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1年,我冒出個念頭,想去外地找個旅館住上三十天,白天外出,晚上回來,采用虛實并進的手法,把這一天發生的事寫下來。這個創意有很大的主動性,我希望寫什么,白天可以真的去做。時間來到2012年,老張告訴我,他接手經營了一家青年旅舍,想做一個“青年創作計劃”,提供半個月的免費食宿。具體的他也沒太想清楚,希望我能過去體驗磨合下。我很興奮,立刻和他說,自己原本就有這樣的念頭,這下還不用我花錢,更沒理由拒絕了。“十·一黃金周”過去,又等了十來天,青島的旅游進入淡季,旅舍也有了空床,我就作為“青年創作計劃”的首位實踐者,來到了位于青島XX路5號的國際青年旅舍。
寫下上面這段文字之后十幾年的今天,我從電腦文檔中又找到這篇小說,粗略看了一下這三萬多字,一些忘掉的記憶涌現出來,這感覺就像是生命中平白無故又多了兩個星期。那兩個星期,對現在的我能有什么意義?就算沒有這兩個星期,我此刻的人生也不會有什么不同。要不是有這三萬多字實實在在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那兩個星期和過去的那些沒留下任何記憶的時光沒有任何的不同。這些虛實結合的文字,我一眼就能辨別出哪些是親身經歷,哪些又是瞎編亂造。小說中的一些內容過于血腥和暴力,還涉及性,動輒出現穢語,由此可窺見26歲時我的心境和正在受哪些作家文風的影響。不談我寫得究竟怎樣,小說中散發的氣息也契合我當時的困境。
說到困境,也不是多么新鮮的事,是我那個年紀應該遇到的——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沒錢,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憤世嫉俗。在寫作上苦熬不少年,沒什么太大的起色,瞧不上那些登堂入室的主流文人,對市面上的那些小說嗤之以鼻,以小眾和反叛來標榜自身,誤以為自己被埋沒恰因為離真正的文學更近,卻內心里又渴望借此獲得名利。我把目光放在布考斯基的身上尋求慰藉,這個窮困潦倒了大半輩子,出身底層,一身惡習,文風粗糲、生活放蕩,面對公眾不拘束、不做作,貶斥主流價值觀,手持酒瓶戳穿人們引以為傲的光鮮生活的臟老頭。他以此獲得演藝圈各類名人們的追捧,被奉為“美國下層人民的桂冠詩人”,讓墮落生活成為了另一種時尚,以至于他死后十余年,他的那些詩和小說遠渡重洋,又被我們這些后生們捧讀,企圖從字里行間尋找到一條文學捷徑。我們并不效仿他的生活作派——學不來,我們只是試圖借助他的外殼設法靠近世俗的成功。這么說來,我們也是可恥的投機者。
布考斯基的墓碑上刻著一行字,“Don't Try(別嘗試)”。這句話出自他給友人的信,全文是:不要嘗試,既不要為了凱迪拉克而嘗試,也不要為了創作或為了不朽而嘗試。你要等,如果什么都沒有發生,那就再等。我沒把他的這話放在心上,我可沒耐心再去他媽的等了。我完全做不到像他那樣在郵局里上十幾年班,但我確實能做到像他說的那樣,不試圖取悅別人,不去撒謊和融入他們,完全成為一個廢物。這大概是我和他除了寫作之外,唯一的共同點了。我做不到像他的文字表現出來的那般灑脫,喝酒,和女人亂搞。總之,我是個膽怯的好人,只能在小說中放蕩自己,發泄壓抑在內心的那些怒火。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快要毀掉了,把全部的希望都傾注在文學上,這到底成不成呢?
原封不動地把當時寫的那些文字貼出來是不妥的,里面充斥著刻意的炫耀——暴力、性、骯臟,對生活充滿敵意。我考慮把小說中真實的情節挑選出來——時隔這么多年,那些平淡無奇的細節,散發著清淡的懷舊氣息——然后我再以解說員的身份點評自己。這之前,讓我簡單介紹一下十幾年前自己的狀況。那時我結婚剛兩年,在眾人的眼里還是一個不靠譜的家伙,沒有工作,雙方的父母也沒有能力為我們提供物質保障,沒房子、車等結婚時必備的物件。結婚不到半年時間,妻子辭職,離開工作多年的青島,跟著我回了老家。我們在市區經營著一家三十多平米的店面,生意一般,拋去房租和其他的開支,剩不下多少錢。父親去世一年多,我整個人還處在他離去的不適中,說悲傷有點矯情,但那種沖擊還沒有消散。簡單來說,生活中讓我開心的事很少。頹喪,是比較文藝的說法;不爭氣,沒什么能力倒是真的。老張比我大十余歲,是我比較信得過的朋友。他大概也是抱有支持我的念頭,想邀請我來。我們沒明確說過,男人之間不需要多說什么。在后面的文章里,除了老張,還會出現老楊、阿北、阿休等幾個人。這些人的共同點就是十余年后,我們都沒什么緊密的聯系,更沒有逢年過節問候寒暄的表面客套,但就算如此,我們哪天碰面還是會熱絡欣喜,向外人介紹對方是十幾年的好友。十余年間,我和他們都見過幾次面,吃個飯,說點各自的近況,分享下共同認識的朋友過得如何,又匆匆道別,期待下次再聚,給彼此內心留下溫暖。我想,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些沒有現實利益糾葛、當然也幫不了你什么忙的可有可無的朋友,他們串聯起你過往的生活,你品味一番后又塞進抽屜里。慢慢地,你有了一抽屜用不著的物件。若是忘掉他們,就把生命中的一部分給丟棄了。說是珍惜吧,卻也談不上,他們無需你過分耗費精力去維持。我對他們而言,自然也是如此。
1
【我早上九點多起床,今天陽光很好。我揣著九百塊錢去銀行,打算往妻子卡里存八百,用剩下的一百買火車票。卡里多了五百塊錢,現在是五百零兩毛。這個劇本梗概費用本該早點來的,我查看過幾次,這次已沒抱什么希望卻居然打了過來。我往妻子的卡里存了一千,拿著四百塊錢去售票點買火車票。下午兩點的火車,時間尚早。
我每次出遠門都很焦慮,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妻子上樓收拾東西,問我要不要洗面奶。我說,不用。那你用什么?我說,用吧。妻子去超市買洗面奶,去的時間有點長,帶回來兩袋牛奶。她說還想給我買內褲,沒有合適的。我有兩條內褲,一條軍綠色一條深藍色,軍綠色的現在穿著,深藍色的不知去向了。現在穿的這條有點脫線。
妻子炒白菜,她說鹽放多了要不要加點醋。我吃了一口,的確有點咸,也不是非常咸,只是比平時的咸。我去快餐店買了一塊把子肉和一些肉丸。一點多,她又餓了。我又去快餐店買花卷。服務員問我是不是在這里吃,我說不是。他笑著說一般單買花卷是不賣的。我笑了笑。她吃著剩下的白菜和半塊肉,問我吃不吃,她說白菜涼了后更好吃。我沒吃,不餓。外面的陽光很好,我站在店外面抽煙。我大概十幾天后才回來,妻子平時不騎電動車,我把電動車的電池取出來,用鎖鏈把樓梯和電動車的前輪鎖在一起。一輛破舊的電動車放在樓梯口,挺影響店面美觀。我找出白色塑料布——與樓梯顏色一致——把電動車包裹住,并用雙面膠固定了一下,讓它顯得整潔一點。
淄博D6011次青島
2012年10月25日14:03開
03車01A號
¥88.00元
二等座
限乘當日當次車
魏思孝3703051986####2119
下火車,我提著包走向西站口,前面一個姑娘的腿很細。我跟在她的后面上電梯,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個男的后來居上,站在了她的后面。走出門口,我超過姑娘來到馬路對面,沒有回頭看她的長相。我走到棧橋,等了幾分鐘,打上車,對司機說到原來的總督府。他點頭。我加了句,附近有個腦科醫院,你知道嗎?司機說,不知道。腦科醫院在總督府的旁邊,我上次來以它為坐標,這次忘了怎么走。我有點著急,往小路上走,發現不對。龍山路看起來挺熟悉,往前走感覺沒錯。來回走了幾趟,出了一身細汗。老張在旅舍的門口,我笑著迎上去。他說剛要給我打電話。旅舍里住著一些美院學生。房間里有八個床鋪,只有我一個人,我選了八號床,緊挨著門。剛才的洗澡水有點涼,現在我感覺有點冷,寫到這里,我打算關掉電腦,脫光衣服躺床上。】
銀行卡里多出的五百塊錢,是我當時給人寫一個劇本梗概的費用。2012年我賺的最大一筆錢,是給人寫情景劇,三集,到手不到三萬。晚上九點前關了店鋪,我就在樓下的柜臺前,對著電腦熬夜寫到凌晨三四點鐘,旁邊的煙灰缸插滿了煙頭。不停修改,讓我很是上火,口腔潰瘍總是不好。這期間好朋友徐成結婚,婚宴上,我什么東西都吃不下,也沒多少興致參與到里面烘托氣氛。婚禮的前一晚,我們住在徐成家。許多年后,我在寫長篇《余事勿取》時,里面描寫的李一村,就以徐成的村莊作為藍本:
李一村位于海拔二百多米的勁山南側,山腳下坐落著大小七八家采石場,幾年的光景山體已經被挖空了大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這條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車碾壓得坑坑洼洼。今天風有些大,采石場的灰塵隨北風吹過來,侯軍捂住嘴,貼著路邊往村里走去。村前的路東邊是個四五畝地的深坑,從山上流下的雨水匯集在此。早些年,坑里的水還是干凈的,村民在這里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圍住,坑中心僅有的水也渾濁不堪。入冬后,既沒下雨也沒落雪,干冷的北風刮得人煩躁。從采石場吹過來的石粉,覆蓋著村里的一切,各家的屋頂常年都是淺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暫沖刷時,才顯露出原本的紅瓦。
