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初祖方苞(1668-1749),字靈皋,號望溪,安慶桐城人,清代古文大家。他不僅在古文領域造詣高,而且在禮學、經學方面建樹亦多。方苞撰有《周官析疑》《周官辨》《周官集注》《禮記析疑》《儀禮析疑》等禮學詮經辨疑之作。方苞謹守程朱理學家法,注重禮學實踐,除了進行禮學經學詮釋工作外,也在生活實踐言傳身教,以家訓明示后代子孫。方苞家訓是清代桐城地方家訓的代表之一。方苞“三禮”學研究以程朱理學為宗,其家訓思想核心亦體現在以禮為教,推行禮樂化的審美生活,建構以禮為主導的身、家、國社會治理體系。乾隆七年(1742),方苞辭官回鄉修建“教忠祠”,并留下了關于教忠祠的《教忠祠規》《教忠祠祭田條目》《教忠祠禁》三篇家訓。從內容來看,方苞教忠祠系列家訓主要思想是敬宗收族,以禮為教。祠規的主要內容設置祭田,就是通過宗族制度將血親族屬團結在一起,形成牢固的社會生活組織共同體。設置祭田的敬宗收族之舉,可以追溯至宋代,比如范仲淹設置的義莊。宋代儒者把家族組織系統完善,他們是古代宗子法和當時盛行的大家庭組織相結合的產物。這主要是以祠堂為精神紐帶,提供共同祭祀祖先的場所;提供一定數量名義的家族公共財產,即“族產”,作為聯系宗族的物質基礎;由宗族領袖“族長”執行家庭共同遵守的規章“族規”[189。儒家禮樂美學思想通過家族、宗族系統化組織“收族”實踐,強化了對族眾的控制。儒家禮樂社會的倫理觀念、等級秩序,以族規的方式成為控制思想的重要手段。范氏義莊的創設是儒家禮樂美學思想制度化實踐的具體呈現,同樣也是宣傳禮樂教化的重要方式。禮樂等級觀念貫注在族規中,還體現在義學的設置上。范氏義學的設置養與教育兼備,體現了范仲淹“教養咸被”的理想[199。方苞家訓中對祭田的重視,就是希望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義田作為經濟基礎,把封建社會禮樂秩序和規范,通過族規、家法的方式強加給族眾。從禮樂教化角度而言,這種系統化家族制度、鄉約族規對于統一思想有助益,但是同樣也讓族眾喪失了獨立的人格,淪為循規蹈矩的順民。宋代家族鄉約經過不斷發展,在明清社會不斷成熟,小群意識不斷強化,家族本位意識削弱了大群的觀念,中國傳統社會形成了零散分割的局面[208。
一、方苞的家訓思想及其展開
儒家美學是“家”美學,即重視家庭倫理、家庭美育。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家庭成為修身、形塑君子道德人格的第一場所。從歷史上看,家訓文化、家訓傳統是從家禮、家法中逐漸演變而來的。家法的原初意義指的是漢代家學,其中尤以儒家經典之學傳承為要。故奉儒守法,耕讀傳家,其意尚在學術傳承范圍內。宋代以來,禮制下移,朱熹深感于國家禮制《政和五禮新儀》不能直接用于世,自撰《家禮》,在以禮儀制度規范家庭日常生活的同時,也開始了日常生活禮樂審美化的建構。從影響上看,朱子《家禮》確立的設祭田、建祠堂的方法,成為后世宗族制度、鄉里制度建設的重要舉措。方苞家訓核心思想是推行以程朱理學為典范的禮樂教化,即以禮教建構社會政治生活秩序。就美育角度而言,方苞家訓也是從整個社會層面,建構起以家庭為基本單位,身心修養為基礎工夫的教化體系。基于此,由家庭推及社會、國家,從而實現儒家的政治理想——禮樂之治,這點與方苞禮學思想是一致的。方苞不僅是古文耆宿,也是清代禮學大家。方苞研治“三禮”以程朱為宗,講求彼此之間的互證,以程朱為宗的同時又不拘泥于程朱。明清以來,程朱理學及其后學逐漸發出一套靜坐修身、心性修養的靜坐工夫,將禮學虛玄化、心性化。方苞則從經世致用的實學立場出發,將禮樂活動置于具體日常生活之中,以即事之治的方式闡釋了三禮的實踐價值,從而回護了程朱理學。方苞研治“三禮”,推崇程朱并未泥古復古,而是身體力行,以身踐禮,將儒家美學政治理想與日常生活的禮樂實踐結合起來,真正實踐了儒家即事而治、應物而動、隨時隨事、義以隨時的禮學精神。
