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一生12天的相聚

堂姐項蘇云自小就以為自己是個孤兒，誰知在她7歲那年，有人跟她說：你爸爸來延安了。堂姐這才知道她也有爸爸。她的爸爸就是我的伯父項英。

堂姐出生于1931年的上海。伯母生下堂姐后，就把她托付給了別人，離開上海去蘇區(qū)找伯父了。伯父是1930年去蘇區(qū)的，擔(dān)任蘇區(qū)中央局代書記、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等職務(wù)。前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王觀瀾的夫人徐明清在上海曾看護過堂姐，后來徐阿姨將堂姐帶到了浙江，把她交給了地下黨員林迪生（后任蘭州大學(xué)校長）。當(dāng)時林先生沒辦法養(yǎng)活堂姐，就把她送到了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開辦的一所孤兒院里。那時堂姐才兩三歲，也沒有正式名字，大家都叫她阿苗。后來堂姐告訴我，她人生的記憶是從上海勞工幼兒園開始的，她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她以為自己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阿苗是到了幼兒園人家喊她的小名。

陶先生的孤兒院開在上海公共租界，后來租界當(dāng)局不讓他再辦下去，孤兒院就解散了，堂姐又無處可去了。一位女老師把堂姐送到了陶先生的家里，女老師離開陶家時，堂姐感到害怕，大哭起來。陶先生是名人，一天到晚地忙碌，根本沒時間看護堂姐，就打算把堂姐送到他在淮安創(chuàng)辦的新安小學(xué)。這時剛好新安小學(xué)的郭青老師到上海辦事，陶先生就讓郭老師把堂姐帶到新安小學(xué)。郭老師問陶先生：這孩子叫什么名字？陶先生想了下說：就叫張?zhí)K云吧，是江蘇飄來飄去的一片云。從此，堂姐就有了一個正式名字——張?zhí)K云。堂姐離開前，陶先生很鄭重地囑咐郭老師：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好。郭老師對堂姐的身份心里沒底，很緊張地問：出了差錯怎么辦？陶先生說：你只要盡力而為，出了事你不用管。晚年的堂姐還記得在新安小學(xué)的情景，白天在學(xué)校上課，晚上住在一個農(nóng)民家里，和這家的大女兒睡在一起。

堂姐剛上學(xué)不久，抗戰(zhàn)爆發(fā)了。日軍占領(lǐng)徐州后，新安小學(xué)校長汪達之把大一點的孩子組成新安旅行團，到各地演出宣傳抗日。汪校長寫信給郭青老師，讓他帶著堂姐去西安。

郭老師帶著堂姐到達西安后，身上的錢用光了。他準(zhǔn)備把堂姐送到一所學(xué)校的一個孩子劇團，自己找個教書的學(xué)校。正在此時，郭老師收到了汪達之校長的信，汪校長告訴郭老師，把張?zhí)K云帶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

當(dāng)時駐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主任是伍云甫，也就是伍紹祖的父親，聽郭老師介紹堂姐是項英的女兒，伍云甫讓他們先住下，他要核實他們的身份。幾天后，陜甘寧邊區(qū)政府主席林伯渠也來到了八路軍辦事處，他與項英很熟，見到堂姐后，親自給項英發(fā)了一封電報，問項英是否有一個女兒。得到項英的確認后，郭青帶著堂姐才被正式批準(zhǔn)去延安。

他們是1938年4月出發(fā)的，那輛卡車上除了郭老師與堂姐外，還有中共華北局情報部長王世英一家4口，蕭勁光的兒子、劉志丹的女兒、高崗的兒子，張國燾的兒子也在其中。

到了延安后，堂姐被送進了徐特立創(chuàng)辦的魯迅小學(xué)學(xué)習(xí)。后來這所學(xué)校改名為陜甘寧邊區(qū)保育院小學(xué)部，也稱延安保育小學(xué)。延安保育小學(xué)的學(xué)生是革命烈士和中共高級干部的子女。郭青老師被送到延安抗大學(xué)習(xí)，后來當(dāng)上了保育小學(xué)的校長，成為很多孩子的大家長。

