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如紅爬上一棵大樹,朝秀女家屋場的方向探望。那里幾乎沒有燈光,但他仍能從一片漆黑中辨出秀女家的方位,甚至能辨出秀女家門廳的朝向。這里離秀女家已經很近了,從這棵樹走過去,繞過一口水塘,沿著田埂走上五十步,再繞過一叢翠竹,就是秀女爺爺栽下的那棵板栗樹——這是他判斷秀女家方位的重要標志——樹旁就是秀女家的門廳。
天上的星星只是眨眼,一點聲響也不發。偶爾有一兩聲狗叫。
他已經這樣靜靜地望著、聽著好一會兒了。附近沒有人經過,也沒有誰朝他這兒走來。朱如紅便從樹上下來,撿起地上的草花帽戴上,又緊了緊脖子上的紅圍巾,朝秀女家的方向走去。繞過水塘,走上那道五十步長的田埂。狗又叫了,聲音比剛才更響。他閃進灌木叢,望著秀女家的方向。狗還在叫。還有人說話。
“爸爸,好像有人來了。”是秀女的聲音。
“半夜三更,誰會來?”秀女的爸爸說。
秀女又說:“我覺得有人來。不然狗咋會叫?”
朱如紅在想,要不要繼續朝前走?只要走過去,不用敲門,狗就能把門叫開,他就能見到思念已久的秀女。假如轉身離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讓狗把門叫開,讓秀女沖出來撲進他懷里,他就能聞到秀女的發香,就能把自己頭上的花帽戴在秀女頭上,讓花帽的香與秀女的發香飄滿秀女的小屋。但是,假如走過去,也會有另一種可能:狗叫聲喚來秀女的同時,也驚動了某家鄰居警惕的眼睛。然后敲響銅盆、皮鼓。盆、鼓聲又驚動了哨卡上的靖衛團丁,團丁們就會拿著刀槍沖過來。當然了,團丁沖上來之前,他可以快速逃脫。但秀女一家就會因此遭殃。可是,他太想見秀女了,也太想讓秀女知道他現在還好好地活著了。于是,便走出灌木叢,再次踏上通往秀女家的田埂。走了幾步,站下來。又走了幾步,再停下來。狗又叫了。他轉身往回走。然后停下,回首望著秀女家屋場的方向,把頭上的花帽摘下來,放在田埂上,又取下脖子上的紅圍巾,折好放在花帽上。狗不叫了。他朝秀女家的方向又望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往回走,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二
朱如紅是江西贛縣大埠鄉里南坑人,于1926年10月在贛縣讀書時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任贛縣南區區委書記。1928年2月18日,他與賴傳珠、謝家禧等人領導了大埠農民武裝暴動。暴動勝利后,建立了蘇維埃政權,組建了由他任隊長的常備武裝暴動隊。贛縣國民黨當局,調集重兵進行了瘋狂反撲,近千名暴動隊員慘遭殺害。朱如紅等人在密林中與敵周旋一個多月后,決定突圍出去尋找黨組織。臨行之前,朱如紅便走出叢林,來向秀女告別。
秀女是他的未婚妻。在贛州讀書期間,每次翻山回來,他都會采了山野花草編個花帽戴上。見到秀女,再把花帽戴到秀女頭上。上一次給她戴花帽,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花還沒開,只能用柔軟的枝條和野草編個花帽帶給她。
秀女說:“你這是啥花帽,沒有花嘛。”
他把花帽戴到她頭上:“這不就有花了。”
“花在哪?”
“你就是花,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花。”
秀女笑了,果然笑成了一朵花。
她打開一只小木箱,里面全是花帽。花呀草的雖已干枯,但花帽的形還在。她把花帽全拿出來,一只只擺在桌上,又把頭上的花帽也拿下來擺上,說:“八只了。菩薩說我收到九只花帽,就會有人來娶我。”
三
大埠暴動發生后,秀女感覺這事兒與朱如紅有關。又聽說暴動隊打了敗仗,許多人被抓去殺了。當她在通緝“十匪首”的告示中看到朱如紅的名字時,驚得她幾乎暈倒在地。從那以后,她便沒有睡過安穩覺,總替朱如紅擔心,擔心他也被抓去殺了。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朱如紅被抓被殺的消息,她就在心中禱告:“遠走高飛吧,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千萬別出來。”
昨晚狗叫,她覺得好像有事兒。待狗安靜下來,她才稍稍地安心。她一夜幾乎沒睡,天剛亮就起來了。小狗隨她出了門,經過板栗樹,繞過竹叢上田埂,她就發現了花帽和紅圍巾。她知道紅圍巾是自己織給朱如紅的。花帽一定是朱如紅編給自己的。她抱起圍巾和花帽,跑到田埂的盡頭,繞過水塘,來到一棵大樹下,四周望望,一個人影也不見。小狗繞著她跑一圈兒,沖著山野叫幾聲,依然沒有人出現。
四
朱如紅把花帽和紅圍巾放在田埂上,就告別家鄉去了贛州,然后又輾轉到南昌、南京。在南京鼓樓旁,他遇到了暴動中被殺的地主的兒子。又恰有警察走過,幾聲吆喝,幾聲警笛,他便被捕了。三天后,他被槍殺在南京雨花臺。
五
雨花臺響起槍聲的那個早晨,贛南山區的一個農家屋場的房間里,秀女打開小木箱,把里面的花帽一個個拿出擺在桌子上,一只,兩只,三只……一共是九只。第九只花帽旁,是那條她親手織的紅圍巾。顏色不再鮮艷,可見斑斑殷紅,那是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