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是生態文學創作領域當之無愧的“悍將”和“斗士”。他始終以赤誠的熱情想象和建構著他的審美城邦,如同古典的隱士與俠客唯美浪漫地耕耘著靈動詩意的“民間\"辭章。他傲然頑強地抵抗著“現代\"的喧囂蕪雜,“前現代美學\"的歷史、風物與文明滋養鑄就其獨特的文化血脈和精神氣韻。作為英勇無畏的大地和自然之子,李青松俊逸雋永卻不失優雅地在筆端和紙上盡情點燃他的思想之光和心靈焰火:《北京的山》以呈現山水的自然魅力和生命玄奧為端的,蘊藉著生命共同體的生態文明哲思;《塞罕壩時間》深情滿懷地追憶塞罕壩由蒼茫貧瘠的荒原到綠意盎然林海的蛻變簡史,啟示著“天人合一\"的亙古真理;《萬物筆記》微言大義地書寫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的“大地倫理”;《相信自然》充盈著生命的堅韌與人性的審視,揭示了時間延續中“自然即是一切\"的生存法則。李青松于2025年出版的新作《看得見的東北》,既是他生態行旅中不乏圣潔光輝的“風景”,亦是磅礴壯闊的地方志和尋根書。他仰望著飛鳥游魚和麋鹿騰踔,以及菁叢深邃而幽溪潺湲的北中國,使難以盡數的林中精靈幻化成詞語的羽翼飛翔于蒼穹之上。夏花的絢爛、秋葉的靜美及至眾生的悲喜哀愁,皆在他對美的尋覓中得到歸宿。李青松以“看得見”的方式抵達了我們如此熟稔卻又些許陌生的“東北”。他在北方林區大地的“春嵐”與“冬冥\"中遣綣著悠遠綿長的遐思,傾注生命靈魂俯察宇宙天地的“道法\"和“自然”。
一、“親生命性\"與博物的星空
古往今來,無數哲人都對自然情有獨鐘,他們的真知灼見無疑成為工業時代人類中心主義者的警世恒言。朗吉弩斯(Lucius Longinus)直言,從生命一開始,大自然就向人類心靈灌注進去一種不可克服的永恒的愛;張載秉持“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西銘》)的理念;培根(Francis Bacon)認定人是自然的仆役和解釋者;布賴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啟迪人們到廣闊的天地中去玲聽大自然的教誨;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告誡,只有服從大自然,才能戰勝大自然;雨果(Victor Hugo)坦言,大自然是善良的慈母,同時也是冷酷的屠夫。社會生物學巨擘愛德華·威爾遜(EdwardO.Wilson)則認為,人類潛意識中與生俱來帶著對自然和生命形式關切的本性,這種鑲嵌內植于心靈深處的傾向支撐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甚至與人們孤獨、等待、焦慮和失望的心緒休戚相關。①據此,威爾遜集畢生之力從生物進化視角重新理解人類文明,堅信野性的自然與人性之間具有親緣性,原始人類對自然的敬畏與崇拜正是其渴求生命的重要文化表征。現代生態學使人類突破既有理性的禁錮而獲得嶄新的生命體悟方式,人們對其他生命有機體的理解意味著對自身價值的深刻認知。在《博物學家之路》中,威爾遜堅信自然凌駕在人類之上,是所有存在之物的隱喻女神。他指明:“我們相信自然女神會引導我們從黑暗走向光明。她給予那些追隨者在所有信仰中的最高承諾:賦予這個星球上的自然以永恒,而我們作為一個物種,也終將獲得永恒。”②因此,對大自然的博愛便構成了威爾遜安如磐石的信仰。
