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西北還刮著凜冽刺骨的寒風。民警楊攀和同事王洋一起值夜班。他倆開玩笑地說:“這么冷,如果喝醉了倒在路邊,天亮估計要直接喊殯儀館來拉尸體了。”
兩人都抱著保溫杯,心想,今晚最好不要有警情。可怕什么來什么,晚上十一點左右,他們就接到了報警求助。以下是楊攀自述……
深夜警情,大媽寒風中靜坐
報警電話打了兩次,分別來自一個女人和小區門口的保安,同一時段,前后間隔兩分鐘左右。
報警的女人說,她看到有個阿姨在小區門口坐著,精神狀態不太好,她找了保安,保安大叔嗆她,說跟他沒關系,她賭氣走后,思前想后還是報了警。而保安到底還是聽進去了,兩分鐘后也打了電話。
到了現場,我們看見一個阿姨手縮在袖子里坐在石墩子上,旁邊的保安大叔一臉無奈,看到我們到了才松了口氣。阿姨看了我們一眼,一言不發,低垂著頭。
寒風肆虐,保安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我和王洋開始做阿姨的思想工作。“阿姨,外面天冷,要不跟我們去車上坐一會?”王洋半蹲在地上,看著阿姨。阿姨把自己捂得更緊了點,依舊一言不發。王洋站起身退到我身邊悄悄問道:“會不會是啞巴?”我看著阿姨凍得通紅的臉,遲疑地搖了搖頭,看起來不像。
“人臉識別?”“嗯,沒辦法了。”王洋拿出手機,打開警務通,對準了阿姨的臉。下一秒,警務通被阿姨一把拍飛。阿姨惡狠狠地看著我們:“拍什么呢?有什么好拍的?是不是老百姓家里這點破事你們就喜歡拿來寫新聞?”王洋心疼地跑過去撿起手機,我嘆氣解釋我們是在人臉識別,好把她送回家。
“我讓你們送我回家了?你們要沒事,干點對老百姓有用的事情去,一天天的莫名其妙。”阿姨罵罵咧咧的,聽得我和王洋皺起眉頭。“不是,阿姨,有人報警了,我們就得來看看,天這么冷,你歲數這么大了,在外面凍出個好歹咋辦?”王洋壓著火氣說道。“我凍死也跟你沒關系,凍死了還好。”阿姨說完扭過頭不看我們。
王洋氣笑了,被噎得一句話接不上來。阿姨把頭扭向一邊,不理我們,王洋拉著我往車上走。我們三個人在車上默默地看著這個阿姨,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5℃,這才夜里11點多,到了凌晨溫度會更低。
五分鐘過去了,保安大叔在崗亭坐著,路燈下,只有阿姨倔強的身影。“唉,走吧。”王洋還是狠不下心來,我們仨都下了車。
三個人圍在阿姨身邊,王洋勸道:“阿姨,有什么矛盾都會過去的,你在外面凍著,后面看病不還得花錢?”根據我們的經驗,跟中老年人提現實利益一般更有用點,但這一次不奏效,阿姨依舊是一言不發。王洋咬著牙站在旁邊,默默地陪著,我后退幾步,悄悄拍了張照,發給了社區民警李帥。
無法處置的警,不知道前因后果。我將執法儀掛在老馬的肩頭,走到保安室打聽是否認識這位阿姨。“沒印象。”保安大叔的三個字又堵住了一條路。過了一會,一輛車開進小區,梳著“大背頭”的司機搖下車窗看了我們幾眼才開走。
沒幾分鐘,我看保安大叔接了個電話。他有點躊躇地走到我們面前,不好意思地說道:“警察同志,我隊長剛跟我說得把這大姐趕走。”我才反應過來,剛才進去的那位“大背頭”應該是物業經理。
大叔對著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徑直走向還坐在石墩上的阿姨:“大姐,你回家去吧,或者到別處坐著去,你坐我們小區門口像啥樣子?”阿姨直接破口大罵:“我憑啥走?我走哪兒去?我不是小區業主?王八蛋東西,只會收錢,一點實事不干。”大叔好像之前就有火,一聽阿姨這話也不忍了:“你把你那個嘴放干凈點,小區門口又不是你家臥室。”阿姨站起來就要打大叔,被我和王洋拉開。
看來,阿姨對我們的沉默已經是看我們這身衣服的面子了,不然應該就和大叔一樣,挨最毒的罵。
阿姨坐在那兒嘴里不停罵著臟話,沒對著人罵,像是自言自語,但還是讓聽的人感到不舒服。“阿姨?你家住哪?我們送你回去。”王洋又一次嘗試。“問問問,問啥呢?我不回!能不能聽懂?”阿姨的火藥噴在了王洋身上。王洋深吸口氣,壓著心里的火。
“23號樓包戶說這是她樓里的,302,這大姐姓方,喪偶,和兒子住一起。”社區民警李帥總算給我回了微信。我喊過王洋說明情況,他在原地陪著阿姨,我和老馬到車上拿了另一個執法儀,去她家看看,能不能讓她兒子出來勸老娘回家。
積怨已久,趕走囤積癖媽媽
幾分鐘后,我們到了302門口,能從門外聽到里面開著非常大的電視聲。敲門后,聽到有人穿著拖鞋走路的聲音,但卻遲遲沒開門。繼續敲,里面一個男人問:“誰?”
