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料理完父親的喪事,秋水決定在燈盞窩再待幾天。因為在父親的葬禮上,出現了一個叫小美的女人,她正兒八經地跟秋水談起了老房子租賃的事宜。秋水的父親享年八十二歲,高壽,是喜喪。他預感到自己要走了時就把秋水叫了回來。吹吹打打,喪事辦得很是熱鬧。小美一到家,就立馬趕了過來。上完香,吃好豆腐飯,快后半夜了,小美找到秋水,拉她到搭建在院子里的帳篷下坐好。帳篷下生著一堆堆亮汪汪的炭火,剛一落座,小美就將一雙細皮嫩肉的白手罩在火堆上烘,新做的美甲是黑紫色的,像一把紫葡萄在火堆上蹦跳著。吸一口氣,她開口說道:晚上還是蠻涼的哈。
山里的氣溫落差大,一早一晚是很涼的,太陽出來了又熱。秋水瞅小美一眼,說:你該穿一件外套的,晚上氣溫低。小美剛回來,身上只穿了一件黑色絲絨提花衫,看著華貴,卻不保暖。但從外面回來的人,還是住在城里的人,穿得都比山上的人要單薄些。秋水就準備起身去車上拿自己的外套給小美披上,小美這一回來就來送父親,她還是很感動的。但小美卻將她拉住,說:姨,你坐,胡成兵幫我去拿了。胡成兵是小美的老公,老婆剛回來,高興壞了。秋水笑道:這次回來會多住些日子吧?一晃又快到年了。
哈,姨,我告訴你 ,這次回來不走了。我要留下來。小美盯著院壩邊開得正好的雞冠花說道。在黑夜里大紅著的雞冠花,幽暗、深邃,有著紅絲絨的質地,也有葡萄酒的醉意。
小美繼續說道:孩子即將讀初中,想回來陪陪——這小子呀,開始叛逆了,動輒就跟他老子兩個爭。我在外面也不省心,其實呀,外面的錢也不好掙了,如此,還是回來吧,家里兼顧到了,我也想創創業——跟我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搞新媒體傳播的小妹妹,我們要回來拍短視頻,做好了,有流量了,就可以賣山貨。
哦,這倒是好的。秋水附和道,也只是附和吧,她打心眼里并不相信這些能賺到多少錢,畢竟這可不比她的小店,賣一捆草紙多少錢,賣一塊肥皂多少錢,都明明白白的。但凡信息時代隱匿在大海深處的流量,她沒有心思去知道。
所以呀,姨,爺爺走了,你這房子也空下來了,你租給我吧。我那個視頻要你這個房子、這片菜園、這片雞冠花和那斑竹園呀,你這太適合我們的創意……
等等,我這老房子咋跟你的洋樓比呀?拍視頻嘛,肯定是你的洋樓好看。不待小美說完,秋水插話道。她實在想不通,小美家那么洋氣的房子咋不用?說著就抬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青磚平房。這是她的父親早年推翻土坯屋造的,房子坐西朝東——在燈盞窩,由于地勢原因,房子不會統一坐南朝北。房子一共有五大間,看上去一大排,門窗上有精致的雕花,門口的臺階長著一層毛茸茸的青苔,平頂上搭建了一個彩鋼板棚子,棚子向東方張開著,像振翅的大鵬。棚子本來是遮陽的,后來就常有煙葉、辣椒、玉米和雪里蕻曬在上面——不管咋說,房子還是舊了,樸素了呀!
小美很固執,口口聲聲說好就是好,其實大家都明白,她所要拍的視頻不能搞得很有錢的樣子,而秋水這座老宅正好有故事可講,也可以收攏人心,就是所謂的流量吧……她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談生意知道另辟蹊徑,會找對方的痛處下手,話鋒一轉,她說道:姨,我跟你說啊,你倘若真心在乎這個家,就應該懂得放手,你想啊,你住在城里,爺爺走了,房子空了——房子不住人,掛一把大鎖,會毀掉的,鎖會銹,房子也會荒蕪,野草叢生,你說這樣還有意義嗎……
說著,小美就將一瓶香水從包里掏出來,塞進秋水的手里,真是太會來事了。
2
小美的話,像冰碴子,直接戳到了秋水的心口里,秋水只感到胸口處一涼,接著便是一陣刺痛,冰碴子的尖頭把心口戳了一個大洞。她不得不順著小美的話想到一個現實問題,父親離世了,房子也沒人住了,而房子不住人,沒了人氣,如小美所說,幾年一過,就被野草霸占了,說不定斑竹園的竹子也會伸到屋里來,屋頂的棚子一散架,房子只能荒蕪,成為一片廢墟……不,不能這樣,怎么能這樣呢?心雖然不甘,可自己每天要看店,哪里有時間回來照看房子啊?更別說菜園,以及豬圈里的兩頭架子豬了!
