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墩上的吳老師

紫花墩，該是開滿紫花的地方吧？我一直不知道紫花墩的來歷，也未見過那兒有過繁茂的紫色花朵。如果在某個季節，穿行在婆娑濃密的紫蔭之下，仰望著一樹樹擁擠著的紫色的小花兒，那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晨暉透過花串兒薄薄地灑在我的臉上，一片片花瓣飄落在我的頭發上，擦過我的額頭，貼在我的臉龐上，憂郁的清香包裹著我，我和紫花混合在一起時，路過的人會不會把我也看成一束碩大的紫花？沒人告訴過我。

少年時，到紫花墩求學，就在一棟四周都是樹木的二層小樓上，寢室和教室都在一起，我記得樓梯都是木板的，踩上去還有吱呀吱呀的響聲。我的記憶像短路一般，當年報名時的情景，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只記得我被分在三班，在第三個教室。那年初中畢業，我稀里糊涂考取了中專，填了志愿，也體檢了，明明說好的可以去讀中專，畢業包分配，有個鐵飯碗，可是我和其他幾個一起考取中專的同學都沒收到錄取通知書。聽說是學校經辦人將我們的檔案鎖在抽屜里沒有上交到招生辦，就回家務農了，我們幾個被耽誤的人就被錄取到一中農村班就讀。于是，我就來到了這個叫紫花墩的地方。

在紫花墩，我遇見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吳潤根老師。他是個中等個子，身板結實，頭圓臉圓，長著娃娃臉的約莫四十歲的男人，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似笑非笑的樣子，總是精神抖擻。對一個剛到城里、見識極少的少年而言，我對他有點兒害怕。私下，我很少和老師交流。我不記得當時我們班有多少同學，也沒和班上任何一個異性同學說過話，文理分科前如果我稍微膽大一點兒，去征求一下吳老師的意見，可能我就留在三班學理科了。那時我各科成績都比較平均，十四五歲的人真不知道怎樣規劃自已的未來。有一次，偶然在校園里遇到初中數學老師的父親——也是一位老師，他主動喊住我，叫我報文科，說學文科高考少考一門，只要考六門，而理科要考七門，我就糊里糊涂報了文科。高一讀一年就去了文科班，吳老師實際只教了我一年語文，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卻是深刻的。

那時，我們學習完全是一種自覺行為，每天都有自習課，但沒有老師守班。雖說是農村班，同學也是挺喜歡鬧的，有的人甚至玩得旁若無人。吳老師經常會悄悄站在后門盯著，一言不發。當玩笑打鬧的聲音突然停止時，你一回頭，準是吳老師站在后門口。記得有一次，班上兩個男生在打鬧摔跤，鈴聲響過很久了，這倆人還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纏在一起，一會兒這個在上面壓住對手，一會兒被壓著的翻身把對方壓在身下。圍觀的同學在起哄，吳老師突然站在他們面前，對著地上的兩男生喊：加油！加油！起初這倆人還以為是同學在叫，越打越起勁，再聽發現不對，騰一下兩人趕緊爬起來回到座位。吳老師還是似笑非笑地對著他們說：“不打了？繼續打呀！”班上鴉雀無聲，我以為他會狠狠教訓這倆人的，哪知說完兩句話，他眼睛掃視一圈，競獨自離開教室，這事就過去了，那節課紀律竟好得出奇。我沒見過他在班上大發雷霆的樣子，也沒見過他狠狠批評哪個人，只要不是太出格，他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男同學之間打打鬧鬧總是有的，但很過分的事也沒有，同學們被罰站、停課、叫家長這樣的事，整個高一一年我們都沒遇到過。

最過癮最有趣的課是作文課和班會課。吳老師講評作文有個習慣，他會把全班每個人的作文都拿來講評，每篇作文他都能找到優點，再差的作文他都能發現亮點，或是一個好詞好句，或是一個好的修辭。但是，再好的作文，里面的不足他也毫不留情挑出來說給我們聽，并指導改正。站在講臺上，他繪聲繪色講著，讓我們時而嚴肅，時而笑得岔氣。他有個特點，好作文也不說是誰的，差作文也不說是誰的，只有當事人清楚。那一年，我們的作文課就是在彼此欣賞、彼此哄笑中進行的，反正誰也不知道誰的，除了吳老師和作者本人，可我們的寫作水平卻悄然提高了。大概是“聽”者有份的原因，每個人都會豎起耳朵聽，因為下一篇點評的可能是自己的。自己走上講臺這么多年，我一直渴望像吳老師那樣大氣磅礴地點評每個學生的作文，讓學生能沉思，能自豪，能哄堂大笑，能盡情釋放。我嘗試著，卻望塵莫及。也許，功底這東西不是依樣畫葫蘆能學得到的，非下扎實的苦功不可。

