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大柳巷

四月的大柳巷滿目春景，雪楓堤上春風拂岸，楊柳依依，杏花微雨里綠水蕩漾，白鷗輕掠，難怪當年陳毅要在這里停留3天，飲酒賦詩呢，景色確實太美了啊！

對歷史上這段佳話，彭雪楓在1943年4月17日夜寫給妻子林穎的書信中曾有記述：“這一向，算是忙過了。”“所以決定偕同陳、鄧、范、李諸同志于明日動身赴風景區。……這幾天他們不斷地嚷著‘要接林穎來’，我想明天應該晤面了！”“當此春暖花開之期，忙里偷閑，一賞佳景。”字里行間流淌著歡快，可見當時其心情之愉悅。

品酒雙溝鎮

那是1943年暮春，新四軍四師在山子頭演罷捉放韓德勤這場大戲后，彭雪楓和鄧子恢相商，要約請最后出場的軍長陳毅和名記者范長江等到雙溝一游，將疲憊的身體放松一下。他們從大王莊出發，第一站就是到雙溝鎮品嘗美酒，那里的全德槽坊產的美酒遠近聞名，打了勝仗自然是要喝一場慶功酒。

那天是1943年4月18日，由泗南縣的縣長張太沖做東，在全德槽坊宴請陳毅、彭雪楓、范長江等一行。陳毅欣然赴約，因為這是一個向商界人士統戰的好機會，喝酒事小，統戰事大，不能錯過。

出發前陳毅脫下軍裝，換了身便服，長袍短褂，頭頂禮帽，一副儒商打扮。

雙溝鎮全德槽坊老板賀子謀是泗南縣參議會的議員，平日支持抗戰，和彭雪楓多有交往，卻不認識陳毅。見到彭雪楓一行到來，甚是熱情，酒宴擺下，欲請彭雪楓上坐。彭雪楓呵呵一笑卻沒動，剛要思忖如何介紹陳毅：“這是……”張太沖搶先一步：“這位是陳毅將軍。”

賀子謀一愣，陳毅？新四軍軍長？小廟來了大神，頓時驚喜萬分，趕忙上前抱拳：“想不到陳軍長大駕光臨，真令寒舍蓬蓽生輝呀！請軍長上座。”

陳毅用他那地道的四川話打趣道：“賀先生，彭師長是您這兒的一把手，主位自然得歸他坐！我呢，就跟著彭師長沾光了！”

大家輕松一笑，賀子謀略顯尷尬，望向彭雪楓，彭雪楓用手勢示意，賀子謀連忙再說道：“陳軍長過謙，還請軍長上座。”

落座后，賀子謀特地拿出一壇全德槽坊產的陳年老酒招待陳毅，木塞打開，酒香四溢，陳毅不由脫口說：“好酒哇！”

賀子謀滿臉得意地說：“軍長果然識酒，這是我家自產的濃香型酒。這壇是老酒，在地窖里已存放數年，今兒貴客駕臨，才舍得拿出來呀。”

陳毅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再贊道：“果然好酒，堪稱第一流啊！”

“第一流，第一流，難得軍長夸贊！”賀子謀見陳毅夸酒，樂得合不攏嘴。

彭雪楓向陳毅介紹道：“賀老板這家傳老酒清朝末年曾參加過南洋勸業會展銷，被評為一等酒品，獲得過金質獎章呢。”

賀子謀笑著說：“這倒不假，我家這釀酒技術是祖傳。我祖上是山西太谷縣人，清朝雍正年間經商到雙溝，發現這兒水質清澈甘冽，且盛產高粱、稻、麥等谷物，適宜釀酒，就舉家搬遷至此，建起了這全德槽坊。”

陳毅點點頭：“山西自古出好酒哇，杜牧有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嘛！你這全德槽坊釀酒技藝源遠流長，配以雙溝的好曲好水，才有如此佳釀啊！我聽民間傳說，曾有一老翁，夜間駕臨你家酒店，連喝數碗，而后飄然而去，第二天清晨，在你家墻上便發現一首詩：曲為酒之骨，水為酒之魄，唯此風骨高，名泉蓋可奪。可有此事？”

賀子謀笑道：“傳說，傳說，難得軍長有如此雅興，真是文韜武略啊！”

