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的歡聚與撫慰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2-0055-07

馬華作家黎紫書的長篇小說《流俗地》講述了馬來西亞一個名叫錫都的城市幾十年間的人事變遷。正如小說名所隱喻的那樣，“流俗”是指錫都人“都為世俗所纏，升不了天，最終落入泥淖成為俗人”①，《流俗地》關注市井小民的俗世生活，呈現其平凡的生存狀態。一些研究注意到小說中的俚俗字眼、市井敘事和日常景觀，也有一些研究從女性群像、空間場域和地方書寫等角度發掘著小說中的南洋世俗圖景。然而，立體鮮活的錫都并非只有世俗性的一面，實際上，正如有的學者所說，雖然流俗之地的文化表象表現出世俗的特征，但是它的內在精神卻是詭異而靈性的②。筆者認為，這種詭異而靈性的審美特征正是源于小說中大量存在的魅態文化。魅態文化書寫使《流俗地》擁有了更為豐富的肌理，本文擬對這一問題進行探析。

魅態文化是指具有想象性、情感性、超越性和神奇的幻化品質的文化，代表著人類精神浪漫玄虛的一面。最早的魅態文化形式是神話，隨著文明的發展，神話這一文化母體逐漸解體，其魅幻思維與精神作為內在基因，保留在民間信仰、宗教、文學和藝術中，形成了人類特有的魅態文化譜系。若從啟蒙現代性的要求著眼，魅態文化與神秘性、幻魅性有關，理應受到具備科學理性素養的當代作家的質疑與批判。但黎紫書并未表現出啟蒙者高高在上的優越姿態，而是與之平等對視，在她的筆下，鬼魅文化、巫術文化和宗教文化等古老的魅態文化嬉變為具備審美現代性特征的藝術思維和哲理沉思。

一、鬼影幢幢：鬼魅文化之魅

作為原始思維的產物，鬼魅文化彌漫人類文明之初，反映著人類對于超自然力量的想象和態度。它穿越歷史時空，積淀在現代人的意識中，使得世俗人生更為復雜化、生命認知更為神秘化。黎紫書既受到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又吸納馬來西亞華人的鬼魅文化信仰，在《流俗地》中以魔幻之筆構筑了一個人鬼混雜的世界，襯托出生命更幽渺深邃之所在。

“樓上樓”是小說人物的主要生活空間，“人和鬼都困在里頭，誰也出不去”①。許多生無可戀的人來此跳樓自殺，其中大多為華人女性。她們生前受到男權社會的迫害，死后化為怨鬼游蕩在“樓上樓”。在流傳的“鬼話”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有眼無珠的女鬼和懷抱嬰兒的女鬼。有眼無珠的女鬼生前是一位風塵女子，午間從十四樓一躍而下，摔得玉石俱焚。因為恨自己生前有眼無珠，一再錯愛薄情郎，于是逢人便問：“你有看到我的眼睛嗎？我把眼珠給弄丟了。”另一位懷抱嬰兒的女鬼，生前被大輝玩弄，未婚先孕，中午時分穿著中學生的白衫藍裙從八樓一躍而下，一尸兩命。縱使方士做法事超度亡魂，令大輝跪地請罪，她仍飄蕩在\"樓上樓\"不肯離去，抱了個血紅色的襁褓，不見嬰兒，但聞啼哭嚶嚶。

