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作,其早期散文小品已顯露出自然意識的萌芽。90年代以來,他持續深耕于生態文學領域,創作出版了《遙遠的虎嘯》《萬物筆記》《大地倫理》《相信自然》等作品。他在林業部門任職數十年,其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皆行履于東北的山林中,這“使他的視野從未離開大自然,使他對森林、大地有完整的生態認知,使他對現代生態學知識有所涉獵,也使他對生態問題的觀察遠勝他人”。①他以宏闊的生態視野觀照自然萬物,在創作中表達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入思考。認為,“生態文學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它除了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是怎樣的'之外,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即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怎樣的'”。②以此為出發點,他在作品中強調人對自然的尊重,凸顯人的責任與擔當。其近作《看得見的東北》將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帶入到對東北林區生態的考察書寫中。作品剝離了大眾熟知的工業符號和市井喧囂,聚焦被“遺忘\"與“忽略\"的林區,書寫著“林區的歷史與文化,林區的榮耀與輝煌,林區的困惑與迷茫,林區的溫情與悲歌,林區的變革與新生”。①李青松以腳步丈量大興安嶺的土地,以目光輕撫哈拉哈河的柔波,將東北林區的呼吸與脈動凝結為19個章節的生態書寫,以兼具生態視野與人文情懷的文學筆觸,實現了對東北林區的生態叩問與精神觀照。
一、看見山林之美:以自然為主體的東北生態書寫
東北地域文化的獨特性,植根于其雄渾遼闊的自然地理特征。連綿起伏的山巒和松濤翻涌的林海,構成了東北林區自然景觀的底色和基調。李青松從博物學視角對東北林區的自然生態進行系統性梳理,將動植物、地理景觀與生態鏈的細節納入文學框架,形成了科學性與文學性交織的生態檔案。
在《看得見的東北》中,李青松對東北林區動植物的體貌特點、自然習性有著極其生動細致的描摹,以充滿律動的生命景象勾勒出東北山林的動態畫卷。《哈拉哈河》一章中,作家書寫了哈拉哈河兩岸生機勃勃的動物生態。從性情溫和、叫聲如金屬響器的花尾榛雞,到一巴掌能把人拍暈的黑熊,到擁有飄飄然的漂亮尾巴如同拖著一朵云在林間竄來竄去的松鼠,再到甩一下尾巴便能將漁船掀翻的哲羅魚,作家的文字猶如移動的鏡頭,鮮活逼真地記錄了山野林區的生命景象。他時而將“鏡頭\"推近,以精致的特寫勾勒小生靈們的動作聲響;時而將“鏡頭\"拉遠,以航拍視角俯察哈拉哈河之洶涌和兩岸山林之壯美。隨著文學鏡頭的推拉搖移,一幅自在翩然的動態生命畫卷徐徐鋪展開來,森林的靜與肅反襯動物的活與喧。讀其文字仿佛置身于山林之間,靜享視覺與聽覺的盛宴。
在真實記錄自然景象的同時,李青松還運用極具知識密度的博物敘事,深度呈現動植物的生長環境和生物習性。與百科全書詳盡而基礎的理性解說不同,李青松對自然生物的文學捕捉更具文人的敏銳覺察和生命情懷。他在《大馬哈魚》一章中記述了大馬哈魚洄游之路的危險與艱辛,感慨這場為了繁衍而進行的不可思議的壯舉。他在《大興安嶺筆記》中暗自疑惑:“蘑菇為何就喜歡雷聲呢?沒有雷聲的季節,它是怎樣蟄伏在大地里的?是怎樣積累自己的能量的?蚯蚓是它的同伴嗎?”他在《哈拉哈河》中驚嘆于大自然驚人的自我恢復能力,述說了沉默的哈拉哈河和兩岸森林系統為平衡生態所貢獻的力量。在對自然進行觀察了解的過程中,李青松始終保持其作為旁觀者的視角。他滿懷深情地凝望自然,悉心勾勒它的美,又不無節制地表達著自己內心的好奇與想象。面對自然中種種奇異景象,他在驚異之余卻依然保持孩童般的謙遜和探索欲,警惕對自然進行人類中心主義式的道德評判,力求在文字中讓森林中的每一種生物、每一塊土地都展現出生命本身的自在之美。