剛到延安時，堂姐只有7歲，獨立生活比較困難，有一個保姆專門照顧她的生活。他們住在平原地區(qū)的平房里，房間里用大木板桌搭成床，一張床能睡十二三個孩子。這些孩子吃飯、睡覺都在一起，過著軍事化的生活。

1938年9月的一天，堂姐正在吃晚飯，郭老師來了，告訴堂姐，她的爸爸也來延安了，有人馬上來接她。堂姐又驚奇又高興，她還有爸爸！飯也沒吃完就跟著來人走了。

伯父在武漢搞工運時有一位戰(zhàn)友叫林育英，化名張浩。是張浩派警衛(wèi)員把堂姐與張浩的兩個兒子帶到延安城里一個院子的一間平房里。張浩見他們來了，給他們一一介紹：坐在床上的是朱爸爸（朱德）；抱著女兒劉愛琴的是劉爸爸（劉少奇），張浩告訴堂姐，等一會兒，他們和朱爸爸一起去參加歡迎伯父的歡迎會。

伯父是從皖南新四軍軍部來延安參加六屆六中全會的，延安為外地來的同志舉行了一個歡迎會。歡迎會是在八路軍大禮堂舉行的，堂姐跟著大人們走進大禮堂時，大禮堂會場的氣氛十分熱鬧，堂姐急切地走到主席臺前，她想找伯父，或者說她想讓伯父看到她。陳云看到了堂姐，走過來問：蘇云，你是不是在找你爸爸？他把堂姐領(lǐng)到第一排的一個座位前，指著朱德旁邊的一個人說：老項，這是你女兒。又轉(zhuǎn)過身來告訴堂姐：這就是你爸爸。

伯父站起來一把將堂姐抱起來，回到座位放在自己的腿上，伯父與堂姐相互看著，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聚。伯父問堂姐：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堂姐告訴我，沒見到伯父前她很激動，但真正見著了卻沒有特別激動，雖然她一直很羨慕身邊的小朋友有爸爸有媽媽可以撒嬌，但爸爸真的突然“冒”出來后，她居然不好意思起來。這也難怪，堂姐長到七歲半才第一次見到她的父親。散會后，伯父要帶堂姐回去住，可堂姐感覺和伯父仍是陌生的，就說宿舍的同學(xué)都在等她，要先回學(xué)校去。于是伯父派警衛(wèi)員把堂姐送回了學(xué)校。

第二天放學(xué)，伯父來學(xué)校接堂姐，帶著堂姐回到他住的窯洞，又帶著堂姐一起到保育院見她弟弟。堂姐項蘇云的弟弟叫項學(xué)誠，在監(jiān)獄里出生的，是同獄難友周月林為伯母接的生。郭老師把堂姐帶到延安時，伯母于一個多月前來到延安，把項學(xué)誠留下來后就離開了，與堂姐失之交臂。所以，堂姐自從在襁褓中與媽媽離別后，再未見過媽媽。

就這樣，伯父與他的女兒在延安團聚了。

那幾天，伯父白天開會，晚上接堂姐與他一起住，早上送堂姐上學(xué)，有空時還幫堂姐洗臉、洗腳、洗衣服。有一天，伯父請郭青老師吃飯，親自給郭老師斟酒，感謝他幾年來照顧堂姐。

在延安中央組織部門前，國際友人馬海德醫(yī)生為伯父與堂姐、哥哥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他們姐弟與伯父唯一一張合影，照片里堂姐戴的帽子是伯父專門給她買來的。在這張照片里，伯父笑得特別開心，后來有人說，這是項英一生中笑得最燦爛的一張照片。伯父把照片洗了很多張，送給了好多朋友。堂姐于20世紀50年代去周恩來總理家里，鄧媽媽把這張照片贈給了堂姐。