李青松擁有著威爾遜式的自然之愛,《看得見的東北》充滿著對自然和生命的禮贊。他以“采物比興\"\"感物言志\"的“親生命性\"方式凝眸東北大地,在“瞻萬物而思紛”“詩緣情而綺靡\"的主體性感知中書寫著汪洋恣肆的博物詩學,那些深藏于時間深處的遠山河流、歷史風情和夢想傳奇帶著久違的情義如約而至。于是,他在崇山峻嶺和蓊郁蔥蘢的林間行走,動物和植物的王國賦予其“謫仙人\"的豪放恣意,胸中海納百川的“山河之氣\"縹緲自在而無限美好,“還鄉”的夢境與記憶的“眾妙之門\"就這樣乘風而來。那是被冬雪覆蓋黑暗吞噬了輝煌的老號森鐵,清澈平緩而沉默不語的哈拉哈河,“曰歸曰歸,歲亦莫止\"的鯉魚圈,生于江河、長于海洋的大馬哈魚,沙棘叢生、荊花綻放的阿爾山脈,行將消逝的黑熊和貢貂,“山為錦屏何須畫,水作琴聲不用弦\"的綽爾大峽谷,以及不畏風雪酷寒的紅松等。煥發著勃勃生機的原始古樸自然之景,曾孕育著林區人的夢想與榮光。李青松撫今追昔,在微風明月、松濤清泉、苔蘚云朵和蜂飛蝶舞中重溫記憶深處的林區——那個令他魂牽夢縈卻又唏噓慨嘆的精神故地。
《看得見的東北》搖曳著溫婉凄楚的光暈。李青松并非拘囿于文學地理學和歷史懷想的意義上遙望東北,他心弛神往的是行將被人遺忘的東北林區,那里的煙火聲色、古道夕陽、西風晚霞與陳年舊事無不令他魂牽夢縈。李青松所著意的“東北\"既不是“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寒意襲襲,亦不是“烏拉古戰場,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的悲泣,而是伐木“狂歡\"后林區人的迷茫困惑和變革新生,以及如何安放撫慰那些未泯的豪情壯志與率性自由。如果說“‘東北'既是一種歷史的經驗累積,也是一種‘感覺結構’——因器物、事件、風景、情懷、行動所體現的‘人同此心'的想像、信念、甚至意識形態的結晶”,那么李青松筆下的“東北\"并不與之具有同構關系,而是已然脫離了社會史、政治史和文化史交錯的樊籬,是與傳統文學史譜系相比也顯得頗為“異類\"的個人“小史\"與“現代性\"經驗。正因如此,李青松“看見\"和浮出地表的“東北\"并未復刻“流人文學\"的殘酷歌哭,鮮見“東北作家群”對殖民歷史和戰爭烽火泣血般的創傷記憶,更與雙雪濤“艷粉街的啟示錄”和班宇《漫長的季節》隱藏的迷惘懷舊大相徑庭。李青松以生態的利劍解構了宏大敘事歷史光影中的“東北”,取而代之的是以精神游牧之姿建構了動植物的博物館,動情地講述著告別伐木時代之后,東北及東北林區“正是憑借美的力量,靈魂得以存活,并且生生不息”。②就這樣,英姿勃發而步履生風的李青松從長白山深處的老號森鐵行走至大興安嶺的得耳布爾,月光與冬雪中彌漫著他浩茫的心史與理想的歌吟。
《看得見的東北》是李青松行走于林區大地和親近生命的朝圣之書。他對自然忘我般地心醉神迷,天空、大地、河流、森林讓他愉悅地感受著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瓦爾登湖\"的寧靜愜意。他對文明和生態的憂慮思索如同丈量世界的腳步從未停歇,白雪的長白山、嗚咽流淌的哈拉哈河、圣泉奔涌的阿爾山脈、蒼翠挺拔的紅松都鐫刻著他的思想印痕。相比而言,超驗主義者梭羅是以“靜\"的幽居方式批判現代文明,在“種豆\"“訪客\"“湖泊\"\"貝克農莊\"等\"簡樸生活\"中冥想“我生活在何處\"\"我為何而生\"等具有終極意義的“天問”。夜闌人靜而潤物無聲的瓦爾登湖使梭羅的內心涌動著對自然潮水般清澈的摯愛,“復得返自然”的期許也讓他因無法找尋到心靈的契合者而憂傷,他“并不認為約翰或者喬納森這些普通人可以理解所有的這一切;雖然時光流逝,而黎明卻永遠不會到來,這就是明天的特征。讓人目眩的光芒,猶如黑暗。唯有我們覺醒之際,天空才會破曉。破曉的,不僅是黎明。太陽只是一顆晨星而已”。③李青松則是以“動\"的行走回歸自然,唯有“在路上\"風塵仆仆的遠行才能徹底找到歸屬感。他無比關切伐木時代沉寂后如何重建人與自然的“普遍共生”,他心中的快意與愁苦我們無法感同身受。李青松的行走并非真正自由而漫無目的,他希冀重溫林區的“前世今生”,總是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心境面對滿目瘡痍的“山水”,所到之處皆能夠思接千載。因此,《看得見的東北》可謂李青松于大地上播種的詩篇。他是自然主義詩人,亦是林區的祭司和預言家,他的“看得見\"讓未被看見的東北畫卷靈光熠熠。如同法布爾(Jean-Henri Casimir Fabre)那樣,李青松憑借著堅定意志在“黑暗\"中探求無限廣闊的未知世界,將揭示真相和探求真理視為至高無上的理想,以拒絕“偏見\"和“平庸\"的\"法布爾精神\"向著東北林區深情告白。