現在,就進到屋子里去看看吧。三間房,秋水擁有一間,本來是逢年過節時回來住的,但這些年,吃好飯,一家三口還是都硬著心腸返程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放心不下的還是自己的家。邊上的房間是秋水哥哥的,哥哥早逝,但房間還在。父親的房間在火籠屋后面,位于北面,光線偏暗,靠墻站著一排老家具,門口處,碼著一堆蛇皮袋,有的裝稻谷,有的裝玉米。
穿過火籠房,就是灶屋。灶屋外面是一個豬圈。豬圈邊上杵著的一截土坯墻,是拆牛圈時留下來的,幾根野巴豆藤爬在上面,像牛的淚痕,彎彎曲曲地蜿蜒著。后門邊砌了兩個水池,一根白色塑料管埋在左邊水池里,引來的小溪水淌滿左邊的水池再溢到右邊水池,再從右邊水池流進一條直通藕田的小溝里。水不斷地流進來,水池也就常年滿著,水聲潺潺,像天然的泉水。藕田下面還有一條小溝,這條溝會將水引進斑竹園……藕田是秋水的父親從菜園邊開辟出來的,因為哥哥喜歡食藕,藕燉豬蹄,他一口氣能吃上三大碗。秋水是女子,更喜歡荷花,且認為這里的荷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純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背景是遠處的青山和高遠的天空。這荷花是真正的亭亭玉立,花朵也大,花瓣一層一層的,跟年畫上的荷花一模一樣,偶爾還能在花瓣上看到一抹被洇濕的粉。
豬圈里的兩頭豬,一頭是架子豬,養到年,就是大肥豬了,得殺掉吃;剩下的豬崽會繼續喂養,養到來年成為大肥豬了再殺掉;然后再去買一只豬崽來喂養。如此循環著,以保證一年有一頭豬可殺。反正秋水回來有得吃也有得拿。父親本人則喜歡吃面條,又酸又辣的面條能吃兩大碗,他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好東西都要留給孩子。
菜園是秋水的父親最得意的地方,四周被木槿樹當籬笆墻圍著。由于每年修剪,木槿的高度永遠停留在齊肩平。花開之時,一朵一朵紫色的小花,煞是好看,蜜蜂在四周嗡嗡地飛舞著。進菜園的門是用斑竹片制作的,竹門上裝了一個鐵絲扣,一扣就關上了。土是最好的沙土,分割出了好幾大塊。父親會根據長勢的高低從而有序地種下蔬菜,如同小區的房子,錯落有致。種辣椒的地方不會種四季豆,絲瓜南瓜種在邊緣,盡量讓藤蔓有攀援之地,高的矮的,都能夠保證陽光充足;小蔥、香菜、蒜苗則種植在門口邊,便于隨時采用……
從菜園回到大門口,秋水像小美一樣,盯著雞冠花看。這里還有一大片大麗菊,它們在春天開花,有時候也會在秋天再開一茬。此時只有雞冠花盛開著,花色深紅,有著紅絲絨的質感,即使在夜色里,接受到棚子邊上懸掛著的燈盞的照拂,亦是紅艷艷的,深沉也深情,妖艷也熱情。它們其實是自生自滅,自己傳播自己生長,反正是年復一年地開。秋水眼睛一滑,一不留心滑到斑竹園,那里遠離燈火的照耀,漆黑一片。夜風起,竹葉搖曳,沙沙有聲,像是有人在走動,窸窸窣窣的。秋水不由得一驚,就又看見哥哥黑黢黢地站在那里,正看著她,很想上來送送父親的樣子,但他卻上不來,害怕燈火一般,只能求助秋水:妹妹,我咋上不來呀,動……動不了……
哥哥,你莫急,我來接你……
秋水剛站起來,就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再看一眼黑黢黢的斑竹園,無力地坐下,眼睛已泛紅。那年,父親接回哥哥的骨灰盒就是先放在斑竹園——在燈盞窩,但凡在外面去世的人,特別年輕人,怕有怨氣留在屋里,骨灰盒便不會進屋。骨灰盒裝在一只黑色旅行箱里,定格成一道陰影站在斑竹園里。自此,秋水偶爾會看見哥哥站在斑竹園里,朦朦朧朧、影影綽綽、期期艾艾。
哎呀,姨,你臉色咋這么白呀?你聽到我的規劃了吧,我呢,保證將房子保管好。你不曉得呀,你這里真是我夢寐以求的、再理想不過的好地方……秋水聽著,又像是沒有聽清,只覺得小美充滿驚喜、陶醉,又略帶悲憫的聲音像蝴蝶的翅翼扇過耳朵,嗡嗡嗡的,嗚嗚嗚的。手落到耳朵上一拍,拍疼了耳廓,嘶一聲,熱淚潸然……
3
香水的長方形盒子棱角分明,有點硌手,秋水看一眼手心,回頭又看著停在堂屋里的棺材。耳畔,挽歌郎正在將她父親的一生編成挽歌唱出來:你這個人啊,手巧心實,那木頭啊,被你卷出了花兒;那些個年月里,哪家女兒出嫁哪家男兒成婚,不是用你打的家具?那雕花,栩栩如生啊,你就是那個最懂木心的人哪……
對,父親還在堂屋呢,怎么好談這些啊,什么租賃不租賃的,這又不是商鋪!再說,這房子可是父親親手建造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積攢著父親的手上的溫度,也是他多年的心血。他剛走,就要把房子租給別人,這也太不孝了!咱家可沒斷后呀!一個窩火,秋水將香水盒猛地塞回給小美,并氣咻咻地說道:這事啊,不說了,我爹還沒上坡呢!
