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危機根源研究的回顧與展望

我們身處于一個面臨全球性生態危機（ecological crisis）的時代。近半個多世紀以來，如何認識和應對生態危機逐漸成為全球議題。在討論生態危機問題的過程中，政府、學術界和社會大眾廣泛參與，形成經濟學、社會學、生態學、歷史學和哲學等跨學科合作與爭論，涉及階級、性別、種族、帝國主義、現代性和文明沖突等多層面問題，使生態危機議題的復雜性遠超以往的其他問題。還有觀點認為，生態危機不僅源于西方現代性，甚至源于西方自古希臘以來的形而上學思維，所以走出生態危機必須重構西方性，或者進行東方化。①所以，對生態危機的認識和應對還可能涉及人類文明發展的根本性問題。因此，正如許多學者認為的，問題的關鍵不是急于應對生態危機，而是回溯性地挖掘生態危機的根源（root），并在此基礎上解決問題。生態危機是人類對自然的破壞性利用所導致的，但是人類行為是由自己的價值觀念決定，還是由人類置身于其中的社會制度決定，不同的預設決定了不同的致思方向。本文首先梳理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且從制度角度分析生態危機根源的幾種主張，進而討論觀念論者和制度論者所隱含的根源主義思維在探尋生態危機起源問題上的缺陷，并提出需要對生態危機根源研究進行“再問題化\"（re-problematizing），以尋找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

一、觀念根源：人類中心主義、欲望主義與工具理性

在觀念論者看來，人類的價值追求和文化觀念決定了人類行為，所以在應對生態危機問題時，首先必須探尋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這也通常被視為從“深層次\"的角度處理問題。奈斯（AmeNaess）曾指出，深層生態學的“深層\"（deep）與“深層追問\"有關，這種深層追問關注學術爭論中所使用的前提的深度。所以，深層運動相對于淺層運動的特點，與其說是對“深層問題\"的回答，不如說是對“深層問題”的提出和認真對待。①深層生態學之所以被稱為“深層的”，關鍵在于“問題的深度”（deepness of ques-tions）或者“問題化的深度\"（deepness of problematizing）。②當然，這種方法始終追問的是人的行為動機，所以最終追問的其實是人們的價值觀念。不過即便如此，人們在“什么是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這一問題上也沒有達成完全的一致。通常有三組觀念被視為生態危機的根源，且這三組觀念之間并非全無關系。

第一組觀念以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為核心，與人文主義、超越性的衰落和自然的客體化相關聯，主張在神、人和自然三元結構中確立人的主體地位。布洛克（Alan Bullock）指出，在西方思想史上，神、人與自然之間曾經存在三種關系模式，即神學模式、科學模式和人文主義模式。③無疑，在現代社會，人文主義模式和科學模式逐漸成為主流，這兩種模式共同導致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人類成為具有內在價值的主體，自然成為滿足人類目的的客體和工具。

生態倫理學和生態神學認為，正是這種人類中心主義導致人類對自然缺乏一種尊重甚至敬畏的態度，從而導致對大自然的破壞。只不過，生態倫理學主張一種生態整體主義（eco-holism），希望把價值中心轉向自然或生態，將人類看作生態共同體中的一員，由此建立自然生態系統及其中的自然物的道德地位。借用卡利科特（J.Baird Callicott）贊賞利奧波德（Aldo Leopold）的話來說，這是要從個體轉向共同體，從人類中心主義轉向生態中心主義。④生態神學則是要求借助某種超越性存在，將人與自然都看作這一超越者的創造物。這樣一來，一方面，人并非世界的中心，所以不應狂妄自大;另一方面，自然既然是超越者的創造，所以分享了超越者的神圣性。因此，人不僅應該尊重自然，而且應該看護自然。當然，除了從倫理視角和宗教神學視角批判人類中心主義之外，還有許多研究者從思想史中挖掘人們對待自然的不同態度，來說明人類中心主義的歷史性和有限性。比如，阿多（Pierre Hadot）指出了人類在試圖揭示自然所隱藏的秘密時所采取的兩種態度：一種是普羅米修斯態度。這是一種強制態度，試圖通過強迫或詭計來發現自然的秘密。另一種是俄耳甫斯態度。這是一種尊重態度，試圖通過旋律、節奏與和諧參透自然的秘密，通過言說、詩歌和藝術揭示自然的秘密。①雖然普羅米修斯態度借助技術和科學等得以廣為流行，但阿多也指出，由于普羅米修斯態度試圖以人工方式破壞自然，所以西方思想史上也有許多思潮試圖對其加以遏制。②

