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中的隱痛與“冷漠”里的溫情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2-0062-09

黎紫書（1971-）原名林寶玲，出生于馬來西亞怡保，成名于花蹤文學獎。作為馬來西亞本土作家，她游走于歷史與現實、虛構與真實之間，用細密的筆觸書寫人生世相，憑借多部作品先后獲得花蹤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世界華文小說首獎、臺灣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等獎項，成為當代馬華文壇備受矚目的作家。黃錦樹在談及黎紫書的寫作時提到，黎紫書頻頻獲獎的傳奇性是確實的，“顯然她在文學上具有非凡的天分，也許曾在創作上下了不少功夫”①。黎紫書的小說兼有長篇、短篇與微型。就已有研究來看，微型小說因為篇幅短小、敘事內容有限而被排除在主流研究視域之外。然而在黎紫書看來，微型小說體量雖小，卻是不能被忽略的\"重要作品”②，她認為“小說作為載體，倘若作者有能力授之予精魂，其魂魄的重量自當與作者的眼界與胸懷等之，而不必然與小說的體積成正比”③。自寫作之始，黎紫書就傾力創作微型小說，已出版的微型小說集有《微型黎紫書》（1999）《無巧不成書》（2006）《簡寫》（2009）《女王回到城堡》（2010）和《余生》（2017），其中篇目多有重疊。

黎紫書的小說中既有南洋鄉土也有都市日常，從作品內容來看，她的微型小說的內容多為后者。身為馬來西亞本土作家，黎紫書小說的“在地感\"（localsense）總會借由帶有南洋色彩的故事背景或地點、空間描寫彰顯出來，然而在她的“面向‘都市人'受眾群的五分鐘小說”④中，都市空間并不具備鮮明的地域性（localness）特征。小說中的場景不外乎學校、家庭、車站、公園、街道、商業區等，這些類型的空間存在于幾乎所有城市，具有“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①的特點。相較于把人物置入家族歷史中去思考族裔境遇或離散經驗的宏大命題，黎紫書的微型小說承載的是她對現實都市日常生活的細微體悟。

這些小說大多圍繞都市人的日常生活點滴展開敘事。一方面，這種“無地方性”源于微型小說的體裁限制。微型小說短小的篇幅無法容納宏大的時代背景和深廣的社會歷史，無論是場景空間還是人物故事都只能濃縮在有限的片段里。另一方面，“無地方性”也體現出黎紫書在創作中有意或無意地規避本土經驗，或加入個人在馬來西亞本土環境以外的城市行旅經驗。以《簡寫》為例，在對此書的評價中，不同評論者分別從小說背景和語言兩個方面同時關注到小說中南洋本土風貌的隱沒。石鳴認為黎紫書模糊了她慣于在之前出版的短篇小說中著重描繪的后殖民南洋背景，“黎紫書有意地將南洋背景做了技術剔除，她試圖在書寫中將其熟悉的南洋背景轉換為中國背景”②。梁靖芬則關注到小說語言的非本土性特點：“lt;輯一gt;的語言尤其‘大陸’。它最初的閱讀對象，應該是大陸讀者對本地讀者來說，也許有點隔。但對小說家而言，未嘗不是語言的磨煉。”她確認了黎紫書帶著讀者視野進行創作的可能性，認為“高明的作者必然不會無視讀者的要求。至少，會知道讀者在哪里，以及那讀者是誰。黎紫書把《簡寫》歸為大眾小說，必然也清楚這樣的局限與優勢”④。

不論是為了消解大歷史、抵御以“構建認同感”為價值中心的創作取向，還是為了滿足不同區域讀者的期待，借以“打通馬華文學與世界文學的渠道”③，抑或只是作者自身旅居經驗的自然融入，這種對于本土經驗的規避使黎紫書的微型小說最終呈現出一種褪去本土色彩的“無地方性”。她嘗試站在情感共通的層面探尋壓抑在日常行為之下的人性隱微之處。“通過對都市人心理和情感問題進行刻畫，從而透視都市社會中人的異化和變態”，這些小說圍繞都市生活的微瀾，講述小人物的悲歡，都市人物的“形”和日常生活的“態”成為書寫的重點。