如挽歌郎所唱,秋水的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好木匠,是最懂木心的一個人。秋水默默地聽著,不由得佩服起了挽歌郎的創作水平,他才是真懂父親的人哪!秋水也就順勢有了一些回想,從而悟到父親之所以被說成是好木匠,跟他講究做匠人的規矩有關,好比說他跟主家講好哪天去就是哪天去,而一旦定好交工日期他也會準時交工。且父親內心虔誠,有儀式感,到達人家家里、架起木馬,準備劈第一斧頭前,還會去凈手,跟主人說上幾句吉利話,再在木馬上系上紅綢。他盡量小心干活,不讓手受傷,因為害怕血沾染到新家具上不吉利。這新人新事,是要討好口彩的。父親也不像其他匠人,歪心思多,想著法子要好吃好喝。他呢,不抽紙煙(抽的旱煙是自己種的),不喝酒,吃飯也很禮貌,主人家做啥就吃啥,夾菜更是斯文,看到小孩多的話,筷子就不怎么動了。他也從不管主人家的閑事,跟女主人非常注意保持分寸……好名聲一傳十十傳百,那些年他基本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干活,有錢付錢,沒錢換工,處處以融洽為主。
就連眼前,停在堂屋的這口棺材也是他自己打的……
秋水的眼睛落在棺材上撫摸著。黑黝黝的棺材,被兩只長凳架著,上面蓋了一床被褥,下面被一盞長明燈照著,跳躍的火苗宛如心臟在呼吸。棺材是用上好的桐木和松木打的。在燈盞窩,老人有先準備棺材的風俗。打好的棺材會停放在屋后的廊檐下,因為這里不顯眼,不會被小孩看到而讓他們害怕;再把廊檐搭出來一塊,鋪上油氈布為棺材遮風擋雨。秋水的父親為了保護好棺材,每年還會刷一遍清漆保養,以此保證棺材不長蟲子,不腐爛。但他放棄了雕花手藝,只將每一塊木板用砂紙打磨得滴溜滾圓,相當于每一塊木板都被他摸熟了,上漆之后,就呈現出了溫潤和莊重的感覺,如他平日里的眼神,深沉得好似總有熱淚飽含著。
但他打的第一口棺材卻讓他的兒子,即,秋水的哥哥睡去了,這件事情的發生太過于悲壯!從打陪嫁改到打棺材,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喜歡上了時尚輕巧的組合家具,嫌棄他打的家具笨重、老氣,生意漸漸地就從少了到沒了,最后只能打打板凳木盆之類的小物件,但木盆終究也還是遭到了嫌棄,太重了,黑乎乎的似乎不干凈,沒有搪瓷盆和塑料盆花哨。一個上好的木匠只能回到家里,但他鐘情做木匠活啊,便把鋤頭柄雕上了花紋,像鳥獸,又像甲骨文。實在沒啥可做了,這才研究起棺材來——再怎么嫌棄也不可能換紙糊的棺材吧!父親好似手心里一天不摸上刨子和木頭,就會六神無主,心頭發慌。只是,研究半年打好的第一口棺材剛蓋上蓋子,卻接到了河南那邊打來告知兒子出了意外的電話……可想而知,他如何受得了!人直接跪倒在地上,撫摸著棺材哭哭笑笑,身子軟得好比一個要上山的蠶寶寶,恨不得躺進棺材的人是他!等送了兒子上坡,他就找了一把斧頭,要砍掉自己的手,說都怪自己不該打棺材——打啥棺材呢,楞是把兒子打沒了,這手他也不要了!
再次打棺材,是送走老伴的那一年,他感覺到死亡就在眼前,土已埋到肩上了。這口他為自己打的棺材,足足打了兩年,這時候,體力大不如以前,重的木頭搬不動了,只能慢慢挪,后來還是找來一個人幫忙,才把棺材板合攏,蓋好了棺材蓋。看著如此溫潤和莊嚴的棺材,他激動了,撫摸著棺材又是哭哭笑笑,渾身軟綿無力,好似已經感知到就要用上它了!
4
將父親送上坡,秋水一個人在房子里留了下來。她想收拾收拾,將一些物品該丟的丟,該歸納的歸納。父親做的家具,一個個高大威猛,卻又是精雕細琢,堂屋里的電視柜,火籠房的茶水臺,房間里的高低柜五斗櫥穿衣柜抽屜桌……她想,可得將它們遮蓋好。打開柜門找舊布頭,手觸摸到家具上的雕花,一只喜鵲、一朵牡丹,她驚嘆工藝的繁復,又很怕它們被灰塵掩沒。喜鵲得叫起來呀,牡丹得盛開呀。她便對著喜鵲和牡丹禁不住思考起來,可能將房子租賃給小美使用是最好的辦法,家具只有被使用,才會有生機。再說,只是租,又不是賣!
父親的房間,床鋪已經被村里來幫忙的人搬到外面燒了,化為了灰燼。沒有了床鋪的房間,很是空曠,這種空曠是空到心坎里的,秋水怔怔地看著,胸口也空了一個洞。穿衣柜的鏡面上積著一層灰塵,指尖落在上面一畫,一條長河頓時蜿蜒流淌起來。鏡面有幾個地方還斑駁了,黑點子如芝麻灑著。拉開門,秋水不得不感嘆這些家具真是結實耐用,都這么些年了,櫥門沒有破損,更沒有翹開,合頁也沒有出問題,順滑,又嚴絲合縫,漆色保持得也很鮮亮。
同樣的家具,哥哥的房間里也有一套,是父親為哥哥結婚提前準備的。在燈盞窩,男女青年一過十八歲生日,就會請木匠來做家具。相對來說,哥哥的家具準備得算是晚了,過了二十歲生日才打。這主要是父親被外面的活兒耽擱了。家具打好,放在房間里,等了一年又一年,哥哥的姻緣就是沒有來。直到哥哥去世,家具上也沒有等到紅囍字的到來。家具通人心,那漆面就比父親房間的家具清冷,暗自神傷著。
哥哥的婚事被耽擱了,父親想不通。房子、家具都準備好了,咋就沒有一個人進來?在父親眼里,自己有手藝,老婆子勤懇賢惠,兒子雖說長得矮小了一點,畢竟是高中生,還有工作,不會找不到媳婦呀。再說,咱還是“五好家庭”呢,牌子就掛在門口,怎么說都不可能讓兒子淪落到打光棍的地步。父親為此百思不得其解,舉著旱煙袋悶悶地抽煙,一團一團的煙霧從嘴巴里噴出來,好似嘴巴是一個灶口,里面的濕柴冒出了滾滾濃煙,嗆得他咳嗽不停。
一天,家門口來了一個拎著鳥籠的算命先生,父親趕緊抓住這棵救命稻草,將算命先生請到門口坐下,拿出紙煙和茶水好生招待了一番。哥哥恰巧在家,但他不愿意算命,只遠遠地坐在院壩邊的香椿樹下看著斑竹園發呆。父親氣不過,當著算命先生數落道:不知道你要咋樣的,這不成那不要,我都恨不得給你雕個木頭人了!這句氣話,卻得到了算命先生的附和:你還是給他雕一個木頭人吧。反正你手藝不賴,怕是會雕出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來。父親反問算命先生道:你咋曉得我是木匠呀?算命先生用手捋著胡須,看著哥哥的背影,勸道:隨緣吧,世上的有些事啊,不必強求……這句話,直到父親悲痛欲絕地撲倒在裝著兒子骨灰盒的棺材上,才領悟其中的玄機:看來算命先生早看出兒子命不長了啊!