“你好,派出所的民警。”
幾秒后,門開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皺著眉頭看著我們。“您是方琴的孩子嗎?她怎么在外面待著?”我直奔主題。男人勾手:“進來說吧。”我搖搖頭,“我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過去把她勸回來?外面挺冷的。”
男人自顧自地坐回沙發,關小了音量說道:“不去,她就是我趕出去的。”我和老馬愣在門口,沉默一會,老馬開口道:“母子之間有啥過不去的?”男人卻突然提高了音量:“警官,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么,你不要在那兒跟我說這種大話套話了。”
老馬不說話了,我直接上狠藥:“你希望她死在外面嗎?如果是,我們現在掉頭就走,執法儀也錄著呢,后面出了事我們也沒責任。”男人不說話了,不停活動著下巴。
“不希望的話,就把問題攤開說清楚。”狠藥之后,我又放輕了語氣。男人到門口對著我們說:“來,進來看,我跟你們說。”我和老馬猶豫一下還是進門了,早點解決,早點收隊。
阿姨兒子陳浩帶著我們進屋,直接走到了一個房間門口:“來,你們來看嘛。”我扶好執法儀的角度,走到陳浩身邊,這是他家的廁所。陳浩指著馬桶旁邊地上的一堆衛生紙說道:“你看看,擦過屁股的紙,從紙簍里揀出來,說是還能用,惡不惡心?惡不惡心啊?”
陳浩咬牙切齒地說完,又指著墻邊一個水管:“來,你看看這個水龍頭,永遠在漏水,不知道聽誰說的,這樣開一點點流出來的水不會被水表發現,什么年代了?能偷誰的水?這是賊啊,賊!”陳浩指著遍地狼藉的衛生間地面:“你們聞聞這味道,惡不惡心,好好的廁所成啥樣了?洗臉池永遠是用過的水,淘抹布的水也留著,惡心死了,惡心到家了。”
我和老馬沒說話,但陳浩似乎找到了傾聽者,又跑到廚房,拿出來一大堆被塑料袋包著的東西,扔在了客廳的茶幾上,一個一個拆開。“來,去年買的蛋糕,吃了三口舍不得吃了,放著,放到長毛。”陳浩將袋子打開,已經生蛆了,袋子密密麻麻的爬著不少蟲子,異常惡心。
陳浩情緒激動,擦了把眼淚,又跑到廚房,瘋了一樣扔出來一大堆東西,餐盒、塑料袋、各種瓶瓶罐罐。“吃過外賣的一次性餐盒不扔,全是油,把我好好的廚房堆得惡心到家了。”“吃完的老干媽也不扔,也要堆那兒。”“塑料袋全部塞到墻角,里面都成蟲子窩了。”陳浩最后這句話是吼出來的,說罷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
近年來,大家都在討論自己掃興的父母,但陳浩的遭遇明顯要比很多人更嚴重,算極端的例子。老馬想了想說道:“和小時候倒了個嘛,老人越老越任性。”這句話說完,陳浩徹底炸了:“你還想說什么?養育之恩?包容?報答?感恩?”陳浩的眼神像是要吃人,老馬沒再說話,陳浩狠狠地砸了一下茶幾。
“我小時候淘氣,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所以我要對她好,我都懂啊,我也在做啊!她呢?不改,不聽,說不得,讓她改比登天還難。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永遠不會感同身受的,正常家庭的人只會覺得這都是小事,要互相理解,互相包容。”陳浩抬頭看著天花板開始大叫,歇斯底里,用盡全身力氣大叫。
“永遠在那兒自言自語,以為別人聽不到,嘴里罵的一句比一句難聽,我哥們來我家喝酒,她在自己房間里自言自語說他們是狐朋狗友,把地踩臟了,把沙發坐臟了,用自言自語的方式,說著全部人都能聽到的話,她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陳浩不停地喊叫著,我怕引來隔壁鄰居圍觀,只能先關上門。
我和老馬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下也不是,默默地等著。過了許久,老馬說道:“坐下好好談談,別吵架,老人苦日子過慣了,一輩子的毛病了。”陳浩歇斯底里咬著牙說道:“沒吵啊!!!我沒吵!我跟哄孩子一樣說,給你買了你就吃,我說衛生紙根本不缺不要省,說了有啥用?說不上三句讓我閉嘴,永遠在那自己感動自己,我忍了不是一年兩年了,她這是徹頭徹尾的自私。”我也不繃著了,拉了凳子坐在那兒,老馬見狀也坐了下來,默默地聽著陳浩抱怨。