《流俗地》中的鬼魅形象并非為了刺激讀者的感官體驗而刻意求險求奇、鋪排夸張。在吸納馬華鬼魅文化進行在地經驗轉換時，黎紫書沒有堆砌\"地方性知識”，將《流俗地》寫成依賴異域色彩以滿足讀者獵奇心的“方志小說”，而是入木三分地勾繪“鬼魅”與“人心”，以藝術的手法揭示“鬼后有人”。比如，古銀霞在盲校努力求學，卻遭陌生男子強暴，懷孕墮胎，被迫中斷學業，經歷了與懷抱嬰兒的女鬼相似的苦痛命運。因此，當方士做法事時，她可以聽到女鬼的哭聲如一縷細煙，穿梭在法器聲中，“她幾乎以為那女子終于會用哭腔訴她的苦，將平生唱成一段苦情的折子戲”③。夢見女鬼時，銀霞也并不害怕，反而與她并肩站在一起，形成同盟，體諒彼此因男權社會的迫害而遭受的沉重創傷。母親梁金妹對銀霞墮胎心存愧疚，因此也曾夢見這位女鬼。在夢中，她與女鬼交談，逗弄嬰兒，當聽到女鬼說“他要沒死，現在該念大學了”時，陡然醒了過來。醒后，梁金妹握緊銀霞的手，說出了這個夢，之后半響無話，良久才說：“要是當年我讓你把孩子生下來，今日他就十七歲了，以后有孩子養老，你下半輩子不必這樣孤零零。”得到女兒諒解后，她才釋懷，安心地咽下了生命的最后一口氣。通過在夢中與女鬼并肩、對話，銀霞和梁金妹直面、紓解著自我的生命隱痛。

鬼魅跨越肉身及時空的界限，幽幽出沒于人間，提醒著生命的裂變與創傷。在《流俗地》中，黎紫書還書寫了其他女性的生命隱痛：春分與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廝混，十七歲就懷孕生子，一腳陷進命運的泥淖無力自拔；蓮珠雖然嫁給了拿督，風光一時，但名不正言不順，后來又因拿督有了新女人而失寵；馬票嫂原生家庭殘缺，第一段婚姻極度不幸，在夫家做牛做馬，仿佛在十八層地獄走了一圈…這些女性與\"樓上樓”的女鬼們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她們是活著的女鬼，女鬼是死去的她們。胡星燦認為：“‘鬼魅背后暗藏著隱秘的、強悍的、能與宏大敘事、權力話語構成抗衡之力的‘鬼力’。”中國古代文學中的鬼魅形象就有著極強的控訴力量，鬼戲的母題之一便是懲惡揚善，比如元代尚中賢的《海神廟王魁負桂英》和關漢卿的《竇娥冤》。中國現代作家也將鬼魅文化納入創作，借鬼魅形象思考現實問題，比如魯迅寫下了具有復仇精神的“女吊”，諷刺那些高唱“勿念舊惡”而暗中“吸血吃肉\"的偽君子們。同樣，在“鬼力\"的作用下，《流俗地》中被宏大敘事和權力話語遮蔽的人與事得以浮現，馬華底層女性為人時難以抗爭、做鬼后無所歸依的苦難命運，獲得了更為可感、可供言說的可能。黎紫書在吸納鬼魅文化進行文學想象與虛構時，承接了嚴肅文學鬼魅書寫的批判刺世傳統與人性觀照視角，對馬華社會的黑暗現實與荒誕世情進行著深刻質詢，關照了現代人詭謫迷離、人鬼難分的生存境遇，由此賦予了小說更為深遠的源流背景和更為寬廣的現實景深。

除了《流俗地》，黎紫書的其他許多作品也被鬼魅文化緊緊纏繞著，比如《把她寫進小說里》的主人公江九嫂就如同一個女鬼，《浮荒》以一個能辨認出周遭鬼魂的人的視角來看現世中的鬼，《蛆魔》通過一個女鬼的視角淋漓盡致地展現一個家族的罪惡…汪暉指出：“在‘鬼'世界的強烈的、絢麗的、分明的、詼諧的氛圍中，我們生存的世界呈現了它的暖昧、恐怖、異己、無所依傍的狀態。”①黎紫書進行鬼魅文化書寫的目的，不在于以險奇可怖的形象刺激讀者的感官與情緒，而在于表達她對現實世界的深切考量。鬼魅文化往往與錯覺、夸張、扭曲、荒誕等現代性藝術思維有關，黎紫書以此探索著寫實主義和理性思維之外未知的人性疆域，賦予著小說更為濃烈的神秘性、怪誕性和更為深層的隱喻性、象征性，呈現出人鬼交融、詭異神奇、意蘊深廣的藝術境界。