這種以自然為主體的生態意識深深地滲人李青松的生態文學創作中。他并沒有孤立地描寫自然風物,而是將其置于歷史文明和生態系統的關系網絡中。他在創作中有意打破線性敘事,通過博物細節的跨時空關聯,構建起地質時間與人類時間的對話。在《哈拉哈河》中,李青松以哈拉哈河為地域載體,將時間線延伸至百萬年前火山噴發河道形成之時,試圖在時間長河中找尋其綿延更迭的印記。在歷史的洪流中,哈拉哈河始終以亙古未變的濤聲見證著人類文明的嬉變:13世紀,成吉思汗率領蒙古鐵騎,將游牧文明的疆域版圖鐫刻在河岸的礫石之上;20世紀初期的日俄戰場上,近代工業文明的炮火在大河兩岸投下可怖的戰爭剪影;新中國成立后的建設浪潮中,林區工人喧天的號子聲和紅松倒伏的轟鳴,共同構成社會主義工業化進程的交響。無論是馬背上征服亞歐大陸的草原霸主,還是以漁獵為生的擺渡人,抑或用血肉之軀丈量歷史經緯的建設者,在河流以萬年計的地質紀年尺度上,這些人類文明進程中的風風雨雨,終究不過是微風拂過水面泛起的幾朵浪花而已。李青松以哈拉哈河為代表,書寫的是整個地球自然生態系統的強大與穩定,它沉默無聲地奔流,周而復始地循環,見證了這片土地之上人類文明的輝煌與落寞,亦無懼于人類武器和工具的征服與破壞。只要擁有充足的時間,它就可以憑借自身強大的力量完成自我修復。從這一點來說,哈拉哈河正是地球上整個自然生態系統的真實寫照與縮影。
作家宏闊的生態學視角由此彰顯。李青松通過別具地域特色的東北林區生態的描摹,表達的是對以森林為代表的整個地球生態系統的崇拜與敬畏。在生態哲學認識論中,“世界是一個相互關聯的系統,一個生生不息運轉著的過程,一個生機盎然的復雜的活體”。①地球上的生物體與其環境是一個擁有不同層級的有機整體,物種的多樣性以及不同物種之間的復雜關系構成了生態世界的平衡與穩定。李青松從生態整體論的視角出發,將地球生態系統視為一個有機整體,一個“活物”,它在不斷地平衡著各類尺度,如水源的豐欠、土壤的酸堿肥瘠和空間的盈虧等等,而維系這種平衡主要依靠的就是多樣性的物種和自然環境之間復雜而巧妙的配合。因此,在對自然價值進行探討時,作家并不局限于它在人類文明歷史以及生產生活中發揮的作用,而是更多聚焦于其潛藏的內在價值,也就是它在整個生態系統中所扮演的角色。在李青松看來,生態世界里沒有“廢物”,即使再微小腐朽破敗的生物在自然生態系統中也自有其用處。在《哈拉哈河》中,他寫到了森林群落里生物群體之間的相互關聯,它們既相互依賴又相互制約,即便是那些再無任何使用價值的枯樹也不是廢物,“正因為有枯朽老樹的存在,才意味著一方森林的生長有著不同尋常的歷史,才構成了完整的自然生態系統”。②在《紅松之美》中,他再次以枯樹為例,更加具體地闡釋了物種多樣性之于森林生態系統的重要性:枯樹的空洞是紫貂、青鼬、艾虎、松鼠、花鼠、灰鼠、鼯鼠等獸類和原生蜂蜜棲居的巢穴,是黑熊的冬眠之地,是虎、豹、猶的棲身之所,其衰枯的木制繁生的天牛幼蟲又成為森林衛士啄木鳥的美味佳肴。自然萬物之間相生相克、捕食與被捕食、寄生與被寄生,構成了一個穩定平衡的生態系統,“一片原始林就是一個世界”。③
對于李青松來說,生態學不僅是他的寫作視角,同時也是他理解和認識世界的方式,是他的世界觀。在《著得見的東北》中,他所書寫與呈現的不僅是人們眼中的山林風景之美,而且是山林本身作為自然之物的自在之美,是山林作為主體的內在價值。所謂“自在之美”,指的是事物本身的美,它不依賴于人主觀的價值判斷而存在。以往人們談到美,包括自然美在內,常常將其認定為一種人類主觀的感受和判斷,但是德國生態學者漢斯·薩克塞(Hans Sachsse)告訴我們:“美不僅僅是主觀的事物。美比人的存在更早。”他引用動物在求偶時的自我表現來證明美并非人類的專利,動物也有美的感受,無論我們看見與否,那些自然中的美的特征都是客觀存在的。同樣,無論我們看見與否,自然中的一切都擁有其內在價值。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類并非唯一的主體。以人為主體審度自然,便會看到自然為人類社會提供的價值,而以自然為主體,自然內在的價值與詩意才真正得以浮顯。
