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祖近日在社交媒體上曬出一張被UFC女子草量級冠軍張偉麗“鎖喉”的照片,畫面看起來很風趣幽默,實際上卻飽含深意。更值得玩味的是他的配文——“12年前,我曾告訴UFC老板需要培養一位中國冠軍,幾年后,偉麗出現并開始了她在UFC的統治地位”。
這或許并非只是普通的祝賀,而是一場醞釀12年的“預言成真”時刻。
2025年5月22日,世界最大綜合格斗組織UFC(終極格斗冠軍賽)在上海召開新聞發布會,聚光燈如潮水般涌向通道盡頭。當主持人以“中國格斗名片”介紹張偉麗時,這位現任UFC女子草量級冠軍微微頷首,露出標志性的靦腆笑容。
在UFC發布會后臺,《新民周刊》記者見到了張偉麗,她身穿白色T恤搭配亞麻色馬甲,腳著黑白相間運動鞋,朝采訪區走來,整個人干凈清爽。耳朵上的耳釘,折射出細碎光芒,和八角籠中的張偉麗,完全判若兩人。她謙虛地向大家鞠躬致謝并打趣道:“有時候,我也恍惚,臺上那人那么兇,真的是我嗎?”隨即一陣爽朗的笑聲。
時間倒回三個月前,2025年2月9日,悉尼當地時間11點,張偉麗站在八角籠中央,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擊敗蘇亞雷斯之后,她穩穩地站定在那里。那天,是張偉麗的衛冕時刻。裁判高舉張偉麗的雙手,金腰帶再次系在腰間。剎那間,雷鳴般的尖叫聲席卷整個場館。而張偉麗始終保持微笑,波瀾不驚,獨自一人面對世界的喧囂與遼闊。
在張偉麗的人生敘事里,沒有奇跡,沒有額外加持,有的只是一次次跌倒后更兇狠的反擊。從幼兒園老師到UFC世界冠軍,張偉麗用十余年實現逆天改命。她以“向上的力量”撕裂偏見:關于搏擊的野蠻與優雅,關于弱者的逆襲與覺醒。
熟悉張偉麗的人知道,她從不內耗自己,習慣活在當下,更不會刻意追求第一或唯一。但那些破紀錄的瞬間,那些血汗交織的日日夜夜,早已為她刻進了血脈。2025年UFC重返上海,她坦言:“我要做世界的偉麗,讓更多人認識中國女孩。”
當《新民周刊》記者問她,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會對幾年前的自己說什么?張偉麗笑稱:“我覺得自己太棒了,特別想擁抱一下那時候的自己。”
現在的張偉麗,像是平行時空的自己,完成了年少時不可能完成的夢想。
八年前的冬天,健身房的空氣里混雜著塑膠和汗水的味道,27歲的張偉麗還是健身房的銷售員,憑著對運動的熱愛,一張880元的年卡,她能賣出二十多萬元的合同。但銷冠不是她站在健身房的理由,熱愛才是。
傍晚,揮舞著啞鈴的人,跑步機上揮汗的人陸續散去。健身房的燈光全部熄滅,張偉麗借著安全出口的綠光,朝沙袋走去,出拳“砰”,再出拳“砰砰砰”。沉悶的撞擊聲,讓久違的力量找到了出口。黑暗中,手背裂口滲出的血把繃帶染成褐色,張偉麗卻覺得酣暢淋漓,仿佛每拳都在鑿開命運的墻。
后來,張偉麗遇到了改變她人生的男人——蔡學軍,中國MMA(綜合格斗)領域第一批經理人。蔡學軍第一次見到張偉麗時,她正在和男子職業MMA運動員吳昊天打實戰訓練,五十多公斤的張偉麗和八十多公斤的吳昊天對打,“她完全不是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狀態,她不怕痛”。
蔡學軍覺得張偉麗是可塑之才,但如果一直都是業余選手的話,她走不遠。張偉麗決定辭掉健身房的工作,全職訓練。那是2013年,格斗巨星隆達·羅西在第一場女子UFC比賽中拿到冠軍金腰帶,張偉麗感覺灰暗的人生好像忽然被點亮了,找到了“孤注一擲”的理由,“只要我不放棄,總有一天,我可以站在UFC的拳臺”。