一、凡夫俗子：沒有傳奇的無名氏

黎紫書的微型小說中包含眾多都市人物。他們不必在劇烈的時代變革中做出選擇，本身就處在被平淡穩定的日常時空包裹的“小時代”里，是身處凡塵俗世中沒有傳奇的普通人。他們年齡不同、身份各異，或是趕赴考場的少年（《錯體》），或是回憶愛情的老人（《春日》），或是作家（《守望》），或是公司職員（《完美生活》），但這些人物卻沒有具體姓名。大多數小說都是從第二／三人稱的旁觀者視角切入展開敘事，僅有少數幾個篇目采用第一人稱。小說的主要人物通常無姓無名，只用人稱代詞（她／他、你、我）或是表示泛指的類別詞（女人、男人、老人）來指代。即便是有名字的人物，也多是有姓無名，“老余\"\"老林”\"老郝\"這樣的稱呼，就已經包含所有關于他們姓名與身份的基本信息。

人物的集體“無名”突出了都市小人物的平凡，指向一種整體性。黎紫書把人物的姓名隱去，在人物外形的細節描寫上著墨極少，摒棄基本的外貌、肖像描寫，通過日常事件中人的行為和心理狀態來勾勒人物的“形”。她不僅沒有強調人物的獨有特征，反而用隱姓埋名的方式遮蔽姓名作為基本的個性符號賦予人物的差異性，以此突出都市小人物的共性特征。

“你”“我”\"她/他\"指代了千萬個都市小人物，他們是同樣微弱、平凡又渺小的個體，不出眾的模糊面孔和相似的生活狀態反映出他們共同生存在其中的都市生活環境，沒有姓名的“你”即是\"我”，“我\"即是“她/他”。個體的敘述也因此指向更具普遍意義的都市人群體，瑣碎日常的集合映射出凡俗人世中都市人整體的生存境況。

此外，人物的“無名”也照應了小人物在大都市環境中的游離狀態和邊緣處境。他們或是想要介人公共領域和主流話語而不得，或是無法適應不斷迭代更新的流行文化和新潮的都市生活方式而被排斥，又或是面對錯綜復雜卻日漸疏離的人際關系難以融入。“無名”是對小人物在大都市中默默無聞的生命狀態的詮釋。

小說《我在》探討了有關參與公共領域事件、介入主流話語體系的問題。主人公“他\"的家里珍藏了一張中學課本上出現過的、記錄某一歷史性時刻的照片。讓全家人倍感遺憾的是，他的爺爺和爸爸當年就站在鏡頭視野之外兩厘來之遙的現場見證了那個歷史時刻，卻沒能上鏡。這件事讓他十分介懷，于是他請教有照片沖洗經驗的舅舅仔細研究照片，盼望能從蛛絲馬跡中找到當時“在場”的證明。當得知可能是因為照片剪裁問題沒能上鏡，他對裁照片的標準感到迷惑。舅舅無意中說的“反正被裁的總是那些邊緣人啊”①更讓他心有不甘。通過學習攝影他終于明白，裁切照片本就沒有固定的一套執行標準，“若真有所謂方圓，都以照片里的主角為準一裁掉別人，無非是為了突出這些人\"②。小說中的\"他\"希望被納入歷史，卻終究被排斥在主流之外，即便只是作為襯托大人物的背景，也難免被裁的命運。諷刺的是，之后他迷上了自拍，出入于各類集會現場，以大人物為背景來拍攝自己，用\"修圖痕跡十分明顯”的照片，把自己變成站在照片前景中的主要人物，制造“我在”的現實。并開辦以“吾輩的歷史”為題的影展，使之成為有他“在場”的歷史。盡管其中有關歷史的敘述沒有直接指涉馬來西亞，“集會”“大人物”“邊緣”這些關鍵詞的集合，卻使人聯想到馬來西亞華族在政治上身處邊緣的歷史。人物的行為細節和不經意的環境描繪到底還是“出賣”了她，讓我們知道部分故事的發生地，還是她生長于斯的南洋。③然而，從作者創作的主觀意圖來看，黎紫書選擇游離在大的話語體系之外去處理“歷史”，其中深意被模糊化為帶有諷刺意味的個體的絮語。