二、巫風浸潤：巫術文化之魅

如今，現代科學能夠有效解決人類的許多難題，但依然無法治愈所有疾病，無法抵抗衰朽與死亡，無法支配機遇、避免意外、預測偶然。“人類一旦為知識所摒棄，經驗所不能援助，一切有效的專門技巧都不能應用之時，便會體認自己的無能，但是，這時他的欲望只是更緊迫著他，他的恐怖，希望，焦慮，在他的軀體中產生了一種不穩定的平衡，而使他不得不追尋一種替代的行為。”這種替代的行為便是巫術。巫術充滿魔力，連接著一個光怪陸離、神秘莫測的世界。當科學與理性不能給人安慰時，人類可以通過它得到一定的撫慰，從而恢復心靈的平衡與精神的統一。而巫性思維中往往存在大量想象，同時又十分注重實效，顯現出真幻合一的特征，這與文學創作天然親近。

在小說中，何門方氏十分相信通靈巫術的效用，多次利用它應對科學無法解決的難題。嬋娟因為女學生的自殺，性格比以往暴躁許多，動輒咆哮，何門方氏十分驚恐，決定帶她去九天玄女廟找娘娘問殛。問又稱問米，起源于中國。問觀婆利用巫術將已故者的陰魂召回陽間，使之與親友相見。在問現婆請得尖仔的陰魂附身后，何門方氏問道：“尖仔啊，細輝的老婆這陣子很不順遂呢，行事有點不尋常，你替她看看是不是撞邪了。”③何門方氏希望通過巫術為嬋娟的反常行為作出解釋，從而緩解自己的恐懼與不安，恢復心理和生活的正常秩序。聽到詢問后，問現婆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嬋娟看了許久。嬋娟想起這雙眼睛里藏著另一雙眼晴，像是要看透她這軀體里藏著的另一個人，不禁低下了頭。一直以來，嬋娟將自己的愧疚感深深隱藏在嘶吼、摔東西等偏激行為背后而不愿承認，因此當問豌婆運用巫術逼視她層層封鎖的內心時，她略感心虛，低頭躲開。這次問現后，她開始每天清早播一回《大悲咒》，以此緩解內心的愧疚。

除了問，何門方氏還請方士做法事。第一次是為小兒子細輝治“怪病”，第二次是讓大兒子大輝向冤魂認錯請罪。大輝玩弄一位女中學生，使之未婚先孕。被大輝拋棄后，女中學生跳樓自盡，一尸兩命。細輝看見報紙上這位女孩的遺照，打了個激靈，哮喘病忽然發作。多方尋藥無果，坊間將細輝的病歸類為“怪病”一所謂“怪病”，非凡夫俗子能治，于是何門方氏托人找來方士為細輝治病。黃衣方士“雙目圓睜；嘴上一聲暴喝，腳下一躁蹬！上半身一邊捏指訣一邊念咒語，下半身步罡踏斗”④，對何門方氏說道：“你家里有陰人…她帶著孩子來找父親。”法事結束，臥病多日的細輝從床上爬起來，除了臉上依舊是茫然的神情外，能走能跳，像個沒事的人。有學者認為，文化系統的信仰、價值與習俗是疾病與治療的根本因素。受巫術文化影響，何門方氏相信方士做法事治病的效用。曾有人類學家預言，隨著第三世界的現代化發展，非西方醫學體系將被西方生物醫學體系取代，薩滿、巫醫與其他治療師將讓位于醫生、護士與專家。①但現實情況絕非如此，現代生化醫療并不能治愈所有疾病，比如小說中細輝的“怪病”，因此，運用巫術力量的儀式治療依然有著存在的空間。