而這件事的發生,父親也是有預感的。那天他跟算命先生坐在屋檐下,本來好好的天氣,艷陽高照,卻突然陰沉下來,烏云蔽日,霧氣升騰,眨眼間,哥哥就不見了,像是被霧氣吃掉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才在一團濃霧中看到一個黑影子縹緲著,漸行漸遠,似乎就要飄遠了。父親心里一悸,就要張嘴喊,卻見霧氣散去,艷陽再次高照,哥哥仍舊端端地坐在樹下,那背影讓父親心疼,他咋這么孤獨呢?
手掌落在家具的門頁上撫摸著,秋水這才發現家具上沒有一絲兒灰塵,看來父親生前常常進來擦拭,就連窗臺邊的抽屜桌上也沒有一絲兒灰塵。這張桌子打得早,曾是秋水跟哥哥兩個人的書桌。桌子先是放在父母房間里的,為了省電,吃好晚飯,母親在縫紉機上做衣裳,他們就在邊上寫作業,父親則靠在藤椅里打瞌睡。有一天晚上,父母去村部開會,秋水跟哥哥趴在抽屜桌上寫作業,筆頭落在紙面上沙沙有聲。埋頭書寫間,秋水聽到哥哥在喊她,還用胳膊肘輕輕地拐了拐她的胳膊,示意她仔細聽。哥哥的聲音很輕很輕,并用鉛筆頭指了指門口,讓秋水不要出聲。秋水也就聽到了有人在上二樓的腳步聲。父母剛出發,不可能回來,那么是誰在上樓梯?腳步嘣嘣有聲,一聲響一聲不響,很是瘆人。就在這時,哥哥突然喊了一聲“有鬼”,拉著她嗖一下鉆到床鋪底下藏好。平時玩躲貓貓,哥哥就喜歡躲在床鋪底下。由于害怕,秋水便緊緊地拽住哥哥的手不放。哥哥卻在這時摸到一個大地瓜塞到她手里,秋水這才知道,床鋪下面有一個地窖,地窖里埋了一窖的甜地瓜。
對于秋水來說,那晚躲在床鋪底下啃的甜地瓜,味道是最特別的。
5
秋水將手掌落在抽屜桌的桌邊摩挲著,這里落著一串她跟哥哥兩個不聽父親的關照摁著桌面削鉛筆的刀痕。長長短短的刀痕,形成無數的顆粒和毛邊割裂著指肚。對于哥哥,秋水不僅有心疼、惋惜,還有無盡的感激——且這種感激又是無法表達的。雖是被迫接受的,但不得不承認的是,自己的確接受了幫助,生活的確因此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就像人們所傳言的:他們家啊,就好了個秋水,她的房子都是她哥哥用命換來的!
話糙理不糙,秋水這些年一直承受著這樣一束目光的窺探。如果可以?誰愿意拿哥哥的命換房子呢!秋水也不想動用那筆賠償金呀,可是,父親找上門來,硬要將存折塞給她,看著日漸老去的悲傷的父親,秋水不知如何是好,捏在父親粗糲的指間的存折,那顏色好似就是哥哥的鮮血染紅的……說來也巧,哥哥出事那年,秋水的女兒正好要讀小學一年級,而縣城最好的學校是城關小學,要進這個小學就得到北門坡租房子住。去租房子沒關系,問題是自家的店又在小河口,等于要繞城一圈,焦頭爛額之際,父親來了,將存著賠償金的存折送了來,順便還帶了一蛇皮袋新鮮蔬菜。
秋水雖說嫁到了城里,但位于深街老巷里的兩間平房只有家里的蠶室大,一旦來了客人,便擁擠得轉不過身,父親要讓秋水去學校旁邊買一套房子。秋水聽著,渾身一顫,怎么能用哥哥的賠償金呢?這可是要給父母養老的!別看父親手巧,隨便一塊木頭也能在手中開出花來,但他的嘴拙笨,可能也不想就此事在小店里多說什么,便猛地將存折塞進秋水的衣袋里,轉身走了。父親的雙手反背在背后,一只手心里捏著旱煙袋。秋水發現,父親老了,背也彎了,她摸著口袋里的存折哽咽道:爹,算我借的……
父親停止了腳步,嘆息一聲,背著身子說道:他都去那邊了,你咋還?這不是說胡話么!你用了他還好受些,你不是不曉得他的心,他呀,就你這么一個妹妹!你好,他也放心!
看來父親是不想讓秋水心里有太多的負擔,說完便硬著心腸走了。秋水只能每年清明節回到燈盞窩給哥哥的墳頭掛清,再帶上幾捆紙跪著燒。她要哥哥在那邊做一個有錢人,住豪華別墅,娶漂亮妻子,完成活著時沒有完成的夢想……但頭一年,秋水來到哥哥的墳頭,會看到有人先一步來掛了清,哥哥又沒有子嗣,誰在念著他呢?且那清明吊外衣用的是粉紅色,秋水用的則是淡藍色。墳頭前留下的腳印模糊不清,無法辨別那人是男是女,也無法猜測是老是少。第二年,秋水就早點去了墳頭,結果那人更早,仍舊沒有遇到。秋水推斷這個人應該是天沒亮就來的。掛了兩年,這個人不來了,但每年去掛清,秋水都會想起這件事,是誰悄悄來掛了清?