從目前來看,方苞家訓思想的研究主要是從家族文化、家風、家教的角度展開。桐城文人學行并重,極為重視家教家風。宋豪飛認為,方苞是封建禮法和宗法制度的堅定維護者和忠實踐行者,畢生鉆研禮學,篤守禮法,以禮法為處身行事之道[。封建社會禮教和宗法制度對文人思想的桎梏,以及文人士大夫對禮教的自覺尊崇和踐行。探討方苞的“家訓”,對于我們認識和了解方苞禮法和宗法思想頗具意義。葉當前指出,《方苞集》收有兩組家訓,一為訓示兄子方道希兄弟的《家訓四首》,包括《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甲辰示道希兄弟》《己酉四月又示道希》《壬子七月示道希》;一為訓示后代宗族的《教忠祠規》《教忠祠祭田條目》《教忠祠禁》等。姚鼐《惜抱軒尺牘》寄子侄的書信也有不少,如《與霞纖侄》《與伯昂從侄孫十四首》《與石甫侄孫九首》《寄衡兒》等[3。方苞家訓思想以禮為教,旨在構建以禮為主導的家庭、社會和國家治理體系。儒家理想的社會政治生活是“禮樂達于天下”,而家庭則是推行禮樂教化的基礎。通過家庭教育,禮樂教化可以逐步推廣到宗族、社會乃至國家層面,形成一套完整的社會治理體系。基于此,方苞以禮為教的家訓思想及其家庭美育實踐主要有三個方面意義。
(一)家庭美育:構建和諧的家庭。儒家認為,家庭是禮樂教化的起點。在家庭中,通過“親親”之愛來實現家庭成員之間的和諧相處,進而推廣到宗族和更廣泛的社會關系中。方苞家訓強調家庭倫理教育的重要性,認為通過家庭內部的禮儀教育,可以培養出具有良好道德品質和個人修養的個體。這些個體不僅能夠在家庭中起到積極的作用,還能在社會上成為一個有益的公民。方苞家訓思想的核心是禮樂教化。在宗法社會,以禮樂規范社會政治秩序,其中家庭倫理關系是首位,正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桐城地方家訓文化尤為重視家庭美學教育,主要內容是儒家慈孝友悌觀念,即以親親之愛調和人際關系,實現家庭和睦。在習近平新時代弘揚家庭美育,就是結合當下社會面臨的家庭問題,注重親情教育,營造良好的社會氛圍。方苞家訓思想的核心是通過禮樂教化來實現家庭的和諧。在宗法社會中,禮樂不僅是規范社會政治秩序的重要手段,也是調節家庭倫理關系的關鍵。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首先強調的就是個體在家庭中的角色與責任。弘揚中華家訓文化,樹立良好的家庭教育,需要結合當前社會面臨的具體家庭問題,注重親情教育,營造出一種充滿愛與尊重的良好家庭氛圍。這不僅有助于家庭內部的和諧,也能為社會帶來正面的影響,促進整個社會風氣的改善。
(二)道德美育:個人品德的提升。方苞家訓不僅強調家庭倫理教化,還注重個人道德素質的培養。通過道德審美教育,方苞家訓旨在引導個體通過禮儀修身,嚴格自律,反省自我,不斷完善個人品德。這種道德審美實踐具體表現在以禮修身,嚴于律己,省身克己等方面。當前道德文明建設需要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構建出良好的社會生活環境。弘揚傳統道德,可以激勵人們追求高尚的道德境界,提高整個社會的道德水平,形成健康向上的社會風尚。方苞家訓注重家庭倫理教化的同時,也注重個人道德素質的培養。闡釋桐城地方家訓文化關鍵抓手就是以道德審美切入,正所謂一道德同風俗。新時代道德文明建設需要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構建良好的社會生活。個人品德提升的同時,也能促進社會的和諧。儒家禮樂美學不僅僅局限于藝術領域,更重要的是它作為一種政治實踐,強調有序、和諧、健康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生活。在儒家看來,禮樂不僅是規范行為的形式,更是塑造人心靈、提升道德水平的重要手段。通過禮樂教育,可以引導人們遵守社會規范,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在新時代背景下,弘揚中華優秀家訓文化,特別是方苞以禮為教的思想,對于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有序的政治生活以及健康的人際交往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通過家庭美育,可以培養下一代具備良好的道德品質和社會責任感;通過社會美育,可以促進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尊重,形成積極向上的社會風氣。