在得知女鬼帶著孩子來找大輝后，沒過幾天，這位方士再次到來，這一次，大輝奉命待在家中向冤魂認錯。巫術將人與鬼置于同一時空，形成生死同臺的混沌世界：“鐵面方士與女鬼斡旋，從上午至下午，念的咒冗長而單調。其中有一段，方士命大輝跪在地上，額前貼符，兩手持香，跟著他一句一句地念，賭了許多咒，其實是在細數自己的罪狀。”這次法事結束后，何門方氏一家終于恢復了平靜，連細輝那么孱弱的身子也不怎么犯病了。通靈巫術的神秘性、神圣性和儀式性不僅感染了何門方氏一家，還環繞著其他居民，“樓上樓”因此充滿了濃厚的幻魅氛圍：“那真是一個奇幻的午后。樓上樓的人們全肅靜下來，都在屏息以待。”③

羅伯特·雷德菲爾德曾提出“大傳統”與“小傳統\"這兩個重要概念。相較于主要指稱精英文化的“大傳統”，“小傳統”大量體現在民風民俗中，包含著廣大民眾的道德價值觀、解釋體系和生活邏輯，蘊涵著他們對生活秩序的期待、對人生幸福的追求。作為“小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巫術“表現給人的更大價值，是自信力勝過猶豫的價值，有恒勝過動搖的價值，樂觀勝過悲觀的價值。我們必在巫術里面看見具體化了的癡情希望—愚不可及的崇高希望”④。面對理性無法解決的一系列難題，何門方氏問現、請方士做法事，希望借助巫術的力量幫助自己和家人渡過難關，這正是馬林諾夫斯基所說的\"愚不可及的崇高希望”。巫術一方面蘊藏著人類含混而熾熱的情感，包含著大量想象，難以用理性進行詮釋，另一方面又講究實效，努力對人類的實際困難作出回應，這一真幻并存的特征與文學審美天然交匯。黎紫書沒有站在啟蒙者的立場上，將巫術文化粗暴地批判為封建迷信，而是擁抱巫性思維的直覺性、聯想性和神秘性，神游于人神鬼共處的靈性空間，觀照著巫術儀式中人類積郁情感的宣泄和些微安全感的擁有，《流俗地》因此具有了更為豐富的文化意蘊和人文關懷。

三、神性光輝：宗教文化之魅

馬來西亞宗教氛圍濃厚，伊斯蘭教為國教，佛教、基督教分別為第二、第三大宗教，此外，還存在地方性、小規模的多神崇拜，如觀音、大伯公、九皇爺等。在這一文化語境下，黎紫書吸納不同宗教的文化因子進行創作，宗教意識與審美意識相互交織，宗教情感與藝術情感相互滲透，宗教理想與藝術理想相互促發，形成鮮明的個人風格。《流俗地》開篇，錫都主干大道一派諸神歡聚的景象：“三寶洞南天洞靈仙巖觀音洞，櫛比鱗次，各路神仙像是占山為王，一窟窿一廟宇，里頭都像神祇住的城寨，擠著滿天神佛。”許多小信守、小祈祝也潛藏于草根庶民間：巴布理發室的墻上掛著象頭神迦尼薩色彩鮮艷的畫像；嬋娟家的白瓷觀音垂首聞香；“樓上樓\"安置著寫上佛號用以鎮壓亡魂的石碑在《流俗地》中，宗教文化成為小說人物日常生活的重要場景，同時也與他們的命運緊密交織。