對于李青松而言,行走意味著對林區舊時光的深情緬懷以及對野性自然的召喚。迥異于那些流浪兒、游俠客和徒步者的遠行只是為了心靈的休憩和無畏的自由,他的胸中包羅容納著更加宏大的愿望和自我期許。無數行走者都將離開“此在\"視為“生活在別處”,認為“詩和遠方\"就是熱情的反抗和疏狂的漫游,無比陶醉于“我們會在行走中發現布滿星辰的夜空或是其他質樸的能量都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這讓我們產生對生活探索的欲望;這種欲望是如此強烈,直至充盈在我們身體的每個角落”,①\"至此,行走者終于成為隱士,隱居在永無盡頭、燦爛生輝的生命之夏:從此以后,漫游構成了生命的主旋律,永不停歇的行走展現了無名的本我和無處不在的真心之間的默契”。②李青松“無名的本我\"便是他對林區萬千生靈的隱憂之心,自然、林區、人類與文明構成其文學表意的重要語匯,“青山有思,白鶴忘機”晚風拂柳而夜鶯吟唱才是他真正無往不在的心之所向。林間的李青松亦如生命的布道者,那些動物和植物賦予他強勁的詩情和行走的精神泉源,于寂靜的山林和碎裂的月光中見證時間和歷史。他在無盡的行走中疊印著悲壯的崇高和凜然的正義,成為偉大行走者天幕中閃耀的星。正如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通過行走在狄奧尼索斯式的酒神悲劇中發掘生長的力量,詩人蘭波(JeanNicolas ArthurRimbaud)在行走的路上完成了風暴中絕美的智慧詩行,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在最后的行走中以和平的信念抵抗世間的暴力,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城市幽靈般的游蕩中覺醒,李青松則在東北大地青山鳥語的行走中完成了林區史詩般的絕唱。
中西文學都有著以自然之物比興現實人生和宇宙真知的源遠流長的傳統。以形構自然主義為思想核心的“博物詩學”,內在性閎意眇旨地將植物學、動物學、地理學、人類學乃至風景學與感官學相聚合。西方自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林奈(Carolus Linnaeus)及勞倫茲(Lorenz)和古爾德(Gould)的時代便已經創造了“物啟萬象、博以深思\"的藝術范式。中國古代的《詩經》《楚辭》等也多以動植物“閑情偶寄\"于生活和天地萬物。《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所言的雎鳩鳥,《豳風·東山》“町疃鹿場,熠燿宵行\"所言的螢火蟲,《召南·野有死麕》舒而脫脫兮,無感我悅兮,天使龍也吠\"所言的狗,《小雅·吉日》發彼小犯,此大兕。以御賓客,且以酌醴\"所言的豬,《鄭風·女曰雞鳴》將翱將翔,弋鳧與雁”所言的綠頭鴨,《衛風·伯兮》“焉得緩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所言的璦草,《王風·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所言的艾蒿,《小雅·采綠》終朝采藍,不盈一襜\"所言的蓼藍,《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所言的葛藤紛繁的動植物昭示著遠古時期人們以自然觸通文明,那里蓬勃著乾坤明朗而歲月悠悠的四時之美。《楚辭》以四溢環繞的香草寓志抒情。