“文韜武略可不敢當，這兒還有大筆桿子呢。”說著，陳毅把手指向范長江。

范長江連連擺手：“哎，我就寫寫時事新聞，論詩，那還得是軍長。”

賀子謀端起酒杯：“聽說前些日子新四軍捉了韓德勤又放了，真乃仁義之師啊，胸懷之寬廣，令世人敬仰。我來敬軍長一杯。”

陳毅指一指彭雪楓和鄧子恢：“捉韓德勤他們倆立了大功，放是我的主意。捉韓德勤是因他阻礙抗戰，專事摩擦，放他回去，是要他回到抗戰之正路上來。抗戰是大局，只要我們大家團結一心，何愁日寇不破啊！”

陳毅的話，令賀子謀頻頻點頭：“此一役，新四軍神兵天降，捉了韓德勤，擊斃王光夏，制止王仲廉東進，確保兩淮平安，實乃百姓之福啊，我代表雙溝的父老鄉親再敬諸位一杯！”

彭雪楓拉賀子謀坐下來，說：“新四軍是老百姓的隊伍，沒有老百姓的支援，我們也打不了勝仗啊！”

陳毅端起酒杯說：“彭師長說得好，新四軍打勝仗也有你賀老板的一份功勞哇！”說罷，酒杯伸向賀子謀：“我也借花獻佛，用賀老板的酒敬賀老板一杯！”

賀子謀連稱不敢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賓主頻頻舉杯，開懷暢飲。陳毅連說好酒，令賀子謀喜不自勝。陳毅等臨離開前，賀子謀執意要送幾壇酒。陳毅說：“違反群眾紀律的事，我可不能帶頭。”

賀子謀說：“縣長做證，這是慰勞新四軍打勝仗的酒，慰問品。送新四軍，就送四壇，四四如意，祝新四軍再打勝仗，請軍長一定收下。”

說至此，陳毅方才笑納。

雙溝的這場酒局還有后話，新中國成立后，雙溝鎮的幾家槽坊，包括全德槽坊在內合并成為國營雙溝酒廠，廠長朱善之，分管技術的副廠長許化一，都是新四軍老戰士。1955年雙溝酒廠產的雙溝大曲在全國第一屆釀酒工業會議上榮獲甲等佳酒第一名（貴州茅臺酒排名甲等佳酒第十名），此次評酒為盲評，無任何標簽，全憑酒品。1984年、1989年雙溝大曲又兩次獲得國家名酒稱號。

1979年、2010年，陳毅長子陳昊蘇先后兩次到雙溝酒廠參觀，學著老爸賦詩一首：“古泗州，醉猿州，特液釀成淮水頭，濃香品質優。爭上游，再上游，不愧中華第一流，舉世贊雙溝。”此詩題名《長相思》，其意不言自明。

陳毅住過的“全德槽坊”老房子，至今在雙溝酒廠內保留完好，還翻新建成了陳毅紀念館，供后人瞻仰。

賽馬淮河堤

那日，在雙溝品完美酒，陳毅等乘興登舟去大柳巷觀賞美景。

大柳巷是淮河入洪澤湖口處的一處沖積沙洲，四面環水，蘆葦叢生，洲上綠柳婆娑，梨花初綻，桃花溢香，陳毅放眼望去，心曠神怡，連聲道：“真是美景，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彭雪楓此次邀陳毅前來大柳巷，主要目的是想讓陳毅放松一下，就對陳毅說：“軍長，咱們這次來大柳巷，主要任務就是休息，先把打仗的事放下，我找人陪你下棋好不好？”

“不用你找，老范、張縣長都是高手，來來，下棋、下棋！”陳毅笑道。于是，范長江和張太沖相繼在梨樹下同陳毅下起了圍棋。

《彭雪楓傳》載：陳毅興致很好，還要在場的淮北行署教育處的蘇堃操胡琴伴奏，出人意料地唱了一段《空城計》，大家由驚奇而歡笑，多日的疲勞隨琴聲、歌聲、笑聲飄逸而去。

大柳巷之行，陳毅不但下棋、唱戲、賦詩，而且還和彭雪楓賽馬。

都知道彭雪楓有三件寶：《拂曉報》、拂曉劇團和騎兵團。騎馬是彭雪楓的強項，陳毅明知彭雪楓善騎馬為什么還要和他賽馬呢？這要從彭雪楓送陳毅坐騎開始說起。

彭雪楓有一匹坐騎，叫火車頭，是一匹良駒，性烈，善跑，深得彭雪楓喜愛。陳毅前次來四師，初見到火車頭時，火車頭仰天嘶鳴，陳毅望之，連連夸贊好馬！彭雪楓見陳毅喜歡，便忍痛割愛，將火車頭送給了陳毅。哪知3天后，火車頭又被陳毅送了回來，原因是他未能降服火車頭。

