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2-0080-06
一、抗戰書寫譜系下的流軍小說
抗日戰爭是中國近代史上意義重大的反侵略戰爭,直接推動了中國歷史進程的發展。2025年是中國抗戰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當我們回顧抗戰,中國的抗戰并不是孤立的靜態歷史,它是與整個世界反法西斯歷史錯綜復雜地聯系在一起的。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日軍在中國犯下的罪行讓全世界的華僑同仇敵汽堅定地與祖國站在一起,華僑在抗戰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1941年12月,日軍向東南亞發起猛攻,占領了馬來亞、印尼、菲律賓、緬甸等國,為了報復華僑對中國的支援,日軍在這些地區犯下了“大檢證\"(發生于新加坡地區)等罪行,無數華僑在東南亞遭到迫害,華僑們也投入當地的抗戰活動中,抗戰歷史因此成為一種集體記憶進入到海外華人的寫作中。
在東南亞華文文學中,抵抗日本法西斯的作品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背后是華文作家們對華人集體記憶的再現與想象。東南亞華文文學不同時期的抗戰書寫與東南亞各個時期的生活環境、意識形態和文藝觀念等息息相關,抗戰書寫的嬉變體現著東南亞華人社會的身份認同檀變、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思潮變遷以及華人集體記憶的代際差異。抗戰作為一個不斷被書寫的主題,呈現出寫作主體對歷史的闡釋。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抗日戰爭至今的90余年里,中國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中的抗戰書寫都不斷地在\"迭代”。
抗戰期間,在南來文人和海外愛國華僑的推動下,以馬華文學(當時指稱馬來亞華文文學,包含新加坡華文文學)為代表的東南亞華文文學出現了大量描繪中國社會情狀和表現人民抗日熱情的作品,隨著戰爭的發展和抗戰宣傳的實際需要,也出現了一批直接取材于東南亞在地救亡運動的作品,這些作品記錄了馬來亞華僑華人與中國民眾一心抵御日本侵略者的英勇事跡。這一時期的代表作除了郁達夫、胡愈之等人的政論外,還有金丁的《誰說我們年紀小》鐵亢的《白蟻》乳嬰的《八九百個》等短篇小說。隨著1942年東南亞的多數國家在日本法西斯的侵略下淪陷,東南亞華文文學的發展被中斷了。到了抗戰勝利以后的馬華文學以及新加坡獨立之后的新華文學又出現了一批具有回憶性質的抗戰書寫,涌現了姚紫的《秀子姑娘》《窩浪拉里》、殷枝陽的《犧牲者的治療》等短篇小說以及趙戎的《在馬六甲海峽》、苗秀的《火浪》韋暈的《淺灘》等具有代表性的長篇小說。這些作品一方面突出民族意識,另一方面也通過本土抗戰故事的異族敘事、空間書寫等再現了本土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現實,民族身份帶來的“中國性”與具有在地視野的“本土性”融合在一起,展現了作家們對民族身份和文化認同的深刻思考。
到了八九十年代以后,抗戰依然是東南亞華文文學特別是新馬華文文學重要的書寫主題。這一時期進行創作的作家大多沒有親身經歷過抗戰,他們對抗戰的書寫是一種具有想象性的歷史建構,而不再是一種回憶性、創傷性書寫。小黑的小說《白水黑山》巧妙地以一部虛構的《白水、黑山》作為敘事脈絡,以元小說的方式用抗戰歷史和“當下\"進行對比,追憶歷史中的英雄,為當下世俗社會中英雄主義的失落感到悲袁。小黑的《白水黑山》突破了馬華文學傳統中抗戰書寫的現實化書寫,在他之后的新生代作家的抗戰書寫也體現出這種藝術上的現代性。馬華新生代作家如黃錦樹、黎紫書等,因自身別具一格的美學風格而受到文壇與學術界的關注,他們涉及抗戰的小說具有神秘色彩,使得抗戰歷史在一種魔幻且撲朔迷離的氛圍中被重新詮釋。而李永平、張貴興等更為年長一些的作家,也在新世紀以來的《大河盡頭》《野豬渡河》等作品中以浪漫化、神秘化的“雨林書寫來建構馬來亞華人的抗戰歷史。可以說,自八九十年代以來,馬華文學中的抗戰書寫更多地是寓言化和魔幻現實主義的書寫。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流軍自90年代初到新世紀以來的抗戰書寫別具特色,他繼承了戰后抗戰書寫的民族化和本土化相結合的傳統,又以宏大敘事的方式展現出一種異于同時期作家的英雄主義色彩,重新建構了具有在地性的馬來亞華人的抗戰記憶。