第二組觀念以欲望主義為核心，與消費主義、享樂主義和物質主義相關聯，強調對個人的物質欲望、貪婪心理、消費和享樂追求的滿足，其中隱含了將自然視為滿足人類欲望的工具的觀點。可以說，這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特定理解，或者說是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子類型。鑒于欲望主義在現代社會的流行態勢，以及通常將人類中心主義直接等同于欲望主義的流行見解，有必要將欲望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加以區分論述。威廉·萊斯（WilliamLeiss）在討論“控制自然\"的觀念時認為，近代以來西方最強大的思想潮流之一是相信人類能夠控制自然，而控制自然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滿足人類的欲望，這種觀念鼓勵人們把自然看作人類欲望（wants）的支持體系。③所以，萊斯認為走出生態危機就必須從“掌控自然”走向“掌控人與自然的關系”，而后者其實就是把人的愿望（desire）的非理性和破壞性的方面置于控制之下。④布萊恩·諾頓（Bryan Norton）在將人的欲望或需要區分為感性偏好（feltpreference）和理性偏好（considered preference）并試圖用后者改造人類中心主義時，其實也是將人類中心主義理解為欲望主義。③盧風和杜維明更是直接指出，現代社會的價值觀是經濟主義和消費主義，其實質就是物質主義，這種物質主義導致人類在生態危機中越陷越深。③

第三組觀念以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為核心，與科學理性、技術理性和經濟理性相關聯。韋伯（MaxWeber）最早明確區分了價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行動與工具理性行動。他認為，價值理性行動著眼于行為本身，行為本身就是目的，而工具理性行動則是理性地考慮達到一個特定目的的手段，這一手段的后果與該目的的關系，以及可供選擇的各種目的的相對重要性。①可見，與后世理解不同的是，韋伯所說的工具理性行動其實對行為目的是有所考慮的，只是后來工具理性逐漸指技術時代的一種不關心目標本身的價值，以尋找實現目標的最佳工具為職能的特殊的理性形式。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指出，工具理性是“制造一切其他工具的工具一般，它目標專一…它最終實現了其充當純粹目的工具的夙愿”，而就此產生的后果，卻超出了它一切所能計算的范圍。③換句話說，他們所說的工具理性只考慮實現目的的最有效的手段，而不考慮這一目的的價值，以及這一手段的其他附帶后果，這種工具理性其實是理性的徹底工具化。

在工具理性批判的視野下，主要有三種導向生態危機的思維方式。首先，以還原和分析為基本方法的科學理性被視為認識自然的最佳工具。培根（Francis Bacon）的“新工具\"①和笛卡兒（Descartes）的方法論②號稱能夠尋求關于自然的最具有確定性的知識，但在許多人看來，恰恰因為現代科學中的還原論和學科分化更善于處理彼此隔離的局部問題，故而在應用時缺乏對全局性生態影響的考慮。③更不用說這種對自然的解剖式認識，將自然的神秘感和神圣性破壞殆盡。其次，以現實的有效控制為標準的技術理性被視為利用自然的最佳工具。技術理性是一種權力意志，一種設定和控制事物的意志，一種完全的、充分展開的對象化思維，總是預備著被對象化的自然。④而且，技術理性還促逼、控制和擺置著自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稱之為集置（das Ge-stell）。就在這種集置中，自然不僅喪失了它的本真性（涌現），甚至喪失了它的對象性，而成為一種無對象性之物。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也指出，作為純粹工具的技術體系成為一種普遍的支配形式。這一技術體系的支配性表現為控制自然和控制人類。如果自然沒有獲得解放，那么人類也不會獲得解放。最后，以計算經濟利益為基本原則的經濟理性，是能將利用自然的效益最大化的工具。高茲（AndreGorz）對現代流行的經濟理性進行了批判。他認為經濟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是工具理性的一種特殊形式，發端于計數（counting）與計算（cal-culating），崇尚“越多越好”，使人們的活動取決于計算的函數而不考慮人們的偏好和品味。？這種經濟理性造成生活世界的物化和程式化、勞動和消費的異化以及生態的惡化。③