《窗簾》則從文化接受的層面關注老年人在都市文化環境中的邊緣化處境。小說由窗簾引發的官司寫出老年人對“新文化”的不適應，同時反思思想開放的界限與文化覺醒的尺度問題。一對老夫婦因為未掛窗簾被對窗居住著的年輕夫妻視為偷窺者，為避免矛盾加深特地掛上窗簾。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對窗住戶那對夫婦中的丈夫公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并開始與某男子同居。他沖破世俗道德觀束縛的行為得到年輕人的廣泛支持，被視作“文化覺醒”。老夫婦抱著“吾不欲觀之”的心態不敢掀開窗簾，卻被男人以“性別歧視”的罪名告上法庭，報社針對此事跟進報道，老夫婦遭到輿論攻擊，甚至收到匿名侗嚇信。面對窗簾引發的控訴，他們陷入迷茫與不解。現代都市社會當中思想變換的迅速使原本就存在的代際、文化圈層差異更加明顯，信息更新的迅捷又留給人們更少的時間去深入思考和探查事件的真實內核。在輿論助推下的“文化覺醒”，模糊了思想封閉與開放的邊界，卷入其中的人在不明所以中被攻擊，變為被排斥在特定文化圈層之外的異類。黎紫書借窗簾事件寫出老年人面對“新文化”的奇襲手足無措的狀態，也質疑所謂“平等”和由此引發的輿論導向的正確性，鼓勵建立在相互尊重基礎上的開放與包容。

與身處主流話語體系和文化圈層之外相比，描寫人物在情感關系中的邊緣化或許更能切中普遍意義上都市人的痛點。《留守》中的“她”是一個剛剛送走病重的丈夫的老婦人。她的女兒在她剛剛得閑后就把男友送的狗托給她寄養。狗慢慢老去，女兒結婚后又把自己的女兒囡囡托付給她照看。三四年后，老人把外孫女帶大，女兒卻以上幼兒園為理由匆忙接走囡囡，臨行時還囑咐囡囡不要靠近臟兮兮的狗。唯獨留下那條老狗與老人一并留守。小說中的“她\"渴望親情與陪伴卻被排斥在親情關系之外，女兒只在乎她的可用價值，卻無視她身體的老弱與內心的孤獨。老人被迫留守，即便有屋可住，也無家可歸。

小說中的“無名氏\"群體指代了占據都市人口大多數的普通市民，他們的日常生活片段構成了都市社會的縮影。他們遠離大歷史的前臺，處在主流視野之外，行走在情感關系的側旁，在邊緣的都市一隅品嘗著日常的悲歡。黎紫書在采訪中曾說：“我喜歡在人群里專心觀察周遭的一切，那是一種嗜好”①。在對都市人的敏銳觀察和對日常生活的細細品味中，她透過俗世的平淡，發掘出隱藏在平和安逸的物質生活表象之下的都市社會精神病癥。

二、都市病癥：平淡日常中的隱痛

日常生活是人類平凡又有基礎性意義的生存領域，相對于非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瑣碎的、個體層面上的，“日常生活總是在個人的直接環境中發生并與之相關聯\"②，具有重復性、規范性的特征③。列菲伏爾將之喻為養育花草樹木的沃土，他認為日常生活的小事中潛藏著整個社會關系，“沒有奇花異草或者瑰麗叢林的景觀可能令人沮喪，但是，奇花異草不應該讓我們遺忘了土地”④。黎紫書在談及小說寫作時也強調挖掘日常生活表層掩蓋下的深層社會形態的重要性，她認為“必須在好看中加入一些精神性的向度，在一群人怎樣生活的表象底下，還有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可以打動讀者，這樣的小說才不只是流水賬”。結合她的微型小說文本來看，“精神性的向度”的內涵可以理解為用碎片化的生活片段搭建出都市小人物的表層生存空間，透過日常瑣事揭示平淡中的“隱痛”，反映都市人整體的生存困境，展現都市生活的“態”。

（一）人情的淡漠與人性的虛偽

現代性大都市在文學作品中往往被描述為金錢包裹著的欲望之城，在這一類作品中，作家\"將城市看成是一個消費社會和享樂空間”，突出現代都市的經濟功能，通過對特定都市階層（有錢階級、城市新移民等）和繁華的外在空間的描寫，刻畫物欲膨脹造成的人性扭曲，批判生存實利主義思想和拜金主義價值觀，表現人的需求的異化。黎紫書筆下的都市不是金錢至上的物欲空間，也不是光怪陸離的奇異世界。她沒有刻意突出都市的物質符碼以及經濟差異導致的階層分化或者人性變異，而是把個體生命歷程中的生、死、離、合等大小轉折，置入有限的生活片段中，借著人物在某個瞬間或特定時間段的情感體驗與心理變化，突出個人與社會集體的關系的異化③