有一天晚上，郭老師告訴堂姐，說伯父有任務(wù)，要提前離開延安，所以伯父第二天要來學(xué)校看望堂姐。不巧的是，那天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的轟炸，學(xué)校躲進山里上課了，伯父與堂姐沒有告別，就這樣永遠地分開了。

這12天的相聚，讓堂姐感受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濃濃父愛。半個月后，西安來人給堂姐捎來伯父的禮物：一筒餅干、一副手套，還有一封信。此后，很多新四軍的領(lǐng)導(dǎo)到延安都會來學(xué)校來看望堂姐。薛暮橋的夫人羅瓊到延安看到堂姐時說：“有這樣一對兒女，項軍長可滿意了！”很多年后，堂姐去拜訪陳丕顯，陳丕顯特地把他的夫人喊過來見堂姐，陳丕顯告訴堂姐，項英曾跟他說過，堂姐長得很像陳伯母。

堂姐跟我說，她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與伯父只相聚了短短的12天，她對伯父的性格沒什么直接印象，但“慈父”的形象永遠根植在她的記憶深處。

皖南事變發(fā)生后，堂姐只知道伯父下落不明。直到1945年，陳毅去延安開會日寸，堂姐才知道伯父早已犧牲了。堂姐把她的名字從張?zhí)K云改成了項蘇云。她要告訴大家：我是項英的女兒。

堂姐告訴我，在延安，他們小孩子隨時都能見到毛澤東主席，毛主席能叫出每個小孩的名字。有一次孩子們采了一大捧山花，跟老師說：“這些花真漂亮啊，我們把它獻給毛主席好嗎？”老師答應(yīng)了。于是堂姐他們一群小孩排著隊，唱著歌向著毛主席的住地走去。毛主席在窯洞前看到孩子們非常高興，當(dāng)時江青也在場，江青從窯洞里拿出一桶餅干分給他們吃。

當(dāng)時，堂姐經(jīng)常往口袋里裝一把牙刷與一把勺子，走到誰家都有飯吃。蔡（暢）媽媽、康（克清）媽媽、任弼時的夫人都很喜歡她，但她們對堂姐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父母，所以，堂姐從小就養(yǎng)成了自立、好強的性格，凡事都有規(guī)矩，絕不會任性。

中組部對項英的這一雙兒女也是特別照顧，陳云、李富春常接他倆去家里吃飯，蔡暢媽媽待他們更像親生兒女一樣，平時他倆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李富春和蔡暢的家。蔡媽媽教堂姐洗衣服、織衣補洞，有時吃完飯，李叔叔、蔡媽媽會帶著堂姐在窯洞后面的山坡上散步。李富春與蔡暢去了東北之后，就把她倆交給了任弼時。堂姐說：“有這些叔叔阿姨的照顧，在延安，我從來沒覺得孤單。”

堂姐是1946年入黨的。1948年中央派一批年輕人去蘇聯(lián)學(xué)習(xí)，選擇的都是革命烈士與中央領(lǐng)導(dǎo)的子女，堂姐也被選上了，她與鄒韜奮的兒子鄒家華，葉挺的兒子葉正大、葉正明，高崗的兒子高毅，李碩勛的兒子李鵬等21人前往蘇聯(lián)學(xué)習(xí)。給他們送行時，一個領(lǐng)導(dǎo)對他們說，現(xiàn)在國家正在打仗，仗不要你們打了，由我們來打，你們?nèi)ヅW(xué)習(xí)，回來好好建設(shè)新中國。堂姐記住這句話，刻苦地學(xué)習(xí)。

堂姐先后就讀伊萬諾娃市醫(yī)科大學(xué)、莫斯科動力大學(xué)、莫斯科紡織學(xué)院。1955年回國后，堂姐運用所學(xué)的知識，從事紡織工作。1984年調(diào)到中國科協(xié)后，歷任中國科協(xié)咨詢服務(wù)部副部長、科技咨詢服務(wù)中心副秘書長（副局級）、青少年工作部副部長、中國科技館副館長、青少年科技中心主任。堂姐項蘇云于2022年8月31日9時2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