在《離騷》中,“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所言的蘼蕪和芷草,“朝搴批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所言的玉堂春和莽宿,“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所言的芍藥,“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所言的荷花與芙蓉千年后依舊飄散著東方植物美學的靈韻。此外,《楚辭》還以豐富奇幻且極具象征之意的神話動物形塑了傳統文化“巫\"的氣息,如《離騷》中“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所言的駿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所言的鸞鳥和鳳凰,“吾令鳩為媒兮,告余以不好”所言的毒鳥,“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所言的杜鵑,“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所言的蛟龍等。由此觀之,動植物自《詩經》楚辭》起便已成為農耕文明時代人們追尋“美\"的思想、情感和意緒烙印。李青松就像林間大地上衣袂飄然的抒情詩人和動植物學家。他如此深情地寫著蘑菇、蒿芽、蕨菜、野韭菜、黃花菜、嘎魚、老雕、黃鼬、孢子、蜘蛛,以及白樺、甜楊、紅柳、越橘和黑加侖等,建造了充滿著生命律動的自然博物館,如同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de Buffon)的《自然史》、達爾文的《動物志》和法布爾的《昆蟲學記札》。李青松在沉默不語的高山流水和鳥獸蟲鳴的東北林區苦心經營著“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生命詩學,以“觀水有術,必觀其瀾。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之勢“看得見\"他的“東北”。李青松曾慨嘆道:“當你看見森林,你已經在森林之外了;當你看見河流,你已經在河流之外了;當你看見山巒,你已經在山巒之外了。”①在如此辯證篤思的意義上可以斷言,當李青松“看見”他夢寐心系的東北時刻,他已然置身在東北之外,他以“親生命性”的方式完成了對東北林區的“思與詩”。
二、“輕”的美學與文明的“雪”
東北作為中國現代性歷史和經驗的輻之地,匯聚著無數腥風血雨長夜當哭的記憶。李青松行走于東北林區,雖著意于自然萬物,但并非對那些銘心刻骨的歷史置若罔聞,而是以云淡風輕的姿態消弭了大歷史的滯重與悲愴,綿里藏針式地將“歷史的微聲\"娓娓道來,歷史、自然、生命與倫理渾然天成于《看得見的東北》中的每個角落。
《老號森鐵》以憂傷筆致講述了長白山林區森鐵由輝煌到沉寂的躍遷進程。曾經的榮耀在林區人記憶深處黯淡消亡,更加難以忘卻的是森林不堪回首的慘痛歷史:光緒年間青翠彌望的幽靜山林迎來了命運的轉折,中東鐵路的修建使得沙俄以近乎瘋狂的掠奪方式斫伐凈盡林木,而日寇侵華更是令東北林區遍布傷痕和屈辱。林區與森鐵悄無聲息地承載著歷史暗啞的痛楚,冬雪飄舞的天空不再回蕩著小火車鳴鳴悠揚的汽笛聲,森鐵的歷史和時代被埋葬在時間深處。
《哈拉哈河》寫就的是一條河流穩健深沉的不朽傳奇。流霞映彩而浪如噴雪的哈拉哈河義無反顧地蜿蜒在東北大地,它潤澤著阿爾山區豐盈的生態世界。寡言堅韌的河水縱使能夠沖破礫石險灘,也無法阻滯歷史的硝煙和戰火。“諾門罕戰役”秘而不宣的嘶鳴撕毀了哈拉哈河如夢的幻境,驚魂顫抖的大地吞噬著鮮活的生命,明凈的天空燃燒著憤怒和罪惡,死亡的血液染紅了悲情的哈拉哈河。戰爭的慘烈雖難以想象,但對人性、自然和河流的摧殘讓人長久銘記。據歷史記載,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也曾在奔流的哈拉哈河厲兵秣馬西征歐亞,“旌旗蔽空塵漲天,壯士如虹氣千丈”,河的勇往堅貞喚醒了成吉思汗爭霸的雄心壯志,疾風與呼麥嗚鳴著隨風飄逝的歷史塵埃。“比起自然來,人類的風風雨雨,功過是非,不過是哈拉哈河里的幾朵浪花而已。也許,文明是可以被取代的,然而,自然是永遠不可被征服的。\"②哈拉哈河是歷史的回聲和倒影,更是文明的生動圖景。