首先是親情關系的疏離和家庭凝聚力的消解。《春滿乾坤》從一位母親（“她”）的視角描寫一次看似熱鬧實則冷清的家庭聚餐。過節期間母親為迎合兒孫的胃口，特地買來“福滿門”餐廳的鱸魚代替自己做的鱸魚，盼望孩子們記住這一口美味，保留對家的眷戀之情。然而，兒女們并未注意到魚變了味道，甚至指摘母親做的魚味道不如“福滿門”。聚餐期間他們只顧談論房價股市和自己的生活，全然不關注父母，直至飯局草草收場。最終“氣氛有點，像快要燒出焦味來的半鍋殘羹”①，老人與孩子各自離去。家中的\"拿手菜\"換成飯館的\"招牌菜”，依舊留不住人情味。社會分工的精細化以及生活環境、居住條件的變化造就了現代都市以小家庭為單位的生活形態。然而家庭單位變小并沒有使家庭成員的凝聚力更強，反而使代際之間的親情關系更加疏離，物質的富足可以使人聚在一起，卻難以讓心靈走近。

比起淡漠的親情，都市愛情更顯虛無縹緲。小說《鏡花》的標題恰好是對如夢如幻、若即若離的都市男女愛情關系的精準譬喻。小說中的男人在出差辦事期間和網約情人（陌生人）聊起與初戀的過往。那時的他還是尚未丟失純真與執著的“傻”男孩。為送女友回家，他不辭辛苦先坐一天兩夜的火車把她送到家，然后再買票坐兩天一夜的車獨自回到自己家，他們因此而爭吵、冷戰的畫面深深印刻在他的記憶中。但是年輕時對待愛情的堅定與熱情終究還是遺失在生活的漩渦中。現在的他變為隨遇而安的“城市的過客”，身旁的女子，不過是萬千陌生人中的一個。雖然他已經結婚，卻只有深更時才突然想起有個家在等待自己。城市的繁華和富足背后，是情感的荒寒與貧瘠，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純粹的情感成為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

除此之外，黎紫書也窺見日常行為背后更深處人性的虛偽與軟弱。小說《遺失》中的“他\"注意到一個盲女孩經常帶著一只導盲犬在公園里兜售小物件。他做過幾次購買女孩的紙巾這樣的善事，購物后獲得的“感謝”讓他倍感滿足。然而，當他目睹導盲犬被兩個男人麻醉并拖走時，卻不敢伸手阻止，只是冷眼旁觀。看著女孩每天在樹下等待導盲犬歸來，他有些懊惱和心虛，甚至期盼女孩早點離開。當女孩終于不再等待后，他再次遇到擄走導盲犬的人，卻因為害怕被認出而不敢直視作惡者，并以“幸好，自己從來不吃狗肉”②為由自我安慰并匆匆逃離。盲女孩能夠得到來自動物的幫助，卻得不到同為人類的其他人的幫助，甚至被恃強凌弱的人視為借以牟利的目標。人心的險惡暴露出人性的陰暗，旁觀者的麻木與冷漠更使人與人之間筑起堅冰。

（二）個體的孤獨與存在的虛無

和人際關系的冷漠與疏離相照應的是個體陷入無盡的孤獨中。黎紫書把孤獨感看成是一種人生的必然，她坦言“孤獨感是我的所有小說中撇不開的，不是我刻意要這么處理。我相信，不管你跟多少人在一起，跟別人有著怎樣的關系，你終究還是一個個體，免不了有孤獨感”③。“孤獨感的必然性\"也是個人與社會集體關系的異化的表現之一。在工業化的現代都市中，人們從族群關系緊密的血緣集體轉移到高度集中的城市化國家集體當中，對血親族系的依賴減少，人口的流動性增加，人擁有了更多作為獨立個體的選擇權，但也“把自己置于數量激增的各種不確定性面前”④。當對“個體性”的強調走向極端時，人們甚至會認為“只有在孤立中才能夠認識自己，才能感受到自己真實的存在，個體由此陷入與社會集體的分裂中”③，人在尋求個體自由的過程中也在某種程度上喪失了人的社會性本質。