流軍,出生于1940年,原名賴涌濤,成長于馬來西亞柔佛州,15歲移居新加坡,肆業于南洋大學中文系,是新加坡著名華文作家。對抗戰的書寫是流軍作品最重要的主題之一,他的抗戰小說氣象宏大,在東南亞華文文學抗戰書寫中可謂獨樹一幟。流軍的長篇小說《赤道洪流》(1993)、《海螺》(2002)、《在森林和原野》(2008)等呈現了東南亞華人的抗戰圖景,并通過抗戰敘事塑造了華人的在地合法性。這些小說塑造了豐滿的英雄人物形象,并以對傳統文化的塑造、對戰爭的正面書寫和對歷史真相的探尋構建起了宏大敘事。宏大敘事并沒有在新馬華文文學中缺席,如方北方的“風云三部曲”和“馬來亞三部曲”等都可以算作宏大敘事,然而將抗戰歷史和“馬共”書寫作為宏大敘事的焦點是流軍小說具有開拓性之處。“宏大敘事”是主題明確、情節連貫統一的敘事,歷史的必然性和英雄的塑造都是宏大敘事的重要元素,這在流軍的抗戰小說中都有所呈現。宏大敘事包含了具有現代性的敘事立場:“它包含著對現代性的強烈追求和熱情表達,包含著啟蒙、理想和崇高等人類的深度精神價值。它通過對重大歷史、現實事件的描寫,為讀者展現的是國家、民族波瀾壯闊的場景,描繪的是雄壯、陽剛的人生形式。\"①因為宏大敘事具有這樣一些特點,其所塑造出來的歷史認同將對民族的凝聚力起到重要的維系作用。流軍以宏大敘事的方式為華人抗戰歷史發聲,體現出對華人歷史的正視和合法性建構。
二、“儒\"的回歸與\"俠\"的塑造
流軍抗戰小說的民族性與新馬華文文學抗戰書寫傳統所體現的民族性是一脈相承的,但其表現形式有所檀變。抗戰時期的馬華文學對民族性的強調更多地是直接書寫中國戰場,或是通過在地的書寫宣揚抗戰精神來支援祖國。而隨著抗戰勝利以及東南亞華僑華人對在地國認同的深化,直接書寫中國的抗戰書寫漸漸退出了文學舞臺,新馬華文文學乃至整個東南亞華文文學抗戰書寫中體現的民族性更多地寄寓著作家對中華文化精神的一種想象和塑造。流軍的抗戰小說在敘事上有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特征,同時塑造了具有中國文化背景的現代“儒俠\"形象,這正體現出流軍小說的民族性。作品中的英雄人物更多出自知識分子階層,敘事者對中國文化和歷史也有諸多討論,呈現出一種\"儒俠\"的形象。“儒俠”一詞由來已久,儒俠形象是對中國傳統文化/文人的認可,這一廣泛被社會所接受的概念在不同時代有其不盡相同的內涵,但總體而言就是塑造一種“具有俠氣豪情的讀書人形象”。①
在\"俠”的一面,流軍的作品強調快意恩仇和敘事的傳奇性。流軍的小說具有一些革命英雄傳奇小說的特點一“十七年\"時期的革命英雄傳奇小說承載了當時的政治話語,同時又具有民間話語色彩。流軍的抗戰書寫與《林海雪原》《烈火金剛》《鐵道游擊隊》等作品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有學者指出,“革命英雄傳奇”具有武俠小說的一些特征:第一,具有“武俠小說中的償還血債、快意恩仇、伸張正義、鏟除妖魔、解除苦難、義氣至上等等基本要素”,而階級仇恨和民族仇恨都是通過個體的創傷來表現的;第二,著重打斗能力與打斗場面的描寫,這一能力包括由智慧與修養所形成的“內力”;第三,“其對人物的塑造主要是為了體現個體的力量、智慧、品格、風姿,是為了體現個體超越社會現實的浪漫的理想與愿望。”流軍筆下的英雄形象,同樣具有這些特點。《赤道洪流》《在森林與原野》《海螺》等小說中抗日軍從事抗日活動充滿著復仇模式,如《赤道洪流》很像中國的革命英雄傳奇,將復仇置于個人情感之上:“宋之威始終保持著肅穆的神情,頰上的疤痕微微發亮,深陷的眼珠布滿紅絲,他的眼里沒有淚,只有血。”當然,這一點也恰恰被研究者認為作品的精神高度有所缺失一是什么指引革命?是人道主義還是政治信仰?我們在小說中看到華人參與抗戰有時只是出于被迫反抗,因此作品精神高度和哲學提煉有待提升。④