賓客們聚在一起打牌,我坐在一旁,腦海中還在構思那個破劇本。我記得那一晚,還有個原因,我見到了先前小說里的人物原型。他是徐成的發小,在酒廠上班,前些年得了慢性腎炎,總說自己活不長了。他那晚走來走去,為發小的婚禮忙前忙后,很是賣力,除了有些虛胖,眼皮腫脹,看不出有別的異樣。晚上不到九點,他說要回家休息了,明天一早再來,留下我們這幫人,熬了個通宵。
我當時很為難的一件事是,我走后擔心妻子獨自守店。我們平時住在二樓的閣樓,鐵門沒有鎖扣,要用鐵鏈穿過門面上焊的鐵管才能勉強鎖住。一個人開店,也能忙得過來。我平時也是在樓上,她外出時,我下來看一下。店里主要是女裝和一些擺件、雜物,顧客主要是女性,從我這里成交的不多。經營店鋪的焦慮和壓抑的氣氛,我至今記憶猶新,整個人的心情被營業額牽引,你不知道每一天會有多少顧客上門,下雨或降溫,都有影響。顧客進來,看一圈,什么都不買又離開,令人感到失落和挫敗。有人上門誠心購買,也還要一番講價還價,費口舌不說,有時會碰到難以溝通的,自尊心還會再度受挫,而我又做不到笑臉相迎。這和當初我們開店時的設想大相徑庭。妻子經過幾年的工作,厭倦了廣告行業的加班和作為乙方的不自由,想有個自己的小店,過上閑散且自由的生活。如今,我們又掉進了另外一個陷阱,每天不守著店鋪,就是虧本,被房租和貨物壓得難以喘息。我臨行前交代她晚上早點關門,實在不行就去朋友家住。
旅舍在德國總督府舊址附近,共三層樓的德式建筑,從鐵門進去,兩三百平米的庭院,擺著幾副桌椅和遮陽傘,再往里走,是旁人經營的咖啡館,我沒進去過。我當初在青島時,在文友的飯局上認識了老張。他經營著幾家書店,喜歡文學、民謠,熱衷喝酒,經常提及湯姆·威茲和布考斯基。受網絡購物沖擊,實體書店不太景氣,老城區那家經營了十多年的書店,更是面臨拆遷。書店作為文化地標,牽動著島城文人的心,有不少媒體報道,文人們也疾呼希望書店能留存下來。后來也沒成,這是后話。老張經營書店十多年,和不少老顧客成為了好友,這為他積累了不少人脈。在外人的眼中,老張踏實可靠,愛喝酒,知輕重,不誤事。朋友找老張代為經營這個旅舍,用他告訴我的話說,先干兩三年看看效果。很多年后,《十三邀》有一期許知遠采訪陳嘉映,我一眼就認出來,拍攝的地點就在旅舍,只不過旅舍改成了酒店,不是專門接待青年了。那會兒老張已經跑去了北京,負責某出版社的銷售渠道,住在過去的一個王爺府里。夜里,同事們下班走人,只留下庭院里的那棵千年古槐和五十歲的老張。他背井離鄉,沒有妻女的叨擾,抱著啤酒入睡,就這么過了幾年。我想表達的是,旅舍是在受保護的建筑里,不能隨便在墻上鉆個孔打個釘子,不時還吸引著游客們進來拍照留念。它身處老城區,周圍都是類似的德式建筑,走不過幾分鐘就到了居民區,也有便民市場,算鬧中取靜。這時,剛過完國慶節,旅游進入淡季,客人不多,我被安排到三樓四張上下鋪的房間。
我記得剛開始的那幾天有點不適應,沒什么具體的原因,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總是這樣,沒什么熱情主動找人攀談。深秋的青島,天已經涼了不少。旅舍的一樓有片公共區域,擺著桌椅沙發,一排書架上還放著不少書。來的當天,老張領我參觀時,曾指著這塊地方說,可以坐在這里寫作。我沒在大庭廣眾之下寫過東西,盡管沒什么人關注我在寫什么。身邊有人我就寫不了,尤其是我清楚自己苦思冥想又抓耳撓腮的形象也不怎樣,何況寫作時我需要頻繁抽煙。我還是更合適獨自在房間里寫。最初的幾天,我很少碰到老張,或許他也在旅舍,只是我大多數時間都在房間里待著。除了旅舍,老張還忙別的事。第一天晚上,老張從附近的海鮮市場買了些蝦、扇貝、蟶子,用微波爐熱好,端上桌,我們舉著散啤,聊起布考斯基的一個短篇。說的是一個男的,獨居,酗酒,失業還是工作來著,在酒吧碰到一個女的,領回家做愛,完事后,這男的不斷萎縮,萎縮,成了一個侏儒。講到這里,老張疾呼,太他媽的好了,誰能這么寫。究竟布考斯基有什么吸引我們的地方?我和老張喝著酒,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現在看來,他藐視社會的陳規,粗糲,不偽裝,混跡底層,這些都是表面的;深層次的是,他太自由了,內心足夠強大,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自己,也沒有讓婚姻、家庭之類的拖累,陷入庸俗的生活。他手持酒瓶,對異性沒有哀求,她們總是會來的,走掉也不用在意。我們這樣循規蹈矩的人,做不到這樣,只剩下欽羨。人在沉淪,小說或是詩歌在上升。布考斯基對寫作如此熱愛,“如果我有一周沒有寫作,我就會生病,我就開始無法說話,我會暈眩,我躺在床上動不了,我會吐,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就感到窒息。我必須去打字。如果有人把我的雙手砍了,那我就用雙腳打字。”我們不會因為布考斯基對寫作的熱愛就喜歡上他,盲目的勤奮是可恥的。我看著當初寫的那些文字,虛張聲勢,沒有徹骨的東西,那是另一種的無病呻吟,傷感、矯情。我躲進旅舍,把電腦放在床鋪上,坐著馬扎,能想到的無非就是遇到一個異性,散步,如何去傷害她,沒有什么邏輯可言。一天過去,憋出那么幾百個字,煙倒是抽了不少。
2
【鳥在窗外的樹上叫,從這個樹杈跳到另外的樹杈。九點多,沒有陽光,陰天。房間里有四個窗戶,我能看到黝黑的楊樹,樹葉泛黃,在窗外搖晃。嗓子有點干,我打開杯子喝了口水,昨天煙抽多了。我走出房間,來到旁邊的陽臺上。旅舍的地勢低,三樓的位置和旁邊的馬路幾乎平行。門前是個三岔口,不時有公交車駛過。路有點窄,行人不多,顯得很空。院子里有幾個美院的學生站在畫板前畫畫,一個姑娘抬頭往這邊看,對視幾秒后,我抬頭看向別處。我回到房間,脫掉鞋子上床,把枕頭豎著放在墻上,后背靠著枕頭,雙腿蜷曲,電腦放在上面。下起了小雨,我起身走到窗前,路面變成黑色。槐樹葉上沾著水珠,在東邊還有一棵樹,白色的樹皮,不知道叫什么。我在床上坐了十幾分鐘,床墊單薄,屁股有點疼。我站在陽臺上,旅舍外面沒有人,只有幾輛車停放在那里。探出手,沒有明顯的雨水滴落,豬毛雨,略有涼意。回到房間,我從包里拿出毛開衫,穿上之后又脫下來,它很容易弄濕,就怕過一會雨下大了。皮夾克比較重,穿它也不合適。出門前,我低頭想了想,該帶的東西都帶了。鎖上門,下樓,走出門。幾個戴著帽子的女學生從外面回來,走進院子放聲大笑,我從旁邊穿過去,腳步盡量密集。
兩點多,我出去吃飯,經過小皮啤酒館,服務員正在收拾桌子,這里沒有散啤。往前走,前面一個男的拿著照相機在拍建筑,我低頭看腳下石頭鋪成的路。兩邊的房子有些舊了,但看上去很牢固,外墻都是石頭的。走到路口,一時不知道往哪里走。到處都是歪斜的路,而且沒有死胡同,不能走太遠。街角有個賣水餃的小店,一個胖子站在門口。我問他,還有水餃嗎?他有點猶豫,說還有。我問,什么餡的?他說,韭菜的,不過是凍著的。我說沒關系。他又說,要等四五分鐘。我說沒關系。他又說,你真的要吃嗎?我問,多少錢?他說十塊錢。然后站著沒有動。我們對視了幾秒,他讓我等一會,要回去取。走之前他將店鋪的推拉門拉上了。我看著他疾走的背影,又盯著門看。我站在門口等,看到對面有個賣散啤的,里面的桌椅是空的。飯點已過,街上很安靜,我身旁一座高樓的外墻爬滿了綠色植物,挺養眼的。胖子走回來,遠遠地將手里裝有水餃的塑料袋提起,這些夠嗎?我說夠。胖子走進后面的廚房,我問他能否到里面坐著吃,他應許。我拉開門,有點難拉,差點絆倒在地。
桌上有份報紙,我看了下日期,是今天的,最下面的一張沾滿了油漬。我把報紙攤在面前讀,最上面的新聞抓人眼球。抬頭看外面,有個大媽站在窗口問我,具體是問什么沒聽清楚。我回說,老板在后面。她對我笑了笑,轉身走掉了。幾分鐘后,餃子端上來,有點少,不過肉餡很足,韭菜倒是不多。頭次吃到肉多菜少的水餃,不過味道有點怪,可能是煮的時間不夠,有血腥味。胖老板問我要不要湯,可以給我端一碗。我說,好的。我雙手接過湯,有點泛黃,喝上一口,堿味略重。胖子走到旁邊,看到報紙在我手邊,他可能想看,我把報紙往桌子中間推了一下,又吃了幾個水餃。胖子坐在我的對面,看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停下不吃也不好。我看著他笑。他也笑。我吃了幾個,他臉上有些橫肉,慈祥地看著我。
我指著報紙,這個你還看嗎?胖子說,這是今天的。我說,我能拿走嗎?胖子說,你拿走干什么?我說,不是全部拿走,只拿走這一頁。胖子拿過報紙,這里有什么?他低頭看內容,我夾起水餃,這個的血腥味更重,肉還是紅的。我說,這個有點生,你看。胖子抬頭看了一眼,低下頭,凍住的水餃不容易化。我吃掉,喝一口湯。胖子笑出聲。我說,你在笑什么?胖子抬頭,這事有意思。我說,你看完,我拿走行嗎?他把報紙推給我,你現在看完,別拿走。我說,能看完,但記不住。水餃吃完,我喝了一口湯漱口,走到店外面,吐掉。回頭發現胖子在門口怒視著我。我從口袋里拿出錢,十塊,對吧?胖子接過錢,走回店里。我跟進去,坐在椅子上,你想得怎么樣了?胖子拿著湯喝了一口,想什么?我指了指報紙。給一塊錢。一整天都沒看到太陽,不過也沒什么好看的。報紙,關于一個美國警察殺人的案件,剛才有幾個細節沒記住,忘了有沒有吃人肉了。】