《死了一個理發師》描繪關系疏離帶來的精神異化感。“她”因為城里一個陌生理發師的死去而憂傷，覺得生活變了味，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錯。她與理發師只是商家與顧客的關系，盡管這家理發店很小也很貴，她卻因為看中理發師對頭發的細心呵護而選擇在這里理發，八年間沒有換過理發店。在如同情感荒原一樣的都市中，她和理發師之間那種陌生又熟悉的聯系，是孤獨中溫暖的慰藉。理發師的突然去世令她感到悲傷失落，陷入更深的孤獨中。乘坐公交車時，她忽覺那些慣見的乘客如此陌生，如同“幽魂似的穿越彼此，從來沒有一點感觸”①。陌生人不經意的溫情都會讓人如此留戀，反襯出人物內心對建立信任關系與情感聯系的渴求，人際關系的疏離讓人身處人群當中卻難以擺脫孤獨。

在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中，人們需要從瑣碎與平淡中發掘生活的樂趣。許多人安于一日三餐而不再思考生存價值和生命意義，他們在不甘平庸卻無法逃離平庸的無力感中陷入虛無的境地，承受著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一致》中的“他\"在合乎常規卻空虛無聊的日子中荒廢著自我。他和別人一樣工作、結婚、養狗、養魚，努力爭取過上和別人一樣的生活，卻絲毫體會不到生活的快樂，甚至對無聊日子的厭倦情緒也逐漸消失。每天一碗綠豆湯，喝下去仿佛就實在地度過了日子，生活變為毫無意義的麻木重復。同樣的虛無命題在《日復一日》和《完美生活》中再次被論及。《日復一日》借車站里的詭異事件寫出現實的荒誕感和生命的無力感。主人公“他\"在輕軌車站碰到一對奇怪的孿生兄弟，他們每天準時出現，看似各自讀報聽歌，實則一前一后把他夾在中間，一路同行。他們眼神空洞，每天做著一樣的事情。當他審視他們時，如同看到同樣疲于奔命的自己。他逐漸感受到害怕和氣憤，想要甩開他們，逃離這個三人隊伍，卻因為一瞬間的猶豫沒能逃離，車還是到了。他再次站在了兩人中間，被無力感籠罩，走入下一個循環中。小說中的孿生兄弟，如同不斷迫近的無形壓力，又像無限重復著的日子，把人拽入抽離了意義的循環往復中。小說《完美生活》則用流水賬式的“日記體”記錄了主人公的一天，他把一日三餐、工作、休息甚至談戀愛都列為鑲嵌在日程表中的事項，每天的作息如同前一天的復制，周記上缺一塊都能把他折磨得失眠一個禮拜。小說通篇未分段也沒有停頓，對比之下，小說寫作形式的隨意和無序與人物“強迫癥\"式的生活方式形成一種奇怪的悖反，成為詮釋“完美”生活的偽注腳。

（三）文明與理性背后的隱患

個人與社會集體的關系的“異化”導致了人際關系的疏離和個體存在的虛無，科技文明和極端理性造成的技術的異化則導致人機關系的主、客體地位發生顛倒。人被異化為機器，而機器從外在勞動乃至內在心智上替代和趨近于真實的人。黎紫書從人類文明發展的視角審視都市日常生活，借助科幻寓言的形式書寫科技文明的弊端以及由此產生的倫理問題。

科學技術帶來便利生活的同時也催生出新的欲望，“日常\"變為被先進的科技和秩序共同支配的理性的日常。當人們完全聽命于技術統治時，就會變成科技的奴仆。《消失的趙露》講述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某款軟件的用戶在收到軟件公司升級提醒后都把軟件升級至最新版本，然而原版軟件中的贈品一一軟件公司送給男性用戶的“陪談女伴”趙露—卻在軟件升級后不告而別，引發全城失戀。主人公“他”由于受傷住院而沒有升級軟件反而因禍得福，趙露因而成為他的“專屬情人”。虛擬人趙露在網絡空間中變成了公共情人，人們非但不覺身在虛幻當中，反而沉溺于虛擬世界來滿足現實的欲望。在另一篇小說《我是曾三好》中，作者把技術異化帶來的問題極端化，使之演變為一場觸發倫理問題的殺人案。曾三好是小說主人公“我”的克隆人，“我\"把他養成身心健康、體格良好的寵物，作為私人器官存儲庫。然而這個完美后備不但像“我”，還在許多方面超越了“我”，連家里人都開始親近他而疏離\"我”，“我”作為人的價值完全被他取代，于是“我”殺了他。因為“再不除去他，我就別想再當我自己”②。虛擬網絡空間中的趙露和克隆人曾三好都是工具理性主義思想下的產物，她們因人類的欲望而生，是欲望的具象展示。人類本該享受人工智能作為工具帶來的便利，然后私欲的無限放大卻引發了倫理風險。人工智能使情感關系被具體化為可控變量，情感交流變為同物質需求一樣可以買賣的商品，原本的工具最終變成了人類網住自己的繭。