張偉麗在微博上寫下這句話,當時無人應答,但27歲的她,卻已聽見命運的回響。
張偉麗形容這段歲月是蟄伏,不是黎明前的黑暗。當你真正熱愛一件事,上天會主動為你打開一扇窗,指出一條路。“只要你做自己,真正地做自己。”
2018年,張偉麗靠在國內MMA賽事連勝19場的成績,簽約世界頂級綜合格斗比賽UFC。2019年,她打入世界前十。同年8月,她站上UFC深圳站的八角籠,在開場僅用42秒終結了對手杰西卡,全場觀眾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張偉麗激動地在臺上擁抱了很多人,那是在夢中出現無數次的場景。
一時間,張偉麗的名字迅速傳遍了格斗圈。2020年3月8日夜晚,張偉麗與波蘭名將喬安娜會戰,開啟首場衛冕之賽。當計時器歸零,全場雀躍的掌聲告訴張偉麗:“她贏了。”懂行的人都知道,世界頂級舞臺UFC,門檻從來都高得讓人望而卻步。即便成為了冠軍,成功簽約,每半年就得衛冕,迎接不斷出現的挑戰者。

但張偉麗做到了,這一切來之不易。
張偉麗走向八角籠的歲月,曾迷茫過,那是一條漫長且毫無頭緒的路。
礦工的女兒、幼兒園老師、前臺保安、健身房銷售、UFC冠軍……張偉麗的角色有很多個,面對人生中一場又一場接踵而至的斗爭,她從未喊過苦和累。即使前方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隧道,她仍舊選擇一往無前。
2002年,河北邯鄲,冬天凜冽的風刮得人臉生疼,薄霧黎明中,張偉麗父親背著工具袋朝礦井走去,微彎著腰,步履蹣跚,那是他日復一日的生計;母親是家庭主婦,照例起床開火做飯,炊煙升騰,這一年,張偉麗12歲,生在并不富裕的家庭,她比別家孩子,更早領略了世間的冷暖。
但張偉麗從未覺得貧窮有什么,相反,父母身上的樸實,說話算話,特別守信用,這些美好的特質,塑造了年少時的張偉麗。父母總說:“人要有骨氣,咱不爭饅頭爭口氣。”
小時候的張偉麗有點不同,她力氣很大,不喜歡洋娃娃,手上腿上總有摔倒的傷口。母親抱怨她沒有女孩的樣子,父親看到全是她的閃光點。“不如送去學武術。”那是鎮上的一家小武館,從開始的不被看好,七個月后,張偉麗打贏了武館里所有“欺負”她的人。
2004年,14歲的張偉麗拿下河北省青年散打冠軍。日以繼夜的訓練,讓張偉麗的腰部受傷。硬撐了一段時間,張偉麗被迫退出散打隊。很長一段時間,張偉麗很消沉,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周圍的人都說:“女孩子找工作得穩妥點,好找對象。”
張偉麗跟著選擇一條大家都認為很穩妥的職業——幼兒園老師,每天看孩子吵吵鬧鬧,張偉麗充實又幸福;但放學時,看著小朋友陸續離園,收拾東西的間隙,張偉麗也在想:“難道下半輩子就局限在這樣的狀態里了嗎?我不甘心。”
那些日子,張偉麗不停地找工作、換工作,仿佛在尋找丟掉的自己。她當過酒店前臺,站在柜臺后面,禮貌微笑;當過保安,在高樓大廈門口站崗,看著街頭路人行色匆匆。張偉麗問自己,到底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好多好多工作,為什么沒有找到自己內心的那個點。

直到去了健身房,看到拳臺,內心的小火苗開始燃燒起來。心里那盞燈,“啪”一下被點亮了。后來,這個并不起眼的中國女孩,站在了那片歐美選手統治的拳臺上,抱著必勝的決心與他們抗衡。沒人看好張偉麗,但她自己知道——我可以。