可見，不同的論者所指認出的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雖然類似但又有所不同，總體上可以分為人類中心主義、欲望主義和工具理性三種。如果將這些觀念進行一個綜合性的理解，可以說，人類中心主義在本體論和價值論上區分了人與自然，并將自然貶低為沒有內在價值的客體和滿足人類目的的工具；欲望主義進一步把這一人類的目的理解為貪欲，于是貪欲成為人類破壞性利用自然的動力;工具理性則通過理性的工具化成為人類實現自身目的認識論根據和方法論原則。這三種觀念共同導致生態危機的誕生。

二、制度根源：資本主義制度、父權制與等級制

制度論者并不同意觀念論者對生態危機根源的判斷，他們通常認為，觀念論者過于強調“軟性”的觀念在人類行為中的作用，而忽略了更為“堅硬\"的結構性力量。在社會學和社會理論傳統中，探討宏觀的社會結構的強制性力量對個體的影響由來已久。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甚至指出，結構并非單純只是一種外部強制，而是具有賦能性（enabling），是協助和推進社會實踐的規則和資源，有了結構才有個體創造性行動的可能，反過來個體的社會實踐也可以生產和再生產社會結構。①但是在追問生態危機的制度根源的人看來，如果不討論結構性問題，無疑就是在有意無意地維護現行社會結構，因為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欲望主義抑或工具理性，都是在一定的社會結構中產生的。關于生態危機的制度根源，也大致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生態危機的根源。生態馬克思主義（eco-marxism）通常認為，生態危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capitalism）制度。資本主義指的是一種商品生產體系，它以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和雇傭勞動為基礎，以最大化的利潤獲取和資本增殖為運作的目的和動力（中國學者通常將這一點稱為“資本邏輯”），以剝削剩余價值為基本手段。這種體系本質上以金錢關系和實用價值衡量一切事物，而缺乏一種更為寬闊、長遠乃至道德的生態視野。資本主義制度是資本主義在社會生產中的組織化、結構化和制度化。在有些生態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資本主義不僅限于某個地方社會，而且通過生態帝國主義建立了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甚至已經形成一種全球性的資本主義秩序，成為人類社會和自然生態以及各種生命的組織原則。從生態視野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一是資本主義生產目的與生態條件的矛盾。馬爾庫塞曾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自然首先是以利潤為目標的剝削對象，這是任何資本主義生態學都無法逾越的內在限制。奧康納（James O'Connor）明確將資本主義生產和生產條件有限性之間的矛盾稱為資本主義的第二重矛盾，其中生產條件主要包括自然條件、公共條件和個人條件。奧康納認為，資本主義追求無限擴張，而自然條件有限，由此必然導致自然界的破壞和生態危機，且將進一步帶來資本主義生產成本上升和環境運動，從而加重經濟危機。所以，當代資本主義危機既源于需求危機，也源于成本危機。④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也認為，生態與資本主義是相互對立的兩個領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一種\"踏輪磨坊式的\"生產方式，一旦停止便宣告終結，因此只能永不停息地進行擴張。從生態的角度來看，除了抵制這種方式之外別無選擇。福斯特還指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采取的生態帝國主義和生態殖民主義是生態危機全球化的真正原因。科威爾（Joel Kovel）指出，資本主義生產具有永不疲倦的動力，充斥著變化和索取，而這對生態來說意味著災難。他進一步認為，盡管資本主義具有強大的適應能力，但依然無法改善人類與自然的關系。資本主義財富的生產始終伴隨著貧窮、永恒的斗爭、不安全感、生態破壞和虛無主義。①佩珀（David Pepper）認為，資本主義內在地傾向于破壞它所依賴的自然條件，資本主義追求利潤最大化，而與生態有限性之間必然產生矛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堅持收益內在化和成本外在化則必然造成對人和自然的剝削，而在時間上不顧及后代的利益，在空間上形成生態帝國主義，因此“綠色資本主義”根本就是一個騙局。④