科學技術帶來的非理性后果不僅會破壞原本的倫理道德秩序，而且會使人們依賴工具而惰于思維，忽略思想文化的多樣態，帶來與文明相悖的后果。在小說《在我們干凈無比的城市》中，黎紫書對現代科學與工具理性主義所引發的文化同質、思想固化、話語權消失等問題進行批判與反思。她打造了一座完美得可怕的未來之城，這座城與其他城市組成云端空中城市聯盟，每年啟動一次抗污染裝置，進行人畜無害的全城消毒，人們借此機會消除城市中所有“頑劣的惡元素”。消毒不僅針對噪聲、空氣，還包括每個人不愿接受的負能量。只要啟動內置在食指里的控制器，負能量（包括種族歧視、性別歧視、政要言論、不想聽的歌甚至是裝修過度的洋房）就會瞬間消失，而判斷是正是負的依據僅僅是個人喜好。報紙上只出現人們想看的內容，人們未置可否的內容也在消失，同時慢慢消失的被清理對象，還有主人公自己。在這則科幻寓言當中，日常背后潛伏著人類自我毀滅的危機。在這座科技之城里，一切日常事物的選擇與接收都是完全可控的，人異化為智能機器人，自動篩選、過濾、接收信息，這種看似更加自由的生存狀態，實則讓人陷入無形的牢籠，在越來越單一化的機械操作中走向自由與多元的反面。同時，城市中的人，變成隨時可能被清理的一份子，在不知不覺中喪失存在與選擇的權利。

黎紫書的微型小說包羅從人情關系、生命意義到文明發展的種種超越日常瑣事的形而上主題，對比同樣篇幅的小說，黎紫書的微型小說在內容廣度、寫作手法和主題的多樣性探索上都有所拓展。她認為寫作“必須從生活中提煉出更深刻的東西，記者給我的訓練就是這種挖掘的能力”①。得益于新聞寫作的經驗，對都市病癥的挖掘體現出她對現實生活敏銳的感知力。從個體的生存困境到群體性社會問題再到人類文明發展的弊端，她把對都市社會方方面面的思考灌注在短小的篇幅當中，“把詩的靈魂注入這些小說，如同讓顫抖著翅膀的蝴蝶駐足于鋒利的刀刃，給小說于不可承受的輕”②，這“不可承受之輕”之中實則包含著洞察人性的深刻，小說也因此呈現出冷雋輕靈的風格特征。

三、冷中有暖：旁觀視角下“有限”的溫情

黎紫書的作品一向以勘探人性的豐富性見長，在人性復雜的多元面向中，她尤為關注人性陰暗面，王德威稱她為“黑暗之心的探索者”。她善于“營造一種稀膩陰森的氣氛，用以投射生命無明的角落”③。《蛆魔》等作品對暴力、家庭亂倫等極端變態的人性陰暗面的露骨描寫，更是被認為\"在書寫人性時過于暴力和陰暗”④，處處彰顯筆調的“濃郁暴烈”。林春美評論黎紫書的小說時也提到，“她的作品中少有明亮溫馨的場景，或至少讓人感覺一絲溫暖可親的角色”。如果著眼于她在微型小說慣用的旁觀者視角和檢視日常、揭露社會病癥的題旨，黎紫書似乎依舊冷漠。一方面，作為敘述者的她保留著“對待黑暗、五惡、暴力等的相對超然與見慣不驚的冷靜”，慣于用冷淡平和的語氣講述他人的故事。即便在不少篇目中有大量單向視角的人物心理描寫，她也是站在故事之外與人物保持距離，冷眼旁觀。這種疏離感造成敘事語調的冷漠。另一方面，從小說的寫作內容來看，黎紫書傾向撕開平靜安逸的生活表象去描寫人生的困境，這些關于遺忘、分別、破碎、逃離甚至死亡的故事，也讓小說整體呈現出“冷\"的面貌。