三只抽屜,兩只是秋水用的,里面凌亂地擺著一些舊作業本,還有幾根牛皮筋和粉色頭箍。另外一只是哥哥用的,上面掛著一把小銅鎖。為什么要鎖呢?家里的柜子可沒有上鎖的習慣,秋水想著,便用手去拉了拉小銅鎖。那鎖也沒有生銹,看來父親在擦拭桌子時沒忘給鎖芯加機油——那他就沒有想過要看看里面鎖了啥?
抬眼看向窗外,眼珠子從菜園滑到斑竹園,秋水想起哥哥有將鑰匙藏匿在斑竹園石洞里的習慣。斑竹園很大,從藕田里流出的水進入斑竹園里,園中便根據山勢有了一條溪水。溪水靜謐地流過平坦之處,遇到溝壑和巖壁,又擰成一股繩,之后再在巖壁上分散,成為小瀑布的樣子嘩啦嘩啦地砸下巖壁,水花四濺。站在巖壁邊的斑竹,竹根被清洗得干干凈凈的。有幾條竹鞭直接橫跨了巖壁,根須飄搖。巖壁邊有一個石洞,洞口是天然的,家里少了一只雞,父親就會說肯定又被洞里的黃鼠狼給吃了。其實,沒有人見過黃鼠狼,也沒有人在洞口看見過雞毛,純屬父親的想象。還有人說里面有龍,只有哥哥說里面有一幫小猴子,因為哥哥看過西游記連環畫,每次趴在巖壁的青苔和菖蒲上,他就會說:孫悟空在里面,里面有一群小猴子。說著,他就會丟一些鍋巴和蘋果進去投喂,鍋巴和蘋果丟進去悄無聲息,里面像是無底深淵。他便又撿起一塊石頭丟進去,好一會兒,石頭發出了落地的回響,像砸在缸底,回聲清脆幽深。巖壁邊還另有一個小石洞,這個地方干燥,適合藏東西。
去城里讀高中,再在道班上班,哥哥都只能周末回來,他就將家里的鑰匙藏在小石洞里,鑰匙上套一根紅繩,再用一塊石頭壓著。每次去拿鑰匙,他都會對著邊上的石洞喊幾聲,任聲音在洞里回響。聲音空曠深邃,在洞里無限地回旋著,這令他十分高興。有時候,他還會坐在石洞邊大聲地朗讀詩歌,一字一句,深情飽滿。秋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對著洞口朗讀呢?聲音在洞里顫抖著,余音繞洞。有一次,她坐班車回城,看到哥哥彎著身子在路邊清除路障,班車揚起的灰塵直接把他掩沒了,連一個小黑點也找不到,可見他每天在路上吃的灰都有幾大碗。這是不是他想出去挖煤的原因呢?他一定厭煩了在路上吃灰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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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果真在石洞里放著,總共有兩把,一把是大門的鑰匙,一把是抽屜桌小鎖的鑰匙。兩把鑰匙被一根紅繩拴著,裝在紅色絲絨袋里,一點也沒有銹。袋口被一塊小石頭壓著,沒有被風吹掉,也沒被爬行動物拖走,可見哥哥也很細心,只是,如此珍愛地保護著的鑰匙再也沒有等到他回來取——哎,那抽屜里鎖了啥呢?
拿著鑰匙回到房間,秋水一手捏著小鎖對著鑰匙,一手拿著鑰匙朝鎖孔里插。冰涼感從指尖傳來,一把陳年的鎖被驚到了,一顫,從指間掙扎著逃了出來,秋水只好再次捉住它,并捏緊了它。秋水想起,那年辦好哥哥的喪事,她陪著父親到房間收拾,兩人就對著這把鎖愣住了,不知道要不要打開。之后,父親伸出粗糲的大手,一把捏住小鎖摩挲著,好似握著的是哥哥的手。隨即他重重地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房間。秋水明白,父親是不想讓自己看見他的紅眼眶。自此,父親將對哥哥的悲傷和思念鎖進了心里,不再提起。不提及不代表不悲傷不思念,可是提及,就會揭開傷疤,骨頭連著筋,哪里哪里都會痛!
為此,父親再也沒有生起打開小鎖的念頭。一把鎖掛在那里,好似就保存了哥哥的秘密,對于父親來說,就有了想頭,說不定哪天哥哥就回來了呢!就算知道石洞里有鑰匙,也不打算打開了——人都走了,打開還有啥意義呢?哥哥短暫的一生清晰明了,沒有結婚生子,也沒有什么成就,更沒有做過什么壞事,平庸、普通,能有什么秘密要鎖呢?秋水胡亂地想著,手指一用力,鑰匙鉆進鎖孔,輕微的一聲響,鎖開了,一股霉味跟著散發出來。
抽屜一拉開,里面結著的蛛網便遭到破壞,斷了,碎了,幾只已經干癟的小蜘蛛跌落下來。扯掉蛛網,抽屜還是以前的樣子,一大摞《今古傳奇》靠里摞著,外面零散地丟著一些小東西:廢舊的手電筒、幾支圓珠筆和幾只鉛筆頭,再就是幾片樹葉和幾塊奇形怪狀的石頭。樹葉和石頭是哥哥從外面撿回來的,他對這些東西充滿著好奇。樹葉多數是銀杏葉、楓葉,也有幾枚被蟲啃噬過的桑葉,由于啃噬的形狀有趣,像地圖又像紅心,哥哥也收集了來。樹葉雖然早已干了,拿在手上還是很漂亮,可以想象出它們曾經鮮活的樣子。石頭則比較繁復,有的是形狀多端,如馬、如山、如雞蛋,有的是色澤斑斕,有虎斑也有松花紋,有漆黑漆黑的,也有白色和紅色的。將一枚石子放下,秋水拿起一本《今古傳奇》隨意地翻閱。這雜志哥哥很喜歡看,訂閱了好幾年。令秋水沒有想到的是一打開雜志,書頁便直接自動翻到了第八十六和八十七頁,一個女人的照片夾在兩頁之間!
