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之驕子”慷慨赴死
蔣平仲在北平的家里,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再次去南京時,接到了從南京中央軍人監獄寄來的一封信,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信,雙手發抖了,是趙良璋的訣別信。
蔣平仲抓著信紙無助地哭,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想這只是丈夫最壞的猜想,事情會有轉變的。這天夜里,她在夢中哭醒了好幾次。幾天后,一陣輕輕地敲門聲,蔣平仲的心臟怦怦地跳,她從床上彈起來,沖到大門邊。門開了,她看到丈夫的同學朱璧譜立在門外。她一把抓住朱璧譜,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璧譜,你們出來了,良璋呢,良璋呢?”朱璧譜一聲不吭,走進屋內,放聲大哭起來。
蔣平仲不再問了,跟著朱璧譜一起哭了起來。
1948年10月19日清晨,國民黨中央軍人監獄與往常一樣,趙良璋洗完臉,由三號監房跑到一號監房,與他的兩位同學朱璧譜、朱鐵華聊天,等著一起去“放風”。同案的丁行,謝士炎在安靜地看書,孔繁蕤在屋角上靜坐冥想。突然院子的大鐵門響了,打破了監房清晨的安靜,一號房的沈皓明首先看見了一個看守和副典獄長走進院子,恐懼地說:“今天要宣判了!”謝士炎放下手中的書,丁行仍然若無其事的在看書。
二號房里,朱建國站在窗旁拿著筷子蘸著紅藥水在板子上抄寫英文,突然停下筷子很急促地說:“吃饅頭了,吃饅頭了(對犯人來說,‘吃饅頭’就意味著人生的最后一餐)!”說話時,他那營養不良的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獄友們聽慣了這類話,誰也沒當回事,誰也不去理他。朱建國看大家不以為然,就重復著:“真的吃饅頭了,不信你們看!”大家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看見孝監的鐵門開了,進來的副典獄長站在一號門前不走了,大家的心臟幾乎都要停止了跳動。突然一聲尖銳,凄厲的高音劃破了清晨的沉寂:“謝——士——炎。”謝士炎聽到喊他的名字,很平靜地穿好綠呢軍服上衣,扣好了風紀扣,穿上鞋,沒有說一句話,在地上走來走去;丁行聽見喊他的名字,順手放下書,可是依然坐著一動不動,和好像沒有聽見一樣。趙良璋聽見喊“丁行”名字時,很惋惜地說:“怎么還有丁先生呢?”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接著孔繁蕤的名字喊了出來,孔繁蕤什么話也沒說,穿上他的美軍呢夾克。
一號房叫完了,副典獄長問看守員,還有誰?看守說:“二號有一個,三號有一個。”
二號的朱建國聽到看守叫到自己的名字時,對大家本能地說:“再見了,再見了。”
朱鐵華回憶:“典獄長在喊別人時,良璋突然跑過來擁抱著我說,鐵華,這少不了我。我恐懼地安慰他,還不一定。后來喊到良璋時,良璋迅速脫下皮夾克,又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說,留著做個紀念。回頭又去擁抱朱璧譜。”
當看守把一號門打開時,趙良璋第一個走了出來,朱鐵華撲向鐵窗,帶著哭腔失聲喊道:“良——璋!”趙良璋回過身,微笑著向他點點頭,揮揮左手。朱鐵華說:“他根本不像去刑場,而是跟我們暫時告別。”
一、二、三號監房留下來的人都躺著一動不動,誰也不說話,有三個人突然大聲地哭了,一分鐘后,三人又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哭聲。監房里又恢復了可怕的寂靜,副典獄長站在門口,從門洞口向他們說:“你們別怕,沒有你們的事,事情有輕有重,你們別怕,沒有你們的事。”他們在恐怖的寂靜中等待著,盼望著五位難友還能回到牢房。大約50分鐘后,一陣槍聲由前院傳到監房,接著又響了幾聲零星的槍聲,監房里躺著的人仍然一動不動,似乎全中了槍彈。
從看守的后來交待中,我們知道趙良璋、謝士炎、丁行、朱建國、孔繁蕤等5人被槍殺的過程。
