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敘事視域下鄺麗莎《蜂鳥巷茶女》中的“茶與文化身份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2-0037-08

“物轉向\"（turntothings）是當代人文研究領域的一個顯著趨勢，它強調“物”具有獨立于人類的本體性、主體性和能動性，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對“物”的簡化和工具化理解。“物轉向”的核心理念在于承認“物”的力量和價值。布朗（BillBrown）的“物質無意識\"概念（materialunconscious）①是其重要理論基礎之一。在他看來，“物”在文學文本中留下的印記是無意識的，但這些印記卻構建了特定的文化歷史。“通過考察文學作品中的‘物質無意識’可以重新想像和建構特定時期的歷史和文化，還可以深入理解作家在文本中傳達的對特定時代的思考和探索。”在西方學界，對\"物”的研究已形成較為完善的體系：薩圖爾（JenniferSattaur）追了從18世紀到20世紀的商品文化在文學中的表現，指出當前學界相關研究的重心正逐漸從消費文化層面轉向對“物”的關注；拉圖爾（BrunoLatour）的\"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theory）提出人類（人）和非人類（物）在社會中都是“行動者\"（actor），且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作用④；貝內特（JaneBennett）則用“物的力量\"（thing-power）來概括\"物\"的這種施事能力；哈曼（GrahamHarman）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了實在之“物\"的無限隱退性（withdrawnness）①。國內學界也對“物”敘事展開了研究。學者們在積極推介西方物敘事理論的同時，結合本土學術資源，致力挖掘作品中的中國“物”，以豐富物敘事研究，同時促進中國文化在海外的傳播。

鄺麗莎（LisaSee，1955一）是當代美國華裔文壇重要的小說家，迄今已出版12部作品，其處女作《百年金山》（1995）備受贊譽，《花網》（1997）、《內部》（1999）與《龍骨》（2003）以當代中國為背景，被稱為紅色三部曲，其中《花網》曾榮獲愛倫·坡獎提名；《雪花秘扇》（2005）被譯成35種語言，同時被改編為電影，在近40個國家和地區發行上映；《戀愛中的牡丹》（2007）、《上海女孩》（2009）、《喬伊的夢想》（2011）等均榮登《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鄺麗莎成長于美國洛杉磯唐人街，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其小說具有濃厚的中國情結，往往聚焦華人女性成長經歷，將宏大歷史敘事與個體生命體驗相結合，在講述中國故事的同時突出女性在社會變革中展現出的堅韌。2001年，美華婦女會授予鄺麗莎“最佳母親獎”，在頒獎詞中“感謝她鍥而不舍的尋根之旅對維護華裔文化傳統所做的貢獻。”②

2017年出版的《蜂鳥巷茶女》延續了鄺麗莎一貫的歷史敘事與女性主題，同時融合了云南普洱茶文化元素，講述了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間一對阿卡族母女李妍（Li-yan）和海莉（Haley）從分隔中、美兩國到成功相認的故事。李妍是生活在云南偏遠山區的一名阿卡族女性，由于觸犯了阿卡族未婚先孕的禁忌，生下女兒海莉后被驅逐出去。在母親和老師的幫助下，李妍來到云南農業大學新開設的普洱茶學院求學，畢業后在廣州開辦茶店，成為廣州普洱茶銷售行業的領頭人之一，并帶領村民將貧窮落后的阿卡族山村發展成了富裕繁榮的現代鄉村。海莉一出生即遭遺棄，后來被一對美國洛杉磯夫妻領養。在一次博覽會上，海莉偶然結識了一位中國普洱茶商，經其介紹來到了海莉的故鄉—普洱茶原產地，在那里遇到母親李妍，完成了其尋根之旅。