(三)人格美育:人際關系的和諧。方苞家訓以禮樂推進人格美育。禮樂是為人心所創造的人道,禮樂制度的基本精神是以“和”為貴,和而不同。審美化的人文精神構成了中國傳統禮樂的靈魂,禮樂精神使人內心豐滿外發一種審美化的人格氣象。儒家所謂禮是一種生活的藝術行為,禮樂美學是儒家美學的中心思想,蘊含著“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禮樂交融的教化之美、“人文化成”的人文之美、陰陽相生的“生生”之美。由禮樂所發生的教化作用,是在禮樂生活中興發出良行善舉,自然而然,由內而外實現移風易俗、社會和諧的功用。方苞家訓中的禮樂教化注重人際交往中的和諧與健康。儒家禮樂美學講求通過禮儀教育,教導人們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與他人進行有效的溝通與合作。在生活中,通過禮儀教育可以增進鄰里之間的友好關系。在全面開展社會美育的過程中,可以借鑒方苞家訓中的禮樂教化思想,將其融入現代教育體系,使學生從小接受關于禮儀、道德、責任等方面的教育。這樣不僅能夠提升個人的綜合素質,還能為構建和諧社會奠定堅實的基礎。例如,學校可以通過開展各種形式的德育活動,讓學生在實踐中學習到如何做一個有禮貌、有擔當的人。在新時代背景下,弘揚方苞家訓思想對于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有序的政治生活以及健康的人際交往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通過家庭美育、禮樂教化以及社會美育的全面開展,可以促進個人品德的提升,進而推動社會整體的文明進步。這一過程不僅需要家庭的努力,也需要學校、社區乃至整個社會的共同參與,共同致力于創建一個更加和諧美好的社會環境。
綜上,方苞訓示后代的《教忠祠規》《教忠祠祭田條目》《教忠祠禁》三篇家訓,以“敬宗收族”的家訓思想為核心,以禮為教,著重闡釋其家庭美育實踐的展開。方苞制定的設祭田、立祠堂的家訓,目的是實現以禮為主導的綜合治理,以“親親尊尊”為依托,建構理想的禮樂社會政治生活秩序。親親、尊尊之愛,鞏固了家庭倫理關系,血親相愛、宗族相親、親族團聚的觀念得到了貫徹,達到了團結子孫、構建完整的社會組織的目的。不過,從歷史唯物主義立場來看,方苞家訓思想植根于專制主義禮制語境,還帶有時代局限性。禮樂制度作為強化社會控制的基本手段,是階級統治者的工具。結合當前實際來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活力就在于古為今用,與時俱進。我們需要辯證看待方苞家訓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當代家庭美育的積極價值,同樣也要“去其糟粕”,批判其時代局限性,從正反兩個方面去對待。
二、方苞家訓思想的美育實踐
在封建專制社會,家庭美育的主要內容是強調倫理等級秩序,強化“親親尊尊”的宗法觀念。方苞家訓的家庭美育的主要內容就是以制度、禮法、家規的方式建構“敬宗收族”宗法思想的體系。桐城桂林方氏中的方苞以建宗祠、設祭田、定祭禮、立祠規的方式,明示了其家訓思想的主要內容。在禮法上,方苞規范家祭以敬宗為核心,強化了宗法、宗族觀念,以《教忠祠規》為代表;在制度上,方苞以收族、延續家族傳承為目的建議設立祭田,并制定了具體的祭田制度,以《教忠祠祭田條目》為代表;在家規上,方苞《教忠祠禁》強化了家族宗族生活應該恪守的倫理原則。