流軍小說的抗戰場景塑造體現出傳奇性,作品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英雄主義色彩。《赤道洪流》書寫了監獄、工地、礦場、森林、戰場,視野開闊,其中一段抗日軍炸毀日本人的建橋工地和發電站的書寫,堪稱傳奇性書寫的代表:從勘察敵情、研判形勢、分析地形、制定方案到上陣殺敵等方面,都體現抗日軍的機智、有勇有謀;他們身手了得,以少勝多,甚至用刀殺敵,攻陷了日本人的嚴密防守。作品還寫了不少傳奇性的場面,有著革命英雄傳奇一般的浪漫主義色彩,如被日本人抓捕的年輕人在被迫排雷的時候趁亂逃跑,他們躲過了敵軍重型機關槍的掃射,還搶奪了敵人的機槍與之對抗,逃出后走入深山參加游擊隊。小說中礦山華人工人們設法儲存炸藥用以抗敵的這一情節設置也具有傳奇色彩。具有通俗文學性質的“俠”的塑造也使得作品人物具有強烈的個人性格、敢愛敢恨,如《赤道洪流》中的二虎和二妹、來狗和小燕的情感、田雨豐跟金鳳的感情線等都被著重描寫。
作為東南亞的抗戰書寫,流軍的小說又與“革命英雄傳奇\"呈現出巨大差異—流軍致力于“儒俠\"的塑造。當中國的抗戰作品更多地塑造農民、工人為主體的抗日英雄的時候,流軍小說呈現的是知識分子敘事。知識分子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扮演著重要作用,“五四”前后的文學作品中知識分子常常以啟蒙者的形象出現,但革命文學興起之后,知識分子形象在文學作品的呈現中多數比較負面,如三四十年代的《馬伯樂》《寒夜》《圍城》等。在“九一八\"事件之后,知識分子群體受到無產階級集體主義價值觀的影響,“他們的文學創作也由對個人英雄主義的激情抒寫,進而轉向了對無產階級革命英雄群像的熱情頌揚。”在40年代以后,受到革命話語的直接影響,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常常被工農形象所取代,知識分子成為被改造的對象。在\"十七年文學\"中,知識分子形象進一步被邊緣化,到了商品經濟之后又有《廢都》等作品反思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現當代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常常是苦悶、懦弱、具有妥協性的,在知識分子形象塑造上“揭示知識分子的精神潰敗和內在的五陋與陰暗”①的作品成為了多數。在涉及抗戰的作品中,雖然也有《四世同堂》中代表傳統文人風骨的錢默吟老人等形象,但是正面戰場的書寫中,知識分子的形象是相對缺失的。流軍的作品,恰恰塑造了迥異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儒俠\"式英雄。
在“儒\"這一方面,《赤道洪流》和《在森林和原野》《海螺》都突出了中國文化以及知識分子的地位。在《赤道洪流》中,中藥和中醫在抗戰中的救死扶傷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敘事者也強調知識分子的抗日意義,還通過作品人物來探討《孫子兵法》《論人民戰爭》《矛盾論》等著述以及《子夜》《彷徨》《斯巴達克斯》等文學作品。小說主人公田雨豐是個戴眼鏡的知識青年,地理知識豐富,曾任報館記者的他在抗戰活動中努力出報紙、畫漫畫和插圖,受到戰士和村民的贊賞。他還曾在村子里開設成人識字班,講述家國歷史和抗戰故事,村民也因為他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而對他非常敬重。知識分子的象征物一眼鏡,也在作品中被反復強調,作品中提到田雨豐的眼鏡遺失了,并以此回溯了這一象征物的來歷:田雨豐從啟蒙他的好朋友一抗日英雄彭迪(彭曉風)那里繼承了這副眼鏡。《在森林和原野》在抗戰的外衣下也依然推崇中國文化和強調知識分子身份。在小說中,是知識指導了抗戰中的英雄探尋革命的方向,中醫治病、話劇展演、抗戰故事講述等具有文化意義的舉動都成為抗戰活動的重要環節。
