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白云
奶瓶里的酸奶,任你怎么吸
也吸不干凈
豆子里有一種烈豆,任你怎么煮
也煮不爛
更不用提當你老了,愧對
甘蔗、牛排
但你見過入夜時分的白云
在你眼中,那是最白的白云
甚至,冬日的夜空
也有如此奇觀——像白晝
意猶未盡
浩瀚夜空,白云緩緩漂移
寂然無聲,有如莊嚴法相
來去無意,從不守護什么
從不負載任何厚望
大地上已是晦暝時刻
白云,并不與此同步
不是省悟姍姍來遲
不是塵煙化為良藥
是你抬頭時,一切不言自明
顯示夜空遼闊的,是星星、是月亮
有時是這夜幕中的白云,浩浩蕩蕩
像要陪夜行人再走一程
從前,我對我的孩子說
從一棵樹上看到一只螞蟻
就會發現一隊螞蟻
綿綿春雨中,在路邊看到一只蝸牛
就會看到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夜幕下,在僻靜小巷看到一只狗
就會看到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像課堂上老師一發問
學童們舉手搶答
從一棵樹上發現一只蟬蛻,也會發現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不同的是,它們一動不動
再也不能交換位置
因為一動不動,這一只和另一只
就變得一模一樣
你不愿意你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和那些蟬蛻一樣
所以,你還是應該為自己的發現
感到高興
你看到的是它們而不是你自己
夢中的底氣
在夢中,我又走在去往外婆家的河堤上
幾個孩子擋住了我的去路
眼見他們又要使壞,我突然大喝一聲
高聲喊出自己的名字
霎時,他們作鳥獸散
好像嘗到了什么叫如雷貫耳
而并非聽到了什么如雷貫耳的名字
這個夢我記得清清楚楚
感覺夢中喊得格外有力
醒來后,我覺得
夢中的我,還是太低估他們了
正如不做夢時的我,常常低估了自己
三種形象
布萊希特寫過惡魔的面具
涂著金漆的一件日本雕刻
那面具上青筋暴露——
“表明作惡的壓力是多么大”
但愿如此吧
我從《晉書》上讀到
一位士人朗朗如日月入懷,他人視之
就像走進宗廟,只看到禮器與樂器
另有一人,予人觀感截然不同
如同走進兵器庫,但見矛戟在前
對前者,我會心懷敬意
對后者,我會敬而遠之
他神色凜然,不怒自威
只是,老邁如我者
連見到蘆葦中有鳥驚飛
也會膽怯
永恒的隔絕
一位老人離群索居
在寒帶的海邊漁獵為生
終日陪伴他的唯有一只狗
直到有一天,老人先是吹口哨
跟它打招呼,然后一遍遍
呼喊那狗的名字:“圖西、圖西、圖西”
沒有應答,他四處搜尋
最后看到的是圖西的遺體
不難猜測,那狗知道大限已至
羞于死在他跟前
所以遠遠避開他,獨自死去
老人將它安葬在林中
那只狗十四歲了
我記住了那狗的名字:圖西
我好奇老人的名字是什么
在那部紀錄片里,他始終孤身一人
沒有誰喊過他,他的名字
直到片尾字幕中才出現
記住圖西更容易,老人呼喚它的時候
我也不禁模仿起他呼喚的聲音
好像它也是我可以召之即來的
但它永遠叫不出人的名字
發不出人的聲音
(如果它們中有誰能夠開口說話
那么人就會跪倒在它面前
那震驚,會讓人徹底失語)
這永恒的隔絕,一如人類
永無可能發明一種語言
讓生者與死者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