(一)方苞設祭田、建宗祠則是從宋代朱子《家禮》中繼承而來的,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禮樂審美教化世俗化、平民化進程。朱子站在“理”的角度,將規范家庭的禮儀活動看作是“天理之自然”。家庭生活中的禮儀行為規范是天理自然之理,由家庭推及宗族、國家,進而實現“禮樂達于天下”的政治理想。只不過,朱子《家禮》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貴族之禮”,它是通行于整個社會,且更多指向普通士庶生活的禮儀制度,故而我們稱為禮儀制度的世俗化或平民化進程。朱子《家禮》注重家庭和宗族生活禮儀規范,禮制內容博古通今,以適用于今為原則,成為宋元之后,鄉里禮儀制度之典范。《家禮》編纂體現了禮隨時變,以時為大的精神。朱熹尊崇古代禮制,卻不泥古。《家禮序》曰:“三代之際,《禮經》備矣,然其存于今者,宮廬器服之制、出入起居之節皆已不宜于世。世之君子雖或酌以古今之變,更為一時之法,然亦或詳或略,無所折衷。”朱熹編纂《家禮》是希望打造民間禮儀的公共生活空間,國家層面上禮儀活動已經有《政和五禮新儀》,但相對而言,士庶階層尚未統一。“嗚呼,禮廢久矣!士大夫幼而未嘗習于身,是以長而無以行于家。長而無以行于家,是以進而無以議于朝廷,施于郡縣;退而無以教與間里,傳之子孫,而莫或知其職之不修也。”中古時期《家訓》《書儀》制定旨在延續宗族,這種“宗族主義”“大家族主義”式的理念正是此類禮儀規范的核心要素。“所謂大家族主義,是指長期以來進行著累世聚居之生活的大規模血緣集團的存在方式,所謂宗法主義,則是專指基于小宗的、亦即自高祖分離出來的血緣集團以其直系尊屬(宗子)為中心而組織起來的一種存在方式。”彭衛民認為,士族“起家”所遵循的禮教倫理,在精神層面上跨越了“私家”的障礙,為士大夫群體所認同,且在門第家內流傳較廣,這使得中古時代的“家禮”具有相當程度的“公禮”意義。
(二)方苞家訓的宗法主義思想主要表現在“敬宗收族”上。《教忠祠規》中對敬宗之禮的有這樣描述:“古者五廟七廟共都宮,而各為垣墉堂室。漢、唐以后,雖國禮未聞備此,況群下乎?北宋文潞公知長安,得杜佑舊廟于曲江,一堂四室。郭先《夾室論》有言:‘堂三楹者,中為室,左右為房,西虛不用,皆言高、曾、祖、禰之寢廟耳’今自太學及海內郡、州、縣學祀孔子,皆位于堂之正中,闕里亦然。蓋天下之公祀,非孔氏得專也。自是以后,漢關公,唐張睢陽,宋岳少保,凡忠烈先賢,皆位于堂。教忠祠禮亦然。”宗法制度作為一種倫理秩序,必須上升為天理彝則,這是以制度形式確定禮儀行為的規范性,同樣也是以典制化的方式確立宗法秩序在形而上的合法性。“敬宗收族”出自《禮記》:“自仁率親,等而上之至于祖,自義率祖,順而下之至于禰。是故人道親親也。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禮俗刑然后樂。”敬宗、收族的基礎是親親、尊尊。以家庭為單位血緣為基礎紐帶的親親之愛構成了敬宗、尊祖原始驅力,在“家庭-親親”的基礎上“宗族-尊尊”觀念才得以成立。尊尊是家庭親親之愛在宗族生活中的另一形式,親親尊尊在理念上完全一致。“敬宗收族”完美詮釋了從倫理秩序到國家禮樂制度審美體系建構的全過程。祖、禰之制是親親之始,故親親而尊祖,尊祖而敬宗。在敬宗的基礎上要收族,所謂收族就是聚攏家族,它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按照家族譜系和宗子法規定將家族成員聚集。擁有共同祖先的家族聚攏在一起,共同祭祀祖宗,故要有宗廟祭祀。宗廟是祭祀由家庭過渡到國家的重要環節,簡言之,皇權貴族亦是以宗法秩序建構、維系日常關系的,宗法秩序增加了身份認同,也促進了內部團結,是維護統治的重要手段。從這個意義上看,宗法倫理與宗族秩序關系密切,故在確立宗廟祭祀制度的基礎上,可以“定社稷”“愛白姓”“刑罰中”,由此使大下安定,禮樂達于天下。
