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海外華人文學(E-mail:875090992@qq.com;貴州貴陽550025)。
基金項目:國家語委重大項目“中國一東盟命運共同體構建中的語言文化交流與互鑒研究”(ZDA145-14)
中圖分類號:I338.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5)02-0121-09
黃錦樹,1976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柔佛州居鑾,19歲赴臺深造,在臺灣清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留臺任教,現定居臺灣。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黃錦樹憑借小說創作斬獲中國臺灣地區多個文學獎項,2015年獲得花蹤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被視為馬華文學一個不可或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學面向——黃錦樹現象①。從1994年第一部小說集《夢與豬的黎明》至今,黃錦樹先后出版短篇小說集共10余部,“創造了馬華短篇小說的高峰”②,在橫跨馬來西亞、臺灣的小說領域上大放異彩,成為臺灣地區和馬來西亞備受矚目的小說家。黃錦樹“雖身處臺灣,其靈魂或精神卻旅行于臺灣的時間、空間界域之外,神游原鄉,和自身存在的歷史對話”③,他坦言自己的創作動力無疑是濃濃的鄉愁,借書寫重組那個世界,懵懂地探索經歷過的生活的意義④。在書寫中,他不遺余力地批判馬來西亞的族群政治。王德威提及黃錦樹,認為文學于黃錦樹根本就是書寫作為政治的形式③。黃錦樹的書寫參與、介人了馬華文學與馬來西亞社會現實,小說既有對馬來西亞華人歷史闕如的探索,更有對當下時政的關心和焦慮。在他的小說中,至為突出的是對膠林深處蘊藏的政遭遇和歷史陰影的展露。他的小說展演了馬來西亞政教環境、族群關系、華人移民生存處境和歷史傷痕,將政治范疇中不被言說、被遺忘、被遮蔽的部分敘述出來,通過文學話語的力量形成一種對官方文化霸權和種族政治壓抑的自覺抵抗。通過文學參與政治,薩特將其解讀為“介人文學”。“介人”被用來形容那些積極參與社會現實的作家,文學通過對人的關注來介人社會現實,是作家介人政治的一個手段。“介人文學”“主張文學應當介入社會,參與政治與意識形態的論爭,強調作家的選擇與責任,是作者自己對社會的思考與認識、在政治中的立場與判斷”①。政治面向是理解黃錦樹作品的一個重要視角,而這尚未完全進入黃錦樹研究者的視野之中。本文將通過探討黃錦樹小說歷史記憶敘述中隱含的政治心態與族群糾葛,借用“承認的政治”的理論,解剖華人族群政治角力中族群與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并關注文本策略與話語形構的政治抵抗表征,揭示黃錦樹如何“介入”現實以及小說隱含的政治意涵。
一" 歷史記憶與族群關系
“歷史記憶本質上是政治的。所有的記憶,不管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或是‘歷史的’,都是對某些(廣義上)深含政治目的的事物的記憶。”②黃錦樹自稱對歷史有癖好,且具有強烈的追究歷史的意識。他的小說通過追溯華人的歷史記憶投射馬來西亞的種族關系與族群政治,參與對政治話語、權力操縱和等級秩序的重新審視。他認為“該做的不是去遮蔽問題,而是必須把歷史的當代問題重新當代一—歷史化”③。