《魚圈》目之所及鄂倫春人和鄂溫克人原始的漁獵文化,又對瀕危滅絕的鯉魚感懷嘆息。清初朝廷設有專門的“蝗魚貢\"制度,直至沙俄入侵雅克薩城而終止。李青松無意考究魚與歷史和政治之間的牽涉,他欷歔江河中難以再現魚的身影,批判人類升騰的欲望和毫無收斂的放縱對自然的恣意索取。縣志中民間捕獲魚的盛況、綽號“浪里魚鷹\"的老漁人甕聲甕氣講述的捕魚故事、紫禁城中帝王將相享用鯉魚的奢靡無度不禁讓人感慨萬端,江面上薄霧隱隱,依然殘留著魚幸存的最后希望。進貢鯙魚的歷史可以煙消云散,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自然之道卻綿延不絕。
《貢貂》篇呈現了東北地區向清王朝繳貢貂皮的歷史,這在《黑龍江述略》《長白匯征錄》《柳邊紀略》《清稗類鈔》等古籍均有記載。滿族人在狩獵中創造了捕貂文化,薩滿祭祀貂神的儀式表明其對動物神靈的原始崇拜,那些殘忍的取貂之法不僅是人對自然的野蠻行徑,更是貂類的不幸和毀滅。貢貂制度具有不言而喻的政治學語義,當時大清帝國以武力征服赫哲族和索倫部落,貢獻貂皮方物意味著對清廷統治的臣服,借此實現所謂扶綏遠民的隆恩圣意。清太宗時期索倫部落首領博穆博果爾因憤然斷絕朝貢而被滅族,貢貂悲耶的政治性昭然可見。鼎盛的清帝國伴隨著列強的堅船利炮而風雨飄搖,當腐蝕肉體和精神的鴉片較之色澤華美而入水不濡的貂皮更具誘惑時,獨領風騷的貢貂隨之失去往昔的榮光,車鱗馬蕭蕭的漫漫朝貢路被歷史和荒草無情地覆蓋。千百年來,貂皮始終成為名利權勢和雍容華貴的象征物,李青松并非要憑吊歷史亦或感念傷懷,他彈精竭慮關懷的是紫貂種群的命運,在回憶和憧憬中滿懷警醒世人的悲憫之心。
歷史是《看得見的東北》的天幕和底色,自然與生態才是真正的星辰和月光。李青松在精神還鄉中重新發掘了東北的宏大歷史,他同樣不遺余力地關切到林區的變遷史和自然的生態史,當然更不乏個人的小史。《哈拉哈河》追索河流的誕生史,《大馬哈魚》試圖解密大馬哈魚生物學意義的繁殖史,《林老大話當年》《告別棚戶區》《林區語言》是林區人世事更迭后的生活史,《且說阿爾山》《大興安嶺筆記》《得耳布爾》是大自然生命不息的演化史,而《看得見的東北》就是李青松行走的歷史、精神的漫溯史和體察林區生態文明的心靈史。李青松沒有歷史學家湯因比(Amold Joseph Toynbee)那般講述虛構歷史的“野心”,更不會像克羅齊(Benedeto Croce)和海登·懷特(Hayden White)那般想象歷史的觀念和“元史學\"話語,他的歷史是自然和生態的余光與暗影,那些不可承受的歷史和生命之重面對自然和東北大地顯得輕如鴻毛。
李青松是自然之子,他的生命早已與山水大地和落葉天空相融,他自覺的生態意識和對人類命運的憂慮決定其散文的境界比同時代作家更加高遠。《看得見的東北》之所以素樸深沉而觸動人心,源自李青松凝視和沉醉的地方都留有他的氣息和足跡,那些令他流連忘返揮之難去的景觀不斷地喚醒他對美的無限想往。“人是主體,風景的選擇與個人的文化、身份、趣味、權力等諸多因素密切相關。對風景的體認、想象和書寫過程,一定有選擇者鮮明的思想文化印痕。于是,自然風景此時便成為一種表達某種思想文化和意識形態訴求的象征符號或媒介。”基于此,東北林區能夠成為李青松行走的“風景”和文學地理空間就顯得意味深長。他認為,“生態文學是以自覺的生態意識反映人與自然關系的文學。
它強調人的責任和擔當,追求一種美的境界。生態文學用什么文體表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反映人與自然是一種怎樣的關系。這種關系是書寫者自己的認識和理解,是自己的體驗和感悟”。①李青松的生態文學觀彰顯出鮮明的主體性和文明自覺意識,實現了個人對人與天地關系的體認,以萬物生而有靈的理念祛蔽工業革命時代的人類中心主義,從而決定了他所行之處皆以生態的目光發現文明的累累傷痕。從長白山深處的老號森鐵至大興安嶺的卡魯奔山,李青松以“看得見\"的方式完成了他悲戚忡忡的文明之旅,“東北”也因此得到了歷史感傷與溫情緬懷之余新的文學面相。