《蜂鳥巷茶女》出版后深受國外讀者的關注。基于Amazon、Goodreads兩大書評平臺的近萬條評論，就鄺麗莎本人的作品而言，《蜂鳥巷茶女》的讀者評分僅次于其最受歡迎的《雪花秘扇》③；就《蜂鳥巷茶女》與《女勇士》《喜福會》《等待》等其他華裔文學作品相比，《蜂鳥巷茶女》與《喜福會》的評分居并列第一④。此外，還有一些書評，他們分別關注了《蜂鳥巷茶女》中的家族傳承、女性主義等主題。其中《舊金山紀事報》提到書中關于普洱茶的描寫，認為將阿卡采茶人與普洱茶置于前景搶奪了故事本身具有的戲劇性。相比之下，深入的學術研究卻很少，一篇論文探討了阿卡族文化傳統對阿卡族女性生存狀態的影響；另一篇討論了主人公海莉跨國收養背景下復雜的身份問題，剖析了鄺麗莎對當代流散族群文化身份的關懷與反思。以上研究對解讀該小說具有較為重要的意義，但是他們均忽視了對“處于前景”的非人類物質普洱茶的大篇幅描寫。而在當今“物轉向\"批評話語盛行的語境下，《蜂鳥巷茶女》的物敘事研究必然會帶來富有洞見的闡釋。本文擬采用物敘事相關理論，從物的文化符號意義、主體性與本體性三個層面出發①，探討《蜂鳥巷茶女》中“茶\"如何表征傳統文化、影響人物自我認知發展及文化身份建構，揭示鄺麗莎對跨文化沖突與融合的深刻洞察。

一、作為文化之物的茶

薩圖爾認為，隨著時代發展，西方學界對“物”的研究不再單純強調其商品屬性的一面，而是致力于探討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以突出“物”作為能指符號的復雜性②。“物\"的文化符號屬性，在學界受到了日益廣泛的關注。“‘物'在敘事中可能成為一種符號，被用作文化、歷史、社會的隱喻。”通過賦予“物\"特定的象征意義，“物\"成為文化傳統的表征，人物身份的組成部分。“一個人的自我是他能夠稱作是他的所有東西的總和。”④這表明，個體的自我認同并非僅僅局限于內在的意識，也包括一切外部事物及與之相聯系的經歷。人通過與擁有之“物\"的互動而定義自我的存在，“物”是人的所屬，也是個體身份的外在延伸，“物”同時又進一步影響人的自我認同，人與“物”處于相互影響的動態變化之中。

在《蜂鳥巷茶女》中，普洱茶既是阿卡族傳統文化的象征符號之一，也是主人公李妍民族文化身份的隱喻。在逃離山村、賣茶致富的過程中，李妍對普洱茶的態度逐漸發生轉變，映射出少數族裔女性追尋民族文化身份建構的心路歷程。阿卡族有男尊女卑的習俗，李妍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從小便被迫學習照顧茶樹及如何用茶葉治病，每天都在采摘茶葉、陪母親熬藥中度過。李妍的父親將她視為一種經濟資源，希望她通過采茶為家庭帶來收人，而非接受教育、追求個人發展。茶成為李妍生活的中心，預示了她在阿卡社會中與其他女性一樣的邊緣化地位。在此背景下，季妍的身份被強加的“物”茶一所束縛，其個體價值被泯滅，而茶作為物品的存在超越了人的自我主體，成為人的主導。這種人與“物\"的價值失衡帶來了李妍自我認知與民族文化身份的沖突。面對珍貴而古老的茶樹，李妍卻認為它“毫無價值”，而且逃出大山的念頭也變得越來越強烈，“阿卡人生來便四處漂泊，而此刻，我迫切渴望逃離這樣的命運。”離開家鄉后，經歷了求學、創業的一系列風波，李妍逐漸認識到民族文化對自己不可磨滅的影響，“我犯下的一切過錯，都是因為我沒有遵守阿卡法則一一那些讓我之為我的東西。”在這一認知背景下，李妍開始將飲茶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意識到茶是維系自身與民族文化聯系的重要紐帶。在入學資格面試時，一位茶師向李妍呈上一杯價值不菲的普洱茶，李妍被其風味深深吸引，隨后默默思考，“它（茶）鮮爽甘醇，但對我來說，重要的并不在于其價值幾何。”這番思考表明，李妍的成長經歷已使她從最初對物質的追求轉向對精神和文化的向往，同時她也意識到阿卡傳統已經成為其自我構成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小說結尾，李妍回到了養育她的山村，幫助村民銷售自家種植的茶葉，閑時常常獨自去往自己的秘密茶林靜坐冥想，普洱茶成為李妍民族文化身份的載體及對故鄉情感的寄托。通過描寫李妍對普洱茶從抵觸到認同的變化，小說揭示了她對民族文化態度的轉變，呈現出其追尋民族身份認同的心路歷程。