黃錦樹在時間與空間的死角里,發掘祖輩集體記憶的殘骸碎片,呈現隱匿在大馬國族史敘述下的華人移民史,探問華人在馬來西亞政治實踐中的位置,這種探問顯然和馬來西亞不同種族之間的摩擦息息相關。黃錦樹早期的創作《撤退》《火與土》《大水》拼湊了華人族群漂移并在馬來西亞落地生根的歷史片段。華人從唐山飄搖到南中國海,他們通過替人照顧園子,除草施肥,住茅屋、吃番薯、養豬買到屬于自己的土地,在土地上挖井種植,修自己的房子起灶。對集體記憶的歷史書寫是為了從記憶中找尋自己身份和地位合法性的依據,這段華人移民史提出的關鍵問題是祖輩、父輩終其一生在馬來西亞的土地上打拼奮斗,為何依舊無可避免地被貼上“外來者”“客人”的標簽?事實上,馬來西亞是一個主要由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三大主體族群組成的多元社會,國家實行單元化政策,即一切以馬來人為主體民族的單一語言、文化政策,意在消解與排斥其他族群的文化符號,建立一個“馬來化”的民族國家,非主導民族的華人被排擠到從屬與邊緣的位置。享有政治上宰制地位的馬來人以憲法的形式將馬來人特權制度化和合法化,這就導致華人族群無論在馬來西亞生活多久,都無法擺脫他們的移民地位,他們將永遠背負“外來者”的烙印,長期處于被還原的移民的恐慌中。
“外來者”的身份使華人喪失與馬來人爭奪政治主導的權利,權利與利益是記憶政治中的要素,那些威脅到政治當權者的合法性的記憶,照例被驅逐或壓抑。于是,某些歷史記憶成為不允許公開討論的知識禁忌。如馬共的存在作為真實的歷史被馬來西亞官方歷史刻意隱匿,“無論是官方論述或社會都普遍認為,馬共成員較多是華人,馬共是一個以少數族群為主的政治組織,所以掌握政治歷史詮釋優勢與發言權的馬來西亞政府,很容易把馬共華人排斥為‘他者異己‘”④。黃錦樹以馬共作為符號,隱喻華人的艱難處境,帶出的是華人所遭遇的不平等待遇以及馬來西亞的族群議題。他將關于馬共的書寫結集成《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馀》《火,與危險事物:黃錦樹馬共小說選》《大象死去的河邊》,加上小說集《魚》《民國的慢船》里的幾篇文章,組成了一套完整的馬共系列書寫。
《那年我回到馬來亞》是《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中的一篇小說,黃錦樹以顛覆歷史的姿態、夸張的想象書寫馬共建國“狂想曲”。小說中,馬共建國,華人成為統治者,面對族群的問題他們采取的方法是“冷藏行動”和“大遷徙”計劃,也就是將其他族群遷往其他地方。計劃遭到了馬來人的反撲,最后國家分裂為南北兩半,文中具有先知能力的父親主張實施“多元主義”,保留一定的族群特性有利于統治。各族群可以和諧地生活,國家也可以走向安定。這一小說除了揭示馬共建國同樣將面對棘手復雜的多元族群問題,革命必然走向失敗外,更指涉了馬來西亞“政治的種族取向成為族群關系緊張的關鍵因素”①。小說中的事件與馬來西亞社會現實互為鏡像,只是不同于小說里父親有關族群和諧安定的設想,現實社會里,馬來人與華人之間由簡單的“土著”與“非土著”走向了族群間的強烈對立,馬來族群占據政治主導地位后政治資源分配的不平等,并意圖以“強勢的同化論要求華人放棄或移易其民族文化認同”②,甚至放棄族群的各種記憶,加劇了族際之間的沖突與張力。族群間長期的不平等、沖突對立情緒導致了“五一三事件”的爆發,華人的政治邊緣化隨著巫統(馬來民族統一機構)的政治霸權徹底形成而呈定型,“這使華人等少數移民群體必須更加確認自己的‘不完整公民身份’的從屬地位”③。
黃錦樹對膠林記憶的重新召喚,揭破了生活在后馬共、后“五一三”時代華人的邊緣生存險境,和被馬來人去勢的困境。膠林成為華人退無可退的最后立足之地,政治力的介人所造成的族群緊張時時刻刻都如鬼魅般游移其間。巫統不斷復制殖民時期分而治之的族群隔離,將想象中的華人威脅放大,形成馬來社會對華人的恐懼和迷思,華人的利益和安全被漠視。《色魔》《山俎》《烏暗暝》《非法移民》《大水》《血崩》《魚骸》《瘼》和《說故事者》等篇章在在記錄了華人移民在充滿歧視與威脅的環境中恐懼的生活,被差別對待的命運遭際。膠林里,“水管和電線直奔馬來Kampung(村莊)而去”④,印尼非法移民和不法分子的威脅如芒在背,基于華人有錢的刻板印象,華人經常被搶劫、強奸,《烏暗暝》中被非法移民砍殺的家人,《說故事者》中“不是父親的孩子,只是母親的孩子”③的棉娘,《色魘》中在日殖民時期因母親被日軍強奸而誕生卻宿命式地重復母親被強奸命運的伊。“馬華族群在后馬共時代所承受的各種待遇,皆帶有無法改變的歷史遺跡”⑥,“華人在面對異族時的退居自守,可據此推衍出文本內外民族之間并沒有構筑溝通橋梁的根本問題”?