送回火車頭后，陳毅閑暇時便苦練騎術，幾月下來，自覺騎術大有提高。到大柳巷的第二天下午，幾人漫步在淮河大堤上，陳毅突然叫人牽過馬來，要與彭雪楓一試騎術高低。彭雪楓哈哈大笑：“軍長，下棋我下不過你，騎馬可是我的強項啊！”二人遂翻身上馬，陳毅一緊韁繩，率先沖出，彭雪楓緊隨其后，坐騎快步如飛，兩人競相爭先，相互交錯，一時難分高低。

對馬，彭雪楓是情有獨鐘，1939年，在豫皖交界的書案店，糧斷草絕，為幫助父老鄉親們度過春荒，他曾忍痛賣掉游擊支隊的10多匹戰馬，包括自己那匹心愛的棗紅馬。

但他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戰馬，1941年7月他在仁和集提出建立騎兵團，“步利險阻，騎利平地”，快速機動，才能勝敵，并調熟悉騎兵的周純麟任騎兵團副團長、團長，進行騎兵制式教練、調養馬匹訓練。技術訓練有：超越障礙、劈刀、馬上救護等。訓練的馬術有：馬上獨立、鐙里藏身、馬上拾物、馬上投彈、馬上射擊、倒騎馬、偏騎馬，后來發展到馬上做各種驚險動作，馬上獨立射擊、馬上拿頂、鉆火圈、翻桿子等，騎兵團名聲大振，成為彭雪楓繼拂曉劇團、《拂曉報》之后的第三件寶。

彭雪楓還把國民黨軍隊逃跑時沉河的6000余斤鋼材從洪澤縣江壩鎮河中撈出，請來12名頂級鐵匠用20天時間為騎兵團量身定制了800把馬刀，騎兵團人手一把，這鋼刀鋒利無比，一刀劈下，能斬斷兩枚疊起的銅錢，而刀刃不卷。人稱“雪楓刀”。

在此后的戰斗中，彭雪楓更是嘗到了騎兵殺敵的甜頭。戰斗遇阻，出動騎兵團，立馬扭轉戰局。騎兵團成為彭雪楓制敵的殺手锏。

1942年麥收季節，洪澤湖畔沙河集來了300多名從屏山、黑塔等據點出來搶糧的日偽軍，騎兵團迅即出動，砍得日偽軍人仰馬翻，僅10多分鐘便解決了戰斗。此時，彭雪楓正在師部召開政工會，聞訊極為興奮，下令騎兵團將俘虜押送到管鎮師部，向政工會獻禮。

此時，淮河大堤上雙馬齊奔，馬蹄蕩起煙塵，陳毅和彭雪楓精神抖擻，你追我趕，最終彭雪楓先一步到達終點。陳毅下馬后敞開衣襟，指著彭雪楓說：“行，你這當年的草原騎士名不虛傳。”彭雪楓邊擦汗水邊說：“我可是拼盡了全力，這些日子，軍長騎馬的功夫可是突飛猛進啊！”

兩人開懷大笑，笑聲在淮河大堤上回蕩。

賦詩大柳巷

大柳巷三日，是烽火硝煙中的一抹亮色，展現了戰爭情景下的人們對和平生活的憧憬與向往。陳毅一眾擺棋對弈、品嘗美酒、縱馬賞景，好不快哉。陳毅是詩人，自然少不了詩情，夜靜風清之時，陳毅井噴式寫下了數首詩。