詩人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宣稱“詩歌應該懂得大地\"\"大地上的事物超過我們人類戲劇”,他渴望自己成為“給花朵命名的孩子”,望眼欲穿地看到“萬物在光中的豐滿”。在詩集《野外指南》《樹下的太陽》《時與物》中,哈斯不遺余力地呼喚著“人類的希望\"和“世界的光輝”。舉凡那些偉大的自然主義詩人,如布雷茲特里特(Anne Bradstreet)、惠特曼(Walt Whitman)、弗羅斯特(Robert Frost)、默溫(WilliamStanley Merwin)等都將自然世界之美作為其詩歌的沃土,以從行吟自然到社會批判的反現代立場追問人與自然的\"形而上學”。李青松是東北林區的自然抒情詩人,他既深感哈拉哈河、卡魯奔濕地、白樺林、紅松以及黑熊、紫貂、狳和灰鼠帶來絕美景致,同時又為這個自然世界的倏然消逝而揶揄慨嘆。因此,李青松“看得見\"的風情物事和人倫民俗中還隱匿著他欲說還休的生態憂憤。伐木時代的輝煌之光無法照徹如今的沉默與憂傷,那些動植物、天空和大地融匯的生命共同體無人問津。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指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③“唯物主義的自然觀認為,自然完全是由無生命的物質構成的,它缺乏任何經驗、情感、內在聯系,缺乏有目的的活動和努力。一句話,它沒有任何內在價值。”④工業文明時代的啟蒙和科學理性決定了人類義無反顧地進行自然的“祛魅”,而伴隨著福柯(Michel Foucault)和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對“人的終結”與“自然之死\"的宣告,“世界的返魅\"轉而成為新的思想和哲學命題。當然,“世界的返魅\"并非意在重新將世界神秘化,而是力求打破人與自然之間的界限,更進一步地解放人的思想。按照這樣的邏輯,李青松《看得見的東北》建構了兩個世界:一個是東北林區的伐木時代(工具理性的“祛魅\"),另一個則是后伐木時代(自然和生態的“復魅”)。同樣,李青松并非要執意重返萬物有靈的前現代社會,他憂心的是東北大地的自然世界如何綿延不絕地生息,“增長的極限\"后“詩意棲居\"如何成為可能。
蕾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在《寂靜的春天》中以虛構的美國小鎮生態環境的惡化狀況作為工業文明人類自我戕害的形象寓言,警示人們要從無知破壞環境的“一直行駛的路\"走向人與自然和諧的“岔路”。卡森在該書“明日寓言\"篇中以具有沖擊性的對比方式生動地映現了小鎮的變化:
美國中部曾有一座小鎮,一眼望去,鎮上所有生命都與周圍的環境和諧共生。小鎮四周是一大片繁茂的農場,阡陌分明,宛若棋盤,田地里莊稼茂盛,山坡上果木成林。每到春季,怒放的白色花朵覆蓋著青翠的原野,如流云一般搖曳生姿;秋日里,橡樹、楓樹和樺樹的斑斕亮色透出茂密的松林,如火光一樣燦爛。那時常有狐貍在山間嗥叫,野鹿半隱在秋季的晨霧中,靜悄悄地穿過田野。
小路兩旁長滿月桂、莢蒾、赤楊,還有巨大的厥草和各種野花,在一年的泰半時光中都讓旅人賞心悅目。①
如此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之景在《看得見的東北》中俯拾皆是。林區從不缺乏美和自由。哈拉哈河畔旖旎的風光,連綿起伏的阿爾山脈,大興安嶺四季分明的森林秘境,迷人多姿的綽爾峽谷,這些如詩如畫的自然美是東北林區的無私饋贈與恩惠,但是伐木時代永無休止的貪婪和欲念使春和景明的東北大地暗疾叢生,仿佛卡森那個面目全非的小鎮:
隨后,一種令萬物凋萎的疫病突然蔓延開來,改變了一切。整個鎮子像被施了惡咒,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雞、牛、羊染上了不知名的惡疾,成群成群地倒斃。②