二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消費異化帶來的生態問題。威廉·萊斯將資本主義社會稱為“高強度市場架構”的社會，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中生產主要是為了交換，市場成為人類命運和人與自然關系的仲裁者，人類通過消費滿足欲望，陷入消費主義、成為商品的奴隸。他指出，在消費過程中，消費者既消費商品的物質使用價值也消費商品的符號象征價值，而生產過程和消費過程不僅大量消耗自然資源，而且產生了大量有害的剩余物和廢棄物，最終導致了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本·阿格爾（Ben Agger）雖然提出資本主義生態危機是資本主義的擴張主義與生態環境限制之間的矛盾，但是他又將這種矛盾歸因于消費異化，即消費是一種受操縱的、為了對異化勞動進行補償的消費。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化勞動導致人們追求一種異化消費，異化消費推動了資本主義擴張。巖佐茂也認為，資本主義造成的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和大量廢棄的生活方式帶來了生態危機。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的邏輯\"將一切視為追求利潤的手段，而不顧及環境問題。因此，必須主張一種“生活的邏輯”，從保衛自己的生活的角度對資本主義展開批判，轉向一種保護環境的和循環性的生產體制。③

第二種觀點認為，生態危機源于父權制。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將生態批判的對象轉向父權制（patriarchy），認為父權制或父權體系將自然與女性聯系起來，構建了自然化的女性和女性化的自然，并在一種人類與自然、理性與感性、男性與女性相對立的二元論中，通過排斥自然、感性和女性，建立了人類（男性）的自我概念和對女性與自然的權力，造成對女性的壓迫和對自然的剝削。麥茜特（Car-olyn Merchant）指出，女性與自然的聯系歷史悠久，并通過文化、語言和歷史得到強化，而現代機械論世界觀則通過將地球從作為有機體的養育者母親轉向被人類支配的機器，認可了對自然的剝削、商業的無限制擴張和使女性長時期處于從屬地位的社會經濟條件，支持了對自然和女性的支配。③沃倫（Karen J.Warren）指出，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在對女性的統治和對自然的統治之間有一種重要的歷史的、經驗的、象征的和理論的聯系，而至少在西方社會，認可對自然與女性的李生統治的概念架構是父權制的架構。①她認為，生態女性主義的目標是將女性統治與自然統治之間的聯系暴露出來，并且將有害的聯系加以拆除，所以生態運動與女性運動的最終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推翻基于男性偏見的統治模式。②普魯姆伍德（Val Plumwood）認為，將女性包含在自然的范圍之內是壓迫女性的主要工具。③她指出，西方世界女性與自然聯系的關鍵是理性主義，而理性主義哲學傳統肯定人與自然（human/nature）、心靈與身體（mind/body）、理性與自然（reason/nature）、理性與情感（reason/emotion）、男性與女性（mas-culine/feminine）、精神與身體（spirit/body）的二元論，并且認為真正的人性或人的本質存在于二元項的前者之中，這實際上提供了一種對人類自我的男性化描述和對女性與自然的排斥。普魯姆伍德認為，為了克服這一問題，必須重新概念化人類和自我的概念，拒絕男性模式，反對個人主義和工具理性，主張嵌入性、關系性自我，尋找以非工具方式聯系自然的可能性。④沙勒（Ariel Salleh）也認為，父權信仰體系（patriarchal belief system）維持和正當化了對女性行動的遮蔽和對環境的持續破壞。③