我給王洋發微信問道:“咋說?”王洋回了個翻白眼的表情:“不行,理都不理我,今天就想凍死在外面呢。”“家里更嚴重,憋了不知道幾年,今天爆發了。”沒等我繼續吐槽,陳浩站起來指著房間:“你們看看,我好好的房間給我住成啥樣子了?你們看看她的臥室去,多少垃圾,我抽過的煙盒都要留著賣錢。”
我下意識地掃視了一眼,陳浩指著頭頂昏黃的燈光:“就這么個燈,嫌太亮,太費電,家里天天就這種風格。”
“氣消了嗎?我們也沒那么大本事把你困擾這么多年的問題解決了,但你媽媽總不能真的讓她在外面凍著吧?”我勸道。陳浩從進門到現在,手里的煙就沒斷過,聽我這么一說,狠狠地將煙頭在煙灰缸按滅,披上衣服打算跟我們走。
母子和解,沒有對錯的案件
到了小區門口,已經是凌晨1點。
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了方阿姨的背影,孤獨又倔強,陳浩可能也心軟了,嘆了口氣。到了方阿姨身旁,陳浩一言不發,我打圓場讓她跟兒子回家,方阿姨看了眼我,又看了眼陳浩,“呵”了一聲。
王洋不知道情況,對著陳浩吼道:“說話啊,母子倆有啥過不去的。”陳浩瞥了王洋一眼,不情愿地跟方阿姨說:“走不走?”“不去,凍死算了,生了這么個白眼狼。”方阿姨這套話不知道說了多少年,異常熟練。
陳浩死死地咬著牙,我們三個也皺起了眉頭,真沒見過這樣罵自己孩子的。“要把我趕出去,你和你爸一模一樣,都不是個東西。”
王洋聽不下去了:“哎喲,阿姨,哪有你這樣罵自己孩子的,有意思嗎?一把年紀了安心享福的時候,罵啥罵。”阿姨嘴巴不停,繼續罵著:“享福?我吃不完的苦我還享福。”“嘭。”陳浩氣得砸了手里的打火機,打火機發出巨大的聲響。
“不吵了啊,吵什么,別人還睡覺呢。”王洋火氣又上來了。
“別人睡覺跟我有啥關系?王八蛋……”我深刻認識到陳浩說的罵人幾十年是個什么概念,方阿姨后面那些話不是在罵王洋,純粹是像口頭禪一樣說習慣了。
“你凍死去吧,我受夠了,好好的房子讓你住成那個樣子,自己一身毛病不知道改,永遠要按著你的來,你真的有病。”陳浩說完直接掉頭就走,王洋哎了一聲追上去。
方阿姨還在那罵罵咧咧地說臟話,我們雙手抱胸皺著眉頭看著她撒潑。幾分鐘后,陳浩眼睛紅紅地回來了,我們四個男人就那樣默默地聽著她罵罵咧咧,沒人開口。
四個男人,就這樣在寒風中,聽著方阿姨不停輸出的臟話。陳浩從兜里掏出煙盒,露在寒風中的小腿不停地打擺子。我和王洋老馬索性也點上了煙,王洋時不時地開口,依舊是被無視。
煙霧從口中吐出,變成好看的煙圈飄上去,耳邊盡是污言穢語,我們已經沒了辦法。
二十分鐘后,一地煙頭,王洋看著一直發抖的陳浩說:“你要不回家穿個褲子吧,凍成這樣了。”方阿姨回頭看了看陳浩的小腿,又扭過頭,但嘴里的臟話停下了。
“時代發展得這么快,兩個年代的人肯定會有沖突,沒必要走到這一步,媽媽和兒子,哪有結仇的。”我說了句違心的話,母子之間鬧僵的不在少數,尤其是我們這個行業,一般不是鬧僵了也不會讓我們到場。
“媽,回家吧。”陳浩開口了。方阿姨不說話,陳浩也不打算再說第二句。
“你先回吧,凍成這樣,明天感冒了。”王洋說道,陳浩沒動,我索性推著陳浩走了幾步,讓他先回家。
陳浩走后,我直接拉著一頭霧水的王洋和老馬回了車上,我解釋說,方阿姨罵也罵夠了,該發泄的都發泄了,腦子里的火也滅了,該回去了。
果真,十分鐘后,方阿姨從石墩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家,我們在車里看著,我和王洋下車又跟了幾步路。
確認方阿姨回家后,我和王洋才疲憊地往回走。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又是一起無法分出絕對的對與錯的矛盾。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