立在時間周而復始的長河中。作為中華民族和中國亙古長存的象征，北京的這一形象為四萬萬中國人樹立起了抗戰必勝的信心。而與此同時，恰恰是侵華日軍的暴行和北京的淪陷，激發起了林語堂對戰爭這一現代性惡果的反思，再反思，最終以田園化的北京作為一種必要的補救。

結語

林語堂作為一位跨國與跨文化學者，其生活經歷深刻影響了他對中西文化的理解與表達，使其將中國傳統與西方現代性進行了深刻的比較。他早期主張全面西化，后來推崇中國傳統文化，他對現代性態度的轉變反映了跨國視野的深刻影響，而這種轉變又具體化到他的北京書寫。他筆下的北京，即使在戰爭背景下也展示了舒緩有致的高度文明，充滿自然的田園和諧。他在紐約的喧器中懷念中國傳統生活方式，書寫理想化的北京，這一切都源于他對西方現代性的跨國體驗與反思。林語堂的跨國主義實踐不僅促進了中西文化的交流，更是在跨國視野中推動我們當下對現代性的反思與修正。

（責任編輯：霍淑萍）

Transnational Modernity and Lin Yutang's Writing of Beijing

Wang Kai

Abstract：Thepaper exploresLinYutang'sengagement withmodernityduringhis timein Beijingandhisrolein shaping theimageofteityanalyzinghistansnationalpracticsasro-ulturalscholaravigatingbetweenCneseandWeter cultures.Lin Yutang'ssix-yearstay inBeijingcoincidedwithaperiodof intensemodernisticupheaval in China，during whichheactivelyparticipatedintheNewCulture Movement.InitialladvocatingforcomprehensiveWesternization，Linlater shiftedtoaprofoundappreciationoftraditional ChinesecultureafterrelocatingtotheUnitedStates.Thiscultural shift reflectedatransnationalreconsiderationofmodernity.LinYutangportrayedBeijingthrougha“pastoral”lens，craftingitas ananti-moderncityinstarkcontrasttothemodernimageofNewYork.His transnationalpractices notonlyfacilitatedcultural exchangebetween ChinaandtheWestbutalsorepresentedacriticaltransnationalreflectiononandrevisionof modernity.In thisreflective process，Beijing emerged asan idealized，aestheticized homeland.

Keywords：modernity；transnationalism；Lin Yutang；Beijing；Moment inPeking；A Leaf inthe S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