經由黃錦樹另類的知識考古學,長期被規訓、被遮蔽的歷史記憶幽然浮上臺面。他以重新書寫的方式逼近具體的歷史情境,打破宰制的歷史觀點,借由敘事直指馬來西亞不平等的權利結構造成的族群關系緊張,華人作為弱勢族群在主導民族話語霸權下的邊緣處境。黃錦樹的歷史敘事是軟性的政治表態,隱射出因馬來西亞國家民族主義付之闕如的華人黑暗史。族群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深刻影響了華人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的觀念。
二" “承認的匱乏”與認同的建構
“認同”是社會研究的基本概念之一,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群體的。“承認的政治”理論由西方著名的社群主義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提出,他認為,“我們的認同部分地由他人的承認構成的,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認,或者只得到他人的扭曲的承認,不僅會影響我們的認同,而且還會造成嚴重的傷害。‘社會’建立在一種對話關系之上,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公正地提供對不同群體和個體的‘承認’,它就構成了一種壓迫形式,把人囚禁在虛假的、被扭曲和貶損的存在方式”①。馬來西亞族群關系的緊張實質是馬來西亞執政精英對華人承認的匱乏和扭曲,華人永遠處在他者存在的身份焦慮之中,華人相應的文化生產成為族群辯證宣示自我主體性的形式。黃錦樹的小說呈現了華人在“不被承認”的境遇中如何構建己群認同,揭示馬來文化霸權的歷史政治實踐引發的華人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錯綜糾葛。
馬來西亞“以族群意識為基礎的政治的分化以及政府官僚體系和政策的種族化都影響了馬來西亞的族群認同觀念”②。一方面,被結構化并將持續存在的華人不被承認的事實,政府對不同種族的區別政策刺激了華人族群意識的覺醒,強化了族群認同;另一方面也制造了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和張力,“張力不會源自民族認同的存在,而主要是來源于國家的政治民族偏向”。③
“在民族群體強調‘自我’和‘分界’的情況下,族際的界限會趨于固化,某些民族群體會努力挖掘和整理自己的歷史,創造自身的文化,而這一切反過來又進一步增強民族意識。”④1969年“五一三事件”之后,馬來西亞政府制定“新經濟政策”,推行國家文化政策,一方面確保了馬來人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領域的支配地位,另一方面壓制了除馬來人之外的其他族群在各方面的基本權益。從而加劇了種族分化,加深了華人與馬來人的種族界限。“這里的一切都按種族分配,再優秀他們也不會給你機會”③,“無二等公民之名,卻有二等公民之實”③的困境增強了華人的被剝奪感。于是,父祖輩的華人移民通過召喚原鄉記憶,沿襲中國文化習俗、文字,鞏固身份與文化認同,凝聚族群意識。《舊家的火》里已是第二代移民的父親隨祖輩南洋謀生,在膠林的土地上生兒育女,父親卻始終心向故土,臨終后身穿中國服飾,躺成一具中國人的尸體,憧憬能夠以“中國人”的身份回到中國。傳統的中國喪禮儀式成為華人遠離中國原鄉后的一種文化召喚。《大河的水聲》里對既是教師又是作家的茅芭被報紙媒體大肆夸大為馬華文壇的巨匠,死后的茅芭成為“華教之光”,一面面“馬華公會的黨旗、中華總商會、全面華校教師總會、作家協會、作家服務的小學等諸多民間團體的旗子”③煞有其事地覆蓋在其棺木上,肅穆的喪禮儀式變成一場文化表演。