沒幾天,我吃膩了旅舍準備的飯菜——米飯、家常菜,口味偏淡,和學校食堂的味道差不多。我出門找吃的,也許是為了找點素材和感受。人總在房間里悶著,不和外界接觸,腦子也沒什么思路。出去碰到什么人和事,用在寫作中,這是那幾年我寫作的一貫路數。通讀上面的這段文字,我還記得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斜對面有些店鋪,餃子館之類的。午飯時間剛過,里面沒人,幾張桌子,我點了份水餃,拿過旁邊桌子上的“半島都市報”,邊吃邊看。那會智能手機價格高,我的手機還是老式的,只能看報紙打發無聊的時間。國際新聞里有則美國警察殺人案,我回去后,把這個細節寫進了小說。原稿里,我還虛構了不少和飯店老板的對話,太過繁瑣,我保留了一部分。實際上,我吃完餃子,報紙沒看完,想留著當個素材,要拿回去。我問了下老板,他很爽快就答應了。
我努力想回到當時寫那些文字時的狀態。腦袋空空一片。這種每次寫點兒東西都費勁的情形,經過這么十幾年,沒有絲毫的改觀。我當時很焦慮,不知自己是否要從事寫作這條道路,寫點東西對我來說非常困難,不知道如何去處理當下的素材,只能靠僅有的一點人生經驗去編造。比如出去吃個飯,把和老板的對話寫出來,但我的性格又羞怯,也不會真逮住他問東問西,這太不禮貌,主要是很傻。這讓我無所適從。我盡量客觀對比這十三年間我的變化。一個是二十六歲,剛結婚不久,貧窮,一無是處。身邊的親朋好友對你沒有什么過高的期待,能找個地方安穩上班就行。你對自己心存幻想,又害怕失望。你還沒有做成任何事情來證明你的能力。你出過一本書,這更多地是靠運氣。你看到身邊年長的朋友,總在想他們年輕時又是怎么處理這些問題的。你一邊覺得其他的人都很庸俗,一邊又把一切都物質化,你心知肚明自己能買得起的東西很少。你不喜歡別人勢利地以物質來評價一切,在這樣的體系中,你是無用的。你關心社會,也關心文藝,以此來逃避世俗。你內心從來沒有一絲的松弛,總是悶悶不樂,會忍不住說臟話來緩解苦悶。你想不勞而獲,最好是有朋友無私的幫助,讓自己更能心無旁騖地寫東西。轉念一想,你沉浸在這種情緒中,寫出來的東西,也算是對當時自己的心靈剖析。十三年后,你出了不少的書,混出了一些名堂。你常用的表情包是《跟蹤孔令學》里范偉蓬頭垢面眼神渙散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茶杯,底下配文:一杯茶,一包煙,兩千個字寫一天。你想用此來消解自己的寫作。兩千個字,可不好寫。當初交往密切的朋友,有些不寫了,有些甚至改行了,你們很少聯系。你在市區買了房子,過去你覺得遙不可及的事情慢慢一點點實現,不局限于物質上。你有一個乖巧的女兒,也有了獨立的書房。你越來越有職業作家的樣子了,可是寫作上的煎熬從來沒有改善過。你總是通過閱讀其他人的小說來獲得靈感,卻沒有辦法走進一個人的內心;你總是書寫自己以及身邊朋友的生活,就像你此刻正在做的這樣。你記得當時在旅舍時對著電腦每隔一會就刷一下微博看一看新聞動態,與各地的網友互動,動一下手指頭轉發,再轉頭忘掉,感覺自己還挺重要的。如今你們都紛紛進入中年,有了穩定的生活,孩子,父母,現實的壓力讓你們無暇去關心別的,那些微博也成了一個個不再更新的賬號。你寫下這些文字,只是聚焦自己的感受。你點上煙,想了下,還有些別的事,不足為外人道或是難以言表,這都指向了你的畏手畏腳,有了中年人的瞻前顧后——權衡利弊,這是不坦蕩、自以為是且內心油膩的表現之一。
3
【我站在陽臺上抽煙,看著外面。雖然還是之前的樣子,不過每次看都覺得新鮮。用文字進行描述,了無新意,也難以概括。感覺舒服,青綠,空氣很新鮮。時而有車開過去,也許是周圍太安靜,車駛過的聲音被放得很大。周圍沒有大型商鋪,聽不到爛俗的歌曲。有點陰冷,陽光不是很足。我下樓拿飯盒,上樓吃。吃完后,下樓去刷飯盒,放到前臺柜子下面,端著茶水回到房間。喝水上網,不停地抽煙,腦子有點亂。房間充斥著煙味,打開窗子透氣。有點冷,關掉窗戶。抽煙,再打開窗戶。在床上尋找合適的姿勢上網,多次嘗試后終于找到了,墊著被子,后背倚在墻上,岔開雙腿擺出孕婦接生時的姿勢,電腦放在小腹上。我忘了帶鼠標墊,鼠標放在床鋪上用有點失靈。過了一會,屁股有點疼,我把身體往下滑,盡量減輕屁股的壓力,舒服了一會,腳又有點涼。窗外看不見一點陽光,風有點大。我用手托著電腦,挺熱乎的。
我正在看視頻,接到老楊的電話,有個外地的文友來了,叫我一起。他說一會打車到樓下接我。口渴,下樓倒一杯水,回來的時候,有老楊的未接來電。我關掉電腦下樓,走到外面沒看見人,去附近小賣部買了盒煙。有點冷,看樣子一會要下雨。我回到旅舍,上廁所,在院子等了會,可能剛才是他誤撥了。我又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有點無聊。老楊到了,我關掉電腦下樓。大廳里阿姨和幾個學生圍在電腦前看監控器,他們在爭吵,好像有顏料粘在床單上。我跑出來,老楊給我一件羊毛衫,說天冷給我穿。我又回到房間把羊毛衫放下。大廳里事情還沒解決,阿姨有點激動,高聲喊,我上哪去找顏料涂在床單上。我對老張說,我要出去一下。】
我對和老楊這天的見面還有印象,多虧電腦里還保存著一張他拍的我和外地文友在咖啡館的照片。我留著卷長發,穿著牛仔外套,從袖口處可見里面是一件海魂衫長袖。我手里拿著一根煙,伸向煙灰缸,里面想必是咖啡豆的渣子。老楊坐在我旁邊,照片只能看到我的側臉,對面是文友,他圍著圍巾,知道在拍照,瞬間擺出一副思索的姿勢看向別處。我對這天其余的記憶沒了,比如是否又一塊吃的晚飯。我也沒必要拿出手機,在微信上找到他倆,去求證一二。下面,都是我的揣測。咖啡館離圣彌厄爾教堂挺近,這是外地游客必到的景點,我們應該一塊兒去了那邊。除了老楊這個一年不知道有多少次領著外地的朋友面對教堂駐足的本地人,我和文友都忍不住被它的宏偉所震撼。我來過多次,不過禮節需要,我還是頗為迎合地聽著老楊的講解步入教堂內部,望著鮮艷的壁畫和圣母瑪利亞的雕像,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鑒于外地文友有些傲骨——偏做作,他自然不會像我這般真心流露,他裹緊圍巾,步伐穩健地對著周遭拍幾張照片,心里醞釀著晚上怎么在博客上談下對西方藝術的尊重,并不忘拉踩下當下的文化亂象,不清楚他是否也跟風對德國人留下的排水系統褒獎一番。我上次去這個教堂是三四年前,外面圍著柵欄,已經不讓進了。或許那天晚上我們一塊兒去了嫩江路的小餐館,老楊固定在這里請外地文友。前些年我在青島,認識老楊后的半年之內在這里吃過四五次。平心而論,這里雖是家庭飯館,但做得不錯。不冷不熱的天氣,在庭院里露天吃也舒服。若真去了那里,老楊肯定會向文友介紹這個飯館的來歷,并歷數都有哪些朋友來過,其中會有自殺死去的詩人勁輝。文友聚會,拿這個當做談資再合適不過了。是否可以這么說,“勁輝自殺”同辣炒蛤蜊、家常燉魚、大蝦燒白菜等一起成為了這個餐館的特色菜,不時被我們端出來以饗文友。勁輝生前曾在青島生活過大半年,后來他精神失常,離青不足半年便跳橋自殺,可以說充滿了謎團。在我們朋友的心目中,勁輝與那些曾旅居青島的文人,比如老舍、聞一多、梁實秋、沈從文等,意義上是一致的。
勁輝在青島,以及離開后直至死前,對外都宣稱,我和老楊是他信賴的好友。等勁輝精神出現問題,做出一系列出格的舉動,在網上謾罵威脅朋友時,老楊不堪其擾——或者說是擔憂,把他送上了回京的火車,希望北京那邊的好友能想點辦法。(在這半年前,勁輝厭倦了北京的生活,轉而來青島尋求幫助——藝術資助。)勁輝中途下車,扔掉手機、錢包,在市區的大街上脫光衣物走了幾公里,被民警攔下來送到了精神病院。意識清醒后,他對醫護人員說出的唯一聯系人和手機號是老楊的,他稱這是他的干爸。隨后的幾年,這個細節,老楊曾多次對朋友說起,用以佐證他倆的感情。回頭來看,勁輝作為一個詩人,自然已經泯于眾人,不像海子之類的,影響著后續的寫作者,又被大眾追捧,還有幾首詩留在文學史上,成為了一個象征。每年有眾多媒體、文學愛好者們紀念,甚至還有人跑到他安徽的老家。但沒人關心勁輝的老家在哪里,有朋友去過勁輝跳下去的那座大橋,問起周圍的居民幾年前有人在這里自殺的事,得到的反饋只是,好像有這么回事。勁輝有的是什么呢?只有我們這些朋友的惋惜,結合他死之前留下的那些只言片語,和對他選擇跳橋,摔在水泥墩上這種慘烈自殺方式的猜疑。他死之前的各類出格行為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怎么就沒嗅到這種危險的氣味?當初我們對他的責備和避之不及,如今倒把我們內心的陰暗一一照了出來。懷念故人,是一個迅速拉近彼此距離的話題,尤其是讓我們這些尚且健在的人意識到要珍惜身邊的朋友。老楊不免又要說到和勁輝交惡的當地文友們,分析他的悲劇,把大塊的責任劈下來,塞到他們的身上。
把時間線拉長,一些真相自然就浮出了水面。我、老楊還有勁輝信任的那些朋友,都是自私的,我們遠沒有做到對朋友無私幫助。勁輝沒有能活得夠久,像布考斯基那樣陷進真正的生活中,機械性勞作,朝九晚五,面對上司的刁難,同事的猜忌,穿著滿是汗漬的工裝,回到堆滿垃圾的屋子里,坐在沙發上,欣賞拳擊比賽,體會美國夢的重拳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勁輝,他只是喝酒,這樣不夠,是表面,是躲避;要忍受孤苦,一直寫,不時為賬單發愁,咒罵一切,鍛煉出堅強的內心。不要奢望運氣,還有朋友的口頭承諾,這樣勁輝或許可能等四十多歲,像布考斯基一樣,遇到一個欣賞自己的大款,資助他的文學事業,為他專門成立一家出版機構,只出他的書。可勁輝又有什么呢?只有飯局上形形色色的文友們開出的空頭支票。他一次次把自己的詩集打印出來——每本折合人民幣二三十塊錢——散發出去,希望別人能認可他的才華。僅我陪著勁輝去赴宴的場合就有三四次,在座的雕塑家、畫家、藝術品收藏家、房地產老總,他們的態度出奇地一致,熱情接過打印詩集,翻開幾頁,一目十行,后扔在一旁,客套地說,回去認真拜讀。他們喝酒,吃海鮮,點評國內外的作家,拉出杜甫、蘇軾裝點自己的學識,再蹦出幾句勁輝搞不明白的當地的文人劣跡。逐漸,勁輝被冷落在外,喝酒,去廁所,回來后眼神迷離,表情焦躁,望著自己被扔在一旁的詩集,已經想好了晚上回去后在網吧發帖如何咒罵這些雜碎。在他們眼中是這樣的,請你吃,請你喝,你轉臉就成了一條瘋狗,沒有禮數。勁輝在博客上發文:我來這里不是為了這點酒和吃的,老子有更宏大的目標,沒精力陪你們玩。自今日起,在我面前裝逼的宵小,我一律要進行粉碎性打擊。勁輝的行事風格遭遇了水土不服,這里的人沒有胸襟容納他的張揚,也沒有人善待他的才華。他成為了當地“文化人”彼此攻訐的棋子,各種黑料匯集到他這里。勁輝對我說他不在意,讓我放心,但又拜托我給他租個房子,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整夜睡不著,披頭散發,自稱“九五之尊”。