二、回望時代之象:歷史交錯中的林區記憶與精神圖景
《看得見的東北》不僅是一部東北林區的生態之書,更是一部黑土地的人文史詩。李青松在書寫東北林區深刻的生態意義同時,亦賦予其深厚的人文情懷與歷史積淀。通過對東北林區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的交織書寫,作者不僅展現了林區人與自然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同時也揭示了他們在時代變遷中的命運走向與精神圖景。
李青松在書寫自然的同時,也關注自然中生活、勞作的人。在他看來,生態文學不是只寫自然,而且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是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東北林區的歷史就是一部人與自然之間博弈和共生的微觀史詩。早年間,人們以采集和漁獵為生,依賴自然也敬畏自然。在《貢貂》《鯙魚圈》等章節中,作家生動再現了滿族獵人和錫伯族漁民在狩獵捕魚前的祭祀文化,人們在向自然索取時始終保持著對自然虔誠的敬畏之心,這是古老漁獵文化留下的人與自然之間原始而樸素的信仰。新中國成立后,木材生產是當時的頭號產業,東北林場成為祖國的木材倉庫,為各地建設貢獻了近10億立方米的木材。自那時起,蒸汽機車承載木材駛向全國,見證了東北為新中國建設而鑄就的“獨木撐天\"的輝煌。從森林鐵路的鋪設、維護、運行,到木材的砍伐、運輸,整個過程凝結了百萬林區人的心血付出。隨著伐木時代的到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及相處方式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是林區人的生活、情感始終都與自然緊密相聯。他們以伐木為業,以林海為家,更以林區人的身份為傲,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木頭決定林區人說話的底氣。”然而,森林資源并非取之不盡,面對天然林流失所帶來的諸多問題,人們逐漸認識到過度砍伐給生態造成的巨大損傷。20世紀末,國家下達“禁伐令”,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性采伐,就此宣告伐木時代的結束。林區人在經歷產業轉型的困惑與迷茫中,又開始探索和找尋與森林相處共生的新方式。
在對林區歷史過往回溯的過程中,李青松重點書寫了人與自然的共生之象。對于文明進程中由于人類過度捕撈、狩獵、砍伐給自然生態造成的損傷,作品也多有呈現。如在《魚圈》《貢貂》等篇章中,作者不無痛心地指出,魚和紫貂在東北林區的銷聲匿跡,正是由于人類無節制的索取造成的不可逆的生態損傷。但是,李青松并沒有一味地站在生態視角上去控訴和詰責人類中心主義的霸權行為,他在關注人類生產實踐給自然生態帶來變化的同時,更多地將筆墨聚焦于長久以來人與自然交往共生過程中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狀態。在人與自然組建的生態哲學關系中,自然是主體,人亦是主體。自然之美及其內在價值固然需要被看見,人的生活、人的文化、人的情感也同樣值得書寫與珍藏。