從前那些日子,小鎮的黎明回蕩著知更鳥、貓鵲、鴿子、松鴉、鷦鷯的大合唱和其他鳥兒的和聲,可如今再也沒有鳴禽百鞍,山野林澤間只余一片寂靜。…從來就沒有什么巫術或者敵人的破壞行動,人們不過是自食其果,在這片千瘡百孔的土地上扼殺了新生命的復生。③
一個恐怖的幽靈正悄悄浮現,而我們茫然無知,這幅想象中的慘景極有可能成為我們都將面對的嚴峻未來。
是什么扼殺了美國無數小鎮的春日之聲?④
卡森振聾發聘的責難同樣回響在《看得見的東北》中。李青松心中蕩漾著對林區“春日之聲”的吁求,痛感“恐怖的幽靈”和每況愈下的自然生態。他憂思東北大地的未來景象,與灑脫隨性游走相伴隨的是對文明的深切沉思。面對哈拉哈河寵辱不驚的榮衰之變,他頓然領悟到承載著時間和傳奇的哈拉哈河無法替代的生態意義:“其實,哈拉哈河與地球的整個生態系統也存在著微妙的關系。終點,并不意味著停滯和完結,而是孕育著新生和開始。也許,空間是可以留置萬物的,而時間則是在舍棄萬物的同時創造萬物。哈拉哈河并置了空間和時間,周而復始,循環往復,永不停歇它涵養著其流域內的森林、草原、濕地、灘涂和荒野;它滋潤著其流域的時令、生命、情感、靈魂和精神。事實上,自然理所應當成為人類之母,敬畏生命并非單純的“自我實現”,而是要以道德和神圣的目光看待動物和植物的生命,將生物共同體的完整、穩定和美麗視為大地倫理學最高的善和正義,實現所有生命形式的“普遍共生”。江河中消失殆盡的鯉魚“復活”了李青松的自然之心,他質疑和反詰道:“在我們的世界存在之前,就存在著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就是自然…如今,在現代文明的進程中,科技不斷進步,人類可以登上月球,進人太空,然而,生命的源泉——自然,卻變得一天比一天糟糕。人類在創造奇跡的同時,是否忽略了源頭呢?”①從動物到上帝的文明史確乎使人類享有主宰一切的“神力”,但他們在創造福祉時也催生了自然的毀滅和夢魔。魚的瀕臨滅絕帶給李青松難以言說的疼痛,那種無法名狀的哀傷亦如詩人哈斯對人類的譴責:“鳥兒鳴叫,不增加苦味的太陽,/翅膀,鳥兒們雪白的身子,/這是早晨。市民們正起身/去謀殺,在他們的道德之夢中。”②成為宇宙“智人\"的人類不僅沒有以無邊的大愛普渡眾生,而是淪為物理法則的“奴隸\"和毀滅自然的\"動物”。李青松是行走的思想者,能夠在東北林區有限的天地中遨游出永無止境的大地詩學,自然與文明成為其“超穩定\"的文學魂魄。正因如此,大興安嶺森林的蘑菇圈使他真正地以文明之眼洞觀人與自然:“其實,布封所說的文明大廈的圍欄根本不堪一擊,一朵蘑菇就可使其坍塌。也許,毀滅與創造之間只隔著一朵蘑菇。人在地球上所做的改變與文明無法分割地交織在一起,如果說控制自然就是文明的話,那么對于自然來說,也許它不需要這樣的文明。”這與華茲華斯(WilliamWordsworth)的詩句“自然揮灑出絕妙篇章;/理智卻橫加干擾,/它毀損萬物的完美形象——/剖析無異于屠刀”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至此,李青松以行走的方式完成了與自然和文明的淺吟秘語,誠然更是他與心靈如期而至的邀約對話。《看得見的東北》儼然就是李青松文明的宣言書,更是他唯美靈動的精神傳記。
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敘事長詩《古舟子詠》中的老水手因殺害吉祥之鳥信天翁而忤悔自救,他游歷四方告誡人們要與自然共生共長。李青松是文明的虔誠信仰者,自然構成了《看得見的東北》最為核心的詩學磁場,它如耀眼的光照亮他行走于東北大地的所有道路。生態倫理學家羅爾斯頓(Holmes RolstonII)認為,美學和哲學正在逐步走向荒野,荒野是人類之根,自然系統的創造性乃是一切價值之母,人類自身的生存與自然須臾難離。作為生態系統的自然并非負面意義的“荒野”,更不是沒有價值;相反,她是一個呈現著美麗、完整與穩定的生命共同體。