說到這里,我又回到勁輝死訊傳來的那個午后,都是同齡人,又都是農家子弟,渴望得到認可,混出來點名堂有多么難。勁輝從湖南的偏遠的山區考上211大學,卻不到半年就退學。他受了文學的蠱惑,混跡京城,在各類飯局中結交到那些藝術頑主,誤以為摸到了名利的法門,跟著他們放浪形骸,到了衣不遮體的地步。他玩起了繪畫或行為藝術——粗淺地拿自己的身體做文章,裸體或活埋。新世紀不相信這一套,房價飆升,藝術之光早已經消退,留給年輕人的機會,就是喝進去的酒,不過夜便吐回到自己的身上,穢物結痂,變不成糧食。勁輝早應該察覺到,身邊的老大哥們,不是有錢有權的二代子弟,就是在早年積累下了足夠的社會人脈,足以支撐他們游手好閑,衣食無憂。他有什么呢?就說老張、老楊吧:一個是普通職工的后代,用自家的門頭開書店,在圖書受網購沖擊前完成了原始積累;一個是父輩有本事,早已掙夠了家業。我不是否定他們的個人努力,但他們也不是非要幫襯勁輝這個只見過幾面的年輕人。就像老楊給我的那件羊毛衫外套,那是一個老大哥的關懷,也是小恩小惠的體現,但我當時缺的可不是一件羊毛衫那么簡單。或許這里還有故意施舍的成分,老楊把對勁輝的虧欠,補償到了我的身上。
4
【我出門時,已經天黑。龍山路沒有人,路面上只有我的影子。街邊有家超市,我進去買了一盒煙。拆開,點上。走到路口,左手邊是下坡路。一個男子推著自行車迎過來,嘴巴里喘著粗氣。我在信號山路走了一段,來到萊蕪二路賣海鮮的市場。前方有兩個農民工走過來,肩膀上扛著一大捆十多米長的粗鋼條。他們用手扶住鋼條,眼看一天的勞累行將結束,他們有些興奮,大聲交談著,責怪彼此不使勁。我想起死去的父親,深吸幾口煙,腦袋里是父親低矮的因干旱而開裂的墳頭。我往回走,沒找到原來的路,信號山公園的路口是條狹長的石頭臺階,又長又陡。十幾分鐘后,我終于來到平地,身上冒出一層汗。我蹲在路邊休息了一會,汗水消退,風吹過來有些冷。眼前全是樹,有幾盞路燈在比較遠的地方。風吹動樹木,越往里面走越黑。我取出手機,打開屏幕,有了一絲亮光,找了張椅子坐下,閉上眼睛聽著耳邊的風聲,幻想自己如同父親一樣置身于荒郊野嶺。
我被人叫醒,感覺全身冰冷,如同剛從棺材里爬出來,七竅里全是泥土。前面站著一個黑影,我張開嘴,沒有發出聲音,有股濃郁的香味,像是從墻壁里滲透出來。姑娘問,你知道怎么出去嗎?我站起來,看了下四周,不知道如何回答。姑娘轉身要走。我問,你是不是迷路了?姑娘回過頭,你知道怎么出去嗎?我說,我好像也迷路了。我掏出手機看了下,已經十點多。我跟在姑娘的后面。姑娘站住回頭問,你跟著我干什么?我說,出去。姑娘說,那你走在前面。我走了幾步,回頭對姑娘說,你是在跟蹤我嗎?姑娘笑了起來。
我們并肩走出信號山公園。姑娘站在路口左右看,我不是從這里進來的。我說,我是。姑娘兩只手垂下去,現在怎么辦?我更不知道怎么走了。姑娘背后的旅行包,又高又大,形似油桶。姑娘問,你能用手機查下地圖嗎?我把手機拿給她看,沒有辦法。路燈在頭頂,姑娘個頭比較小,戴著一副眼鏡,皮膚白皙,略微有點胖,也可能是穿得厚。我向姑娘走近兩步——如果你們急于知道結果,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倆順利上床了。但這不是重點。回到旅舍。我把姑娘放在床上,蓋上被子,然后我也鉆進去,兩具冰冷的身體擁抱在一起,我開始哭泣。外面的路燈照進來,四周墻壁上貼滿樹枝搖晃的影子。】
2020年,老楊寫了一首敘事詩,講述了他的九十年代。我沒問他里面的細節是否屬實,這多少有些冒犯,以我對他的了解,性格敏感的他,大概也不愿多談。六十歲的詩人老楊封筆多年,重拾寫作,用這首長詩回顧自己三十歲上下的處境。結合這首詩以及我對老楊的了解,從中可以提煉出一些信息,可我一時又不愿下什么結論,這都過于主觀,還是羅列幾個事實吧。老楊結過婚,又離了婚,沒有子嗣,獨居,古典音樂發燒友。就算他當初沒辭職下海經商,現在也到了退休的年紀。他不用為衣食發愁,平靜地步入晚年生活。
現在,我把這首詩去掉分行,整理如下。
新野夜總會,南非錫金裝飾的走廊,營造出宮殿的氛圍。推開包廂的門,漂亮女孩談笑風生。坦率地說,仿佛回到了亞當和夏娃時代。美,高于情色。我提前離開了。燈光師很出色,人人都像化了妝。久留下去,會破壞美感。我沒有墮落的資本,或者說沒有從“崇高”中解放出來。中山路(不如舊名好聽)北段的館陶路,有一家外文書店,經營中圖公司的進口唱片。我買的第一張CD,是舒伯特的《冬之旅》。之前,搭配了一套HIFI音響。我選擇當一個聽家,而不是演說家。……
毛毛之后,從來沒有一個姑娘,讓我有娶的念頭,因此,我斷定此生不會再有幸福。……一天中午,我把毛毛帶到小山上,向她求愛,她現出幾分嬌態,說,我有男朋友了。社會上,不少人想通過放縱自己獲得補償,獲得解脫,幸好我不是,這得感謝外文書店,和一家音響器材公司。此曲只應天上有,溫暖,精神愉悅,這些都是一個聽家的點滴感受。從古典音樂出來,不太可能去夜總會、練歌房、洗頭房、洗浴中心。我已經醒悟,在我和死亡之間,有一個莫扎特。……一天,毛毛來了,出現在辦公室,依然白白胖胖,青春靚麗,坐在矮沙發上,仰著臉和我說話,那眼睛和語氣,是答應了我的請求。可惜,我命不好,已經有了一個不理想的女友。許多人,內心已經崩潰,試圖通過種種高雅的愛好來修復。許多家庭,即使沒有愛,即使沒有愛了,也會滋生出憐憫。
老楊在信號山附近的龍山路上有套房子。那天晚上,我從那邊回旅舍,不出意外的話,晚上就是和老楊一起吃的飯,我不是那種沒事到處閑逛的人,也沒有雅興大晚上去爬信號山。我忘了是不是那天去的他家,記憶交織,過去我和老楊一起到這邊時,他說過家在附近,那就應該當是那天去的吧。我們從街上拐進門洞,先是院落,一樓,進去,燈光昏暗,一些雜物,滿滿當當的,但生活的氣息又不重,似乎房子的主人不常回來。老楊領我去了一個房間,都是書,客廳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套音響,類似家庭影院那種,旁邊是一張躺椅,他平時就坐在這里聽古典音樂。老楊對寫作有個觀點,就是要有節奏感。他常說的都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先鋒作家,以及當時翻譯引進的諸如福克納、布羅茨基、卡爾維諾、博爾赫斯、索爾·貝婁、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等,而對近些年翻譯引進的作家、詩人都持懷疑態度,這主要是因為他的文學創作已經早衰,閱讀也跟著落伍了。他的心和靈魂都留在了過去,認為那些啟蒙或陪伴自己度過青壯年的都是好東西,卻用懷疑和不信任的態度對待自己離場后的文學世界。我對老楊的那種印象在那天晚上的飯局上進一步加深。
寫到這里,回憶變得清晰起來,細節紛至沓來。做一個簡單的推理,自2012年起,我和老楊再次見面已經是十年后。這中間我們每年偶爾聯系一兩次,簡單問候下近況,回答都是禮節性的,都不錯——也確實沒重大變故;再互相邀約對方來玩——也是禮節性的,但顯得更為真誠些。在老楊對我提供的信息里,他這些年還是一個人過,深居簡出,聽古典音樂,唯一的變故是,姑母去世后,老母親尚能生活自理時,他每年都要有一陣子——主要是氣候適宜的春天、秋天,在江蘇的古鎮上生活。那是他姑母留下的老宅,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在一首題為《春天來了一群上海游客》的詩中,老楊回憶了這個古鎮和他的童年,由此可一窺他的身世和對姑母的感情,詩歌大意如下:“如果沒有記錯,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七三年。我在余東古鎮度過了童年。我的父親,一個年少時,從小鎮出走的入城干部,愛上了青島和我的母親。起初,為了慰藉孤單的爺爺,我由姑媽撫養,之后,一拖再拖,直到我融入這個偏僻小鎮,又流著淚,回到了我的出生地。如果沒有記錯,春天,鎮上來了一群上海游客。第一次來,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舊東西所剩無幾,少得可憐。廟門口一對石頭獅子是古的,老街一部分是古的,全鋪在地上。郭利茂銀樓,震豐恒布莊,是清朝建筑,勉強算古的吧。他們轉到我的院子,參觀一口井,為了證明它和從前一樣。黑暗中,我打上來一桶亮晶晶的清水,隨便潑掉,再打上來一桶。每次都會高興一番,然后,游客們洗了洗散去了。我已經年過半百,親人埋在北邊的墓地里。天氣很好,宇航員們在太空行走。”老宅重新修繕,安裝空調,有幾間客房,因宅內的古井是文物,總有游客來參觀。老楊不在時,鑰匙交給鄰居,由他們負責打理。老楊發給我幾張他和古鎮上的文人雅士們歡聚的照片,并數次邀請我去住十天半個月感受下當地的風土人情;我自然口頭答應,可自己陷在生活中,哪有什么心思跑過去?又過了幾年,老楊的母親生病,住進了養老院。八十多歲的人了,老楊每天要去送飯,和她待一會。這個情況持續了大約五年,前年,老人走了,老楊終于有了更多的空余時間。信號山這邊有點鬧,老楊住到了更偏遠的郊區。他在那邊還有套房子,這不是重點,主要是在山腳下。他已年過六十,卻還保持著每天爬山的習慣。總之,老楊的作息和退休干部差不多。