(三)方苞《教忠祠禁》援引《周禮》的宗法主義思想,強化了家族內容收族、敬宗的合法性,將忠孝仁義融入了家庭美育的各個環節。“《周官》鄉三物教萬民,以鄉八刑糾之。閭胥掌觥、撻罰之事。惟學校射飲,罰用觥。撻則施于庶民為多。古者大宗、小宗皆有收族之責,而仕者祿皆足以仁其族,故教可行。”方苞家訓明示建立宗祠的目的,既是敬宗收族,亦是為了以俗化民。“敬宗收族”之所以能夠成為推行教化的基礎,是因為它可以利用血緣關系將血親相愛、親族團聚的觀念貫徹執行,達到團結祖先子孫建構一個完整的社會組織目的,主要是通過明譜系世族和立宗子法。南宋初年張載就已經提出這個方案,但當時已經脫離了社會實際情況,按照這樣的方法已經無法建立新的家族制度。祠堂用以尊祖敬宗,族田、家譜用以收族,即祠堂、家譜從精神上,族田從物質上團聚族人,形成聚族而居的家族組織,達到敬宗收族的目的。而祠堂、家譜和族田三者恰恰是近代封建家族制度的主要特征。方苞家訓中涉及族田的內容主要是《教忠祠祭田條目》,其中規范了四時祭薦、春秋墓祭的規格,并以范仲淹設置義田來說明家族設立祭田可以使子孫綿延。“范文正公義田,子孫守之七八百年,不失家法,可謂善矣。”方苞在家訓中明確強調后世子孫要重視祭田:“凡茲祠田,皆余孤行遠游,疾病屯邅,敝精神于蹇淺之文術以致之者,盡以歸祠。”祭田所用必須符合規范,要用之道,“凡婚嫁喪疾不能自給者,使得取分焉;而立祠禁,違者撻之,以不資其乏困為罰。且不得入祠,以斷事公不樂有此后人,亦非先兄與余之族類也。戒之!慎之!”由此足見方苞的良苦用心。方苞說:“古者,三年之喪,非殯、奠、葬、祭,夫婦不相見。貧家米鹽瑣細,勢必相關。惟宿必于中門之外,相語必以畫,不得入房室。犯者,不許入祠,撻四十,婚嫁喪疾費皆不給。”方苞在家庭生活中嚴格要求子孫后代,實際上是為了警戒其言行,端正其品行。故方苞在葬禮規范之后,特意強調了對不良言行規范的處罰。“庶人不勤力治生,酗酒賭博,不許入祠,撻三十,喪疾費不給。充書役、皂隸及為輿臺,亦如之。實心改悔,十年無過行。合族公議,許拜小宗祠。”此外,方苞還對為富不仁、為官不正、逃脫國法制裁者也進行了規范,這些舉措對于建設文明的社會風氣而言,是大有裨益的。從當代角度而言,我們可以發現方苞家訓有其歷史局限性,其敬宗收族理念自然不再適用,然而就嚴格教育子孫,謹守社會道德規范而言,卻依然有其現實意義。
不過,我們需要明確的是在中國古代封建專制社會,強調宗族觀念,以敬宗收族的方式鞏固宗族勢力,也會為了確保家族利益的穩固進而利用家庭、家族、宗族觀念爭奪并控制有限的地方資源。這種以家庭為單位,家族、宗族勢力為手段進行鄉里控制,就是中國古代鄉土社會主要的運行邏輯。它在某種程度上維系鄉里情感的同時,也參與了基層治理,成為維系農業社會鄉土政治的主要途徑。可以說,詩書簪纓之家,以禮樂之道作為家訓的同時,既鞏固了家族勢力,也擔負起了文化傳承的使命。方苞家訓思想及其家庭美育實踐有其積極的一面,也需要注意到古代封建社會家族勢力對政治、經濟、司法方面的影響,在維護地方秩序,增強家族認同,團結鄉里的同時,也存在破壞法制、拖累地方經濟消極的一面。
三、傳統家訓文化的美育價值
在“兩個結合”視域下審視方苞以禮為教家訓思想的當代美育價值。儒家美學是倫理美學、人際關系美學,從構建和諧社會,樹立良好家風的角度而言,傳統家訓文化“敬宗收族”思想的當代美育價值是以“慈”“孝”為基礎,以家庭為單位,將血親之愛推及親族,乃至整個社會。近代封建家族制度的主要特征就是建祠堂、置族田、修簡譜。祠堂用以尊祖敬宗,族田、家譜用以收族,這就是說祠堂、家譜從精神上,族田從物質上團聚族人,形成聚族而居的家族組織,達到敬宗收族的目的。從思想淵源上看,建祠堂、置族田、修家譜的理念可以追溯至宋代。相較而言,修家譜的提出較晚,建祠堂、置族田在朱子《家禮》中已經可以看到。可以說,方苞“教忠祠”家訓系列汲取了朱子《家禮》中的宗法主義思想,“敬宗收族”家訓思想的提出也與之關系甚大。