他寫下棋：圍棋樹下鎮日閑，君醉起舞我欲眠；風動落英香滿座，拈花微笑更陶然。

他寫喝酒：為惜春殘共舉杯，泥紅難伴苦相摧；人間好景隨時在，滿眼梨花錦作堆。

他寫賽馬：淮水中分柳巷洲，平沙綠野柳絲抽；春郊試馬優游甚，難得浮生似白鷗。

他寫晚眺：柳岸沙明對夕暉，長天淮水鶩爭飛。云山入眼碧空盡，我欲騎鯨跋浪歸。

第二日晚間，四師和地方政府在大柳巷宋家祠堂舉行文藝晚會，陳毅、彭雪楓、鄧子恢、范長江等興致勃勃地來到現場。光明劇團演出京劇《追韓信》，由麟派須生王福奎飾蕭何，陳毅邊看邊點頭，直夸唱得不錯。緊接著又唱了京劇《四郎探母》，此時，蘇堃在側，陳毅便問：“除了這些老戲，你們演過新戲嗎？”蘇堃回答道：“演過，有自編自導的《送子參軍》《兩條路》等。”彭雪楓接著蘇堃的話茬說：“淮北這個地方的老百姓喜歡看京戲，地方上的劇團就唱老戲，我們拂曉劇團就演新戲，宣傳抗日。”陳毅點頭道：“只要群眾喜歡看，你們就多演新戲，不要小看文藝的影響力量噢！”

晚會結束后，陳毅和彭雪楓漫步在淮河堤上，月影穿云，河水倒影，有夜行的小船駛過，槳聲歡歌，陳毅詩興大發，隨口吟道：“十里長淮步月遲，闌珊燈火啟情思；舊歌不厭人含笑，抗戰新歌更展眉。”

第三日下午，適逢淮北中學分校泗南中學于宋家祠堂舉行開學典禮，陳毅應張太沖之邀再次來到宋家祠堂參加典禮，并給當地軍民作報告。他扼要介紹了山子頭反擊戰捉放韓德勤的經過，闡述了在當前情況下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性。他那濃郁的四川口音飄蕩在祠堂上空：“外侮當前，我們的槍口理應一致對外，但國民黨頑固派不這樣想，他們把外侮入侵當成消滅我們新四軍的好機會，所以對頑固派我們既要爭取，又要在必要時予以打擊。這叫既團結又斗爭，在斗爭中求團結，我們的最終目標是打敗日寇，爭取和平！……”

祠堂中不時響起掌聲和笑聲，聽眾被陳毅語言的幽默和表情的生動所感染。

那晚，陳毅一行人在副校長潘冠三家吃便飯。潘冠三愛人特意為陳毅做了當地一道家常菜“刀不斬獅子頭”（肉丸子），味道之鮮美讓陳毅贊不絕口。

入夜，油燈下陳毅激情難耐，再寫一詩，題為《宋祠堂講戰后和平》：不棄葑菲再縱談，民生國計話艱難；澄清局勢今可見，群彥相看笑展顏。

從大柳巷回到黃花塘，陳毅把6首詩整理歸攏，以《大柳巷春游》作為總題目，寄給當時還在鹽阜區的阿英，發表在1943年的《新知識》雜志上。

時過82年，我作為后來者，捧讀陳毅的這組詩，依然感慨萬千，這組詩敘事抒情，意境開闊，詩中有畫，情景交融，看似信手拈來，實則飽含胸臆，細細品之，能感受到一股清流，流淌著對大自然、對生活的熾愛，也流淌著對生命的尊重和對和平的向往。

而今的大柳巷建起了一座船閘。船閘位于淮河與洪澤湖交界處，將淮河與洪澤湖連接。船閘門口，有一條被綠樹掩映的20里長堤，被稱為“雪楓堤”。那是1943年春游大柳巷后的秋天，淮河大堤被大水沖壞，水漫進村莊和農田，危及2萬多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此時，彭雪楓正在大柳巷參加一個會議，聞訊后當機立斷，立即率領警衛營和泗南中學師生趕去搶險，他手抱麥秸，縱身跳入缺口，激流中，他和戰士們手挽手筑起了一道人墻。附近的軍民抬來門板、柴草和泥土，趕來助戰。到翌日黎明，終于堵住了缺口，保住了大堤。彭雪楓犧牲后，1945年1月，淮北蘇皖邊區行政公署召開大會，將大柳巷長堤命名為“雪楓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