“自然是朝著產生價值的方向進化的;并不是我們賦予自然以價值,而是自然把價值饋贈給我們。”“人應當是完美的道德監督者,不應只把道德用作維護人這種生命形式的生存的工具,而應把它用來維護所有完美的生命形式。”①李青松沉浸于青山湖泊、白鷺晚霞和游魚落日掩映下的東北林區的人與世界,它似一幅舒展著生命活力的畫卷。荷爾德林(FriedrichHolderlin)認為,人與大地之間的歸屬和沖突關系在于:“由于創造一個世界和世界的升起,同樣由于毀滅一個世界和世界的沒落,對這種親密性的歸屬關系就得到了見證。人之存在的見證以及人之存在的本真實行,乃是由于決斷的自由。”《看得見的東北》追求的正是荷爾德林式“詩意地棲居”,即“此在在世界之中\"的哲學內涵,天空、大地、人與神四種聲音在生命的整個無限關系中同時鳴響。當存在個體真正歸本棲居時,大地的拯救、天空的接受、諸神的期待和終有一死者的四重本質與\"家園意識\"融為一體。李青松行走淬煉出的生態之思,是對自然和大地的拯救,而非征服與控制使其失去本己的特性。“無家可歸\"的迷惘悖論性地回歸“詩意棲居”,“存在明朗者\"得以灼華和明澈,東北因此被“看得見”。李青松的行走徹底實現了由神秘到綻放、由遮蔽到澄明的“歸家\"敞開之途。《看得見的東北》是李青松歸屬林區大地的宏愿,遣綣其內心的始終是人與自然、時間、歷史和文明的關系。更為重要的是,他想要在人類技術革命時代“傍晚的疆土\"中升騰出“世界命運的另一個早晨”,即河清海晏而草長鶯飛的東北林區。李青松靜態中和的生命倫理是具有東方美學韻味的\"詩意棲居”,他的生態意識亦在中國古代典籍樂章中得到共鳴。《尚書·堯典》云:“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樂記·樂論篇》曰:“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合敬同愛矣。”②《樂記·樂象篇》載:“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③李青松與東北林區萬物生命與共,自然和生態的光源不斷地輻射出行走桃源的夢幻故事,他的文心與詩心揮灑和停駐于山水日月間,飄散在落葉晚霞的每一個美好瞬間,心中那場文明的冬雪依舊在盡情飛揚。
柄谷行人曾預言文學被賦予深刻意義的時代即將遠去,而李青松的生態之作卻在為文學賦能之際具有了“超克\"散文文體的價值。《看得見的東北》是甚囂塵上文學時代的清音和古歌,李青松帶給同時代人的并非具有革命性或者先鋒性的文學觀念,而是以“性命之真\"的自然之匙開啟了靜默如謎的東北秘境。李青松不僅是聲名大噪的作家和文人,更是具有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這也決定了他的文學理想不可能局限在書齋的方寸之間,而是存在于自然和宇宙更廣闊無垠的時空。李青松就這樣熱情、誠懇且謙卑地行走其中,以文學的方式實現了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追逐和信仰。梭羅認為“一個春天的清晨可以洗清人類所有的罪孽”,奧利弗(Mary Oliver)相信溫柔地張開翅膀的白鷺鳥能夠滑過所有黑暗的事物,葦岸期待的黎明是“你披著黑夜從另一個世界走來,一件烏木的斗蓬綴滿野葡萄般的星星”,胡冬林在白晝與黑夜縱橫的生命原色中聆聽自然,與這些自然主義者一樣,李青松也在思索“大地上的事情”,內心依循自然的召喚而開辟出更為晶瑩純粹的文學。李青松遙想“每一場雪/都覆蓋了過去/失去希望的人/可以獲得啟示/和重新生活的勇氣/每一場雪/鋪展開的都是未來”。④\"在路上\"的李青松必將與風雪、河流和自然相伴隨,而我們也會“固執”地與《看得見的東北》及其震爍寰宇的\"大地詩學\"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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