第三種觀點認為，生態危機的根源應當被追溯到等級制。布克金（Murray Bookchin）同樣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和父權制，但他將二者放到了更大的等級制背景中，并且認為等級制是生態危機的根源。布克金區分了人類社會中的有機社會和等級制社會，他將“等級制\"定義為一個高度組織化和意識形態化的命令與屈從的體制。他認為，在有機社會中，人們之間的差異性以互補性原則進行制度安排，但是隨著有機社會轉向等級制社會，年長制、父權制、軍事化團體紛紛出現，進一步導致社會與經濟精英出現，由此形成經濟階級與國家機器。布克金將生態危機解讀為生物進化的簡單化和有機世界的消失，這種危機體現為“自然復雜性的持續降低和意義、意識、機構和創造性因果關系的被全無目的的替代”。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出于資本擴張和人類剝削的目的，使有機社會日益轉變為無機社會，使社會進化和生態進化難以相容。所以他又說，生態問題源于一個等級制的、階級性的、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制度，這一制度促成了一種將自然僅僅當作人類生產和消費的資源地的觀點，將人對人的支配擴展成一種“人注定要支配自然\"的意識形態。③

實際上，以上幾種對生態危機制度根源的追尋和批判也是彼此相關的。批判資本主義制度并非不關心女性問題，批判父權制也不等于認同資本主義制度，批判等級制也包含對資本主義制度和父權制的批判。這些批判共同認可的觀點是，必須從社會制度或社會結構的角度尋找生態危機的根源。

三、再問題化：現代社會如何利用自然

面對生態危機，實用主義與根源主義是兩種典型的應對方式。實用主義通常采取經濟和技術以及政策手段，希望在不涉及觀念問題與制度問題的情況下簡單快速地處理生態問題，而根源主義則認為實用主義的技術工程性的應對明顯忽略了觀念問題和制度問題，只是一種淺層次的應對方式，甚至會對現行社會制度起到維護作用。所以根源主義通常采取更為遷回的方式，追究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或制度根源，希望能從根本上解決生態危機。但是根源主義也遭到多方面的批評。首先，根源主義內部充滿了分歧。觀念論者與制度論者常常為觀念和制度哪一種是“真正的根源\"爭吵不休，制度論者被斥為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決定論，價值論者常被視為主觀主義，而生態中心主義主張的各種自然崇拜、內在價值論、荒野崇拜、生態泛靈論則被看作是古代宗教迷信的集合，是一種不可取的愚蠢而幼稚的“神秘生態學”。①即便是制度論和觀念論各自內部，何種觀念或何種制度是罪魁禍首也并無定論。

其次，實用主義十分警惕根源主義針對生態問題提出的策略。根源主義在解決生態危機上通常采取一些相對激進的立場，比如有時候希望將社會倒推至工業化和技術時代之前，回到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有時候又指責消費主義破壞了人類的靈性。但是，托夫勒（Alvin Tofler）提醒人們注意：“生態神學派和激進主義在深深敵視世俗民主制度上，有驚人的一致。它們都強調絕對性，相信需要嚴格限制個人選擇，以使人們擁有道德意識和保護環境的意識。”②“他們很少指出在他們認為值得效仿的田園村落里，毫無民主可言。因為村落被最冷血無情的家族、控制思想的宗教、無知的封建以及暴力所統治。”③“宗教復活與環保運動都會滋生出想迫切拋棄民主的極端分子。在極端情況下，這兩種勢力可能會融合，用上帝和綠色的名義對個人行為和政治行為施加新的限制，一起推動權力模式向過去倒退。”④無疑，希望建立并且集中控制一種生態整體性的主張，在政治上就有極權主義的嫌疑，而一些激進的主張則直接被斥責為\"生態法西斯主義\"（eco-fascism）。