黃錦樹認為文化表演是“周期性的文化活動與日常化的華教運動及‘收復失地’的文化保衛活動共同體構成了華人集體的方式:一種具中國性的‘華人’身份之再確認”①,茅芭的喪禮成為團結華社,宣示其對中國性的文化認同的方式。《阿拉的旨意》敘述了被流放孤島要求改信回教,不允許用中國話和中國字的華人堅守自我身份,抵抗馬來人文化換血的故事。小說主人公身上出現了官方認可的“馬來我”和不被認可的“華人我”的分裂排斥,而他最終選擇在華人留下的斷碑殘片上銘刻漢字辨別自己是中國人,顯示了他對自身中國屬性與華人血統的堅持。華人的國家認同和族群認同發生斷裂,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弱化了華人的國家歸屬感,以中華文化為紐帶凝聚起來的族群認同強于對國家的認同,以此回應國內的族群政治。
面對不平等的種族對待,生于斯長于斯的新一代華人的認同變得更為深化與復雜。年輕一代華人不離開這片土地,便要重新面對自己的政治身份,認同這個國家。然而,伴隨父祖輩的去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斷裂造成他們對自身文化認同的迷失,族群認同弱化。查爾斯·泰勒指出,個人的獨特認同需要同時又受制于有意義的他者所給予或拒絕給予的承認,社會認同的形成只能通過公開對話,而不是預先制定的社會條款②。當落籍的政府實行同化政策,以馬來人優先的文化與經濟政策要求年輕一代華人要認同這個國家就要改變自己的信仰、文化和語言,這種“扭曲的壓迫的承認”且充滿霸權的話語結構又同時削弱了華人的國家認同。《開往中國的慢船》中的鐵牛一心想尋找母親口中去唐山賣鹵蛋的父親,結果流浪于各個小鎮,歷經時代的變革,最終仍留在腳下的土地上。鐵牛后來被馬來人收養,回鄉尋根的意識卻始終縈繞心頭,以致他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未竟之渡》里的臺籍日本兵,因逃離軍隊陰差陽錯在馬來西亞成了家,卻成了有家無國籍的零余者。《烏鴉港上黃昏》中的失去海圖的流浪者木水在島與島之間穿梭尋找,最終卻變成了一具漂蕩在海上無法辨認種族的尸首。小說中的“尋找”“流亡”皆源自年輕一代華人認同的焦慮與迷惘,雖然身體留在了土地上,但由血脈傳承的民族情結使他們想要追溯自己的文化根源。然而,在找尋自我文化身份的旅程里,目的地雖很明確,卻始終遲遲無法啟程,就如《開往中國的慢船》里開往唐山的船只是一副堵塞于港口的船骸,寓示著新一代華人文化認同感與歸屬感的迷失。
《我的朋友鴨都拉》則試圖探討華人鴨都拉主動改變族群意識,放棄自己族群的文化獨特性,積極融入馬來族群的可能結果。小說以極具夸張戲謔的語言描述了鴨都拉在改信穆斯林后,享有了馬來人的優先條件,圓了他娶四個妻子的夢想。他縱情聲色,表面上皈依穆斯林,背地里卻吃豬肉、嫖娼,最終將自己帶到了毀滅的地步,死后只能葬在異族的墓地。鴨都拉的族群轉換,體現了華人邊緣的身份地位,是馬來人企圖消解華人文化符號的嘗試,亦可謂之對華人“承認的匱乏”。于是,爭取民族平等成為一種全體華人在各層面都可以感同身受的“意見氣候”(climateofopinion),是往后每一個華人成長過程中必定感知得及的族群敘述。③小說對華人暖昧尷尬的身份進行無奈嘲諷,實則是以黃錦樹為代表的年輕一代華人對馬來人優先政策的不滿,是因為他們更加本土化,在認同上更加馬來西亞化,要求作為馬來西亞人完整的權利。然而,國家霸權從教育、經濟等領域壓縮華人的生存空間,以國族主義為優先的政治體制迫使華人少數族群在國家認同與族群認同之間加以調適,族群間的隔閡削弱了華人的國家認同,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矛盾仍在持續。