茶不僅是李妍民族文化身份的隱喻，也是其社會身份的表征。在小說中，自中國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普洱茶作為商品的屬性日益凸顯，它也成為都市人身份的構成部分，成為新興中產階級社會關系的物質基礎。隨著經商領域日漸繁榮，各行各業都涌現出新的商機，原本無人問津的普洱茶也被包裝成社會財富與地位的象征。敘述者借茶師之口說道，“普洱茶是新興的富人們用以昭示擺脫昔日貧困的標志。”①初入廣州時，李妍前途未卜，沒有親朋好友，對工業化的現代都市充滿厭惡，是都市社會中的邊緣群體。她開設的茶店成為她融入城市生活的橋梁。通過專業素養與誠信經營，茶店的收益在短時間內迅速增長，隨之而來的成就感讓李妍成功擺脫了城市生活的孤獨與恐懼。此外，茶店吸引了不同背景的顧客，包括眾多商人、收藏家、茶葉愛好者等，這讓李妍以茶為依托，逐漸建立起自己的社交網絡。在這場“普洱熱\"中，茶葉本身就是受經濟發展、社會觀念等因素影響的物質，其社會屬性的變化影射了李妍自我主體與社會身份的構建歷程。茶店作為物質空間，匯集了來自家鄉和其他茶山的普洱茶，成為李妍離家創業的見證，是她思念家鄉、追尋未來的外化。茶葉作為商品，既是李妍在城市中保持與家鄉文化聯系的紐帶，也是她向外界展示自己身份的媒介。可以說，李妍的社會身份很大程度上由茶定義、發展和建構。李妍開設茶店，而茶葉又打造了其都市人的身份，二者處于互為表征、相互建構的動態過程之中。

李妍的身份困惑與作者的個人經歷是平行的，通過關注茶作為文化符號的意義，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鄺麗莎將人物身份與“物\"交織創作的意圖。在一次訪談中，鄺麗莎說道：“我有過身份困惑。我看上去不像華人，所以很難被唐人街或者中國這些地方完全接受，盡管它們在我心里就像家一樣。而且，我的長相又讓別人認為我很容易融入美國文化，但我在美國文化里常常找不到歸屬感。”②鄺麗莎的這一困惑反映了華裔群體共同面臨的一種身份困境。其實，湯亭亭、譚恩美等華裔作家也常以家族經歷為基礎，關注多種文化融合帶來的雜糅性與復雜性，探討身份認同、文化沖突等主題。《蜂鳥巷茶女》強調物的文化與社會屬性，以茶映射季妍的成長經歷，反映了鄺麗莎為華裔群體解答共同的身份困惑作出的嘗試。“茶”是中華文化的代表之物，也是華裔群體尋求情感歸屬與身份認同的橋梁。茶在中國文化中的深遠意義不僅囿于經濟層面，更表現在社會和文化層面。通過講述\"茶\"的故事，鄺麗莎書寫了中國茶農的生活和歷史，揭示了少數族裔，尤其是女性個體，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生存與發展。這一創作主旨有助于讀者理解以茶為代表的文化符號在中國社會中的多重角色，以及它如何承載民族記憶、賽續文化傳承。正如鄺麗莎在訪談中所說：“也許我美國的一面會幫助他們打開一扇了解中國以及中國文化的窗戶，而我中國的一面又讓我堅信我描述的是真實的中國文化，而不是使它顯得奇異或者陌生。”③

二、作為主體之物的茶

近年來，在“物轉向”趨勢的影響下，部分學者開始將“物”的主體性作為研究重心，突出其作為獨立實體的價值與行動力。本妮特在《充滿生機的物質：物的政治生態學》中提出“物”與生命的關系并非絕對的二元對立，“物”本身即具有內在的活力與能動性，從而將民主化的范圍從人類拓展到了非人類物質①。從“物\"的主體性入手，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理解人物克服身份困境、構建自我主體的方式以及“物\"在這一過程中的積極作用。

與李妍相比，海莉的身份問題更為復雜。海莉出生在中國，是李妍與一名阿卡族男子的私生女，后被一對美國白人夫婦領養，在美國洛杉磯長大，成為一名華裔美國人。正如湯亭亭在《美國評論家的文化誤讀》一文中指出，華裔美國人有著不可調和的“雙重公民身份”（doublecitizenship）②。盡管海莉的養父母為她提供了一個充滿支持與包容的成長環境，海莉自己也接受了美國的教育體系和主流價值觀，然而，她的東方血統又使她永遠無法真正被主流的美國文化群體接納。與此同時，海莉知道自己來自中國，其養父母也始終致力讓她保持與中國文化的聯系，通過學習中國文化知識、參與中國節慶等活動，海莉逐漸意識到了中國文化對她的深刻影響。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受到白人群體的排斥，海莉也無法融入美國華裔社區，因為她帶有中國少數族裔特征的外貌明顯與占據多數的亞裔成員不同。海莉的文化身份是多元的，她同時擁有美國、中國和阿卡文化三種不同背景。這種復雜的文化身份不僅影響了她的成長經歷，也塑造了她獨特的自我認知：“我既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也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③