(一)方苞家訓強調家庭倫理與美育的結合。他提倡以“慈”“孝”為核心的倫理美德,主張通過家庭教育來培養子女的品德修養。士族家庭教育,即家法。家法本意不是指家庭教育、家教傳統。家法初即家學,在漢代,家法指代通一家之學。“令隨家法”注曰:“儒生為《詩》者謂之《詩》家,《禮》者謂之《禮》家,故言各隨家法也。”又可參見,左雄為尚書令曾上言曰:“請自今孝廉年不滿四十者不得察舉,皆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儒有一家之學,故稱家),文吏課箋奏,付之端門,練其虛實,以觀異能,以美風俗。”能通一經是一家,各家法蓋每一家所傳經文解釋并不相同。“魯恭,少習《魯詩》。后拜《魯詩》博士。繇是家法學者日盛。”“張玄,字君夏,河內河陽人也。少習《顏氏春秋》,兼通數家法。”這些能夠通一家之學,習一家之法的士人即為東漢的“名士”。范曄稱其“刻情修容,依倚道藝”,唐長孺指出“道藝”即經術,也就是指通經[3]。當時經學派別林立,注重師承關系,通經并不容易,往往為了通一家之學而負笈千里。有家學淵源,父子相傳而世代通經的也以大族居多。張玄能夠數家之法,蓋因其祖父張霸本人即通五經,是有家學傳承的。因此,家法在此還是就家學傳承而言。詩書簪纓之家禮樂家傳秉持以禮治家,從家法到而今的家風、家訓,彰顯了家庭教育理念的嬗變。以禮治家的主要內容是德育與美育相結合,在當今社會,這種家訓思想可以轉化為家庭美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弘揚傳統美德,增強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聯系,營造溫馨和諧的家庭環境。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其內部關系的和諧直接影響到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因此,方苞家訓中的家庭倫理觀念在當代仍具有現實意義,能夠引導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踐行孝順、友愛等美德,促進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尊重與理解。
(二)方苞的家訓思想還涉及社會和諧的構建。他提出的“敬宗收族”不僅是對家族內部關系的維護,更是對更廣泛社會關系的一種規范。在現代社會,這種理念可以轉化為促進社會和諧的力量,鼓勵個體不僅要在家庭中踐行美德,還要將這種美德推廣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增進社會成員間的相互理解和包容。通過家庭美德的傳播,可以帶動整個社會風氣的改善,形成一種積極向上的社會氛圍。傳統家訓中設祭田、立祠堂的主要目的敬宗收族。敬宗收族的基礎是親親、尊尊的禮樂精神。以家庭為單位,血緣為基礎紐帶的親親之愛構成了敬宗、尊祖原始驅力,在家庭-親親的基礎上宗族-尊尊觀念才得以成立。尊尊是家庭親親之愛在宗族生活中的另一形式,親親尊尊在理念上完全一致。“敬宗收族”完美詮釋了從倫理秩序到國家禮樂制度審美體系建構的全過程。祖、禰之制是親親之始,故親親而尊祖,尊祖而敬宗。在敬宗的基礎上要收族,所謂收族就是聚攏家族,它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按照家族譜系和宗子法規定將家族成員聚集。擁有共同祖先的家族聚攏在一起,共同祭祀祖宗,故要有宗廟祭祀。宗廟是祭祀由家庭過渡到國家的重要環節,即皇權貴族亦是以宗法秩序建構、維系日常關系的,宗法秩序增加了身份認同也促進了內部團結,是維護統治的重要手段。從這個意義上看,宗法倫理與宗族秩序關系密切,故在確立宗廟祭祀制度基礎上,可以“定社稷”“愛百姓”“刑罰中”,由此使天下安定,禮樂達于天下。古代“敬宗收族”禮樂實踐是不斷變化的。利用血緣關系將血親相愛、親族團聚的觀念貫徹執行,達到團結祖先子孫建構一個完整社會組織目的,主要是通過明譜系世族和立宗子法。在南宋初年張載提出的方案已經脫離了社會實際情況,按照這樣的方法已經無法建立新的家族制度。家訓是讀書人教誨其子孫后代如何安身立命、處世做官的教育讀本。從人學角度來看,家訓所要解決的是個人的生存與發展,乃至家庭和家族的生存與發展的問題。因此,家訓教育重點在于強調家族、家庭的重要性,也就是發揮家庭的美育功能。