馬來人對政治的控制影響了馬來西亞華人在馬來西亞的共同命運。華人一再被視為外來者,種族政治的壓抑以及不平等結構的剝削加深了華人與國家的疏離,并轉而增進了華人對祖國的情感文化認同。華人族群的凝聚力、認同感加強是華人的文化及其他權利一直沒有得到全面“承認”導致的結果或延續。時移事往,馬來西亞結構性的政治困境造成了新一代華人認同的困境。反過來,黃錦樹的敘述也成了一則書寫華人主體認同挫折的寓言,是他“對自己民族地位游離的省思和難言的抑郁無親”①。
三民族寓言與政治抵抗
寓言“是指在種種暴力的摧殘之下,歷史的片段如何重新發展、形成其歷史意涵,如何通過辯證的方式,將歷史中具體遭受壓迫與被隱抑的部分加以呈現出來”②。詹姆遜將第三世界的文學置于國族寓言的框架進行詮釋,他認為“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帶有寓言性,我們應該把這些文本當作民族寓言來閱讀,特別當他們的形式是從占主導地位的西方表達形式的機制,例如小說中發展起來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力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③。以寓言的形式窺探日常書寫主題的暗影之處成為呈現馬華文學在族群政治下文學生產意識形態的合理性與合法性的重要手段。背后透露出的是作家不得不自我設限的心態,通過文本策略的形式消解與抵抗來自主導民族的壓抑,多元社會中的少數族群文化,時時要與國家的文化霸權、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對抗。因此,馬華文學作品里不乏充滿著民族寓言的政治抵抗表征,黃錦樹的寫作有意識地挑釁政治敏感的核心,小說以寓言的形式指涉族群政治、馬共歷史與種族沖突等問題,“表意的結構隱喻著民族的機遇,但個體力比多投向的反而是那幽微的抒情主體,那自我寓言與指涉的內部”④,潛藏于文本之內的作者“沉默”的抗議。
《天國的后門》借由寓言體嘲弄馬來西亞的單元化政策,觀照民族的生存境遇,解構與顛覆馬來政治霸權。《天國的后門》講述了一座名為“天國”的監獄隨著典獄長的更換而發生的變化,監獄最終被一場大水淹沒消失。黃錦樹將監獄隱喻為國家權力機器,典獄長變為國家的首相。監獄的名稱從最早的英聯邦監獄發展到“天國”,帶出的是馬來西亞獨立建國的歷史,監獄空間的消長彰顯了馬來民族主義的單一化進程,以主導民族主義的單一文化、信仰、種族的國家模式的擴張逐漸滲人居民的日常空間。監獄的各種行動措施牽扯出的是建國以來的重要歷史事件。第一任監獄長冬菇在任期間,欲將“天國”的范圍延伸至華人義山、基督徒和印度人墓園,引起一場政治紛爭,其中隱約可見馬共問題等歷史事件的痕跡。當小說強調“‘天國’早已從邊緣被推擠至各族聚落的中心點”③,實則是以“馬來至上”單元化政策的實施對其他族群文化生存空間的擠壓。小說以“天國的后門”命名,“門”是小說中重要的符碼,是連接外界和監獄的重要通道,各任典獄長守護的對象。“門”于是成了國家權力的象征,“后門”則暗喻了享有特權的某一族群。小說的結尾是半年的暴雨導致洪水泛濫將這極具象征意味的“門”沖走,被百姓撿起當成了床板,“天國的社區”不復存在,國家執政者也落荒而逃。大水摧毀了監獄的敘述是作家對馬來民族主義長期擠壓的反抗,“后門”流落至尋常百姓,被制度化和結構化的馬來特權消失,是對國家單元權利話語的解構。