趙良璋等5人被帶出院子,雙手被銬起來照了像,然后去大廳聽宣判“死刑”。宣判后,把手銬打開讓他們各自寫遺書。遺書寫完后,趙良璋環顧四周,問典獄長:“有沒有東西吃?”典獄長說:“這里沒有,你們要吃東西我去想辦法。”趙良璋說:“如果沒有,那就算了。”獄中有個慣例,犯人在處決前,獄方備一桌飯菜,可是當時正是當局發行金圓券不久,南京掀起搶購風潮,各種鋪子全天關門,買不到東西。趙良璋想和其他四位同案的難友吃一頓最后的早餐。飯菜沒吃著,趙良璋對典獄長說:“那就拿酒來。”典獄長吩咐拿了酒與酒杯,趙良璋招呼大家一起喝酒。除了丁行沒喝外,其他四人都喝了酒,趙良璋、謝士炎喝得較多。
酒后他們又被反銬著雙手,出了大門,在門口又照了張相,驗明正身,走向刑場。
整個過程中,趙良璋談笑自若,他對典獄長說:“共產黨是個大黨,你們國民黨太混蛋了,絕不會長久的。”后來,看守們對趙良璋的同學說,趙良璋最是慷慨激昂、英武不屈,他的英雄氣概感染著其他的人,真是條漢子。
刑場就在中央軍人監獄的大院子東南角。執行時,劊子手大喊“跪下”,趙良璋及同伴憤怒地喊著:“渾蛋!我們憑什么跪!”5個人更加挺拔地站成一排。執行官又說,這是國家法律,你們不能怪我們。趙良璋說:“我是絕不會下跪的!我要站著死,因為我做的事光明正大。”執行官怕出意外,還沒等到看守退出法場就命令開槍了。趙良璋是最后被打倒的。槍殺后他們又被拍了照片,然后在白布上寫上他們的名字,用糨糊貼在他們的身上。半小時后,獄方將他們埋在監獄對門馬路旁邊的田里。
1948年10月20日的《中央日報》報道題為《泄漏軍機五軍官槍決》的新聞:“[中央社訊]前保定綏靖公署少將作戰處長謝士炎、軍法處長丁行、主任參謀石淳及參謀朱建國、趙良璋等五人,以泄漏軍事機密案,由河北空軍押解來京,交國防部軍法局審判,經秘密審訊判處死刑后,于昨日呈奉當局核準執行。國防部軍法局即于昨晨八時許,簽提五犯,經驗明正身,押至中央監獄內廣場執行死刑,五犯均各飲一彈斃命。”
有一則報道更加詳細:“……十九日清晨,中央監獄戒備森嚴,后續聞槍聲數響,附近居民均知有人犯執行,咸至大門向內張望五犯尸體,后經當地居民抬出,暫予掩埋,各尸體身上均貼有姓名標簽。各犯在行刑前曾大肆咆哮,聲達墻外……”
當天上午,同案的其他人員也被叫去宣判大廳。趙良璋的三個同學朱璧譜、朱鐵華、冉瑞甫等被宣布無罪釋放。朱鐵華、冉瑞甫的判決是:“共產黨爭取的對象,但尚未成功。”朱璧譜的判決書是:“訊據被告朱璧譜供稱,‘三十五年十一月我因公飛北平,遇前北平軍調部職員馬次青為堂姐朱暄華自東北帶來信件,在我家里碰到我的同學趙良璋,他們就認識了。馬次青是否共產黨我亦不曉得,我被捕時還不知道是為什么事情等語。’經質據趙良璋迭次所供均相吻合,此外又無其他積極罪證,是資認定該朱璧譜犯罪既屬不能證明,應予諭無罪。”
3人走出監獄,5座新墳赫然在眼前。早晨趙良璋還與他們談笑風生,此時已陰陽兩隔,3位同學悲憤之極。朱璧譜與朱鐵華向朋友籌集了一筆費用以蔣平仲與趙良瑾的名義,向獄方申請將趙良璋的墳墓掘開,取出遺體,他們看到趙良璋頭部、胸部等3處中彈。面部表情猶如入睡一般。遺體于清涼山火化后葬于中國公墓。
3天后,朱鐵華收到監獄寄來的趙良璋絕筆信。信封上寫著:孝監一號朱鐵華收。絕筆信云:
鐵華、璧譜、瑞甫:
人生無不散的筵席。我去世之后,平仲方面最好是改嫁,在監的東西完全由你們收下。
在馬法官問真處,有我51派克金筆一支、手表一支(塊)、可要回來也可作個紀念。
我是帶著勇敢與信心就義的。我雖倒了,但頑強的性格仍使我精神永不滅亡。
這里請你們放心。
我已有一信給平仲,一切都拜托你們了。
擁抱你
艮璋絕筆
十、十九
這封絕筆信現保存在雨花臺烈士紀念館,為一級文物。
同學將趙良璋的鋼筆、手表從法官處取回,現均存于雨花臺烈士紀念館。
處理好了趙良璋的后事,朱璧譜立即乘車北上,悄然來到趙良璋的家里。
蔣平仲一邊聽著朱璧譜講述,一邊哭泣。朱璧譜說:“是良璋包攬了全部責任,成全了我們,保護了我們,我們才得以出獄。良璋就義前分別給了我們3人寫了遺囑,給每一個人的信中都提到你,良璋唯一不放心的是你的孤獨和痛心。他說,他大去之后,希望我們照顧你,勸你不要太悲傷,他是崇高地犧牲了,不要為他難過。”蔣平仲聽了朱璧譜的話,雖有了些安慰,但她畢竟太年輕,沒經歷過什么事,人生經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深愛的丈夫被當局槍決了,她哪能受得了!