(三)方苞家訓強調個人修養與社會責任的統一。他認為個體應當具備良好的道德品質并承擔對社會的責任。這一理念與現代公民意識相契合,鼓勵人們不僅要關注自身的成長與發展,還要積極參與社會事務,為社會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通過家庭美育,可以從小培養孩子們的社會責任感,讓他們明白個人行為與社會進步之間的關系,從而自覺地參與到社會建設中去。方苞家訓思想在“兩個結合”的指導下,實現了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這意味著在保持傳統文化精髓的同時,也要根據時代的變化調整其表達方式和應用范圍,使之更加貼近現代人的生活實際。例如,通過現代化的教學手段和傳播渠道,可以讓更多的人了解并學習方苞家訓中的倫理美德,進而將其應用于實際生活中,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
綜上所述,方苞家訓思想的當代美育價值在于通過傳承和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積極因素,促進家庭和睦與社會和諧,同時激發個人的社會責任感,為建設美好的現代社會貢獻力量。這種價值不僅體現在理論層面,更在于其實踐意義,即通過家庭美育的具體實施,讓傳統美德在現代社會煥發出新的生機與活力。清代桐城方苞家訓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代表之一,在封建社會家訓、家教、家法主要是服務宗法、宗族制度,在社會主義社會,家風、家訓、家教文化則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是促進家庭和睦、社會和諧的重要手段。在習近平新時代重新發掘清代家風、家訓文化的當代價值主要是從家庭美育、人生美育的角度而言。
四、余論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個人心性道德修養過渡到國家社會政治層面的中間環節就是家庭。方苞“教忠祠”系列家訓,在制度、禮法、家規等方面對家族日常生活進行了規范,將家庭中的親親尊尊之愛,轉換為忠孝仁義,把家庭生活變為修身立本的美育實踐空間。這種家庭生活規訓就是中國禮樂美學在家庭美育中的體現。中國禮樂美學是“家美學”。家庭關系中夫婦、親子之愛是禮樂美學興發的原始驅力。夫婦、親子之愛是基于家庭倫理關系自然興發出來的,這種家庭親子之愛集中表現為人際關系現象中的“慈”愛與“孝”愛。“慈”作為一種美感具有自然性、本能性、沖動性、延續性和無功利性的純粹性。“孝”愛的興發則需要付諸個人主觀意識,它是在“慈”的基礎上生發出來的,故以家庭關系中的“孝”可以移于國家層面,以孝事君就表現為忠君思想,君臣關系猶如父子關系。這種被秩序化了“忠孝”之倫理關系就成為構建專制社會禮制秩序的基礎。家是興發“慈”“孝”之愛的場所同時也是為建構國家禮樂政治秩序和權威的集合體。中國古代政治就是在“家-國”倫理格局上建筑起來的。家庭既是孕育德性觀念的早期場所,也是規范化政治秩序得以合理運行的基本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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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忠超,博士,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文藝美學、中國美學。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