《阿拉的旨意》一文將馬來西亞政教合一制度下華人被驅逐、流放的集體宿命寓言化,呈現了處于邊緣“他者”弱勢的華人面對失語和失身的恐懼,以“另類的”主體性消解國家民族主義同化華人族群的政治目的。華裔青年劉財因不滿華人的正當權利被剝奪,意欲發動革命而被捕,被流放至馬來人的黑煙之島,馬來西亞政府要求他拋棄過去的身份、語言和信仰,接受馬來文化的改造。在族群權益的斗爭中,失敗的異族只有被驅逐、同化的命運。劉財在被流放的幾十年里,有了新的名字、語言、信仰,在島上組成了新的家庭,華人落地生根的隱喻不言自明,然而,“不信道的人”作為一種先驗使得他始終被視為需要接受改造的對象。馬來人反復強調自身“土地之子”的先天優越性,在“馬來化”和“馬來優先”的巨潮下,華人逐漸被他者化,成為執政者忌憚的對象。小說中,劉財即使皈依了阿拉,卻依舊被放逐在去往麥加朝圣的名單之外,“是的,不論是宗教還是教育,我都是這島上名副其實的導師。然而我竟是不信道的人,并且只能這樣。我尊貴的朋友或許畏懼我擁有可以和阿拉親近的魔鬼才能,而成為真正的圣徒吧”①。小說借由劉財重演了華人不堪的處境,信道者早已被挑選的先驗結構表明華人注定背負不信道的罪名,一直被放逐在國家權力機制之外。
于是,小說的最后,在強大的同化力量面前,劉財以中文銘刻與命名的方式來堅持自身的文化認同,拒斥馬來人的同化。“遠離故國家園的流亡者在焦慮和不安中表露出故園情懷和鄉愁意識”。②小說“最大的反諷來自不信道的異族被拋人改造的秩序中,而內心的支那之火(民族的曙光)卻不隨時間熄滅。這其實抵消了整套命名土地之子的符號秩序。阿拉的旨意被不信道者擺入的諷刺位置,成了笑謔的主旨”③。
《天國的后門》與《阿拉的旨意》出自小說集《DariPulauKePulau由島至島:刻背》,有別于黃錦樹過去的小說集,該小說集有三個書名,書背上是《刻背》,封面則是中文《由島至島》以及馬來文翻譯《DariPulauKePulau》,封底是《烏鴉港上黃昏》。黃錦樹“原只要放馬來文Dari PulauKePulau(至少封面)偽裝是本馬來書”④。由于馬來西亞的官方文學是馬來文學,馬華文學被視為少數民族文學。小說的封面中文與馬來文的并置,且馬來文大于中文字,彰顯了華人文學的弱勢地位,而這本在臺灣出版的小說,無馬來人讀者,卻用了馬來文標識,既不在馬來西亞的文學場域發生,卻依舊逃脫不了馬來文學的暗影,小說集便是以表面形式暗寓了馬華文學被壓制的命運如影隨形。黃錦樹的作“偽”,是相對馬來文讀者群的政治文化歷史來說,《刻背》里的小說題材往往是以戲謔、狂歡的筆觸敘述華人集體記憶、族群認同困境,嘲諷政治、文化現象,因此對馬來文的讀者來說這是一本錯體、錯位的書,“挑戰(甚至挑釁)大馬出生的同行們對馬華文學及大馬史的認識和理解”③,而小說目錄與內容題目之間都有差異,如果讀者以目錄檢索,往往會看到一篇陌生的文章,這種敘事策略顯然是在調侃官方的敘事話語,亦是黃錦樹對籠罩在馬華文學之上的巨大他者進行的刻意嘲謔。由此來看,《由島至島》這部小說飽含了對抗的符號與象征。
馬來西亞華人對官方文化霸權與政治壓抑有著自覺的抵抗,而承載著族群歷史記憶與存在焦慮的馬華文學自然也具有這樣的特質。黃錦樹的小說以寓言的形式在自主的符號空間內“生產與主導話語背道而馳的差異性或多元性的‘文本一話語’形式,以消解主導話語的一元獨尊”①,表達對馬來單元化政策與文化霸權的抵抗與嘲諷,欲建構一個毫無專制話語權的“虛構的真實”。
四結語
文學的悖論在于它無論如何追求自主,其誕生的溫床永遠是社會與政治,介人社會與政治是文學的主題。②“只要你開始寫作,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經介人了。”③“作為第三世界新興民族國家之一的馬來西亞,不論是哪一個族群的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它即是徹底的政治的,甚至是族群政治的”④,“在第三世界的情況下,知識分子永遠是政治知識分子”③。因此,黃錦樹的書寫必然是介入政治的,他的敘事“總已預設一深厚的言說基礎,教政機制”⑥,“以詭謫狂野的風格叩問著政治敘事的極限,以此扮演‘五四’傳人的角色”?,這就為其文學詮釋敞開了政治的向度。黃錦樹的小說透過喚醒華人的歷史記憶,探討馬來西亞歷史情境內的意識形態與族群糾葛。在馬來人對華人承認的匱乏的歷史背景下,對華人族群與國家認同上的張力進行詮釋和觀照,華人認同是回應馬來國家文化霸權造就出來的結果。在官方霸權和意識形態的擠壓下,黃錦樹敘述華人的歷史遭遇、復雜的族群關系和族群認知,解構與顛覆官方的意識形態霸權,以其話語的力量和戰斗姿態共同形成一種政治的抵抗,將華人的民族創傷與國家的病癥糅合成一則戲謔又不無哀傷的寓言。