在《林老大話當年》《林區語言》《告別棚戶區》等篇目中,李青松通過實地走訪與考證,將那些深藏于林區歷史記憶里的時代過往真實再現于讀者面前。《哈拉哈河》描繪了森鐵修通前人力抬木、水運流送的勞動景象。伐木工人通過“抬木號子\"協調動作,聲震林海,展現出集體協作的力量。在《林區語言》中,李青松將正在走向消亡的林區語言一一登記造冊,其中既有日常伐木運輸過程中的必要步驟,如“下件子”“集材”“吊卯”,也有提醒伐木作業安全的“回頭棒子\"\"坐殿\"等,那些繁復的伐木經驗在日復一日的重復下濃縮成一個個簡略的詞語,看似粗糙,卻承載著長期生產實踐過程中凝結而成的集體智慧,更是一代林區人艱苦勞作的投影。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酒是極寒天氣里御寒的良方,也是人們勞作間隙的情感紐帶,《白酒一碗舒筋血》以林區獨特的酒文化,勾勒出林區人豪飲健談的性格和堅韌耐勞的品質。《告別棚戶區》通過老林區人的口述,于今昔對比中展現了林區居住環境的變化,也從側面書寫了一代林區人在惡劣環境下不畏艱苦、無私奉獻的精神。《林老大話當年》道出了林場工人為國伐木的深切的榮耀感與自豪感。所有這些講述,如同拼圖一般組合還原出一幅生機勃勃的時代精神圖景,而這幅圖景的構建離不開林區人在艱難困苦面前無私無畏、樂觀豁達的精神態度。林場的伐木工人來自五湖四海,但是在長期的集體協作中,他們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相似的集體性格和自我身份認同,這也是林區文化得以形成的基礎。在他們樸素的價值觀認同中,自己是林場的一部分,而林場是國家的建設支柱,他們砍倒的每一棵樹都與國家的建設緊密相聯,他們的自我價值也由此得以實現。正是這樣一種堅定的職業信念與擔當,支撐著這些血肉之軀數十年如一日艱苦卓絕的堅持與付出,進而鑄就了那個時代“獨木撐天\"的傳奇與輝煌。
然而,以生態損耗為代價成就的建設發展終究是無法持續的,“禁伐令”的實施宣告了伐木時代的終結,森林休養生息,林區人的生活也進人一個全新的階段。告別伐木時代后,林場工人該何去何從,他們又該如何面對自我身份的轉變和價值感的斷裂,這是每個林區人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人被裹挾其中卻無法立時追隨時代的腳步完成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認知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讓他們在面對改革與轉型時萌生出一種時代錯位感。在《老號森鐵》中,李青松以森鐵為線索,串聯起不同時期的森林記憶。記憶里冒著蒸汽的小火車在綠意涵涌的山林間駛過的場景,與眼前荒草連天、破舊不堪的景象交疊在一起,帶來一種直觀的視覺沖擊與劇烈的情感震蕩。曾經滿載著木材和歡聲笑語的小火車,如今只剩下一堆廢鐵殘骸,與它命運相同的還有那些閑置在角落里結滿蛛網的伐木工具。它們已然成為歷史的遺物。今天它們的存在更像是一個隱喻,象征著這片土地輝煌過后的落寞,也承載著那些與現實格格不入卻又無處安放的懷舊情緒。
李青松在多個篇章中以訪談的形式記錄了老林區人在告別伐木工作后內心的失落感和對森林的懷念。不同于年輕一代對新生活的適應與融入,老林區人感受到的更多是變化帶來的困惑與迷茫。他們在森林中工作生活了近半個世紀,他們的精神世界早已深深扎根于森林與土地的生存邏輯中。林區人長期以伐木為業,伐木不僅是其謀生的本領,更是其身份和自我價值的核心象征。他們用力量和汗水支撐起國家的建設,這種職業信仰曾賦予他們強烈的自豪感。然而隨著禁伐令的頒布實施,他們失去了謀生的方式,感覺“就像一個健康的人,一覺醒來,卻突然發現自己沒了雙腿”。①與此同時,家鄉也早已沒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空間,身份認同的缺失和價值感的斷裂讓他們深陷于迷茫之中,無論是家鄉還是林區都無法給予他們真正的歸屬感。正如作者在文中所寫:“林區不是他們的故鄉,但他們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斧鋸之聲中消逝的。當日漸殘破的森林拖著疲憊的影子退出他們的視線,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的根并不在這里,只是他們雜七雜八的口音中已帶有濃濃的松樹油子味。\"②
