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有個堂姐,不到20歲,就要被父親嫁出去,給哥哥“換親”。得知消息后,這個堂姐消失了,直到八年后,她才出現……
以下是冬冬的講述。
待嫁的堂姐,失蹤了
我的老家在西北農村,縣城沒什么產業,村里的人想掙點錢,只能到南方沿海城市務工。
我的堂姐是我二伯家的女兒,十六歲生日一過,就孤身一人去了南方打工。
過年的時候,我總算見到了出門一年的堂姐。我問她在哪里上班,她說在上海。
這一年的新春聚會上,長輩們又聊到結婚的話題。別說是娶縣城的女人了,就是娶個村里的姑娘,人家也必須要在縣城買房買車,再掏十幾萬彩禮。我的叔伯們基本都是小學輟學,他們有的務農、有的務工,一年到頭不過掙三四萬塊錢。他們便開始羨慕我二伯,因為他有個女兒。
我爹是老四,對二伯說:“二哥你換個親呢?”
換親是我們這里的一種風俗。如果兩戶人家各有一兒一女,我家兒子娶你家女兒,你家兒子娶我家女兒,彩禮嫁妝抵消。他們圍繞這個話題展開討論,開始計劃要找哪戶人家“換親”。
此后兩年,堂姐照樣是在外打工,每年過年回村一趟。她的哥哥年歲漸長,催婚的聲音越來越大,二嬸嬸嘮叨得也越來越多。堂姐十九歲那年春節,已經有人帶著兒子登門相親。
媽媽和我說:“你堂哥似乎已經有看對眼的女人了,整天在家催你嬸子把妹妹嫁出去,收彩禮、辦酒席、收禮錢,好讓他娶老婆。”
過完正月十五,堂姐準備出發打工了。我聽說她要走的消息,特意去了趟二伯家,碰見蹲在角落里收拾行李的堂姐。
我沖她喊:“姐,走呀?”
她轉過頭來,看到是我,臉上露出溫婉的笑容,“你咋過來了。”
我突然想到二伯要把堂姐聘出去的事,忽然心情沉悶。這是堂姐出門打工的第四年。我猜測明年她回來的時候就會嫁人。但兩個月后,我媽突然面色凝重地和我說,堂姐聯系不上了。
堂姐一般在月底給家里匯錢,匯完錢還會給二嬸打個電話,提醒她錢已經到了,順便聊幾句。
如果某個月工資發放不及時,匯不了錢,她也會打電話告訴二嬸。但這個月,堂姐沒有匯錢,也沒有主動打電話。
二嬸主動打電話過去,顯示無人接聽。隨后二嬸打了多個電話,對面一直都沒人接。堂姐聯系不上的消息傳開后,村里人議論紛紛。大家都擔心,堂姐一個小女孩孤身在外,該不會是出事了吧。那天晚上,一群人聚在一起,竟沒有一個說得出堂姐在哪個城市工作。
我低聲告知:“我姐說她在上海。”
他們才開始了討論。有人說,細皮嫩肉的堂姐在外面被大款包養了,沒臉接電話。但馬上被人反駁,“她不說,我們怎么知道她被包養?”
更多的人覺得,清秀年輕的堂姐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我大聲喊道:“報警啊!二伯,趕緊報警啊,讓警察去把我姐找回來!”
過了好久,二嬸才畏畏縮縮地說:“妮子是在上海丟的,這可是上海啊……”
她的嘴唇微微顫動著,似乎被這座遙遠的城市嚇破了膽。屋里又是死一樣的沉默。
二伯愁得在屋子里抽了一宿煙,最后吐出一句:“妮子找不著,咱收朱老三的彩禮可怎么辦?”
我這才知道二伯已經把堂姐許配出去,禮都收了。可是堂姐現在找不著了,他竟然還操心錢?我急得上躥下跳,恨不得上去給二伯兩耳光。怒罵聲就要脫口而出,被我媽拽住。她沖我搖搖頭,讓我別亂講話。
彩禮換婚房,一地雞毛
朱老三聽聞堂姐失蹤的消息,上門找二伯討要彩禮。兩個月前才收的禮錢,現在應該紋絲不動,但二伯卻拿不出錢。朱老三一氣之下,提著一把刀就登了二伯家的門。
堂哥已經二十三歲,算村里的大齡青年,去年他在外面打工,認識個女孩,兩個人情投意合,等二伯家車房到位,女方家長才愿意松口讓他們結婚。
二伯說:“我上門找你說親,你說你也想上門和我說親。你兒子有著落了,我姑娘有著落了,我家后生也有著落了,多好的事兒!”