黃錦樹在其小說集《刻背》的后記《錯位、錯別、錯體》中提及“雖玩笑之作,實憂患之書也”③,由此將其擴大來看,黃錦樹小說的馬華敘述就是他的憂患書寫,是認清了華人在政經文化等領域的困境早已并將繼續存在的現實后,一種深具自覺的原道負擔。黃錦樹肩負歷史記憶,在歷史的斷裂與暖味之處以虛構情節與事實聯結,剖析并揭露馬來西亞國家文化政策與華人族群之間的問題癥結,打破官方霸權獨白,并積極與之對話,這于他“仿佛有著一種倫理上的強迫”③,潛藏于文本深層的是文學傳承使命感驅使下創作的批判性以及從中延宕出來的抵抗性,這既是黃錦樹“介人的文學”,也是為其“非寫不可的理由”@。
History,Ethnicity and Resistance: On the Political Metaphors in Huang Jinshu’s Novels CHEN Jing
Abstract:Huang Jinshu,anewgenerationofChinesewiterinMalaysia,intervenes inpoliticalrealitythrough novelnarative,objectifyingobscured historicalmemoriesandpoliticaltaboos,therebyconcretizingthesurvivaldilemmaoftheChineseandparticipating inthere-examinationofethnicrightsdiscourse.Theethnicpolics inMalaysiaarecloselyrelatedto theconstructionofChineseidentity.Underthelackofrecognitionandthegameofethnicinterests,thesenseofnational identityof Chinese peopleis weakened.Behindthesubtletensionbetween ethnic identityandnationalidentity,the Chinese peoplehaveencounteredidentityfrustrationanddevelopedresistancetotheoficialideological hegemonyandunequalights structure.Hisnovelsexpressedcomplexmetaphorsofpoliticalchangesandethnicentanglementintheformofanationalallegory,hidingtheresistance tothedominant nationalcultural hegemonyinthesubtext,intendingto break throughanew path in tangibleand intangible obstacles.
Keywords:Huang Jinshu;political writing;intervening literature;ethnic group;identity
【責任編輯:陳雷 汪邦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