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可能還有老李。我和老李只見過一次,也是老楊引薦的。我確信,只有我們三個人,沒有旁人。若不是這次見面,此后的十年更沒有可能見。下過一場雨,天有些冷,嫩江路的家庭餐館,我們不在庭院中,去了里屋。人不多,只有幾個熟客。在里屋,不是同一個座位,當初我和勁輝還有阿休曾在這里喝過酒。阿休專門從北京跑過來,看望勁輝。那次,沒有老楊,中午他已經招待過阿休。雖說過去了十幾年,但我對兩個細節印象很深。勁輝一直讓阿休放心,指著我,說,有這么好的朋友在。他也提到了老楊,還有老李——當時他剛住進老李的房子不久。阿休裹著棉服,對魚和散啤贊不絕口,身上一點看不出畫家的乖張,言語溫和,對勁輝多少有些刺耳的言語,并不表態,眼神中充滿關懷。那個夜晚,我們很愉快,喝了不少酒,但又不至于難受。老李的房子也在不遠處的信號山。酒后,我們一起回去。當天晚上,阿休和勁輝住在這里,不過只有一張床。進屋后,雖是寄住,勁輝卻是一副主人的樣子,拿出零食招待我們,并去泡了茶。我只記得,房子是個一居室,面積不大,到處都是書,除了柜子、書架里,還有堆在角落的。后來,鬧得有點不愉快,勁輝身上沒錢,變賣了老李家里的飲水機、電冰箱等物品。每每提及,老李便馬上打住,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因勁輝的死,大家對他生前帶來的麻煩,也轉變了態度。
我對老李的記憶已經模糊了,包括長相。我見到他時,他主要做當地的文化研究,出過幾本專著。這之前,我對他所知甚少,老楊也沒透露過,可能是因為文友聚會,和我這個小伙子,說這些也沒必要,多少有顯擺的嫌疑。聊起寫作,老李很為老楊惋惜,說他應該堅持寫下去,詩或者小說。說到這里,我才意識到,這些年我從沒對老楊的寫作談過什么,我讀過他的一些詩,他送給我的那本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我也翻過幾頁。也就是說,老楊在文學上的事情,被我還有勁輝忽略了,這和他那時停筆不寫也有關系。我當時想法偏激,認為如果一個人不寫了,某種意義上就是死掉了。不過更多還是老楊總表現出來的不在意,他從不主動提自己的詩,只會偶爾在聊起某個著名詩人時,說他二十來歲就在某個詩會、筆會上認識了。追問下去,他都不愿多談。他這么多年,身在青島,只是充當著一個接待外地文友的角色。我想起來了,當多年好友老李肯定自己的寫作時,老楊的眼睛一亮,整個面孔都生動了起來。他是在意這些的。只是,老楊文如其人,他那沒有攻擊性,并不出格的文字,顯然吸引不了當時的我。
懷念過去是一道很好的下酒菜。后來,他們都有點喝多了。我作為晚輩,倒酒并傾聽他們說著的前塵往事,并不時附和。說他倆是既得利益者,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和那些手中握有一些權力便欺上瞞下淪為禍害的人不同,他們主動放棄了這些機會。他們經歷了理想的幻滅,不能像魯迅那樣以筆為刃,文學的沖動迅速消退,他們緊跟著掉入經濟的大潮,開公司,放低姿態和俗人打交道,品嘗金錢的滋味,又用它來抵抗虛無。在我這個粗鄙的人看來,他們那些散落在市區各處的房產,還有唱片、書籍、家具之類的,都是奮斗和努力的佐證。收起我的刻薄,兩位老哥有可愛和值得尊敬的一面,不然何必請我這個沒什么價值的人?這一切都源于文學。我這個晚輩對他們這一路上的艱辛頻頻點頭,表示完全理解,并不停地追問他們親歷且逐漸消失的歷史細節,胸口不自覺地也涌起一腔熱血……那天晚上,他們口中頻繁出現的字眼,讓我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虛無中。我喝了一肚子酒,往回走,路有點記不清了,路燈下茂密的樹影斑駁。我心情沉重,也有些壓抑,努力想讓自己從老楊和老李的宏大敘事中掙脫出來。我開始自憐,腦袋里幻想能有一個姑娘來陪我,能傾聽我的苦悶。
5
【父親死后我夢見過他幾次,都是他又活了過來,回到了我們中間。他的樣貌或者像是重病在身或者發生了變異。有次夢見父親歸來,他的身體保持著死時的原貌,瘦弱不堪,膚色蠟黃,挺著大肚子,顯得四肢很長。他拿著掃帚想掃院子里的枯葉,我上前奪過,讓他回屋歇著。我告訴他什么也不用管,家里有我,讓他注意休息就可以了。我心想,你千萬別再離開我們了。他笑著對我說,沒關系,我活動一下,你看這太陽多好。我扶著他往屋里走,他沒有反抗。他脾氣比以前好多了,也或許沒有氣力爭辯了。他又回到了我們中間,身體一直沒有變好,慶幸的是也沒有繼續惡化。我們把他當作是易碎的嬰兒,百般呵護,處處小心。
上面是后來的夢。第一次夢見父親,是我騎著自行車,他坐在后面摟著我的腰。有只會飛的小豬在追趕我們,父親讓我快點蹬,眼前就要被追上了。那只豬長得丑陋又極其敏捷,嘴里露出獠牙,全身是癩蛤蟆般的表皮鎧甲,堅不可摧。我很害怕,不敢回頭看那頭豬,父親也很害怕,卻笑得很開心。我從來沒見他這么開心過。母親經常說我和姐姐出生時,他整天把我們抱在懷里不撒手,想必表情也是這樣。小豬跳到了父親的背上。我以為小豬會把父親的頭咬下來,不過沒有。小豬很開心,此后它寄生在父親的背上,只有頭露在外面,時而發出尖叫聲,如同父親的后背長出的一個怪玩意。父親只能整日端坐在床上,不過身體倒是好轉了,臉色日漸紅潤,能吃能喝,只是還不能大小便。我每天給父親送飯,后背上的小豬對我報以微笑。
每次從夢里醒來,我會在床上愣半天,父親再也回不來了,我也再不是誰的兒子了。有次我蹲在茅房,一只蟲子跳到面前的木頭上。光線不足,我看不太清楚它的樣子,一陣風吹進來,幾根蜘蛛絲斷掉。我強烈感覺到父親此時會打開大門走進來,把摩托車停好,洗手進屋,又走出來,大聲喊我的名字。聯想至此,我伸出手指將蟲子摁扁了。
有天,姐姐對我說,父親托夢給她,問我是不是還沒找到工作,還在瞎混。姐姐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點生氣,爭吵過后,異常安靜,猶如父親飄在空中,沖我無奈地搖頭。
關于死去的人托夢,網上查找資料如下:1、那個人還沒有死透,即輪回還沒有完成,死人的第七識和第八識(真元力)還沒有完全消失,這時第七識可能與死者的親人或巫師產生聯系,把自己的夢境當作真實的事情告訴對方。2、輪回已經完成了,新的生命體因為某種原因回憶起“前生”的事情,從而主動地和死者的親人或巫師聯系。如果輪回生成的是鬼道或天道生命體的話,這種事就比較容易發生,因為鬼道與天道生命體都是由虛態物質構成,大部分虛態物質比實態物質更容易使第八識(真元力)發揮作用,也就更容易使第七識產生回憶了。】
現在是2025年的初春,父親已去世近十四年了。我的女兒在他死后的兩年半降生,又過了三天,臘月二十八那天,我們出院,抱著她回家,推開屋門,一股陰寒的空氣撲面而來,比屋外還要冷。過去的一周,我們一家都在醫院,家里沒人,沒有生爐子,空氣里還有一股發霉的氣味。母親對著懷里的女兒感慨道,你爺爺要在的話,早生好爐子,暖和和等著我們了,哪能讓你受這個凍。她這句平常的感慨,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每到臘月二十八這一天,就在我的腦袋中出現。父親的死,讓整個家庭都掉入了冰窟。女兒長到十歲,沒見過爺爺,不是親眼看到,也不是看照片,這里說的沒見過,是沒看到他的墳。有天,女兒說,我還沒見過爺爺。我知道她說的意思是,沒去墓地看一下。
父親死后,經兩次遷墳,從原先的土墳墓田搬到了陵園,落定的地方在我從城區回村的路邊,從路上望向坡下,松柏經十余年的生長,已能與視線齊平了。有時回村,經過陵園時,我會說一句,你爺就埋在這里。女兒從沒想說停下看看。我也覺得,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沒必要去墓地。夏天,女兒提了要求,又過了幾天,我陰歷生日這天,我們回村,決定讓她見下爺爺。十歲的女兒正熱衷cosplay(角色扮演),她腰間系上剛買的狐貍尾巴,頭上掛著狐貍耳朵,由妻子牽著手,跟在我的后面,小心翼翼走在寂靜的陵園里,躲避著兩側伸出來的松柏。清明節過后的這幾個月內,大理石的碑面上落了一層灰,一些枯萎的松柏葉子扎在上面。經過雨水和暴曬,先前壓的墳頭紙已經泛白了。女兒問,碑上怎么沒有刻字?我說,留著你奶百年后,一起刻。爾后,我們走了幾步,來到我爺爺奶奶的墓前,碑上面刻著后嗣的名字,我指女兒的名字給她看,女兒蹲在墓碑前,看著字跡,啟動cosplay裝扮的開關,屁股后面的狐貍尾巴搖來搖去,自顧自發出一陣笑聲。她低著頭,在紅色的地板磚上劃了幾下,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轉身看向別處。