在海莉的成長經歷中，茶作為引導自我發現的媒介，幫助她逐步超越自我迷失的身份困境，加深對中國文化身份的認同。海莉對茶有著與生俱來的興趣。年幼時，她曾在一次歷史課的自選命題作業中主動選擇了“波士頓傾茶事件”，并認識到盡管美國人并不常喝茶，但茶依然在世界各地具有重要地位④。海莉的日常生活與茶息息相關，上大學期間，她多次就普洱茶的起源、歷史、環境變化等話題展開探討，后來還經常參加茶葉展覽會，尋訪名茶產地。可以說，海莉與茶具有共同的植物屬性，她曾說：“我將它們（知識）吸收到自己的身體里，就像樹木吸收它們的藥物和養分一樣。”在看到海莉對普洱茶等植物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后，海莉的養母認為\"這一定是魔法”。正是與茶與生俱來的緊密聯系逐漸喚醒了海莉混亂的身份意識。年幼的海莉尚對歸屬與文化等概念一無所知時，便已經產生了身份困惑，開始意識到自己與周圍人的不同：“我是我們家族第一個來到這里的人。我來自中國。我帶來一塊茶餅。”茶所代表的中國背景讓海莉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并使她為無法融入白人兒童群體而迷茫。在經過長期思考后，海莉接受了自己的雙重文化身份，并開始反思被收養的命運對自我發展的意義：一方面，海莉是幸運的，因為她的美國養父母使她免于以孤兒的身份長大；另一方面，海莉又是不幸的，因為在這一背景下海莉與母國的聯系被完全割斷。至此，在茶的影響下，海莉的身份意識被喚醒，進而轉化為尋求身份認同的沖動。海莉以棄嬰的身份來到美國，對中國文化的記憶本已消散，在茶的召喚下，她與母國的聯系得以繼續。在海莉受到美國主流文化排斥時，對茶的本能依戀戰勝了身份迷失的困惑與焦慮，茶成為她的精神寄托、尋求身份認同的顯化，引導她發現并逐漸加深自己與中國文化的緊密聯系。

在馬可·卡拉斯洛（MarcoCaracciolo）所謂的“面向物的情節”中，物件具有明顯的主體性①。在這類情節中，物件居于某種因果關系中，從而決定人物的命運。比如，對某物件的欲望會讓人物踏上追尋之路。《蜂鳥巷茶女》中茶餅便發揮著這一功能，成為海莉尋根之旅的線索，助力李妍與海莉母女成功相認，指引海莉完成了對阿卡文化身份的探索。海莉被遺棄時，身邊唯一能證明其身份的物品就是一塊茶餅。茶餅由李妍母親的祖上制成并傳下，包裝上的花紋暗合海莉故鄉村落周邊的山水地貌。年幼時，海莉常常因為身份焦慮而失眠，每當這時，她總會躺在床上默默撫摸茶餅，由此感受與故鄉的聯系，也逐漸產生了尋找親生父母的想法。迷失自我時，茶餅給海莉的身份重構提供了具象的目標，成為其尋根之旅的動力；尋親的努力遭遇挫折時，海莉突然發現茶餅上的紋路并非裝飾，而是地圖，心情再次變得激動，重燃了尋找故土的希望。在一次尋找途中，正是憑借茶餅上的圖案與自己所在山村的地貌相吻合，海莉才確定正在探訪的茶葉之鄉就是自己的故鄉。由此可見，茶餅作為海莉從母親那里繼承的唯一物品和其阿卡血統的象征，影響著海莉的情感與行動，推進了敘事進程，是海莉構建自我身份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物”。

