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結(jié)束在你的沉睡里

一

“嘰嘰嘰，嘰嘰嘰”一個戴著竹笠的男人歇在我們家門前。他的身邊，是兩籃毛茸茸的雞雛。

那雞雛帶著嫩嫩的黃，像清晨的陽光在蒲公英上跳舞。圓溜溜的眼睛宛如小鳥的叫聲，調(diào)皮而飽滿，仿佛也盛滿了陽光。

我的腳瞬間生了根。

“爸爸！爸爸！\"喊聲里，我的小算盤已經(jīng)打得妥妥的。讓爸爸買只小雞，我就有玩伴了。小輝有一只狗，小紅有一個布娃娃，小東有一只小鳥。我呢，大家都笑我是吃樹葉長大的。小時候，爸爸媽媽去遠山砍柴，把我扔給隔壁的老人照看。我就在木門邊的地上爬來爬去，摘門口柴火上的葉子玩。晚上，我拉肚子了，大人才知曉我吃了一肚子樹葉。

爸爸應聲而出，買了兩只小雞。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捧著兩只小雞，就像捧著溢出來的喜悅。

此時，天是晴的，小雞的叫聲是晴的，我的心也是晴的。它開出香香的陽光，把我的手和腳全熏得香香的。我跟著小雞走來走去，一會兒就蹲下摸摸。那淡黃色的絨毛，蓬蓬的、軟軟的，多么像我盛開的心情。

可這樣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第三天，我不過是去門前地里搬回一棵大青菜，就發(fā)現(xiàn)木門敞開著，小雞橫在地上，一條狗尾巴在木門那兒一閃就不見了。

天，下起了雨。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也砸在小雞雜亂的絨毛以及關(guān)閉的眼瞼上。我站起來茫然四顧。黑乎乎的泥土地上，落著又黃又臟的絨毛，像落著一地戰(zhàn)栗的憂傷。殺手已經(jīng)逃逸，如果我再遲一步，兩只小雞都會被它吃掉的。

門低垂著頭。它知道自己放進了一個壞蛋嗎？“嗚—”我的小拳頭落在門上，沉悶的回聲多么像我的哭泣。

“嘰—”什么聲音？

只見一只小雞從桌腳的陰影處走了出來。

二

沒有幾個月，這只幸存的小雞就長壯了。它渾身雪白，跑起來像一朵白云在地上飄。

該取個什么名字呢？雪白？白云？總覺得少了點氣質(zhì)。氣質(zhì)這詞，是我從爸爸那里聽來的。他雖然沒上過學，卻能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得像春天的氣溫一樣起起伏伏，像夏天的樹葉一樣熱鬧無比。對了，我記得爸爸說過，名字越接地氣，越好養(yǎng)。那么，就叫小麥吧。好聽，又叫得響。

夏天，我會去村莊西南角的小溪摸河蚌。河蚌往往躲在小溪兩側(cè)的淤泥里。淤泥抓手里，黏糊糊的。摸到河蚌，小麥的大餐就來了。

那天，我興致勃勃地拿出菜刀在凳子上剖河蚌。凳子丑陋不堪，家里有什么要砍的剖的劈的，都找它。小麥和往常一樣站在麻坑遍布的凳子上，等著吃河蚌肉。它的脖子像個伸縮自如的彈簧，一下一下，吃得好過癮。

“啊—”驚叫聲里，小麥的一個腳趾被剁掉了半截。

然而，只要有河蚌，小麥依然站到凳子上來吃，好像斷趾之痛根本不存在。

小麥變得越來越精神，雞冠又大又紅，簡直能和公雞媲美。某天，木門附近的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雞蛋。地上有一汪水，有三只張開的手那么大，水的一側(cè)是血，雞蛋上也有血，好像小孩子流鼻血，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的樣子。

這樣的情景把我嚇壞了。

是小麥生病了嗎？為什么流了這么多血？

媽媽說：“生孩子就是這么不容易。我生你時，差點大出血死掉呢。”莫非，小麥生雞蛋也像媽媽生孩子一樣？我恨不得馬上去摸個河蚌，讓小麥補補。

但此后，我再沒見過帶血的雞蛋。而這第一個蛋，居然大得奇怪。敲開來，有兩個蛋黃，中間連著，宛如兩輪剛剛睡醒的太陽并肩而立。把雞蛋孵成小雞，是不是一下就兩只呢？

如果小麥再生出雙黃蛋，我一定要孵一個試試。

機會來了。那是一個多月以后。我給雞蛋包上棉花，白天放在衣兜里，晚上放在床的內(nèi)側(cè)。我感覺雞蛋里面有個生命正在一天天長大，它慢慢地長出眼睛，長出翅膀，長出腳趾—每一樣都是雙份的。