經過十余年,我們已經能夠平靜對待父親的死亡了。上墳也成了自然的事,沒有嚎啕大哭,也不沉重,一如來串門,只是主人不在家。相較于父親死后的前兩年,我們的深切懷念和那些交織痛苦和悔恨的夢境,我們已不再糾結父親生前的那些遺憾了。或許是父親死后,每年都有其他的親戚亡故,死亡這件事,也就被消解了。我上次夢到他,他在夢里照舊沒留下只言片語。我依舊在夢里辨別不出他是否死了,只覺得他又來到我們的身邊。父親死時55歲,這成了我對人的一個界定,如果聽聞比這歲數大的人的死訊,就覺得這個人活得已經夠久了,起碼比我父親久,那樣我也就不會太難過。
我這幾年,因為寫他,偶爾還會拿出他不多的照片看一下,從他的面容中找尋他健在時蛛絲馬跡的記憶。次次都讓我感慨,他的人生不應該如此。上次遷墳,是在他死后不過三四年,骨灰盒早已腐爛了。我凌晨挖墳,掰開骨灰盒,捧著骨灰裝進準備好的盒子時摸到一塊骨片。在頭燈的照射下,我看到骨片狀如去頭掐尾的小魚,我猜這應該是他的大腿骨,難燒。我心里一顫,撫摸著骨片,進而有些興奮,我又觸摸到了父親。
6
【我一整夜都沒怎么睡好,五點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索性打開電腦上網。時間過得挺快,房間里有點冷。我在想要不要一會下去洗澡,頭發一天沒洗,有點臟。很奇怪,在房間里待著還會變得這么臟。大量的油脂糾纏在一起,摸上去像是涂滿了膠水。是被煙熏的,不然就是用腦太多。熬夜太多,睡得也不踏實。醒來后沒感覺到困。外面有點冷,不想起床。我看著窗外,天慢慢亮起來,一只喜鵲在樹杈上。一年當中,我很少這么早醒來,清晨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感到心灰氣喪,這個世界如此清醒,身處其中難以融入。我真不應該在清晨醒來。靈魂似乎出竅,飄到對面看著我的肉體,一條持續爛下去的狗。我拿著茶杯去一樓前臺倒開水,水有時很熱有時很涼,這次的水不是很熱。茶葉被泡過很多次,我喝了一口,味道還行。回到房間,我蜷縮在床上,放松身體,調勻呼吸。此刻,我希望身體被人用刀切成刀削面。
夜里兩點,我躺在床上睡不著。外面風聲很大,我去陽臺上抽了根煙。回到房間,全身冰冷,坐在床沿上。我想著自己所做之事,毫無意義。也許我應該放棄,做點其他的,比如躲到荒無人煙的地方,自生自滅。我想找個人,說點話,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什么也改變不了。如果有別的路可以走,就不會到如今的地步。沒有錢,也看不到好轉的跡象。倒也不是什么都沒有,但是擁有的東西不能改變什么。再仔細想,越想越可悲。我點上煙,抽得有點難受。繼續想,孤獨和寂寞,無法改變。時間從身體上掉下來,無影無蹤。這個房間里,到處都是我的空虛。就算不自殺,我也活不了太久。能到四五十歲就可以了,走了一半,還有一半。能看得見終點在哪兒,不過二三十年也挺漫長的,需要等這么久。想起幾年前,也是一天夜里,特別想從窗戶跳出去,五樓,看不見下面是什么,就怕死不了還斷胳膊斷腿,運氣不好的話脊椎摔斷了,余生只能躺在床上。還是睡覺能讓人暫時忘掉一切,等醒來后再說。睡不著,腦子里胡思亂想,唉聲嘆氣。發出聲音會舒服些,大聲嘆氣,一口兩口,怪叫兩聲。閉上嘴巴,靜靜聆聽四周,風聲呼嘯,樹枝晃動。】
上面這段文字,讓我意識到自己一直就是這樣,沒有改變過什么,渴望獨處,又耐不住寂寞。實際上,我從來沒有鄭重地面對死亡這件事,偶爾冒出自殺的念頭,無非就是對當時自身的灰心和失望。人總有很多時刻是自己熬過來的。我不是一個能找尋快樂的人。以現在的角度來回看自己,我可以安慰“他”,不需要擔心那么多,當時焦慮的這一切,此后都會有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不過就我現在,難道不還是這樣的想法?擁有了當初沒有的,可面對未來,還是覺得空虛和可悲。這就是我整個人的底色。
7
【小范和他的同學從天津坐火車來到旅舍,晚上我們去小酒館喝酒,一共喝了三扎散啤。我只喝了一杯,小范喝得有點多,眼神飄忽,走路開始晃。他同學酒量大點,人沒事。他倆都是福建人,在天津上學,一個學軟件一個學自動化。小范因感情問題出來散心,在我看來那算不了什么事,過幾年回頭一看,不過如此。我被問到大學時的感情經歷,輕描淡寫聊了幾句。如果不是有人問,我不會輕易想起。從酒館出來,往回走。風大,天涼。走到旅舍的門口,抬頭看天,景色奇幻,內心為之一震。探照燈在烏云的背后發出強光,猶如白晝,襯托出云彩蜿蜒曲折的輪廓。往前走,忍不住多看幾眼。青島的空氣能見度高,烏云顯得很低,大有壓城之勢。光線有點暗,下臺階時差點踩空。
在酒館吃飯時接了一通電話,寫個五分鐘電影短片的創意。要求如下:
人物名字:劉寧(可以不是主要人物)
職業:房地產代理
道具:烹飪書
臺詞:你在哪出生
類型:推理、犯罪
我的手機不好發信息,對小范說,我邊說你邊打,幫我發條信息。小范拿出手機,看著我。我說不出口,有點別扭,問店老板借了支筆,在餐巾紙上寫。
兩條主線:1,王東和徐成是無業青年。徐成厭倦了目前的生活,想去學廚師,有個一技之長。倆人晚上喝酒后去KTV唱歌,第二天早上走到街上,發現打火機忘在了包廂里。此時一個青年走過來,他們便向他借火。2,劉寧早上接到客戶電話,坐公交車上班。單身的劉寧在車上為一個孕婦讓座,并被孕婦身上散發的母性所吸引。他下車,在路上碰見兩個人向他借火。后來劉寧被人從KTV趕出來,他走到外面看見一個女人。女人對他表現出厭惡,拒絕和他親密接觸。劉寧一氣之下拿出刀將其殺死。】
每年我都會在不同的場合結識一些文學愛好者,其中也有慕名來找我的,一起吃個飯或是閑聊幾句。關于文學,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發表和出版,并不在意如何寫作。有些善談的,也會說點自己的情況,當然碰到對我的生活好奇的,我也酌情分享一點我的事,但總歸還是回到文學上。我們互相留下聯系方式,后續基本沒什么交集。這不是單方面的,可能他們也覺得我不過爾爾,沒什么價值。小范和他的同學也是此類。有時我想,不見面的話顯得有點過于高傲,可是見了面,又實在沒有什么可聊的。別扭。我為了不至于冷場,免不了談一些空泛的話題,比如國際局勢之類的,若碰到當時有什么熱門的新聞,也不自量力點評一二,覺得自己多重要似的。我這里說的只是大部分時候的情形,也有見面后聊得愉快,和我保持聯系且發展成好朋友的。對方一般比我年長,有豐富的社會經驗,還足夠幽默風趣,不需要我費心勞神引導話題,只需傾聽就好。除此之外,還要喜歡我的文字,這是前提,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專門喊我出來。我這個人也有點“毛病”,基本上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前不久,有個人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我的聯系方式,來電說喜歡我的小說,想求教如何寫作。這是沒辦法讓人拒絕的。見面落座,談了幾句,對方沒寫過東西,我的東西也沒看過,見我主要是想認識一個主管文化的領導,希望順著這條線,等以后寫了東西賣出版權,拍成影視劇,走上令人欽羨的坦途。我壓住到了嘴邊的臟話,找了借口走了。我說這些,意思是,上面的小范,只是這十余年間,那些萍水相逢的網友之一。若說有什么特別,那就是他恰好出現,并在當時被我寫下來。要不是電腦中有一張他同學拍的我和他坐在旅舍床上的合照,他的長相我也會忘了。小范熱愛文學,我們混跡同一個論壇,沒見他寫過什么東西,也很少見他發帖。對于他當時的疑惑或是為情所困,我覺得不可理喻,這沒什么好談的,總會過去。
坦白說,我請他倆喝酒時合作過的導演打來電話,讓我幫他要拍的短片想一下創意,這一處是真的。我實在有些惱火,卻又覺得他一再懇求,拒絕有點不留情面。如今來看,這點情面也是可疑的。我和他本來就是簡單的合作關系,合作了幾集情景劇,我嘗到一點金錢的滋味,此后,我就沒再從他這里得到什么了。那時我上著班,寫文案,試用期月工資一千五。每天早起,這對我來說相當痛苦,更痛苦的是還要忍受毫無意義的工作,怎么想辦法把廣告語編漂亮一點,吸引顧客來這里消費。我把手頭的工作交給妻子,讓她在看店之余,幫我寫一下,我交付了事。我實在想不起來那兩個月都干了什么,第二個月,這個導演看到我貼在網上的小說,聯系我問有沒有興趣寫劇本。
我對這個導演僅有的了解來自他網上的簡歷。他從湖南一個小地方出來,上了個不入流的大學,編導影視專業,畢業后成為北漂,在電影學院導演系進修班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后以拍廣告為生,拍了累計近百條的宣傳片、廣告片、微電影。情景劇是他臨時接手的項目,后來就沒了。為了寫現在這篇文字,十余年后,我又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他的名字,他的簡歷又更新了,以拍城市形象宣傳片和公益短片見長,后續多了幾個作品,最有說服力還是作品被評為某微電影節十佳公益微電影。我們合作的那會兒,微電影還比較火,如今倒沒人提這么個雞肋的玩意了。這股熱潮由法國短片《調音師》點燃——那也是高峰,又因國內筷子兄弟的《老男孩》推波助瀾,吸引了各路懷揣導演夢想的年輕人加入其中,期望自己的創意和才華能得以彰顯,引起伯樂的注意,鋪平自己的從藝之路。他那部獲獎的微電影就是我們合作的高光時刻,以他正在拍攝的玩具廣告為藍本。我提供了一個創意點,前面是城市的男孩在寬敞、溫馨的房間里玩玩具,結尾發現這只是農村留守兒童的一場夢。影視行業不好混,微電影式微,網絡大電影走紅,他又跟拍了一些網絡電影。說得有點遠了。先說明,他找我溝通的是另外一個本子,不是我上面寫的那樣,還是公益性質的。他似乎還沒有從上次獲獎得到的甜頭中走出來,力求在公益和廣告片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為自己岌岌可危的導演生涯謀求一條出路——拿上幾個獎抬高身價,或有幸引起資方的注意。就像上面所陳述的他此后的經歷一樣,終歸還是沒有實現。我記得自己的情緒也不是針對他,我覺得這些事都沒什么意義,我壓根不感興趣,態度敷衍,等他說完自己的訴求,我開動腦子,想一下創意點,被否定,再討論,我就繼續想一點,就為了那點錢,不值得我動太多腦子。除此之外,我并不覺得這個東西和我有任何的關系。我是對工作沒什么責任感的人,小說就不一樣了,那是我的事業,再者說,寫小說自由,不需要和別人協商,自己可以完全主導。