張偉麗告訴《新民周刊》,別看她大大咧咧的,剛比賽嶄露頭角時,很在意別人的看法。隨著年齡的增長,張偉麗開始明白,“人嘛,接受得了鮮花,也要接受得了質疑”。
2021年4月25日,張偉麗首度碰面前UFC女子草量級冠軍羅斯,當時張偉麗在開場不到2分鐘便被羅斯高掃命中頭直接KO。
裁判叫停了比賽,轟然的噓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張偉麗當時胸口憋著一口氣,就想上去錘她,但結果已成定局。那天,大家20多小時都沒合眼。作為旁觀者,蔡學軍比張偉麗更早回歸冷靜與理智,回看比賽沒有怨恨,只是暗下決心:下一次,再重新開始。
之后,張偉麗心里很不好受,一氣之下剪掉了長發,她試著用冥想、打坐的方式去清空所有的壞情緒。半年后,張偉麗再次向羅斯發起第二次挑戰。作為級別內最優秀的選手,身高1米63的張偉麗比羅斯矮2厘米,身材并不占優,臂展更是少了5厘米,賽前外界也的確更看好羅斯。
鏖戰五回合后,張偉麗又落敗了。這一次她面對的不僅僅是丟失的金腰帶,還有被困住的勝負欲。但唯一的不同是,她不再像上次那樣憤怒不甘。
有人問,在中國格斗運動中,該如何展現女性力量。張偉麗回答:“各行各業都可以展現女性力量,不一定在八角籠中。”是的,女性可以是攝影師,也可以學拳擊,甚至穿衣打扮也不一定像女孩子。雖然行業各式各樣,但理念是相通的。
格斗運動中的女性選手,一直飽受爭議。張偉麗說,能明顯感覺到,身邊很多人對女孩習武有刻板印象。身邊的女孩,有的放棄不練了,有的嫁人了、轉行了。他們的父母會認為,打拳這行不像女孩子干的,就業面也很窄,將來怎么找工作?怎么嫁人?
張偉麗的父母一開始也這樣想,認為天天打得鼻青臉腫,你挨打,我們也提心吊膽,何必呢?事實也是如此,綜合格斗本就是一項會挨打的運動,她打別人,自然也會被打。張偉麗坦言,選擇它時,沒有想過疼還是不疼,反正就是喜歡。上場了,被打了就想著如何出擊少挨打,注意力只放在贏得比賽上。
有人問,在中國格斗運動中,該如何展現女性力量。張偉麗回答:“各行各業都可以展現女性力量,不一定在八角籠中。”是的,女性可以是攝影師,也可以學拳擊,甚至穿衣打扮也不一定像女孩子。雖然行業各式各樣,但理念是相通的。
2022年,張偉麗與勁敵喬安娜的對決,是她傷得最重的一場比賽。比賽還沒打完,張偉麗的眼睛就腫成了大包。張偉麗的母親因為心疼女兒,從來不看比賽直播。為了不讓母親擔心,張偉麗保持著賽后視頻報平安的習慣,但那一次,張偉麗只發了微信。
冠軍張偉麗背后,承受的刻板印象何止這些。
2016年,26歲的張偉麗參加了一檔相親節目,當時節目組問她是否有絲巾時,張偉麗的回答是:“絲巾是什么?”在張偉麗的住處,節目組沒有發現一雙高跟鞋,衣櫥里竟然只有帽衫。站上舞臺時,張偉麗換上了從未穿過的裙子和高跟鞋。
盡管有些別扭,但她還是照做了。與三位男嘉賓的見面也頗有戲劇性。男嘉賓問:“你是做什么職業的?”張偉麗回答:“你打過架嗎?”男嘉賓問:“你最好的成績是拿到什么名次?”張偉麗回答:“世界冠軍。”

節目組打出的標題《女漢子變身純情女神》,似乎有特別指向的標簽化。節目播出后,輿論比預期更洶涌。有人嘲笑張偉麗“金剛芭比也想當公主”,有人痛心“格斗女王參加綜藝博流量”。
看了好多留言,張偉麗自己也覺得可笑,她沒必要迎合任何人的期待,再說了,誰說強壯的女孩就不能當公主?
可事實很殘酷,2019年奪冠之后的張偉麗,依舊會受到各種關于“好嫁”的質疑。“又壯又兇,怎么算是女生?”“做她男朋友,一定會被打吧?”對于一些滑稽的偏見,張偉麗懟回去:“你想多了。我們打人是要給錢的,你給錢了嗎?”