二嬸原來躲在家里不肯見人,此刻突然從院子里沖出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哭訴著,“我老漢說得對,過年還喜氣洋洋的,誰知道兩個月時間我女兒就丟了。朱老三你說今天非要錢,我們給你,砸鍋賣鐵也給你。把在縣城付了首付的房子退了,把我二十年攢下的那點金首飾賣了,還你!都還你!”
“別,嫂子。”二嬸一鬧,朱老三反而尷尬起來,“咱都是一個村的,錢你已經拿去給兒子買婚房了,那我繼續討,好像顯得我不近情面似的。”
“但誰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我也說了,這錢就是給我兒子結婚的……這樣,你給我寫個欠條,行吧?以后慢慢還。周圍的鄉親們也做個見證。”
第二天中午,我在家吃飯的時候,媽媽突然跟我說:“我早起出門砍柴,看到你二伯一大早就提著大包小包走了,出門打工。”
堂姐剛剛失蹤那幾天,整個村子都在談論堂姐到底怎么了。但沒過兩個月,大家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的存在,連二嬸都不提堂姐的事情了。
入冬的時候,堂哥從外面打工回來,領著一個陌生的白面女人,我知道這就是我即將過門的嫂子。用堂姐“彩禮錢”在縣城買的房子已經封頂,堂哥和那女人也籌措起結婚的事情。
第二年夏天,堂哥在縣城辦了婚禮,二伯也從外頭回來,作為新人的父親在婚禮上發言。二伯黑了也瘦了,像煤塊刻出來的猴子,我媽說這是在外頭打工受大苦了。
堂哥結婚后,與嫂子如膠似漆,不愿出去打工,養家的擔子就落在二伯肩上。
婚禮后第三天,老頭拎起行囊坐上南下的火車。他在工地里當小工,一個月掙個五六千塊錢,兩千用來還兒子的房貸,兩千交給兒子花銷,余下一千攢著還錢。幸虧二嬸在村里種地,不用他養活兒,否則二伯非跳到榨油機里才行。
也許是天天操勞傷到了身體,也許是日日焦心虧損了精神,一天,二伯正搬著磚,突然哀號一聲軟倒在地上。
工地醫務室的醫生簡單檢查一番,說二伯倒是沒啥大病,但也不建議二伯在工地繼續干下去。
二伯心灰意冷回到村里,不敢對二嬸和兒子說明實情,只是說這段日子太累了,回家歇幾天。
五六天后,二嬸就催著他趕快出門,兒子也從縣城打來電話,催他爹趕快出去給他掙錢。二伯無奈答應,正要收拾行囊出去,和他一起打工的青年給家人打電話,說了二伯的事,村里人這才知道二伯是被工地“辭退”了。
二嬸見此情景,不忍心逼家里老漢再受苦,讓二伯多歇幾天。但堂哥不管這些的,只是一味地催促、辱罵、逼迫。
于是二伯在村里四處打聽招工,結果還沒找到受苦的去處,就咳血昏迷去了醫院。
醫生給二伯照了CT,肺癌晚期,絕癥。診斷結果出來,二伯一家徹底亂成了一鍋粥。二嬸哭天喊地,堂哥心慌手亂,嫂子面如金紙。反倒是自知命不久矣的二伯面色如常,黑瘦的老臉冷峻得像山。
二伯死后,二嬸的精神也陡然衰弱下去,說話走路都輕飄飄的。她還是常常來我家串門,但言語卻變得遲緩且含糊。我媽悄悄對我說:“這是失魂了,家里就剩她一個,心里沒個掛念的,魂就不知道飄到哪處去了。”
堂哥不關心這些,他有自己頭疼的事。他琢磨起掙錢的營生,又不想和妻子分離,只能在縣城里隨便找點活,一個月勉強兩三千塊錢,還完房貸就不剩多少了。掙不來錢,媳婦就整天和他吵架,堂哥只能把怨懟發泄在二嬸身上。
二嬸剛剛喪夫,又被兒子整天嫌棄,只能以淚洗面,發瘋一樣念叨堂姐。堂姐失蹤時的手機號碼已經無人使用,二嬸就給堂姐的手機充話費,并且在手機上給堂姐發消息、打電話。
有一天她又來我家,哭訴自家兒子無能不孝。我媽被她喊得心亂,干巴巴安慰道:“你就是身邊缺個人,遇事找不到人給你做主。”
“以前有小霞在,她可懂事了……”二嬸想起了失蹤的堂姐。
幾天后,堂哥也想起了自己失蹤的妹妹。時隔多年后,他們母子二人心中升起虛幻的希望,萬一她還活著呢?