8
因阿北這首詩《最最寂寞的夜里我想起一個女孩》有一些令人不適的字眼,現在只保留最后幾句。
……
后來
她就徹底瘋了
后來
我就再也沒有
她的消息
我在2012年的文章里引用阿北的這首詩,理由也很簡單,我在青島的這半個月,他特意來找過我。如果不是這首詩略顯突兀地出現在這里,再過一些年,我大概會忘了那次見面。就像如果不是我寫了這篇東西,我甚至都 忘了,那次青島見面后,2014年、2017年,我兩次去北京都寄宿在阿北那里。2014年他和別人住在一個半地下室的房子里,走進樓道,往下走半層,客廳南邊的窗戶和地面平行,不算徹底看不到陽光。和阿北同住的兩個人我也認識,網上有過交流,但之前沒見過。他們都是詩人。年齡大點的強哥履歷豐富,為人豪爽,九十年代就從東北扎進了北京的文藝圈,跟劇組,當記者,販衣服,開餐館。我認識他的那會兒,他在一個文學網站當編輯,不坐班。和我同齡的小李,也是山東的,在讀博士,整日浸泡在學術中,為論文發愁,客廳堆滿了他的書。強哥喜歡做菜,一早備好了排骨、雞肉。我們圍坐在客廳,熱氣騰騰地喝酒,說的那些話,一會就隨著熱氣飄走了。晚上,我睡客廳的沙發,阿北先抱出來一床被子,后來又拿出他的筆記本電腦,慷慨地分享他收藏的電影。他的審美讓我對他有了徹底的認識,邪惡中泛著一絲可愛,有點劍走偏鋒。2017年,他已經搬去了北京的郊區,我和拍紀錄片的朋友從市區打車過去花了一百多塊錢。小區很新,周邊是一片莊稼地。阿北當時的小女友全程都沒說話,甚至沒有抬過頭,只顧埋頭吃飯,飯后又回房間打游戲。一個廣東的哥們比我先到,他從超市買了塊五花肉,煮熟切片,又自己炒了干辣椒,做了道蒜泥白肉,這是我第一次吃這個菜,印象深刻。那天還有個同小區的詩人,吃著飯講了半天的哲學,主要圍繞維特根斯坦,重點講他顯赫的家世,還有與希特勒是小學同學,并揣測,他肯定多少要為二戰負點責任。喝了酒,我們聊起女人,當時在座的只有我結婚了。強哥那天也在,但他已離異多年,前妻帶著女兒回了呼和浩特。他當時說等女兒上高中,要過去陪讀,這一條也寫進了離婚協議。幾年后,他去了呼和浩特,這是后話。女人的話題短暫地讓我們興奮,隨后又被那個哲學哥們的哲學觀點澆滅——生存和時間,以及死亡等。幾年后,我倒是對維特根斯坦有了興趣,但主要是以他對道德的態度來為自己的行跡開脫,這讓我頗為受用。我當時在電腦上寫了一段話,摘錄如下:
維特根斯坦的道德追求是一種搏斗,一種掙扎。對他來說,坦誠地直面自己內心,克服怯弱,避免因驕傲和虛榮而起的不誠實,才是真正的道德。在他看來,道德并非得自于遵從由外部施于人的信條,道德是人在內部覓得的品質。道德與其說是一種教化,不如說是一種救贖。這種道德觀使他對任何忘我情懷和獻身精神都滿懷敬意,對崇高充滿向往。
這么說吧,我和阿北之間是一種松散的友誼關系。我們上次見面是四年多前,我們一行人從青海玉樹采風返回,先去了成都,這時阿北也剛從南京移居到此不久。同行的朋友們都去參觀景點,我沒什么興趣,和阿北一起吃完午飯后回到酒店的大堂聊天。這是我們到目前為止最后一次見面,中間我們沒再聯系過,也沒有過逢年過節的虛假問候。寫到這里,我發現漏掉了一次。這之前,我們還在南京見過一面。在成都酒店的大堂,我和阿北聊起女人,他說和南京的女友分手了。對,我有年去南京見過她。阿北有些消沉,感嘆自己為什么離不開,并哀嘆找個熟悉的,相處和諧的不容易,又問我該怎么辦。他這家伙人畜無害,沒有攻擊性,又不想承擔什么責任,只是嘴里在說,并沒有什么實際行動去挽回。他很苦惱,剛來成都,不想再回南京,她又不愿意來這邊,事情比較難辦。阿北自我批判,歸結為一點,他知道自己的缺點,又很難改變,有點生自己的氣。在南京的那次見面,還有其余的詩人、作家,一幫人喝完酒又去打摜蛋。我和阿北沒有多少交流的機會,印象不深。
十三年前的阿北是個工程師,有份無聊、自由的工作,負責維修山東片區的高鐵站自動售票機。那幾天,他恰好在青島,便過來看我。晚上,老張從市場買了些海鮮,大蝦、扇貝等,用微波爐蒸好,我們在旅舍喝酒。阿北和勁輝也是朋友,同一個流派的詩人。更前面幾年他們五六個詩人,還一同去了華山,笑稱“華山論劍”,其實就是聚餐吃喝,由當地的詩人買單。詩會歷時三四天,鬧出了不少趣事。阿北作為親歷者,說了不少,比如老曾喝多了酒,在飯桌上裸體朗誦詩歌,并對婦女動手動腳,勁輝看不下去,拿酒瓶把老曾的頭打破了,阿北掏了幾百塊錢,送他去醫院縫針。阿北說,這里面就兩個正常人,我和管下。管下是當地人,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他寫詩,就像阿北是工程師,身邊的同事也不知道他其實還是詩人。說到這里,阿北岔開話題,說大學同學看到他寫的詩,很氣憤,打電話給他,說他學廢了,詩怎么能這么寫?我和老張都想知道阿北什么反應。他說,人有表達的自由,很可惜同學不懂。那場詩會,最后他們一行人去了終南山。阿北說,在山上,他們遇到一個道士,道士想讓勁輝留在山上修行。說到這里,阿北感慨,勁輝要是聽道士的,可能就沒別的事了。我們沉默,喝了口酒。十三年過去了。去年,管下生病死了。他有一首詩,我印象深刻。我開設的創意寫作課最后一節課定的主題是“詩”,梳理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各種民間詩歌流派,我選了管下的這首《農民爬在春天的麥地里喊痛》:
前年綠豆價高/種一地綠豆/去年金銀花暢銷/滿地花兒吐香/今年糧食價格猛漲/拔了金銀播小麥/技術員說:你們點下的是歪種/不要說麥當勞不要/就是肯德基也不吃/冬天過去了/麥苗兒青青/操勞過度的農民兄弟/望著一地收成/白花花的鈔票/被一陣風吹走了/春天農民最愜意的事/就是爬在麥地里/對天罵娘/然后一個人偷偷地喊痛并放聲大哭
晚上,我們回到房間,微醺的狀態下又聊了不少私事和各自的困惑。阿北讓我幫他拿主意,這一點讓我很受用,讓我覺得自己受重視,不自覺地認為自己是富有生活智慧的,這也迅速拉近了我們彼此的距離。他先問我,是否該辭掉工作。我讓他把情況說一下。維修自動售票機這份工作,阿北干了兩年多,能修的自己修,修不好就上報,主要是不用每天坐班,在外飄著,離公司遠,沒人管束,更自由些,工資到手也有六七千。這也沒什么意思,阿北苦惱的是,繼續這么干下去也不能發財。可是辭職后,又能做什么呢?他沒有想好。我說,安心當個詩人吧。我要是李白就好了,阿北感慨,喝酒,寫詩,云游四方,別人再給我點錢……可我又寫不好。后來,阿北說自己手頭有三萬多塊錢時,我吃了一驚,這還不辭職,等著什么呢?趕緊辭。阿北談到上次的感情經歷,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并沒有多少的悲傷。大學畢業后,文學論壇認識,從一起合租開始,過了兩三年,熱情消退,沒爭吵,和平分手。說是懷念她,不如說是懷念過去自己的狀態,男歡女愛,有人相伴。不可能再復合,也不知道下一個什么時候出現。愛情折磨人,阿北又反思,我對女人也不夠主動,不想負什么責任,結婚,買房,一堆麻煩事——李白結過婚嗎?誰關心這個。他接著問我,你怎么就結婚了?后來,我們說回各自的家庭。他作為長子,父母和一個弟弟都在陜西老家,每次打電話,總是勸他回老家,他又不想回家,覺得這讓人苦惱。后來,阿北寫了一首詩《給媽媽打電話》,以母子對話的形式呈現。
你的女朋友還談著沒有?/嗯。/對方父母怎么看你們?/還行吧。/你見過對方父母沒有?/沒哦。/那還早著呢。/嗯。/那女娃也工作著?/嗯。/工作怎么樣?/差不多。/哦。/嗯。/隔壁新厚后天就要結婚了。/哦。/像你這一批的娃差不多都結婚了。/嗯。/你在外面媽管不著你但你也要注意點。/嗯。/你過年都27了。/嗯。/你雖然不急媽其實還是有些著急的。/嗯。/我不強求你,你自己在外面要好好的。/嗯。/要照顧好自己。/嗯。/飯要按時吃。/嗯。/胖了瘦了?/還行。/還是一個人在外面住著?/嗯。/你們公司還不錯吧?/嗯。/你們公司在北京就你一個人還是人多?/哦。/那都是在外面各自租房住著?/嗯嗯。/花錢不要大手大腳的,你以后結婚要用錢。/嗯。/那你看家里還要不要給你蓋房?/不用了。/嗯。/嗯。/……/還有什么對媽說的沒有?/你在家里還好?/我在家挺好的,/你經常給媽打電話著。/嗯。/你不打媽還老擔心你在外面怎么樣?/嗯。/工作要用心點。/嗯。/交朋友要注意點,不要交那些不著邊的人。/嗯。/平時做人做事要活泛一點多長幾個心眼。/嗯。/那行就這樣吧。/嗯。/你早點睡。/嗯。/那掛了。/嗯。/掛了。