印度教的象頭神迦尼薩是《流俗地》中的重要神祇，小說的第九部分甚至直接以“迦尼薩”命名。在印度神話中，廣博仙人口述《摩訶婆羅多》，迦尼薩幫忙記錄。因史詩太長，迦尼薩寫壞了智慧女神贈送的神筆，于是他折斷右牙當筆，最終完整記錄了這部偉大的印度民族史詩。因此，迦尼薩大神象征著為了他人而自我犧牲。在《流俗地》中，迪普蒂曾對銀霞說：“你看啊銀霞，迦尼薩斷一根牙象征犧牲呢，所以那些人生下來便少了條腿啊胳膊啊，或有別的什么殘缺的，必然也曾經在前世為別人犧牲過了。”①這段話將銀霞的眼盲與迦尼薩的斷牙瞬間關聯起來，使其成為自我犧牲的象征。銀霞聽后，大為震驚，仿佛有一個卷著漩渦的黑洞忽然在她的頭頂上張開，猛地把她攝了進去，“將她帶到一個前所未聞的，用另一種全新的秩序在運行的世界”②。在這一刻，她驚心動魄地獲得了神的啟迪，精神世界被照亮。《流俗地》中銀霞與象頭神迦尼薩的神秘互動，也正體現了當代馬華文學的時代新質一一以開放的心態接受來自異文化的光束。

犧牲往往伴隨著受難，斷牙使迦尼薩忍受痛苦，眼盲也使銀霞一次又一次遭遇挫折。因為不能去普通學校念書，銀霞在蓮珠姑姑的陪同下前往壩羅古廟的義校咨詢上學事宜，被拒絕后，她感到“好長一段日子揮之不去的惱怒與沮喪”③。后來，好不容易能去密山新村的盲校上學，卻又遭陌生男人強暴，懷孕墮胎，被迫輟學，身心受到嚴重創傷。銀霞想象、渴望、爭取著光明，努力讓自己黑暗的世界多些亮色，卻總是鐸羽而歸。但同時，她的每一次努力還是將黑暗的閘門推開了一點。盲人院不堪回首的往事，客觀上使銀霞與歷經滄桑的顧有光更能理解彼此，他們關系的嬗變發生在電梯里的禁閉時刻。因電梯發生故障，二人身處一片漆黑之中，這時，銀霞對顧有光說：“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這一剎那，幾乎有神諭的意味，二人破壁相逢，同在一維。銀霞的這句話不僅是指顧有光此時在生理上體驗到了她因眼盲而長期身處的黑暗，更隱喻著他即將走進她更隱秘的內心世界。在黑暗中，銀霞將盲人院的不堪往事一一她內心最隱秘的傷痛一一向顧有光緩緩道出，平靜、坦蕩。話說完，電梯恢復運行，燈亮了。顧有光替銀霞拍去裙裾上的灰塵，扶著她走到大廈外，陽光迎接著他們。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語言和行為，就在這些平靜而日常的舉動中，他們的心貼得更近了。正如迦尼薩自斷象牙，忍受痛苦，最終完成了《摩訶婆羅多》的記錄，銀霞眼雖盲但心水清，她的受難接受著命運的指引，在一次次的遭遇與突圍中，她不斷成長，最終完成自我救贖。這也正與迦尼薩的身份一智慧之神、破除障礙之神一一相呼應。因此有評論者指出：“銀霞的人生經歷了挫折、苦難和成長，由獻祭而救贖的過程，實現了人性和神性互證。她最終完成了修煉，走向完滿境界。”

除了銀霞這位被迦尼薩大神眷愛的孩子，《流俗地》中其他一些人物也感受著迦尼薩的神性：巴布理發室懸掛著迦尼薩畫像，畫像的幽光紛紛撒落，照亮迪普蒂畫在眉心的吉祥痣，神與人有了神秘互動。細輝下象棋比不過拉祖，于是“伸手指著墻上迦尼薩的畫像。神在大放光明。‘你家拜象神，下象棋自然是你贏的了'\"。此話一出，細輝、拉祖與銀霞都愣住了，不由得噤聲，敬畏迦尼薩的神秘力量。