也曾有媒體問她:一個女孩子為啥要這么血腥和暴力?她說,她覺得不能定義女性“應該什么樣”。當格斗成為一門關于流動的藝術,女性力量便有了千萬種形態。
在張偉麗看來,大家生活在很好的時代,只要認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沒有人可以阻攔。“我在八角籠是戰士,照顧侄子時是溫柔姑姑,推廣運動時是創業者。”她說,女性可以大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女性可以是任何樣子。重要的是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和壓力,更不要把它們變成包袱背在身上。
張偉麗特別提到UFC精英之路上的女孩們:“有個年輕的小選手辮子被汗水糊在臉上還在拼命出拳,那一刻她不是‘像男孩一樣強’,而是展現了女性獨有的韌性。”現在的張偉麗生活圈子很簡單,根本沒時間相親,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訓練上。
“如果未來我的女兒喜歡格斗,我會支持她,如果她特別喜歡,我會全力支持。”張偉麗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是母親教給她的。
2024年初,電影《下一個臺風》劇組籌拍,導演李玉在手機里翻到張偉麗的比賽視頻。“第二天我就站在片場了。”張偉麗比畫著當時場景。在片中,張偉麗飾演一位因創傷失語的島上女孩阿汐。與張子楓飾演的城市少女林沫沫相遇后,兩個女孩在風暴中彼此救贖,用友情對抗命運的狂風。
為了真正成為“阿汐”,張偉麗暫時剝離冠軍光環,阿汐的憂郁、沉默與肢體語言,則與擂臺上鋒芒畢露的格斗家截然不同。這次演出為張偉麗贏得了“最受大學生歡迎年度新人”的獎項。
張偉麗回憶,最難的一場戲是水下戲:“我明明會游泳,但阿汐不會。我不斷告訴自己‘你不會你不會’,結果她在水里的時間變得如此漫長,也真的嗆水到崩潰大哭。”這種“自我催眠”讓她體會到意識的強大——無論是格斗還是表演,信念決定狀態。
張偉麗還有一部紀錄片叫《永無止境》,片子講述她從丟腰帶到拿回腰帶的過程。對于未來的跨界嘗試,張偉麗從不對未來預設什么,她只活在當下,現在是運動員,就專注打好比賽,這是最重要的事。
當記者問她“會用哪個詞形容自己”時,張偉麗脫口而出:“水。”
張偉麗的“水”說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指格斗運動中蘊含著“像水一樣”的智慧與哲學——你把水放在火上,它會沸騰;放在很冷的地方,它會變成冰;水可以是任何狀態,跟比賽一樣,你要像水一樣,跟隨對手的技術和風格來改變自己,遇事也是如此,不用特別剛,也不用過于柔軟,而是要柔中帶剛,剛中帶柔,也要隨境遇而變。
張偉麗說,老家邯鄲是武術之鄉,當地練太極的人很多。有人說,太極是“四兩撥千斤”。而她只覺得是一種意念。直到2022年,張偉麗在楊氏太極發源地遇到一位老師傅讓自己推他的身體,并囑咐輕點推。當張偉麗真想推他時,手反倒一下子撲空了;當她用更大力推時,自己的手反而被對方完全制服。
那一刻張偉麗突然就悟了:八角籠中,兩個人站在一塊較勁、硬杠,其實沒用。一旦把太極的智慧融進格斗當中,他推你的時候,你稍微一讓、一側身,這個力量就化了。
“像水一樣”(Be Water),正是國際功夫巨星李小龍所認為的功夫最高境界。如今,站在拳臺上,她屏住呼吸,視線能完全框住對手,就像水一樣亦柔亦剛,簡單自然,而且總有辦法保持流動。
張偉麗的磁場似乎正轉化成更浩瀚的能量,見證柔韌的水如何沖破所有容器。她說,自己的夢想是推廣傳統武術,實現文化自信,希望未來創辦學校,培養年輕人“文明精神,野蠻體魄”,讓更多中國運動員閃耀世界。

窗外衡山路的霓虹漸次亮起。當被問及想對20年前那個在健身房深夜打沙袋的女孩說什么時,張偉麗沉默良久。鏡頭記錄下這一幕——她起身走到窗邊,手指在玻璃上畫出一道蜿蜒水痕,那是她來時的路,奮力穿越過“自強隧道”,成為一段傳奇。
張偉麗想起第一次來北京的那個夜晚,站在天橋上的自己,看著橋下車流涌動、燈光閃爍,她低頭看看自己,手提包皺皺的、鞋子上有一點灰,未來不知道在哪里。那時,張偉麗看不清自己的方向,而現在,路就在她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