在成都酒店的大堂里,阿北說自己現在收入還不錯,努點力買個房子在成都安家問題不大,可是他又沒想好,心總是飄著,認為人生還能更精彩一些。他說,我又沒那么多的動力,錢多點當然也好,但如果太累,那還是算了,我一個人也花不了多少,沒什么開銷。阿北說他最近考慮寫小說,可是要寫好多字,坐不住,又問我,你怎么一點都沒變?我是沒什么變化,一直在老家。阿北讓我教他寫小說,這當然是句客套話,就像過去那樣。我們不時望向窗外,天色還沒暗下來,旅客從旋轉門進出,有好看的姑娘出現,阿北的目光就被吸引過去。他不經意地摸一下剛染的黃毛,蹦出一句,我們是不是有點老了?后來,我們又聊起認識的文友們,有的出國,有的生病,有的銷聲匿跡。在成都有不少詩人,他問我想不想見個面。我說,算了,明天就走了。他點頭,人,確實不應該讓自己太辛苦了。可干什么又不辛苦呢?此后,我在阿北偶爾發在公眾號的詩歌中,看到他的簡介后綴是——游戲從業者。從網上能查到的,他最新的詩寫于2021年。至今已有四年了,他是否還在寫詩,我不得而知。寫與不寫,也不妨礙他是個詩人。這話多少有點道理。
9
【我如果繼續寫的話,還能寫出點什么,不過不想寫了。10月25號下午來的,今天是11月6號,來這里快兩個星期。回頭一看,過得挺快的,身處其中又感到漫長。現在我盤坐在房間的床上,兩只手發抖,想盡快把這篇寫完,然后干點其他的。已經六點多,三個多小時就這么過去了。也許是沒吃飯的原因,身體有點冷,飯菜在一樓,不過不想下去拿。等把手頭的東西寫完再下去。
我早上十點多醒來,在床上賴到十一點多,起床刷牙刮胡子,打車去江西路和芝泉路的海信慧園拿稿費的匯款單。這里原來是妻子的工作所在地,他們把匯款單寄到這里了。一年多沒來,這里有些變化但不是很大。附近有郵局,去了之后工作人員說要去郵政儲蓄銀行。我問他在哪里。他說山東路的樂天瑪特有個。去的路上,我買了個煎餅果子。那人做的過程,讓我感覺不是很好吃,他手上的棉手套也非常臟,令人沒有食欲。幾度開口要說,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如果我最后不提醒他,火腿腸都忘記放進去了。我一邊走路一邊吃,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吃,有點脆。拿到匯款單,沒有地方可以去,打車回到旅舍。今天陽光很好,是這幾天最好的。我穿著皮夾克走在路上,出了點汗。我和司機說去青醫附院。車在小路中來回穿梭,我看著窗外,希望車一直這么開著,碰到萬丈深淵,一頭扎下去。2012-11-6】
在旅舍寫的三萬多字的小說,我本想印一個小冊子,也找朋友幫忙校對,但最終沒有成形。我回來,身上多了老楊借給我的五千塊錢,下個月的房租有了著落。
去年,我出了本新書,照例要去各地的書店做幾場線下活動。其中一站是青島,因是周末,我攜了妻女一起。女兒十歲,老楊還沒見過她。妻子上次和老楊見面,還是勁輝剛死沒多久的時候。有天夜里,我們三個一起吃飯,緬懷他,又去酒吧繼續喝。喝到后來,勁輝被我們拋到腦后,我們專心體會著活人攝取酒精的歡樂。
老楊提前到了,見我們進來,先沒打招呼,忙讓老板上菜。我們落座,老楊一肚子的話爭著往外冒,倒有些不知道先說什么合適,顯得有些慌亂,上一句問女兒多大,女兒怯生生的回答又淹沒在他問妻子有什么想吃的問題中,沒等到答案,又問我喝什么酒。這么一句疊一句,在回憶起上次是什么時候見面時,勁輝的名字適時被提及。一個死人把失控的場面控制住了,活人們短暫沉默了幾秒,夾菜,咀嚼,碰杯,再用其余的活人把死人壓住。酒到中途,外面下起了雨,地上無數水洼映照著燈光,如同無數點燃的蠟燭。
我們站在飯館的門口合影,雨水打濕了老楊那如同落了一層霜的花白頭發,好在他身形沒變,不胖不瘦,也不佝僂,邁著步子,冒著細雨,如同一個導游對我們講解著。他指著一條路說,從這往前走就是信號山公園,天太黑了,明天可以去看看。他又指著一家日用雜貨店說,這個店開了幾十年,老板比我小兩歲,膝蓋壞了,前年做的手術。老板和他老婆都是棉紡廠的老員工,老婆死了七八年。又說,看到那邊的家庭旅館了嗎?勁輝第一次來青島,我安排他住的這里。從這里往前走幾步,就是網吧,勁輝經常玩通宵,現在成餐館了。還記得我們經常去嫩江路吃飯的餐館吧?前年老趙兩口子把房子賣了,去加拿大找他兒子了,新換的這家做菜沒味道。有人和老楊打招呼,走過去后,他說,這是住我樓上的鄰居,我不經常回來,這哥們有意思,愛搗鼓無線電,我的音響壞了都是找他。老楊不打傘,后背濕透了,卻興致不減,我們跟著他又走了兩條街,在一個賣海鮮的地方停下,他非要給我們買點帶回去。我們拉著他走,老楊對老板招手,外地來的作家,陪他一家三口轉轉。老楊不停地說,這邊的海鮮好吃,你回去吃不到,太可惜了。我說,等我想吃了,再來找你。老楊笑起來,這樣也行,說定了。我們聽著老楊訴說,這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記憶。大街小巷也被各個時期的老楊所擠滿,他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腳步落在每個角落。一切的往事都成為夜雨,把他澆濕,滲入體內,又匯聚到心臟,仿佛用手一戳,淚水就會噴涌而出。
入住的酒店在山東路上,把女兒安頓好,我和妻子出門,走到江西路。雨已經停了,大塊的烏云掛在夜空中,如深淺不一的墨塊,不同的是,沒被烏云填滿的天空,如開裂缺角的陳年報紙,上面記錄的恰好是十多年前的事。我們沿著江西路上坡,向芝泉路的方向走去。這條路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那些店鋪的招牌大概換過不止一遍了,有些拉上的卷簾門還貼著招租的白紙。路兩旁的梧桐樹粗壯了些,前不久修剪的橫切面還有些新,修完之后只留下幾根主干。十幾年前的那家超市還在營業,當初我買煎餅果子的攤位已經沒了。我和妻子邊走邊回憶,掛在樹枝上的雨水不時被風吹下幾滴,落在我們臉上。這條路,曾經我們每天都走。過去常吃的那家夫妻肺片的門頭還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我想起,2011年,四月末的一天,妻子下班后我們一起去菜市場,返回到這個路口時我接到姐夫的電話,說父親住院了,結果不太好,讓我趕緊回去。我把手里的菜遞給妻子,攔下一輛出租車去火車站,幾個小時后,我在老家的醫院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他因自己的身體麻煩到我回來,一臉抱歉的表情,當時我不知道,他也想不到,他死期將至,只有不到兩個月了。過了十字路口,游園里面沒有人,健身器材因剛被雨水沖洗,煥然一新。我們走進去,轉了一圈,石桌石凳還有一層水,桌面上刻的象棋棋盤,紋路已經模糊了。
我們當時租住在海信慧園對面的老生活區,入口處是一條小路,現在安裝了自動桿停車。向里走,外觀沒有多大的變化,我們當時住在最后一排,沖向路面的墻上,爬山虎還在。我們停下,沒往里走,又出來,站在前后兩排樓中間的空地上,指認哪個亮著燈的窗口,是我們住過的地方。我已經忘記當時住的是幾樓了,三樓或者四樓吧,這里四樓是頂樓,那可能還是在三樓,但又好像住的樓層沒有那么矮。電視機的聲音傳出來,還有一個女家在訓斥不老實寫作業的兒子的聲音。有人出來在陽臺晾曬衣服。妻子說,勁輝和阿休來吃過飯。我完全忘掉了,反問,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晚上來的,妻子繼續說,我做的咖喱土豆雞,那是我第一次做這道菜,他倆都說很好吃。我說,我只記得有次你炒的白菜,我嘗了口,說不好吃,你就把白菜倒掉了;他倆這是和你客氣吧?你少來,妻子繼續補充,勁輝披散著頭發,穿著一身豹紋的棉襖,還是女式的,我問他哪來的衣服,他說是朋友送的,我還從衣柜里拿出一件我不穿的羽絨服,讓他穿了試試,反正他對穿著又不講究,這些你怎么都忘了?我望向可能是原來住的那個窗口,聽妻子繼續往下說。阿休還給咱倆畫了張素描,后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他是中央美院畢業的,我記得可清楚了。我盡量去回憶,可還是一點印象沒有。仿佛,勁輝和阿休十多年前并沒有來過,是在妻子的講述下,勁輝從土里爬出來,阿休從湖南寧遠縣的老家出發,兩個人結伴又來到了這里。
我從電腦里找出標記著2010-2011年的文件包,點開那些文檔一一查看,有些細節才逐漸清晰起來。只是,這些細節大多是關于我自身的。比如,2010年,也就是勁輝和阿休來的時候,那個冬天我正在寫一個長篇。這個長篇和我對他倆到訪的記憶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后,我梳理下2012年從青島回到老家之后一段時間的生活軌跡吧。不久,經朋友的贊助,我印了一本小說集《豁然頭落》,共三百本,陸續賣掉,到手小一萬塊錢。年底,朋友邀約我一塊寫電視劇,我去了趟北京,在酒店住了幾天,商議劇本大綱和分集劇本,那時我認為自己的生活將一片光明。回來后,臨近過年,我寫了幾集。過完年,那邊一直沒消息,追問了下,朋友說我不能勝任這項工作,另找別人寫了。后續就沒什么了,這么多年,一言以蔽之,我就這么在希望和失望之間生活著。有時希望成真,我就更堅定地走下去幾步,觸礁,掙扎,爬上岸,感覺大難臨頭,前途灰暗,咬牙扛住,等待好運臨頭,再重新上路,循環往復,直到再無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