革命意識和政治覺悟兼有的英雄形象在中國文學中是常見的,但“儒俠”式的知識分子戰士形象在中外的抗戰書寫中都較為鮮見,在這方面流軍的作品呈現了獨特的色彩。流軍所塑造的知識分子是啟蒙者、改革者,是抗日中堅,人物血肉豐滿,這是“英雄書寫\"重返當代華文文學的一個重要方式。
三、在地的華人認同建構
面認同中華文化,體現出“民族性\"(或稱“中國性”),另一方面,自1955年萬隆會議上中國取消承認雙重國籍后,海外華人在政治身份上都已經成為了在地國的公民,因此他們的書寫又具有深刻的“在地性\"(或稱\"本土性”),這也深刻體現在戰后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抗戰書寫中。如在新加坡作家趙戎書寫抗戰的長篇小說《在馬六甲海峽》中,敘事者用很大的篇幅對新加坡的景色進行了描繪,強調東南亞多元種族共處的和諧,體現出強烈的本土認同。流軍的抗戰小說在這一方面同樣非常典型,他的作品著力于揭示東南亞人民所面對的多重壓迫以及華人身份的復雜性。正如許多學者提到馬華文學的作品呈現出“中國性”與“本土性”的拉鋸,流軍的小說也還原了歷史原場里的國族認同,這種認同是具有流動性的。
流軍的抗戰小說除了前述的“儒俠”的形象塑造以外,還直接書寫了這些東南亞華人的愛國情懷,幾部作品都有出現華人講述中國歷史、文化以及愛國故事的場景,作品中在東南亞進行抗戰的華人都認為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在《赤道洪流》里,《孫子兵法》和《論人民戰爭》《矛盾論》《實踐論》等中國古今論著成為了作品中抗日軍的指導思想;《在森林和原野》有很多關于中藥和風水等中國傳統文化的書寫;《海螺》作品的核心意象是海螺,也正因為海螺的聲音里有祖國故鄉的召喚。這些作品中的國族想象都有將中國作為祖國的認同,如《海螺》以不少篇幅講述了新加坡抗日籌賑會文工團為代表的抗日活動,作為華僑的村民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都對“九一八\"事變、“七七”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等事件耳熟能詳、刻骨銘心,每當談起就義憤填膺,他們的命運也與抗戰是息息相關的:“發現這里的華人當年在唐山大都受過日本鬼子的苦,吃過鬼子的虧,有的甚至受到迫害,家破人亡,這仇、這恨,他們永銘于心,所以一提起抗日都同仇敵汽,大力支持。”②在當地民眾的想象和認識中,他們與中國是一體的,命運也是休戚與共的。
東南亞華人的身份具有混雜性,他們一方另一方面,流軍的抗戰書寫又塑造了華人對馬來亞本土的認同。流軍作為新加坡華人,他對本土具有強烈的認同,他的作品以在地視野呈現出敘事者對東南亞的強烈情感,塑造華人在\"中國性\"之外的\"本土性”。
在本土的認同上,流軍的小說首先表現出本土景致的認同。《赤道洪流》中有著細致的山村景致的描繪,書中還寫了新芭山歌對唱的情景。“這是一幅多么美麗的田園景色,田雨豐看了驚嘆不已。”①\"先到菜園,然后越過木薯芭,接著走進樹林。那些樹木枝干粗大,綠葉參天,盤根交錯,周圍風聲蟬鳴,鶯啼鳥語,林里煙霧氤氳,乍沉乍浮。這個世界,驀地變得肅穆莊嚴,天籟悠悠,萬物似乎剛從這里開始。”②作品中的人物對這片土地也有很強的認同感:小說的重要人物大根叔二十歲從中國來到南洋謀生,沒過幾年便通過自己的努力開芭墾地,建立了家園,他的妻子大根嬸在中國時受到公公婆婆的虐待,來到南洋后反而像“脫韁的野馬”,如魚得水。這部作品中的空間書寫,充分賦予東南亞的風光以感情。空間與自我認同息息相關,“每一個地方代表的是一整套的文化。它不僅表明你住在哪兒,你來自何方,而且說明了你是誰。”③在《赤道洪流》中出現的種種空間,無不投射了敘事者對東南亞這片土地的認同。《赤道洪流》里敘事者強調了主人公田雨豐的華人身份以及他在中國與新馬兩地的密切往來,有意塑造其身份的流動性:田雨豐在吉打州長大,在檳城受中學教育,在上海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和雕刻,在新加坡報社當記者,之后隨著其他的熱血青年投入到東南亞地區的抗戰之中。這個故事的開端即是在新加坡淪陷之前,田雨豐來到印度尼西亞寥內群島參與抗戰工作。可以說,以田雨豐、大根叔等人為代表的華人,早已經融入了本土,成為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