曾經輝煌的過往,如今已然化為沉寂,那些往昔的記憶也連同廢棄的車廂、破舊的站臺、生銹的伐木工具一起成為歷史遺物。如果不是文學將其及時地捕捉與打撈,再過數十年誰又能記起這一代林區人的命運悲歡?時代的巨輪駛過,只留下斑駁的轍痕,而這又何嘗不是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整個東北的境遇。
在《看得見的東北》中,我們不難讀出李青松對過往時代的追逝,以及對林區人命運轉折的悲憫之情。他深深地共情著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生命,包括生長于其中的自然與人。但是,李青松并未完全纏繞于人的境遇之中,生態學給予他宏闊的整體主義視角和歷時性視野。他將人的悲歡寓于生態書寫之中,于自然觀照中反觀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境況。自然之于人類,不僅僅是共生的環境,更如一面鏡子映照出眾生的悲喜。李青松在作品中寫道:“世界不是在某一時刻創造的,而是在可變的運動中慢慢創造出來的”;“時間則是在舍棄萬物的同時創造萬物”。④自然中的一切皆是在時間變化中造就而成的,自然的損傷需要時間來彌合,而人類在文明進程中的精神之殤亦需要這樣一個自我修復的過程。面對變遷,或許我們更應該去向自然尋求啟示。
三、謀求共生之道: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與重建
告別了伐木時代之后,該怎樣重新認識自然,該怎樣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李青松在《看得見的東北》中探索和思考的問題。在作品中,作家通過東北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的交織書寫,表達了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與構想。
作家對東北山林自然生態的描摹和林區人精神品格、文化形態的書寫,形成了一種巧妙的互文。“高大,偉岸,通直,不畏風雪和嚴寒\"的紅松,掩映著林場工人堅韌耐勞、昂揚向上的精神品格;在火山巖的廢墟里蓬勃生長出來的紅柳和白樺,仿佛暗示著傳統漁獵農耕文化在轉型過程中強大的再生能力;大馬哈魚不遠萬里的悲壯洄游,以及以黑嘎爹為代表的赫哲族漁民對傳統漁獵文化的執著堅守,又形成了某種奇妙的隱喻。在李青松的筆下,自然生態與人類的精神、文化之間似乎保有一種神奇而又深入的聯結,也許是腳下的黑土地給予他們共同的生命基因。但是從根本上來說,人與自然本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統一體。生態哲人認為,“世界的存在是一個由人、人類社會、自然界組成的有機整體,一個復合的生態系統”。①人生活在自然之中,是自然機體中的一部分,“人類社會也只能是建立在一定自然環境中的社會,人與自然之間其實并沒有截然的界限”。②正是人與自然之間互相影響、互相塑造,共同造就了東北獨特的生態世界與人文景觀。
這種生態整體論的視角始終貫穿于李青松的創作之中。一方面,他關注物種多樣性之于森林生態系統運行的重要性,珍視自然中的每一個生命體;另一方面,他也將人與自然關系納人生態整體論的視野之中。在對歷史的回眸與梳理中,他既書寫了早年間人與自然共生共存的原始景象,也關注到封建王權統治下東北水系被納人權力網絡中的政治屬性,還清醒地覺察到工業時代到來后人類中心主義和工具理性給自然帶來的損傷。在這個過程中,自然一直為人類所利用,而人類的社會文化、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也同樣為自然所塑造。森林中奔跑跳躍的紫貂,因其皮毛“色澤華美,柔軟輕暖,拂面如焰”③成為獵人追逐的對象,進而衍生出滿族獵人狩獵時獨特的捕貂文化,以及清朝作為王權象征的“貢貂\"制度。