可是，蛋殼一直沒有動靜。我記得媽媽說過，雞雞雞，二十一；鴨鴨鴨，二十八。我把畫在木頭墻壁上的“一\"數(shù)了又數(shù)，已經(jīng)到了孵出小雞的天數(shù)了。

這天，終于等到爸爸媽媽回家，我興奮地宣布了一件大事：我已經(jīng)孵小雞28天了！我“吧啦吧啦”講了一大串，把這些天隱秘的歡喜和擔憂像曬馬齒莧一樣攤開了。

媽媽說：“孵雞蛋要母雞自已孵，我們可不行啊。”

爸爸說：“沒有被公雞踩過背的母雞，就下不出受精的雞蛋。沒有受精的雞蛋，就孵不出小雞。”

我在一家人的目光里，敲開了雞蛋。只聽“嘭”的一聲爆響，一股黑色的煙霧升起，把我嚇得一激靈。

我偉大的夢想，就這樣破碎了。

三

自從爸爸講了踩背的事，我就經(jīng)常看到村里的公雞啄住母雞的頭，踩到背上幾秒后，再走開。公雞還會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叼起食物，再丟地上，吸引母雞去吃；有時，公雞故意在母雞前原地轉(zhuǎn)圈，又長又亮的尾羽一抖一抖的。可是，我家附近沒有公雞。小麥從來不和公雞玩。這可怎么孵小雞啊？

如果憂愁能把腸子弄斷，我的腸子肯定快要斷了。

沒想到，腸子突然就斷成了好幾截。

小麥不見了。

我去找白白的泡沫箱，去找漂亮的大公雞，去找綠瑩瑩的門前地，都沒有小麥的身影。風起時，我會盯著空中，看有沒有白色的雞毛飄起；我甚至會使勁嗅一下鼻子，聞聞有沒有雞肉的香味。

一切都是徒勞。小麥像個遺落在地球的外星精靈，一眨眼的工夫就被收回了。

我從村頭走到村尾，村尾走到村頭。路上的小石頭被我踢得到處亂滾。狗尾巴草被我掐斷一根又一根。我小小的心，透不進一絲光亮。

“小麻頭，我有事和你說。”一個蒼老的聲音，出現(xiàn)在一扇黑乎乎的門邊。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

他是某人的后媽。這某人，整天臉上油亮亮的，說話像拉炮仗。他和媳婦一起虐待后媽，在村里早不是秘密。爸爸經(jīng)常會悄悄地給老人送點吃的，過年殺豬，必定會給她端一碗豬血豆腐。

我沒心情和老人扯閑話。

老人湊過身子，壓低聲音說：“我知道白雞在哪兒。”

天，突然亮了。

“真的嗎？”

“我都是黃土埋脖子的人了。白雞在柴房里，用一個篾籃罩著呢。”老人用嘴巴努了努兒子家的門。

怎么辦？這某人不好惹。

我從來不敢招惹他們的。他還有三個兄弟呢，個個人高馬大。

“現(xiàn)在家里沒人，我?guī)氵M去。你別把我說出來啊。”

就這樣，我抱回了小麥，偷偷摸摸的，連心臟都跳出了慌亂的節(jié)奏。

傍晚時分，我正把一根木 柴添進灶膛，只聽得木門發(fā)出 沉悶的聲響，門口一陣喧嘩，像 放了超級響的炮仗。

“憑什么偷我家的雞？”某人和他的三兄弟墻壁一樣立著，光線瞬間暗了。不知怎么的，我的臉“唰”地熱了，很適時地配合了“做賊心虛”的表情。

爸爸正用那條丑陋的木凳子劈柴。他沒有放下柴刀就來到了門口。

“青天白日的，有沒有王法啊？還拿刀來著！你憑什么來搶我家的大母雞？”某人用右手的食指指著爸爸，臉上的肉像他的聲音一樣橫著。

“我，我，你…”爸爸又氣又急，一時說不出話來，“你家的雞是什么顏色的？”

“當然是白色的。難不成白色的就是你家的！”某人的聲音比灶膛的柴還硬。

“你家的雞，右腳有幾個腳趾？”這是我的聲音。

“四個。”

“確定嗎？”我微微地笑了。

“五個！”某人趕緊改口，還說出了斬釘截鐵的語氣。

一般的雞一個腳長四個腳趾，喂得久的雞會長出另一個腳趾。爸爸說，一個腳有五個腳趾的雞是最好的農(nóng)家土雞。

某人也是地道的農(nóng)村人，他自然知道這點。

“確定嗎？”