除了印度教，佛教在《流俗地》中也有所體現。比如嬋娟來自信佛之家，每天清早都播放一回《大悲咒》，希望借助佛的力量緩解自己對跳樓女學生的愧疚。伊斯蘭教在小說中也留下些許痕跡。比如在哈芝節，為向真主安拉示好，城鄉各處宰了許多雞鵝牛羊。回教堂的誦經聲浪也日日縈繞。基督教也融入了小說。黎紫書是深暗教義的基督信徒，在創作中，她雖沒有刻意宣揚基督教神學，但隱約地開展著一場文學與神學的對話。銀霞在錫都無線的士臺做接線員，老板會將顧客的投訴交給她處理，因為她的聲音可以安撫那些粗言穢語之人。因此，的士司機們笑說：“我們的霞女啊，前世一定是個傳教士，天天對人講耶穌。”①銀霞的聲音令人聯想到耶穌，暗示她身上有著不同于常人的靈氣，具有犧牲精神與救贖力量。

弗雷澤曾將人類思想的發展比喻為用三種不同紡線交織起來的網，這三種紡線分別是黑線（巫術）紅線（宗教）和白線（科學）。他認為，織物的畫面顏色逐漸地變化著，這標志著現代思想多種不同旨趣和相互矛盾趨向的狀態。②在科學理性為世界“祛魅\"的時代，宗教文化并未完全湮滅，“那些明顯是人之外的事物和能動者，可以改變或塑造我們的靈性和情緒境況”③。在《流俗地》中，神祇自由出沒，或啟迪身處困境之人，給予他們精神力量，或引導庸常生活之人感受世界的神秘與深邃。黎紫書吸納多元宗教文化進行創作，探尋著可以撫慰現實苦難的超越性力量，同時又尊重個體的生命價值，突出銀霞等人的生命主體意識，極具現代性。通過書寫宗教文化與人物命運的交織，《流俗地》呈現著馬來西亞獨特的地域文化與精神民俗，關照著馬來西亞民眾的精神狀態與心靈世界。

四、“賦魅”與\"祛魅”共存：一種后現代世界的可能性

今天，現代化深入推進，理性價值得到彰顯，魅態文化失去往日的影響力，人類似乎生活在一個無神的、清明的、完全可以用理性來理解和描述的現代性境況之中。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言：“在原則上，并沒有任何神秘、不可測知的力量在發揮作用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除魅（EntzauberungderWelt）。我們再也不必像相信有神靈存在的野人那樣，以魔法支配神靈或向神靈祈求。”然而，理性兼具自由解放和枷鎖束縛的雙重含義，其自我標示的啟蒙也具有多義性和矛盾性。世界日益明晰化，但世界的豐富性也在被簡約，世界日益被認知，但世界的意義維度也越來越狹窄。因此，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改變了韋伯命題的走向，古老的神靈以一種非人化力量的形態從墳墓里走了出來。作家們也開始思考祛魅結果帶給世界的傷害，重新發掘魅態文化的積極意義，對它的描寫由嚴峻的啟蒙話語逐漸走向寬容的多元話語，這正是黎紫書小說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審美現代性表現之一。

相較而言，李永平、張興貴和黃錦樹等馬華作家更多書寫著雨林、“馬共”和民族創傷等主題，這些內容長期以來定義著馬華文學，限制著它的書寫面向。黎紫書不再耕耘這類被標簽化了的馬華文學，而是“有意拉開她與國族書寫的距離，試圖重新為馬華主體性做出更復雜的描述”。她抵御著某些期待視野中沉重的異國情調，將目光轉向馬華民眾的日常生活，發掘世俗生活中涌動的魅態文化，并用現代藝術手法將這一切在小說中予以呈現：銀霞與女鬼在夢中并肩站著，形成同盟，互相撫慰內心的傷痛；何門方氏問、請方士做法事，希望借助巫術的力量減少內心的恐懼；嬋娟每天清早播放一回《大悲咒》，希望借助宗教力量緩解內心的愧疚；銀霞將自己的眼盲與迦尼薩的斷牙相聯系，驚心動魄地獲得神的啟示，最終完成自我救贖黎紫書以說書般的韻致將市井俚俗中存在的魅態文化引入小說，尊重馬華民間幻魅性與世俗性交織、“賦魅”與“祛魅\"共存的生存邏輯，這與大衛·雷·格里芬等人提出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理念不謀而合。