后來,趙良璋的這3位同學各自回到了國民黨空軍部隊。他們因為出獄而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備受審查,理由是,為什么趙良璋犧牲了,他們卻走出監獄?由于多年的郁悶不快,“文革”一結束,朱璧譜即辭世了。
骨灰灑在你的墓邊,夫妻團聚
新中國成立后,黨組織沒有忘記蔣平仲,送她去參軍,后來轉業到北京國際關系學院英文系。“文革”期間,在組織的安排下,她有過一段婚姻,具體情況不詳。只知道,蔣平仲再婚后,依然思念著趙良璋,不久就與這個男人離婚了。1983年,趙良璋的外甥女徐彩平女士帶著女兒去北京,住在蔣平仲的家里,彼時蔣平仲獨自一人住在單位分的房子里。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徐彩平發現了她的這個舅媽的一個秘密。
有一天夜里,徐彩平起夜,發現舅媽蔣平仲坐在床邊默默地看一張小照片,一邊看一邊擦著淚水,嘴里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第二天,徐彩平忍不住地問:“舅媽,昨天夜晚你在看誰的照片啊?”蔣平仲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小照片遞給徐彩平。徐彩平接過來一看是舅舅趙良璋的照片,淚水就溢出了眼眶。她沒想到,舅舅離開人世已經35年了,舅媽還在思念著舅舅,而且是以這種方式。趙良璋的這張照片是放在錢包里,蔣平仲隨身帶著錢包。她對徐彩平說:“你舅舅生前對我太好了,處處關心我,愛護我,我終生不會忘記那3年的美好時光。”
20世紀80年代,蔣平仲每年都去南京雨花臺烈士陵園,給趙良璋掃墓,她不住賓館,住在南京朱鐵華的哥哥家。朱鐵華的哥哥認識趙良璋,他們在一起可以聊些有關趙良璋的話題,以此來紀念丈夫。
1997年10月19日凌晨,蔣平仲來到南京水西門外原國民黨中央軍人監獄遺址。在這里她看到了趙良璋的兩位同學朱鐵華與朱庭然,在趙良璋的忌日里,他們百感交集,共同祭奠趙良璋烈士。
自這以后,蔣平仲日漸衰老,身體又不好,不能每年來南京,只能隔幾年來一次。她生前有個愿望,就是死后能與趙良璋合葬在一起,生不能相守,愿死后相伴。
十多年后,蔣平仲去世了,她的養子從日本回國與親朋好友十幾人將蔣平仲的骨灰帶到了雨花臺,要求與趙良璋合葬。趙良璋的墓幾次遷移,如今安葬在雨花臺烈士陵園的知名烈士墓區。根據規定,工作人員含淚拒絕了他們的請求。
3年的共同生活,她用一生守候著、等待著這一天的團聚。工作人員不知道近60年她是怎么在思念中度過的,但知道她臨終前一定在愉快中期待著與趙良璋的團圓,他們多么想滿足她的這個生前愿望。于是,他們以個人行為與蔣平仲的養子、親朋一起將趙良璋墓的4個角掘開,那是水泥中間帶著青草的泥土,工作人員將蔣平仲的骨灰分別埋葬于內,再將草土原位置鋪好,以示合葬。一切葬禮程序照舊,只是簡樸了些,不知道親愛的蔣平仲女士在天之靈會不會滿意這樣的合葬。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清明節,都有一捧香氣四溢的鮮花由北京郵寄到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沒有署名,只在鮮花的上聯寫著:“獻給親愛的趙叔叔、蔣阿姨!”工作人員將這束鮮花放在趙良璋照片前的展柜上。觀眾們會駐足在趙良璋的照片前,輕聲地念著:“獻給親愛的趙叔叔、蔣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