三、作為本體之物的茶

“物\"在文化符號意義與主體性之外，還具有\"獨立于人類理性的本體性。”格拉漢姆·哈曼（GrahamHarman）的“物的本體論\"（object-orientedontology）指出，實在的“物”具有隱退性，在與人類互動的過程中總是部分地隱匿，從而無法被完全感知或理解。④“物”的本體性為我們體察《蜂鳥巷茶女》中茶在人物身份構建中的重要作用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角度，同時也凸顯了鄺麗莎的生態意識與女性關懷。

在李妍關于茶的體驗中，（茶）母樹（mothertree）擁有重要的地位。鄺麗莎花費大量筆墨，將母樹刻畫為茶文化的核心代表：年幼時，李妍就被母親偷偷帶到山上，傳授祭祀母樹以及用其枝葉治病的知識；通過私下將母樹的樹葉賣給茶商制成茶餅，李妍積攢了人生的第一筆錢；長大后李妍常常來到母樹生長的地方一一自己的秘密茶林一靜坐冥想；小說結尾時季妍與海莉也是在母樹的見證下相認的。盡管有關母樹的描寫貫穿小說始終，母樹卻意外體現出一種無法被完全認知的神秘性。在描述人物對母樹的心理感受時，敘述者多次使用“不確定”③“難以理解”“不言而喻”？等詞語，這使得母樹的存在超越了語言與形式的層面，成為哈曼筆下獨立的“物”③它具有獨立的實在性，而不僅僅是敘述者感知和理解的對象。這種無法被完全感知的特征在李妍初見母樹時的感受中也得到了佐證。當時，在李妍看來，母樹周身被某種黃色線狀生物寄生，“看起來明天就要死了”。然而，侍奉母樹的阿卡女性更迭數代，它始終以這樣的古老姿態矗立于隱秘的山林間，外顯的衰敗與內在的堅韌形成了鮮明對比。由此可知，無論是所謂破裂褪色的母樹、毫無價值的母樹、最不幸的母樹，還是后來代表神圣、家族的母樹，都只是母樹在敘述者感知中的顯現，并沒有完全觸及其實在的特征。母樹的本質屬性與其在感知中顯現的特征形成了巨大張力，突出了母樹作為實在、獨立之“物\"的不可知性與自然的無限生命力。

母樹的力量不僅在于其神秘與不可知，還體現在它成為聯結阿卡族不同女性個體的紐帶。母樹由李妍的母系親緣代代相傳，照料母樹、舉行儀式突破了時空限制，成為李妍家族歷代女性的責任和記憶，反過來，母樹也成為阿卡女性共同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小說中，李妍的母親是母樹堅定的守護者，在將母樹所在的土地轉贈給女兒時，母親一改往日的溫柔，嚴肅向李妍宣告，“它只屬于我們女人”①，后又把它稱作“我們這一脈最為珍貴的禮物”②。同為阿卡女性的李妍也與母樹有著緊密關聯，在生產時，正是因為躺在樹冠下，看到了母樹的“庇護之頂”③，李妍違逆禁忌后瀕臨崩潰的心理才逐漸平復，使產程變得格外順利。此外，母樹還是海莉成功尋親的見證者，在小說結尾，海莉被李妍的母親帶到山中，見到了正在樹頂采茶的李妍，并認出她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親生母親，三代女性在母樹下團聚。母樹是聯結自然與文化的紐帶，它不僅是自然生態的組成部分，也是阿卡族茶文化的核心載體；母樹也是聯結阿卡女性個體的橋梁，它見證了一代又一代女性智慧和經驗的傳遞，塑造了她們的共同身份。這與哈曼關于萬“物\"關聯的（relation）理論④不謀而合。母樹是小說中自然、文化與女性聲音的聯結者，但這一角色并未改變母樹作為實在之“物”的本質，其不可知性又表明母樹獨立于人、不可被完全感知的存在狀態。換言之，母樹的不可知性是其自然力量本質的顯現，而它對自然環境、阿卡傳統以及歷代女性個體的聯結則體現了自然、文化與女性主體的統一。