“建設性后現代主義”與“解構性后現代主義”相對，意在強調“后現代主義”肯定性、積極性和建構性的向度。大衛·雷·格里芬等人試圖建構一種后現代世界觀，其目標之一是重建能夠為人類存在賦予意義的合理的精神基礎。他們認為，實現這一目標需要發掘前現代文化在現代的積極意義，呼呼現代世界的返魅：“由于它（建設性后現代主義）重新回到了有機論并接受了非感官感知，它愿意從曾被現代性獨斷地拒斥的各種形式的前現代思想和實踐中恢復真理和價值觀。”魅態文化正是前現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現代科學出現以前，就已在人類生命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人類心靈包容著過去心靈反復經驗的觀念，當下的經驗在某種程度上包容了整個過去的經驗，人類無法迅速接受新的存在方式而不必遭受嚴重的乃至致命的心靈痛苦。盡管現代世界追求可計算性、可預測性和可控制性，但人類的存在境況永遠無法像期望中那樣被完全預見和掌控，而是始終存在無常與偶然。在這些生命的罅隙中，魅態文化依然有著存在的空間。《流俗地》中的魅態文化正是在一定程度上撫慰著身處困境的現代人，幫助他們編織自我生命的意義之網。

值得注意的是，“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在努力通過前現代文化緩解現代文化帶給世界的傷害時，并沒有忽略現代文化積極的一面。大衛·雷·格里芬等人強調，過去、現在和未來并非機械的序列關系，走向后現代世界的過程需要前現代文化和現代文化的相互滲透：“（建設性后現代主義）不僅希望保留對現代性至關重要的人類自我觀念、歷史意義和一致真理的積極意義，而且希望挽救神性世界、宇宙含義和附魅的自然這樣一些前現代概念的積極意義。”同樣，《流俗地》將前現代文化與現代文化創造性結合，隱含著多元文化思維。它既不避俚俗，書寫凡庸人事，又歡聚鬼神，涌動魅態文化，形成一個擁擠的空間：多元族群共同生活，是肉體的、現實的擁擠；鬼神們穿梭游蕩，是精神的、信仰的擁擠。這兩種“擁擠”共存，形成了駁雜豐富的世俗生活與多元慰安的精神生活的深層呼應，由此建構出一個人鬼神混雜、生與死交融的奇幻世界。黎紫書筆下這一魅態文化與現代文化和諧共存的世界，呈現著人類生活更為豐富、復雜、完整的面貌，與查爾斯·泰勒所說的\"完滿（fullness）\"③不期而遇。正是魅態文化的存在，讓生命的意義維度得以拓寬，“賦魅”與“祛魅\"共存的后現代世界已經隱隱浮現。

（責任編輯：霍淑萍）

Ghost Gathering and Comforting： The Writing of Charming Culture in Li Zishu's Vulgar Place

Ma Shaoxi and Deng Yuxuan

Abstract：LiZishuisarepresentativewriterof thenewgenerationinthe Malaysian Chineseliteraryworld.Herrecentwork， VulgarPlace，explores theghost culture，witchcraft culture，religiouscultureand other mixedand coexisting charming cultures.LiZishudoesnotobserveandthinkabouttheworldoflifeinasingledimension.In VulgarPlace，the“enchantment” of ghostsand gods coexist withthe“disenchantment”of modernity.The creativecombinationof pre-modern culture and modernculturecanprovidecomfortandtreatmentformodernpeople'sspiritualtraumaandhiddenpain.Theworld in which thecharmcultureandmodernculturecoexistharmoniouslyinLi Zishu'snovels presentsaricher，morecomplexandcomplete viewof humanlife，whichcoincideswith theconceptof“constructivepostmodernism”proposedby DavidRayGrfinand others.Itistheexistenceofcharmingculturethatbroadens themeaningdimensionoflife，andtheposibilityofapost-modern world looms.

Keywords：Li Zishu；VulgarPlace；charmingculture；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