參天而立的紅松、白樺,因其高大通直、加工性能良好,成為工業時代基礎建設的原材料,也由此塑造了20世紀下半葉的東北林區文化,以及百萬林業職工以伐木為業的生產生活方式。所有這些,都印證了人與自然互為主體。我們常說自然是人的環境,人是主體,但其實,對于自然界中的其他存在物來說,人也是它們的環境,它們才是主體。所謂“人類中心”,不過是工業時代中人類在工具和機械的加持下所產生的幻覺而已。人類固然可以依靠工具和蠻力短暫地馴服自然,讓它服從于人的支配并淪為人類文明發展的工具,但在此過程中,自然所承受的一切也必然會反噬于人類,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而這似乎正在逐漸成為現實:大量野生物種瀕臨滅絕,山洪泥石流頻頻發生,全球氣候變暖…人的生活環境已經在悄然發生著改變。與此同時,人的精神世界也面臨著被異化的危機。在工具理性的輻射下,不僅自然淪為人類社會發展的工具,人類自身也成為了工具。人的存在就如同機械上的軸承、斧頭上的利刃,他們對自己的行為缺乏辨別與思考的能力,也無法看到人類利益以外的世界。
現代工業進程割裂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損傷了人類生存的外部自然環境,也扭曲了人內在的自然天性,從而造成了自然界與人類精神世界的雙重危機。在《大馬哈魚》一章中,赫哲族漁民黑嘎爹因為無法適應新居和現代化的生活方式而無精打采、一病不起,無奈之下,村主任只好又讓村民用門板將其抬回江邊的撮羅子,結果他的病竟然神奇地痊愈了。黑嘎爹的“病\"因遠離自然而起,又因回歸自然而消除,這或許也是現代化進程中人類的普遍現狀。當今時代,人們被隔絕在一座座由鋼筋水泥鑄起的圍城之中,在遠離作為生存環境的自然界的同時,也被剝奪了內在的自然天性。然而,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不過只是近兩三百年的事情,在此之前的上百萬年間,人類都是在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中謀求生存之道,對自然的依賴與崇拜早已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印刻在人類的基因中。對于自然,人始終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渴望與親近之感。也正因為如此,直到今天人們仍將自然視為家園般存在,渴望在鄉野田園中獲得詩意的棲居。
只有跳出人類中心主義的工具理性思維,人類才能真正地看到自然。也只有在告別伐木時代之后,人們才會認識到自己給森林生態系統造成的傷害。人與自然本就是一個有機整體,之所以會出現錯置,就是因為在人類的實踐活動中這個統一體常常被割裂、被對立。在《林老大話當年》中,林場職工在訪談中訴說了當年林區工人的榮耀,也道出了伐木時代過后林區的寂寥:“林子沒了,野生動物也就沒了,就連犯子、野豬也很少見到了。”①直到這時,人們才真正意識到,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互利共生的,生命的原則是和諧,而不是征服、不是掠奪,更不是殺戮。
告別了伐木時代之后,該怎樣重新認識自然,以及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李青松試圖在他的創作中給出問題的答案。他以廣闊的生態視野告訴讀者,認識自然,就是看見自然的自在之美,就是深刻理解自然之物之于生態系統的內在價值。與此同時,他也沒有忽略人的存在和人的價值。人與自然互為主體,人類不該以自我為中心將自然工具化,但是也不能完全以自然為中心,徹底否定人的實踐活動,抹殺人的價值。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既要維護地球生態系統的生機與活力,同時也要關注人的需求和人的境遇。人與自然互利共生,這才是具有可持續性的發展方式。