母樹在族裔女性文化身份認同過程中顯現出的本體性反映了鄺麗莎在《雪花秘扇》《上海女孩》《海女之島》（2019）等作品中一以貫之的生態思想和女性主義主題。母樹不僅是小說中茶文化的核心象征，更是女性力量和自然生命力的體現。女性與自然二者并非孤立存在，自然的力量需要女性守護和銘記，而女性的成長又深深植根于與自然的互動，李妍與海莉身份建構的過程，也是女性打破文化規約性、回歸并融入自然的過程。李妍從都市賣茶到重返鄉村、回歸自然的經歷便是最好的體現。在廣州時，李妍對城市環境十分厭惡，繁榮的街道在她眼里只不過是“喧囂與丑陋”，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對自然生機與活力的欣賞，“每一片葉子都如此鮮活，伸向清晨的陽光，散發著輕盈而燦爛的香氣。\"在都市環境中，盡管李妍通過開設茶店實現了經濟的富足，但身為崇敬自然的阿卡族人，與自然割裂的工業化都市生活終究不能幫助李妍實現完全的自我主體建構。這也解釋了鄺麗莎為何沒有將三代女性重逢的場景設置在經濟欣欣向榮的都市環境，而是在李妍重返大山之后，在母樹之下。一方面，母樹本身就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對生態系統的平衡具有重要作用，“這里的一切一樹木、氣候、昆蟲和動物一都在自然形成的和諧狀態中存在了成千上萬年。”母樹與其他自然元素的共生關系構成了生態系統穩定循環的基礎，使其成為生命的創造者、自然的守護者。另一方面，母樹的存在貫穿小說始終，它以神秘而溫柔的方式見證并接納了李妍的母親、李妍及她們與海莉三代人的重逢，凸顯了女性與自然的緊密關聯。由此觀之，通過“茶\"敘事，鄺麗莎在小說中描繪出一幅美好藍圖一即漂泊異鄉的游子不僅能夠實現物理空間的團聚，更能在精神、文化上回歸自然、返璞歸真，以追尋民族文化傳統與現代世界之間的真正平衡。

結語

在《蜂鳥巷茶女》中，鄺麗莎以普洱茶等自然物為引，展現了族裔女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身份困惑與自我認同的構建過程。普洱茶作為中國文化及阿卡傳統的代表物品，映射出人物對民族文化身份從排斥到認同的成長經歷，展現了少數族裔女性在現代社會中對傳統文化的回歸與接受。普洱茶在小說中體現出顯著的主體性，成為人物發現自我、探尋多重文化身份的關鍵引導。而母樹作為小說茶文化的核心代表，顯現出實在之“物\"的獨立性與關聯性，展現了自然、文化與女性主體的緊密關聯。從根本看，小說呈現了宏觀歷史背景下族裔個體接觸外部世界的過程，凸顯出與之相伴的文化碰撞與身份建構問題。兩位主人公擁有迥然不同的成長背景，李妍扎根于云南茶山，后在都市生活中尋回自我，以茶為代表的自然物形塑了其身份；海莉成長于美國，歷盡艱辛重回故鄉，最終實現了多元文化身份的建構。通過中國文化、阿卡文化與美國文化在個體身份建構歷程中的巧妙融合，鄺麗莎向讀者呈現了這一現實：在全球化語境下，文化身份并非單一、固定、刻板的標簽，而是在不同文化元素的沖突與融合中逐漸構建起來的動態變體。借助\"物\"的力量，小說揭示了鄺麗莎就女性族裔個體在跨國家、跨族裔、跨文化的背景下對身份困境的反思，及對多元文化身份的追求。而這種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協商融合、求同存異的理念對建構和諧社會則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特約編輯：江濤）

On Tea and Cultural Identity of Lisa See's The Tea Girl of Hummingbird Lan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ing” Narratives

JiangHongxia and WangKangchen

Abstract：CenteringaroundChinesePu'ertea，LisaSe'sTheTeaGirlofHummingbirdLanetellsthestoryofhowthe Akhamother Li-yanreuniteswith herAmerican daughter Haleyafteratwenty-yearseparation，unfolding across three decadessince thelaunchofChina'sReformandOpening Up.Inthenovel，teaservesasametaphorforLi-yan'sethnic cultural dentity，acatalystforHaley'sjourneyofself-discoveryandtheconstructionofhermulticulturalidentityanda bondconnecting nature，culture，and women.Basedonthe theoriesof“thing”naratives，thispaperexplores therole tea playsinconstructingharacters’dentitiesfromthreeaspects：culturalsmbolism，agencyndontologyofon-umantters. Itisarguedthatbyresorting to“thing”，thenovelrevealsLisaSee'sreflectionsontheidentitydilemmasoffemaleethnic individualsinatransnational，rans-ethnic，and tansculturalcontext，asellasherpursuitofmulticulturalidentity. Keywords：LisaSee；The TeaGirl ofHummingbirdLane；thing；tea；cultural ident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