“千真萬確。”某人可以接雨水的鼻孔上方，吊著一對白眼。

“我家的這只雞，右腳是四個半腳趾。”

“嘎嘎嘎，”某人笑出了某種家畜的聲音，“臭丫頭，騙誰呢？”但他的笑聲馬上被真相掐斷了。他看見小麥右腳的四個腳趾，還有一個只有半截。

“這死雞，死哪兒了？”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了笑聲。某人的臉由紅變紫，在一臉的橫肉里暈開，像炒過了頭的豬肝。

四

風帶來一個消息，秋天來了。

我撒開小蹄子，奔跑在田野里。幾只小鳥追著飛，在兩棵香樟之間飛出了起伏的波浪。“味溜，味溜”，那是波浪的聲音。“嘰里，嘰里”，那是鳥兒的叫聲。“哇哦，哇哦”，這是我的叫喊。

秋天的玉米地，是我的寶地。玉米已被大人收走，留下玉米稈在風中長笑。“雌”玉米稈綠綠的，“雄”玉米稈特別細，帶一點紫紅。找到這種細紫的玉米稈，將根部放嘴里慢慢嚼，帶著微微的甜。那時的我，一年到頭也沒有零食，嘴巴淡得像被大風搜過。實在嘴饞了，只能偷偷抓一點甕里的霉干菜吃。給牛吃的玉米稈，成了童年的我在清寒日子里的調(diào)味品。

有的玉米稈會在長出一個玉米后，遲遲地再長出一個，那玉米瘦瘦的、小小的，很不起眼，有時會被農(nóng)人遺忘在田野里。剝開來，它們一粒粒皺著眉，蜷在小棒子上。

小玉米是小麥的美食。把它撒在地上，小麥像個雜技演員一樣，一只腳快速抓幾下地，另一只帶動身體兜上大半個圈，脖子上的羽毛傘一樣撐開來。“篤篤篤”，小麥啄玉米的聲音，讓我覺得好逗。所有的辛勞，都在這樣的聲音里消融。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這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樣。木門安靜著，門前也安靜著，世界一副靜好的樣子。

“咚！咚！咚！”什么聲音？

只見小麥硬著身子，往上跳著。重復幾下后，它歪著腦袋，在木門邊掙扎。

“爸——爸！”幾只麻雀被驚得“呼啦”一聲逃走了。爸爸正要出門，可憐的小麥拉住了他的腳步。

“不行了！”爸爸蹲下身，摸著小麥。

“爸爸，快掐它，給它挑血。”我想起爸爸救過貨郎同伴。

“不，不一樣。這不是中暑，是中毒。”

“快解毒啊。馬齒莧不是能解毒嗎？”

“只能試試了。”我剛想去門前地拔馬齒莧，爸爸卻喊我去拿剪刀。我這才明白，爸爸是要給小麥動手術(shù)。

爸爸剪開雞脖子到胸口之間的雞嗦子，那個小袋子一樣的東西里，有青草，也有玉米。爸爸清洗好后，拿起媽媽平時織鞋底的麻，把它穿進針，很利索地走起線來。白色的麻線成了救命稻草。沒有幾分鐘，爸爸的農(nóng)家版手術(shù)就完成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要擱以往，我是絕然不敢看的。

我在心里祈禱：小麥啊，你一定要像馬齒莧一樣堅強。小麥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小麥繼續(xù)抽搐著。慢慢地，它安靜了，圓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我，閉上了。

它一定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沒想到，它就這么一直睡下去了。

我曾經(jīng)設想過小麥的未來。它也許會在過年時，被爸爸殺了招待客人；它也許會被拿到集市上，被城里人買走，媽媽會用這錢扯一塊布或者買一口鍋。但我只希望它堅持下蛋，孵上一窩又一窩小雞，當上一回又一回雞媽媽。它的孩子里，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

可是如今，它就這樣離我而去。

爸爸拿著鋤頭，來到門前地。他要挖一個深深的坑，讓小麥安息。

“爸爸，這里有玉米！”門前地里，幾粒大大的玉米落在青菜的邊緣。爸爸聞了聞，說：“拌了敵敵畏。”敵敵畏是一種有毒的農(nóng)藥，莊稼人用它來殺蟲。

“為什么會這樣？”我說。

“為什么會這樣？”爸爸說。

此時，風以靈敏的嗅覺，探明了我的心境。它急切地撫摸著我的小臉，也撫摸著粗糙的木門。木門發(fā)出痛苦的聲響，讓我的心也鈍鈍地痛。

我的童年，結(jié)束了。

（作者單位：浙江省東陽市吳寧一中）

（插圖：張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