在《大馬哈魚》《魚圈》《老號森鐵》等篇目中,李青松書寫了林區人在林區改革過程中所作的積極嘗試:老一代伐木工人轉型成為護林人,年輕一代的林區人則乘著懷舊經濟和傳承傳統文化的東風開展民俗旅游、森林旅游。赫哲族青年黑嘎和冬妮婭在黑嘎爹的撮羅子旁,開了一家\"撮羅子江魚館”,他們采集野生藍莓釀制藍莓酒,養土蜂割蜂蜜,開墾菜園自產自用,還將自制的藍莓酒、土蜂蜜和手工縫制的魚皮制品放在網上售賣,古老的農耕漁獵文化在年輕一代赫哲族人的手中得以接續,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黑嘎和冬妮婭的故事不僅承載了作家對林區新生活的浪漫想象,同時也是現實中留守東北的新一代林區人的真實寫照。2011年,北極村成立旅游公司,所有的漁民都成為公司職工;而在距北極村1700多公里外的長白山林區,曾經滿載木材的老號蒸汽機車則在經過改裝后化身成森林旅游的交通工具,吞云吐霧穿行于山林之間。在經歷了命運的轉折與價值感斷裂的陣痛后,林區人又在廢墟之上崛地而起,奮力實現文化的重啟與新生。
與此同時,在休養生息的禁伐政策之下,森林生態系統也在逐漸恢復,森林的野生動物日益增多,曾經殘破的森林正在愈合,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漸漸回歸原初的模樣。在《大興安嶺筆記》中,作家將大興安嶺卓爾大峽谷的民俗旅游和生態養殖勾勒成一幅絕美畫境:在“舉目滿眼綠,移步全是景\"的山林間,野生的馬鹿、孢子和人工飼養的牛群相伴相隨,家豬和野豬“自由戀愛”,人的生活仿佛一幅綠意盎然的畫卷,人與自然復歸為和諧的統一體。這正印證了懷特海的有機過程哲學觀點:“要在個體有機發展的同時進化出一個有利的環境,最簡單的方法之一就是,每一個有機體對環境的影響都應當有利于其他同類有機體的持續。\"這也正是奧爾多·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倫理觀:“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②人與自然只有在互利共生的關系中,才能讓我們身處的世界日趨完善。
或許一切正如作者所言:“人類的智慧可以解決人類的智慧所引發的任何問題。\"③東北林區的轉型依靠的就是“轉化\"的智慧。通過轉化,將古老和陳舊變為陌生與新奇,古老的文化和陳舊的記憶借此得以重生。在“蘑菇圈”一節中,李青松曾贊嘆蘑菇在森林生態系統中強大的轉化作用:“當腐敗之物行將瓦解的時候,蘑菇將一切消極的能量迅速轉化,靠自身的內聚和吐納,建立起生態系統中新的法則、新的秩序。”④恰如蘑菇從腐敗生物體上創造的傳奇,林區人也依靠智慧的力量讓走向沒落的傳統文化和行將消失的林區記憶煥發出新的生機。人與自然再次形成絕妙的互文。如果說森林生態的恢復依靠的是其自身強大的“吐故納新\"的轉化能力,那么東北林區文化的重生所憑借的則是人類不竭的智慧和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
結語
李青松將生態整體主義視角灌注于文學書寫中,為讀者呈現了一個兼具生態視野與人文情懷的東北敘事。作家以生態視野觀照世間萬物,通過富于科學密度的博物書寫,呈現東北林區生態的自在之美,發掘自然之于生態系統的內在價值。與此同時,作家在對人與自然共生之象的歷史回眸中聚焦人的境遇,記錄時代輝煌下東北林區生機勃勃的生活文化景象,敘寫改革洪流中一代林區人的困惑與迷茫。李青松深深共情于這片土地之上的每一個生命,他對自然與人的觀照始終在歷史的、整體性的關系網絡中,試圖展現事物存在發展的內在邏輯與外在關聯,尋求人與自然的互利共生。李青松以文學為鏡,映照出黑土地下涌動的生態自覺和精神力量。翻開作品,我們看見的不僅是東北,更是被現代性割裂后走向彌合的人與自然之魂。
責任編輯:胡穎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