最后，根源主義實際上是本質主義的歷史變形，這種尋根意識建立在一種“起源神話\"或者“本原神話\"基礎之上。也就是說，根源主義認為任何問題都有它的起源或本原，有它的根系和根性，只有找到這個根源性的東西，才能夠解決當前的問題。這種意識形態或者思維方式往往被視為哲學思維的正路，所以很多哲學家都試圖將哲學史、思想史理解為某個起源之物的演變史、退化史或遺忘史，而把當前問題理解為對這一根源的激進化或遮蔽化。這種思維通常將歷史收束為一條主線，抹殺了人類歷史上思想的多元性和社會的復雜性，忽略了思想與社會的多重互動，甚至無視某個單一思想傳統或社會秩序內部的張力。

所以，必須將生態危機根源“再問題化\"（re-problematizing）。盡管看似不少人把生態危機的觀念根源和制度根源追溯到古希臘甚至新石器時代，但是基本都承認這些觀念和制度正是在現代社會才獲得了其極端形式，所以生態危機主要是一個現代性問題。實際上，根源主義正是首先界定出現代性的本質或核心特征，然后從這一本質先驗地演繹出生態危機的產生的。但是，對根源主義和本質主義的反對并不等于直接走向多元主義。無論是以多元特征解構本質主義，還是以某種普遍傾向整合多維特征，都有其意義。然而，問題的關鍵并不是現代性具有單一本質還是多維特征，而是這一本質或這些特征對于生態危機的產生來說，何以具有直接相關性。

再問題化的實質是回到這樣一個問題：現代社會如何利用自然并由此導致生態危機。也即關鍵不在于“現代社會的特征是什么”，而在于“現代社會是如何利用自然的”。只有直接從現代社會對自然的利用本身而非從現代社會的特征人手，分析現代社會的種種特征，才對自然利用和生態危機問題有無可置疑的直接性。這樣一來，對生態危機問題的解決也轉向了如何改善甚至改變現代社會對自然的利用，而不會陷人“堅持現代性”“反對現代性”“超越現代性”的爭議泥潭之中。

至于分析現代社會如何利用自然，需要從目的、工具和正當性三方面人手。首先，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目的，即現代社會為什么要利用自然，這一原因也可以說是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驅動力。但由于“動力”只談得上“是否充足”，“目的\"才談得上“是否合理”，所以討論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目的，更適于進行批判性分析。現代社會歷史性地形成的社會結構，也就是資本主義制度，主導了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目的。這一目的并不等于某個人的意志或眾人意志之和。其次，現代社會利用自然主要是通過工業主義的大工業生產完成的，所以工業主義提供了工具。最后，現代社會對自然的利用是一項社會行動，它必然需要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同，或者動員大眾積極參與其中，或者使大眾默認接受這一活動，所以分析生態危機的產生也就需要分析在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過程中，資本主義、工業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各自的作用及其缺陷。

總而言之，以往關于生態危機根源問題的相關研究與再問題化后的分析并非毫不相干，但再問題化的意義是：首先，轉換對生態危機根源問題的研究方式，對直接相關性進行說明;其次，從目的、工具和正當性三個維度人手，分析資本主義、工業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所處的位置與扮演的角色，揭示三者之間的非競爭性；最后，在常見的對資本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之外，兼及探討工業主義作為利用自然的工具本身的內在缺陷，這一缺陷也許并不指向通常批判的工具理性造成的世界的無價值化，而是指向科學技術工業體系由于其粗糙性與內在的科學知識的可證偽性所帶來的不確定性風險。由此，盡管資本主義是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驅動性力量，主導了現代社會利用自然的目的，但并不能完全覆蓋工業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本身的問題。走出生態危機，既需要改變資本主義，也需要改善工業主義，還需要改造人類中心主義，從而系統性地重構人類社會利用自然的方式。

責任編輯：徐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