秋水將照片從書頁里抽出來,照片泛黃,皺巴著,像常被撫摸。秋水一眼認出照片上的人是小美的媽媽大美。大美是鄒哥的老婆,哥哥為啥要藏她的照片?一把將照片翻到背面,背面空空如也,什么字也沒有,只好又翻到正面看。關于大美,秋水記得她跟著鄒哥第一次經過家門口的樣子——那時鄒哥家在秋水家上面,但凡出行都得經過秋水家的門口。大美走在鄒哥的身后,長相明艷,但同樣顯眼的還有她的大肚子,那肚子真大啊,像一座小山凸著。當她聽了鄒哥的話,笑著從挎包里摸出一把糖發時,秋水發現她的笑容真好看呀,整齊的牙齒雪白雪白的,自帶瓷器的光澤,用明眸皓齒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她就那樣笑著走了,路走得頗為吃力,一只手撐在腰上,屁股撅著,雙腿叉開,好像還有點外八字。秋水朝哥哥看去,竟發現哥哥傻愣愣地看著前方,臉上紅通通的。秋水就笑他,人家不羞你一個男的羞什么!
大美生的女兒取名叫小美。大美在沒有辦婚禮的情況下,就這樣成了鄒哥的媳婦。人說她是跟著鄒哥偷偷跑出來的,因為肚子大了,沒有辦法了,只能這樣了。生下小美不久,夫妻二人就帶著孩子出門打工去了。好像是去了煤礦,鄒哥下井,她在礦上做飯,順便帶娃。到年底回來,兩口子背著大包小包,好像掙到了不少的錢。再之后,不知為啥,就她一個人出門打工,鄒哥留在家里帶孩子。不時有傳言,說她在外面很招人喜歡,有個老板看中了她,一年要給她好幾十萬,她早就是個富婆了,忘本了……反正那幾年她好像還蠻開心的,衣著光鮮,跟村里的男人閑諞起來一點也不含糊,該說的說,該笑就笑,笑聲咯咯的,像雞在歡騰,又像小溪水,歡樂而暢快。
的確是一個生動的女人,哥哥藏著她的照片是喜歡她嗎?秋水再次端詳著照片,發現照片上的風景是外地的一個大湖邊,波光瀲滟的湖面上,大美嬌羞地站著,嘴角笑盈盈的。微風輕拂,就連那微微瞇起的眼睛好似也在笑。她的頭發黑漆漆地披散在一邊,身上穿著一件淡藍色的襯衫,襯衫的下擺扎在裙腰里,腳上穿的是一雙黑色高跟鞋。照片上的大美比剛到燈盞窩的時候清瘦了一些,倒是更漂亮了,婀娜窈窕,但也健美有力。
哥哥不結婚,不會跟她有關系吧?她可是有夫之婦啊,如此一想,秋水對大美生出了一絲憎恨,要知道父親是多么想看到哥哥結婚生子的啊,你咋能禍害人呢……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們兩個人好是不可能的,一個老在外面跑,一個一直在道班上班,沒有機會呀——莫不是哥哥暗戀她吧?畢竟她很漂亮很吸引人……秋水就這樣將照片翻來翻去看著,想到哥哥第一次見她時臉上紅通通的樣子,心中五味雜陳——怪不得哥哥這個看不上那個看不上,原來是喜歡她呀!那么她看得中哥哥嗎?想到最后,秋水倒希望哥哥跟她好過,如此哥哥的一生就沒有遺憾了,也算愛過,他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但很迷人的女人……
看來哥哥對照片十分珍視,夾在雜志里其實也是不想被人看見,沒事誰會去翻舊雜志呢?秋水現在翻閱,也是出于無心。但她領會到了,對于哥哥來說,鎖著就是想把這段見不得光的感情封鎖起來吧。至于大美那邊,她后來還是離婚了,時間好像就在哥哥去世后不久。她是凈身出戶的,背著一只小包就走了,突然消失了一般,自此杳無音訊。燈盞窩少了一個她,靜謐了,偶爾的喧嘩是大家圍在一起猜測她的去向。說的最神乎其神的,傳言她跟了一個非常有錢的老頭……反正漂亮女人容易招惹風流韻事,傳言也多是這方面的,不足為奇。但她前不久突然回來了,鄒哥也沒有跟她計較,依然讓她進了家門,一家人再次團聚。
——也算是一個好結果吧!
蹙緊眉頭,秋水自言自語道。她重新將照片夾到雜志里,到這會兒,她深感這張照片不好被人知道,可不能讓去世的哥哥惹出一段風流韻事來,從而在泉下還要遭人議論、戲謔和恥笑!順手翻開另一本雜志,然后,再是另一本,突然,視線停頓下來,對著雜志里夾著的一頁紙張愣怔著——不知道這又是什么單子?!
7
夜色如一塊黑色幕布嚴實地遮蓋在窗戶上,密不透風的黑,潑不進一滴水。秋水呆呆地坐在抽屜桌前,眼睛緊緊地盯在手中的單子上。白色的單子在黑夜里顯得更白了,慘白慘白的,也更模糊。眼見著看不見上面的字了,秋水便欠起身子,拽了一下開關線,咔嚓一聲,燈泡亮了,一個亮在頭頂,一個亮在玻璃窗里,而玻璃窗里也映照著秋水的臉,蒼白的、疲倦的臉上,嘴唇在不停地顫抖著。很害怕,又很無措,手上的單子變成了通知死亡的黑白無常,讓她不敢面對——這怎么可能呢?怎么是這樣啊!