然而，相較于背負歷史傳統的重負去書寫陰暗詭的家族史，黎紫書在微型小說中對現實都市日常的描繪明顯溫和明亮了許多。她的微型小說被認為有一種憂傷卻不沉湎于悲戚的\"藍調氣質”。雖然她并未回避命運的殘酷、生活的黑暗和生命的無力感，也無意用婉轉的筆調掩蓋尖銳的社會問題，但卻嘗試在冷漠中注入溫情，為看似冰冷的俗世人間保留一絲溫暖底色。這種冷中有暖的特點體現在黎紫書在書寫種種缺憾、傷痛或遺憾的同時也著眼于對\"暖”的書寫，保有對人性真善美的基本信任。并在此前提下挖掘社會病癥、諷刺人性丑惡，展現出旁觀者視角下“有限”的點滴溫情。

她從日常行為細節中捕捉人性的善與美，賦予不完滿的故事某種意義上的圓滿結局。《唇語》從日常的對話行為展開故事，描寫師生間的善意與默契。愛讀書但患有自閉癥的少年被同學和老師視為陰郁的怪物。唯獨一位老師接納他與別人不同的交流方式一唇語。這位老師的鼓勵和贊許帶給少年治愈傷痛的力量，他的自閉癥漸漸痊愈。長大后成為老師的他也期許遇到和自己有那般默契的學生。當他想尋到當年的老師說出多年前沒有說出口的“謝謝”時，卻被告知老師因中風臥病而無法言語。病床上的老師咿咿呀呀吐出連成一團的聲音，連師母都難以理解老師的“話”，只有他讀懂了老師的唇語。他的正確“翻譯”使老師會心而笑。學生在和老師的對話中鼓起勇氣驅走生活的陰霾，老師在與學生的對話中表達出心之所愿。善意的溝通和理解如同黑暗中的光，即便微弱也能照亮心中的無明角落。

小說《贏家》同樣寫出不完滿中的圓滿。小說中的老太太在自己的金婚紀念晚宴上，說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三十多年前，她曾瞞著丈夫和孩子放棄領取買彩票得來的八十萬獎金。彩票中獎的當下，她喜不自勝，但旋即就對即將到來的充溢著金錢卻不知會是什么樣子的生活感到害怕。于是她在辛苦打拼和享受富貴之間選擇了前者，放棄從天而降的“好運”。她的決定導致了人生的不完滿，使家人必須走過漫長艱苦的歲月。然而同樣也是那個決定使他們立足現實、踏實奮斗，迎來如今兒孫獨立、家庭美滿。愛情與親情也因為一家人長久地相互扶持而變得更濃。這樣由溫情帶來的圓滿也呈現在其他小說中。《無花》中的父親用樸實的話語和溫暖的關懷寬慰離婚的女兒；《幸福時光》中爸爸用鎖住時光的抽屜為女兒治愈失去母愛的傷痛；《海鷗之舞》中盲人老人們在黑暗的舞臺上努力跳著舞，用對待舞臺的誠懇與專注贏得臺下觀眾的掌聲與尊重。溫情的注入使小說產生一種療愈心靈的效果，平淡的日常生活因此而閃閃發光。

此外，在描繪人性善與美時，黎紫書用同理之心體察復雜的人情，以細膩的筆觸表現人性的真。《回家》從睡覺這一日常行為切入，講述在外逃亡七年的殺人犯被押解回家，長久以來折磨著“他”的失眠癥也因此被治愈。小說著重刻畫殺人犯回家途中從情怯到心安的狀態變化。當坐在警車上經過他家所在的村子時，他神經緊繃，望向村莊的方向；最終抵達派出所時，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下來，竟已在車上酣然入眠。家帶來的心安的感覺是治愈失眠癥的良藥。回家療愈了他的心病，讓他終于擺脫提心吊膽和顛沛流離，感受到靈魂落地的踏實。殺人犯是常人眼中的社會異類，但是面對日思夜想又回不來的家鄉，他也只是一個歸家心切的漂泊者。黎紫書把公眾視角下的危險人物納入平常視野去體察人情，發掘出平常心下的人性本真之美。