我們每周寫一篇周記，每次班會課就是吳老師講評周記的高光時刻。周記是我們真實歷的凡塵瑣事、喜怒哀樂，我們都會毫無節制毫無隱晦地袒露在周記中。那時，我們都單純得像一泓清水。所以，班會課既是一周一次的調解課，也是原生態的思想曝光課，亦是寫作展示課。記得那時還沒有雙休日的說法，周六是正常上課的，下午上完三節課就開始大掃除。十一月的一個周六，輪到我們一組，我到寢室去拿盆子，一個玩得特別好的同學看到我盆子里裝有半盆清水，樓上沒有水池，就提議從窗戶倒出去。她先伸出頭看了一下外面，發現沒人，快速將水當倒下去。正巧班上有個男生沖出來，那半盆水直接倒在他身上，那男生氣急敗壞地沖上樓，一腳踢開我們的寢室門，破口大罵，還要動手打人，嚇得我們瑟瑟發抖，一個勁地說對不起。他把身上的牛仔服脫下狠狠摔在地上，要我們去洗。那件衣服他已經穿了一周，很是油膩，我們只好到學校水池去洗。牛仔服太厚了，我用刷子刷了半天，累得要命，就是洗不好。那個倒水的同學說：“你這么老實洗干嗎？看我的，用腳踩！”于是，她將衣服放在水龍頭底下，用腳踩了幾遍，晾干后就交給了那個男生班會時，吳老師重點點評了兩篇周記。他先邊念邊點評我的周記：“當一聲，對方飛起一腳將門踢開，破口大罵：‘瞎眼了？誰這么倒水！'然后氣沖沖將衣服摔在地上：‘你們去洗！’同學也不是故意倒水在你身上，人家已經道歉了，還這么兇巴巴惡狠狠干嗎呢？男同學沖到女生寢室撒潑，有失風度?！本o接著又點評男生的周記，男生則講他剛跑出門就被一盆水潑了一身的事。念完，老師點評：“有一幅漫畫，叫作《開門倒水出門倒》。畫面的內容是，一個女人習慣打開門就將水往門外一倒，冬天地上的水很快結冰了，她出門踩著一滑，摔傷了。做人嘛，要養成好習慣…”老師借點評周記各打五十大板，卻始終沒有點名，課下也沒有找我們去談話，這事就過去了。從此，我再也不會為了方便而亂倒水，后來住在高樓就連一根頭發絲都不會隨手向窗外丟，這自律的習慣大概是受那節班會課的影響。那個男生家里富裕，在同學中傲慢得很，加之他們都是外地來的人，對我們“土著”往往不屑一顧，盡管他們的學習并不出色。吳老師一節班會課，竟然讓那個傲慢的家伙也收斂了很多。

畢業后，我們各奔東西，再也未見過吳老師。吳老師仍做班主任，仍教語文，帶著三年一個輪回的無數學生。我想吳老師可能早已不記得我了，即使相見應不識。學生變化多大呀！2014年國慶，我們整個年級都在搞同學聚會，這時我跑到理科班人群去坐了一下，喊了一聲吳老師。哪知他脫口而出喊出了我的名字，竟然說我還是做學生時的模樣，還說我的發型還是學生時的樣子。我一時感動不已。

三年疫情，我們的很多老師都走了。2024年7月我們又一次同學聚會，因班主任張老師年事已高，身體欠佳，我們文科班就在九江聚會。理科班陸續在不同的地方聚會。7月中旬一個活動接著一個活動，盡管忙得暈頭轉向，但想著曾經高一的班主任吳老師，想著三班曾經的小伙伴，而且很多同學我還沒說過話的，我還是毅然趕到他們聚會的地方。我晚上趕到時聚會已近尾聲，主要節目演完，吳老師也回到了家中，第二天吃完午飯就是在天南海北工作的同學返程的時候。我給吳老師打了一個電話，他聽說我到了，說第二天中午來參加我們的分別宴。那天驕陽似火，當同學開車將他接到酒店，我迎上去時，在烏浹浹的同學中他喊出了我的名字，席間他還說了我當時求學時的一些花絮。吳老師而今八十多歲了，競能清楚記得那個只教過一年的整日默不作聲的學生，足見他對學生那深沉的愛！

吳老師上課精彩，多年過去，我還能記得他神采奕奕講課的情景。他管理班級，做學生工作，總是那么從容詼諧，有一種雍容大度的氣魄。記得高一時學過一篇英語課文，講的是美國一個84歲的老教師，保留著他的所有學生的名單和作文，當學生們去看他時，他能準確說出每個學生的特點。一個對教育充滿著激情和熱愛的人，就會將自己的一生都沉潛在學生中。書上說的是一個優秀的美國教師，過了這么多年，我突然發現，這個故事其實也是在寫吳老師，他至今還保留著我們高一的花名冊呢！

年少時走過的路大多不堪回首，貧窮、饑餓、屈辱、孤獨、不安…像蛇一樣纏繞著我們，肉體和靈魂飽受煎熬。唯一讓人覺得有溫度的是，在艱難的歲月里，我遇見過許多好老師，即使像吳潤根老師這樣僅僅教過我一年的老師，也值得我終生感恩，永遠銘記于心！

紫花墩，這個稱謂也許有特定的意義。紫色是高貴的象征，紫花墩，大概是靈魂高貴的教師的聚集地？紫花墩，那里有我的老師們，那些青春遠逝靈魂依舊散發著芬芳的高貴的人！

（作者單位：江西省九江外國語學校）

（插圖：珈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