抬眼間,秋水在玻璃窗里看到了哥哥,他的影子如往常一樣和她并排坐在桌前,手里拿著《今古傳奇》雜志,另一只手捂在胸口,嘴唇翕動著,好似在說胸口痛,背也痛——好痛啊!哥哥身上穿的黑襯衫,是他到秋水小店里和他最后一次見面穿的那件。那天,他像是有喜事要發生,理了發,剃了須,從頭到腳一身新地出現在秋水的小店里。他脖子上還系了一條藍色領帶,挺括的西裝褲下是一雙锃亮的皮鞋。如此一裝扮,人頓時挺拔多了,精神奕奕的,還很帥氣。將一籃子雞蛋放下,他坐在凳子上,輕聲關照秋水別忘了拿回去。秋水看著,歡喜道:哥哥,你這是要去約會啊?看你精神得!
反正相親也從沒見他這么精神,所以,秋水見他如此精神,便猜測他大概是有了心儀的對象。哥哥對此不肯定也不否定,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手伸過來,跟秋水要了一包香煙并立即抽出一根點上吸起來。他愛抽煙,一般秋水會主動從櫥窗里拿出一盒煙丟給他。以前拿了煙他會迅速離開,不想站在小店里耽擱秋水做生意。那天他嘴巴上抽著煙,心事也就來了,落在街上的眼睛里生起憂傷,眉頭也緊蹙著,似在思考著什么,又似在猶豫著什么,幾次欲言又止。秋水禁不住又擔心起來,走過去問道:哥哥,你有心事?啊,沒,沒有啊!他故作輕松地一笑,順勢站起來,捏著煙頭,嘴巴里說道,我走了。秋水見他如此慌亂,一時心急,啥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拿眼睛跟著背影出了店門。突然,心事重重的背影停頓住,并轉過了身子,眼睛落在秋水臉上深深地看了一眼,繼而又微笑著返回來,揚起手掌,在秋水的頭頂輕輕地拍了一下,嘴巴上再次說道:我走了啊。這一聲“走了”,明顯是滯重的,告別的意味深重。在短短的時間里連續說了兩遍“走了”,秋水心里很不舒服。在燈盞窩,是很忌諱“走”這個字的,像父親去世,人們奔走相告的就是:哎呀,秋水的父親走了,快去送送啊!
后來,每每回想起這最后一次見面,秋水的心里就會咯噔一下,責怪自己當時太疏忽,既然看出不對,就應該拉哥哥留下來——原來他來道別之后,直接就去了汽車站,從汽車站坐車又去了火車站,再坐上火車去了煤礦!
秋水再次將眼睛看向手中的單子,這次,她看到了上面的日期。手指落在日期上扒拉著,這日期正是哥哥一身新衣到店里告別的前幾天——也就是說,哥哥從醫院里拿到了診斷書,并不打算將病情告訴家人,而是痛下決心要去下井……下井多不安全,父親從來不主張他去。父親早就說過,這不是人干的活,你們說哪個礦不吃人?而哥哥偏偏拖著病體去了……秋水一悸,渾身起滿雞皮疙瘩,隨即又打了一個寒戰,哥哥莫不是故意去找死的?繼而又想到,哥哥那天從店里出去,一走進大街,人海茫茫中,眨眼就不見了,惹得她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時她心里一慌,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似哥哥瞬間消失了!
傻哥哥啊!傻哥哥——
值得慶幸的是,父親沒有打開抽屜,也就沒有看到這張單子。他倘若看到單子,該如何承受喲!不僅要再次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更要面對哥哥患了絕癥卻又去下井,要為二老掙點養老金的孝心所帶來的愧疚與自責,父親是要崩潰的——一想到這里,秋水又猛地盯著單子細瞅起來,她神思恍惚地走進哥哥的心里,慢慢體會他拿到生死判決書時思想是怎么斗爭的,他,他莫非真是有意要死在井里?反正肺癌活不了,不如到井里去,就當是盡孝吧……不,不,不是這樣的,哥哥不會這么做的,秋水頓覺手中的單子像石頭般沉重,耳邊,又響起人們七嘴八舌的聲音,秋水那房子啊,就是她哥哥的命換來的!
面對死亡,其實大家都懂得一個無法粉飾的殘忍真相,不管是誰死亡,悲痛都會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變淡,淡成遠方的山影,雖然悲痛一直在,但已經隔著云霧,看得見摸不著,悲痛也就會在各種生活的繁瑣中不再深刻,乃至,成了一個習慣,想起這個人更多的是遺憾和感嘆卻并不怎么悲傷!這么說,并不是說人的無情,而是人們就是需要這樣“無情”的延續,畢竟活著的人還要生活,哪怕是一地雞毛的生活,慘痛無邊的生活!這也就是父親失去兒子之后,對待生活的態度,他把這份悲傷壓在心底,只允許自己看見,再懷著沉重的心情勇敢地面對嶄新的每一天,能做多少做多少,能愛多少就愛多少,也許還會將對兒子的遺憾增補到對秋水的愛里!
好在,父親永遠不知道哥哥的死亡真相……秋水看著桌面上的一堆紙條,原來手已經在無意識間,將單子撕碎了,一條一條,像一堆雪白的面條堆積著。顫抖的雙手將“面條”一一捧起來,再塞進嘴巴。她吃到了世間最苦澀的面條,胃部發出抗議,很快她就對著桌面干嘔了起來。眼淚順勢落下,大顆大顆地滴落著,但她沒有哭泣,只無聲地落著淚。
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從下午到晚上,秋水就坐在桌前,在極度的安靜中,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紊亂、不安——涼意襲來,秋深露重,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小鎖上。她學著父親的樣子,將手指放在小鎖上面摩挲著,上一遍,下一遍,左一遍,右一遍。然后,又是上一遍,下一遍,左一遍,右一遍。把鎖給摸熱了,摸到沸騰了,手指被燙了回來。重重地嘆息一聲,她轉身默默地出去了。她直接走進廚房,下了一大碗酸湯面。這一碗面,秋水放了大量的辣椒和酸菜,一邊吃一邊流淚一邊擤鼻涕,很是狼狽,淚水和在面條里吸進嘴巴,又咽進肚子。吃完面條,她走進臥房,和衣躺在床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她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無力!眼睛雖然閉著,但睫毛還在顫動,可見要想入睡還是困難的。
8
第二天,被秋水通知來簽租賃合同的小美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是一個像極了年輕時的大美的女人。小美居然還找到了大美穿過的藍花布斜襟衣衫穿在身上,臉上也沒有了粉黛,素顏的皮膚完全遺傳了大美的白皙和純凈。小美把頭發隨意地束在腦后,樸素又明艷。她站在雞冠花前笑的樣子,令秋水有些恍惚,分不清那是大美還是小美,只覺笑得很好看!欣慰地一笑,秋水夸贊道:小美,你長得真像你媽媽呀。
接著,又道:你咋穿你媽媽的舊衣裳呀?