說到底,堂哥的困境是沒錢,二嬸的困境也是沒錢,要是小霞還活著,那錢的問題就解決了。
在堂姐失蹤三年后,二嬸和堂哥總算達成共識,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
失蹤八年后,情斷回家路
二嬸和堂哥去了很多地方。他們首先去了上海的派出所報警,警察問他們失蹤人信息。家里戶口本上,堂姐的那一頁早已被抽走,他們連個身份證號都說不出來。
警察問他們失蹤人樣貌,他們描述是一個年輕白瘦女人。警察無奈地要照片,兩人思索半天,只有堂姐初中畢業的集體照。
兩個人失了線索,只能漫無目的地四處找。
又到了過年的時候,我們和二嬸一家人吃了頓飯,聊起尋找堂姐的事情。
“明年我和我媽繼續到外頭找她。”堂哥說著,突然埋怨起二嬸,“我媽當初都不知道給小霞多拍張照片,有照片就好找多了。”
過完春節,二嬸和堂哥又一次踏上尋親的路。母子二人在外面,邊打零工邊找堂姐,掙點錢就趕快寄回家,免得嫂子生氣跑路。這次母子二人沒在外頭尋親太久,才剛入夏嫂子就鬧脾氣,讓他們回來。
眼見妻子拿離婚威脅,堂哥沒辦法,匆匆趕回縣城,他們一家的尋親之旅也就告一段落。
堂哥在縣城超市找到工作,二嬸在村里繼續種地,隔三岔五去趟城里,給兒子帶點自種的黃瓜大蔥。
我本以為二伯一家的故事到此結束,沒想到很快聽到堂哥和嫂子離婚的消息。在堂哥出門尋親的那一年,嫂子一個人住在縣城的樓房里,自然而然有了出軌對象。
離婚后,堂哥又開始念叨堂姐,但這次就頗帶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了。他怨妹妹失蹤,讓他欠了外債,丟了老婆。二嬸也念叨起堂姐,說要是堂姐還在,嫁到城里和她嫂子一塊,嫂子不至于做出這種丟人的事來。
她念多了,念累了,也就不再提。
臨近新一年春節,我正打掃新家,我媽突然打來電話。
她用古怪的聲音,說了一件讓我驚詫的事情。
“你堂姐,二伯家的小霞……回來了,剛回村。”
“那她這幾年到底去哪了?”我問。
“我也不太清楚,沒來得及問……哎,反正你月底也要回趟村,回來看看你堂姐吧。”
當天下午,我和妻子搭村里人的車回了村,堂姐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村子。
我奔進村里,和我媽簡單聊了幾句,拎著水果往二伯家走,在他家門口看到了堂姐。
她俏生生站在那里,和八年前一樣,高高的、白白的、瘦瘦的。我奔到她跟前,她仔細端詳我一番,臉上綻放出笑容,“啊,桂子。”
我也在端詳她,她面色很好,衣著干凈,不像是受過什么苦的樣子,這讓我暗自松一口氣。
堂姐說,她不辭而別,最初的原因就是她不想結婚。二伯家里突然傳來一陣巨大吵鬧聲,我聽到堂哥用憤怒的聲音大喊“滾蛋”,接著一個陌生男人從門里走出來。
堂哥怒氣沖天趕出來,手拎一把掃帚,“你們還站我家門口干什么!說了滾蛋,就趕緊滾!”
“我們會走,但請你放尊重點!”堂姐丈夫王強向前一步,堵住堂哥。
堂哥隔著王強惡狠狠地對堂姐說:“就因為你讓咱們家欠了那么多錢,現在還沒還清。因為你,我老婆也走了,咱家血脈要絕了!”
王強言辭犀利,“她為啥不回來?你們心里不清楚?她怕回來就被你們給賣了。”
二嬸跟在堂哥后面,老淚縱橫,“我是小霞親媽,我賣她啥呀?”
“用女兒換彩禮,這不就是你的做法?”
“嫁閨女那能叫賣?!”
堂姐大喊一聲,聲音幾乎震碎天上的云,“夠了!”
隨后她便像喪失了全身的力氣,虛弱地握住丈夫的手,對他說:“我們不爭這個理,強子,咱們走吧。”
她丈夫點點頭,一聲不吭地牽著她轉頭往村口走。看著兩個人遠去的背影,舅媽唏噓道:“這個女兒算是白養了。”
堂哥也氣憤道:“以后我就當沒有這個妹妹。”
我看著堂姐離去,她沒有被拐賣到山里,沒有被車撞死,沒有當富商的小三,也沒有被掏空內臟,在另一個地方好好活著。
她說,自從她八年前離開,就沒想過回來,是王強勸她回家看看。
堂姐剛回來時,我以為是母女團圓、兄妹團聚的好事,但事實證明我想錯了。她失蹤后,家人已經忘記她。她回來后,家人又唾罵她。堂姐不情愿地回來,又悲傷地離開。
這次,她沒有回頭。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