在空間書寫體現的本土性以外,流軍以本王的視野觀照本土的戰爭歷史,這一歷史書寫述說著華人所面對的歷史苦痛,并通過華人在本土的抗戰,充分說明了華人在東南亞的合法性。傷痛記憶是《赤道洪流》的重點,小說寫到了諸多人物在日本侵略中所受到的傷害與屈辱:大根叔的女兒跟兒媳阿蘭(大虎之妻)被日本人侵犯,之后阿蘭又被日本人殺害;日本人無理由地抓捕年輕華人去排地雷;大根叔因為持有英國人發行的貨幣“紅毛紙\"被日本人抓捕并羞辱下跪,后悔不讓兒子去參加游擊隊;老家人被日本人隨意抓去問訊,不少年輕人都是因為日本侵略家破人亡而決心加入抗日游擊隊;很多人為了生計不得不放下尊嚴去日本人的工廠打工這些傷痛的記憶已經成為華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這種由創傷而來的集體記憶見證著華人在這片土地上所經歷的歷史與災難,這些都成為華人群體與這片土地無法分割的一個印證。敘事者還花了不少的筆墨描寫當時的東南亞華人面臨的英國殖民統治和日本侵略的雙重壓迫,在敘事中英國的殖民統治之殘酷并不亞于后來的日本侵略者:英國人因懼怕馬來亞的村莊被日本人占據而燒毀了村莊;“紅毛\"(英國人)的船不分青紅皂白開炮打沉了漁船;當日軍來襲的時候,英國人沒有抵抗就撤退投降了。小說對東南亞華人所面對的多重壓迫的展現,也使得民族這一共同體的認同得到加強。
流軍抗戰小說的本土認同還體現在異族形象的書寫上。異族形象作為書寫中的\"他者”,是經過敘事者“過濾”的異族文化的表征,我們在注視“他者”的時候,也傳遞了“自我”的形象與認同。流軍抗戰小說中的異族形象和異族關系總體是良好的,敘事者不斷強調華族與其他族裔的和諧相處:《赤道洪流》中田雨豐夢見抗戰結束后華人與馬來同胞一同跳馬來舞慶祝的場景;何義在犧牲之前想念的是自己鐘情的馬來族女性法蒂瑪,設想自己若能死里逃生可以入回教娶她;華人抗戰的隊伍中有馬來同志組成的小分隊。在面對民族矛盾可能成為抗日隊伍的一大矛盾的時候,作為抗日軍中堅力量的田雨豐力挽狂瀾,消除了民族分歧,對戰士們倡導跨族裔合作,鮮明地表現了多元種族雜處中的認同。作品還在多處以獨白或心理描寫的方式呈現出敘事者的聲音和態度:“田雨豐聽到這里,吃了一驚,心中暗自忖度:在我們的部隊里,有些同志的頭腦還存有種族歧視和大漢沙文主義的思想,這種思想不但違犯了我們抗日軍的紀律,同時還和馬來亞各民族人民聯合抗敵的基本原則、和各民族兄弟共同建設國家的美好理想背道而馳。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決不能讓它生根滋長,必須盡早根除。”①“我們對待各民族應該一視同仁,我們不能有任何的偏見和歧視,我已經說過:我們各民族應該敵汽同仇,.\"②敘事者不斷地在強調\"他者”與“自我”的溝通和協作,流露出對多元文化的尊重和認同。抗戰勝利后有人高呼“抗日軍萬歲!”“中華民族萬歲!”“馬來亞各民族團結萬歲!萬萬歲!\"等口號③,這也是華人雙重認同的最好注解。《在森林和原野》對抗戰中各民族融合的表達與《赤道洪流》是相似的,在此不再展開論述。
流軍的抗戰小說流露出強烈的本土認同,這些書寫呈現了華人在東南亞歷史和民族構成中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為華人的身份合法性提供了依據。
在東南亞華文文學的抗戰書寫中,正面書寫抗戰歷史的宏大敘事是相對缺席的,流軍的抗戰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這一空白。在八九十年代以來現代主義蔚為大觀的東南亞華文文學中,特別是在一些新生代作家以文學對歷史進行一種“解構\"的時候,具有一定非虛構色彩而藝術性又較強的歷史書寫尤為可貴。在這個意義上,流軍的抗戰小說值得研究者多加關注。抗戰的集體記憶,承載著華人的傷痛歷史、在地合法性以及文化傳承可能性。流軍的抗戰小說強調歷史真實性和集體記憶的建構,以文化為根塑造了一批“儒俠\"形象,作品雖然具有通俗文學色彩,但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取代了武俠小說中的個人恩怨情仇,因而其抗戰書寫呈現出強烈的國族認同。可以相比較的是加拿大華人作家陳河的作品《米羅山營地》和《沙撈越戰事》,作為海外華文文學的另一種宏大敘事,這兩部作品也將視野聚焦于東南亞的抗戰歷史,但其更多體現出華人身份的流散色彩,而非如流軍一般的本土抗戰書寫,這也是區域華文文學存在的差異。東南亞華人抗戰歷史的在地建構,是流軍為海外華文文學乃至華人史做出的貢獻。