嘻嘻,小美笑著,雙手抱住秋水的胳膊,道:姨,我就是要給你看看嘛,我這個樣子拍視頻可以了吧?我可是認真的,今后我要在這種菜、做飯,好好來說說鄉愁哈——你可要關注我哦!
秋水看著小美點頭應允,眼睛落在窗戶上,想起了昨晚的夢。昨晚,她還是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醒之后,她將臉轉到右邊,盯著窗口看。在夢里,她看到哥哥穿著一件綠背心從天花板上跳了下來,并蹲在窗臺上朝她笑了好久,然后,就揮手道別:我走了,投胎轉世去嘍——他眨眼就不見了,會輕功一般,跳躍而來,又一躍而去,似一陣風。秋水久久地看著窗口,熱淚又開始流淌,繼而,她又含著眼淚微笑了起來。淡色布簾密密地拉著,表明了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但她堅信哥哥的這次告別是為了新生,欣慰中,她便決定將房子租給小美,也許,這也是哥哥所期望看到的吧,他會把小美當大美看的吧……
總之,今天的秋水像換了一個人,溫和且慈愛。帶著小美進了屋,有關租賃的事宜都是小美說話,她配合,租金多少似乎已經不重要了。合同也是小美提前準備好的,當小美一條一條念完,她就在甲方那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一刻,她沒有感到沉重也沒有覺得輕松,心里很平靜。然后,她看著花格窗對小美說道:這些窗呢,都是我父親自己做的,能不換就不要換了……還有,那張雕花圓桌、那張五斗櫥,也都是我父親拿鐵木制作的,耐用的,你要是用不到,就放到我哥哥的房間里啊……
不不不,我都要——不待秋水說完,小美斬釘截鐵地表態道:姨,我看中的就是這些呀,又農村,又鄉情,還跟別人不一樣,這世上,哪里還有爺爺這樣的好木匠呀?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樣子,我喜歡!我的視頻保證能火!爽朗一笑,小美伸出雙手握住了秋水的手,意思是“相信我”,也可以理解為“合作愉快”。那雙手上,之前涂抹的紫葡萄一樣的指甲油洗掉了,指甲也剪短了,一副要干活的樣子。
我已經想好了,這里以后就叫“別院”,我要在木槿花上掛一個木牌子,講好“別院”的生活故事。小美捋著額前的碎發再次說道。陽光打在她的臉上,那面容跟背后的雞冠花一樣明艷。秋水便將大門的鑰匙交給了小美,順便還握了一下她的手,這雙手,讓她滿意,有肉,也很有勁道。她拎著包離開時,小美已經成了別院的主人。小美在后面喊著:姨,隨時回來拿菜喲。秋水揮了揮手,但沒有回頭。她認定這不是告別,因為屋子里還會亮起溫暖的燈光。她把車開出不久,前面出現了一個岔路口,一條直接下山,一條會繞一段,經過大美家。秋水決定右轉去看看大美。哥哥如此珍愛著她的照片,如此喜歡她,就當是替哥哥去看一眼吧。對于他倆是情人,還是只是哥哥暗戀大美,愛與不愛,秋水不打算多想了——哎,人死不能復生呀!
一輛白色面包車跟她會車而過,駕駛員這邊的車窗是開著的,開車人正在美滋滋地哼著小曲兒。他就是小美的老公胡成兵,開車正趕往“別院”去幫忙。小美留下來,一家團圓,樂得他是無以言表。風吹起他額前的頭發,倒也有點帥氣。秋水抿嘴笑笑,繼續開,很快就到了大美家的洋樓邊。洋樓的外墻貼了棗紅色的磚,頂上蓋的是藍色琉璃瓦,門口站著兩根白色羅馬柱,二樓有咖啡色鋁合金封閉的大陽臺,真不愧是燈盞窩最漂亮的樓!秋水剛在路邊停下,就聽到屋里傳來吵鬧聲,男人在吼,女人也在哭罵,雞飛狗跳的。很快,滿頭白發、身形瘦弱的鄒哥氣沖沖地出來了,他的嘴巴還在喊著:你不賤,不賤你跑那么久干啥了,你不就是沒人要的破鞋?一只鞋子哐當一聲砸在他的背上,大美披散著頭發追了出來,嘴巴上也在不依不饒地說著:你敢罵我破鞋,當年不是你油嘴滑舌把我騙來,我會跟你?我告訴你不是沒有人喜歡我,喜歡我的人多了!你就是個騙子!騙子!
就在大美撕心裂肺地喊著憋屈時,淚水洶涌的眼睛里出現了坐在車里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秋水,一怔,她立馬抬手抹眼淚,并朝秋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胖到不成型的身子如油桶杵著,以前真看不出她個子有這么大!她眼睛浮腫,脖子縮在松弛的毛衣領口里,胸脯、肚子、屁股膨脹得無法無天了,成了連綿著的三座山巒。一只腳上穿著拖鞋,一只腳上只有襪子,頭發越理越亂,像搭在繩子上的亂麻,打了一層結。笑過,她便轉身朝屋里走了去,像一只大企鵝,一搖一晃著,一搖一晃著,有點老態龍鐘了——看來照片上的大美,早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