黎紫書小說里的故事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矛盾的解決或俗世人生的圓滿，她自認自己的樂觀僅止于“某種程度的樂觀”。對“有限的溫情”的書寫也印證她關于“人性”的看法：“我對人性的所謂不信任或者洞察，只會使我更珍惜現在所擁有的美好關系，可能比其他人更懂得珍惜變質之前的時間。相對而言，我有某種程度上的樂觀”①。她把“某種程度的樂觀\"帶入到小說人物的個性中，轉化為處于弱勢位置的人面對外在環境的強“自適性”，人物性格的樂觀陽光以及面對困境的淡然成就了故事中的溫情瞬間。命運的無常和人生的無奈使他們無法逃離平庸、孤獨甚至悲苦，但這些人始終保持著清醒、淡然，尊重生命，熱愛生活。面對不完美的日常，他們的接受看似平靜如水，實則困難重重，但終歸還是要借著樂觀向上的力量面對生命中的黯淡。

結語

黎紫書微型小說對都市日常的書寫，迎合當下都市人受眾群體“快閱讀\"的需求，體現出她“以人文關懷統攝創作，以此來追求‘同時性的時代'中讀者的共鳴”①的嘗試。在她的筆下，都市日常中最為常見的人和事，變為借以透視社會關系和情感流動的鏡子，映照出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把人物放置在“無地方性”的都市空間中，塑造“無名”的都市人物群像，突出都市人物的游離狀態和邊緣處境。以簡約的文字還原日常生活的表象，揭露都市社會的病癥，呈現出都市人共有的情感體驗。用包容的眼光檢視人性與人情，在冷漠的敘述中注入溫情。作為小說創作者，黎紫書一方面試圖跳出命題式的以馬來西亞國族歷史和本土經驗為中心的書寫桎梏，擺脫某種既有的“期待”；另一方面也在根據不同區域的華文小說讀者受眾群的需求調整自己的寫作語言和敘事模式，去迎合另一種“期待”。擺脫與迎合兩種相反的選擇呈現出一種矛盾性。正如她所說：“不管那些素材有多么打動我，有一剎那的感動，我明白這個事件本身發生有一個背后的歷史、背景，而我對這個不能夠很深入地了解和體會”②。有限的切身文化體驗，加之微型的篇幅使小說停留于片斷式情節，黎紫書基于行旅經驗的作品未能從更為深廣的社會層面描摹情感、刻畫人性。但是就微型小說這一體裁所能容納的創作內容和書寫細節而言，在拓展題材廣度、挖掘故事深度、把握內容與情感的“留白”上，黎紫書的微型小說創作都不失為有意義的嘗試。

（責任編輯：霍淑萍）

Hidden Pain in Daily Life and Warmth in Indifference： The Urban Writing in Li Zishu's Microfictions

TeohHooi-SeeandJiShixin

Abstract：MostofLiZishu’smicrofictionsrevolvearoundcontemporaryurbanlife.InhercollectionofShortstories，uchas WriteBriefly，TheQueenReturnstotheCastleandTheRestofLife，shebuildsupasurfacelivingspaceof“placelessness” withfragmentsofdailylifeandreatesthegroupportraitof“nameless”urbanites.Throughcriticalthinkingondailylife，Li tries toanalyzetheemotionalworldofurbanites，expandingthediversityofmicrofiction’sthemesinlimitedwritingspace， anddiscoveringurbandiseaseshiddenunderthecalmappearanceofdailylfe，whicharerelatedtothewarmandcoldfeelings， thesurvivalofndividualsandtevelopmentofcivilationndteoriesthuspresentastyleof“cool，eegantadplicit. Atthesame time，thelimitedwarmthunderthebystandernarativeperspectiveandthe warmth inthecoldstoryconfirmedLi's atitudetowards human natureonethatonlyretains“acertaindegreeofoptimism”.Theappealtourbanreading interests showstheambivalenceofLi'screativeoutlookfacingthediferentexpectationsofreadersfromdiffrentregions，andalso reflects the limitations of her works based on travelling experiences in showing cultural depth.

Keywords：Li Zishu；microfiction；daily life；urbandisea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