(責任編輯:霍淑萍)
The Reshaping of Heroe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History under the Grand Narrative -OnLiu Jun's Novels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Peng Guichang
Abstract:The War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ion(War of Resistance)has always beenan important writing themeiSoutheastAsianChineseliterature,carryingdualsignificanceasbothahistoricalrecordandamarkerofcultural identity.The WarofResistancenovels writenbySingaporeanauthorLiuJunareuniquein SoutheastAsian Chineseliterature. These novels difergreatlyfromcontemporary WarofResistancewritings intermsofwarscenesand theheroicimage.The War ofResistancenovelsofLiuJundepictthesceneofSoutheastAsian Chinesepeople'sfrontalresistancewithacertaindegreeof non-fiction,establishingabiographicalaccountofthehstoryofChinesepeople'sresistanceinSoutheastAsia.Theyalsouse thechivalrousspiritandlegendarynarativeinfolkcultural traditions throughout,shapingtheheroicimageof“Confucian heroes\".Inaddition,thesenovelsalsoshowcasethedualidentityoflcalChineseintermsofspatialandethnic writing,shaping thelegitimacyofSoutheastAsianChineseintheirlocality.TheWarof Resistance novelsofLiuJunnotonlypresentthe historical memoryofSoutheastAsian Chinesepeople'sresistance,butalsoexpress theoverseas inheritance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effectively practicing the grand narrative of Chinese collective memory.
Keywords: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Warof Resistance novels; Liu Jun; Overseas Chinese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