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象化”(Vergegenst?ndlichung)是理解馬克思歷史思想的關鍵觀念。以往學界對對象化的研究多數局限于馬克思早期文本,少有在其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成熟轉向中把握這一概念。如果只就文本的顯性表達而言,便容易認同西方學者“斷裂論”的解讀,這既輕視馬克思早期思想的深刻,又忽視聯系思想整體的隱性邏輯,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對象化在馬克思歷史思想中的豐富意蘊。這一任務近年來得到部分學者的關注,譬如張秀琴指出對象化及其結構是歷史唯物主義之“歷史的本質”1]、蔡佳容提出對象化的雙重邏輯為馬克思“新世界觀”奠基[2等。本文認為,馬克思以對象化作為實踐的發生邏輯,而現實作為實踐之創造,對象化也是現實背后的哲學架構。當馬克思“現實的歷史”強調歷史生成的實踐屬性時,對象化又必然從現實深入歷史而發揮作用。馬克思如何以對象化把握現實?對象化與歷史存在何種關系?歷史如何在對象化二重結構的展開中實現變革?需要我們進一步深思。
這一任務并不只是對馬克思闡釋的裨補闕漏,還在根本上表明了馬克思思想的科學性。只有思及對象化之于馬克思何以如此重要,以至于盧卡奇后來在對象化理解上的一個錯失,便使其對歷史重建的思考走向馬克思的反面而成為“以救世主自居的烏托邦主義”[3]20-21,才能頓悟其意義。若不理解這點,即便盧卡奇此后提出“真正的對象性(Gegenstandlichkeit)”,也只是其深陷黑格爾泥沼的證明。因此,本文以對象化為思考中心,探究上述問題,并以盧卡奇對象化理解之失誤點明馬克思思想科學性之立足。
一、對象化與實踐:馬克思對現實的兩重觀照
馬克思對現實有兩重觀照,分別是現實的人的物質實踐與現實背后的對象化邏輯。海德格爾在1969年的討論班中提出,現今哲學看不到時代的兩重現實,即“經濟發展與這種發展所需要的架構”[4],而馬克思無疑把握到了這點。海德格爾極為深刻地指出,“這種理論將生產的概念塑造為對人的(通過他自身的)生產。因此馬克思具有一個關于人的理論想法,一個相當確切的想法,這個想法作為基礎包含在黑格爾哲學之中”。具體地說,馬克思對實踐的理解與對現實的透視是“從黑格爾的把生命解釋為過程那里接受來的”[4]。這就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所繼承的“對象化”的思想邏輯①。
馬克思賦予實踐以對象化的理論規定,這一思考意義重大。黑格爾認為,現實性(Wirklichkeit)是本質與實存(Existenz)的統一,[5]馬克思反對其中絕對精神的抽象,而聚焦于人的現實生活。對此,馬克思正是以對象化觀照現實而透視其中的必然性(對象化),并揭示其中的不合理性(作為實存的異化)。換言之,馬克思在肯定實踐對象化創造的同時又洞悉現實(資本主義的歷史實存)中與對象化共存的異化現象,從而把握了對象化的二重結構,這為其思考歷史中的現實變革與實現人的自由解放奠定了理論基礎。
(一)勞動對象化:實踐的具體形式與對象化的現實表達
新教倫理與古典經濟學雖然洗去勞動的原罪色彩,但勞動尚未與人的內在相關聯。正是黑格爾第一次在哲學上正視勞動并賦予其實踐意義。然而,勞動在其唯心辯證法體系中不可避免地要作精神性理解。卡爾·洛維特(KarlLowith)看到,黑格爾的勞動“既不是特殊意義上的體力勞動也不是特殊意義上的腦力勞動,而是在絕對本體論的意義上充滿精神的”[7]357。這種精神性體現為勞動的對象化意義。
在勞動與對象化之間,一方面,在黑格爾看來,絕對精神的運動(對象化)就是其自我勞動。他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到,“那種推動精神的關于自身知識的形式向前開展的運動,就是精神所完成的作為現實歷史的勞動” ① ;另一方面,當絕對精神處于自我意識階段時,勞動讓作為自我意識承擔者的人從自在上升到自為。耶拿時期,黑格爾認為勞動作為人之本質,是一種\"理性活動”“精神的方式”[7]358-362。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進一步指出,勞動使人超越需要的特殊性、個人在勞動中獲得為他的社會性、勞動的教化使人內在獲得普遍性等,深化了勞動使人獲得普遍理性的“成人”意義。
馬克思揚棄了黑格爾認識中勞動之于人的實踐意義的精神性而以此作為自己唯物主義哲學的出發點,從而“救出通過這個形式獲得的新內容\"(恩格斯語)[9]276。這個新內容,就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稱《手稿》)中強調的勞動對象化。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實踐的形式,“對象化”并非形而上學的指稱,而是指向現實,指向勞動(實踐)的內在結構。并且,馬克思區分了現實中的對象化與異化,突出了對異化的揚棄。以這樣一條思想線索,馬克思才能將勞動異化批判作為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有力批判。
(二)從勞動到生產:“實踐景別”的放大與歷史突顯
馬克思在《手稿》中17次使用“對象化”一詞,[10]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簡稱《形態》)中卻不曾使用過“對象化”,僅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使用過一次“對象性的(gegenstandliche)活動”[1]499。若僅以概念使用的頻率來判斷思想全貌,便容易得出阿爾都塞式的結論。盡管其論斷有其理論初衷,但其結論難以令人認同。思想家的思想“斷裂”并非絕對,而顯性表達與隱性邏輯的交疊卻往往更為現實。事實上,隨著馬克思經濟學研究的深人,他在洞察現實之廣度的同時又始終思考著哲學之深度:從《手稿》中勞動對象化及其異化到《形態》中具有歷史決定性的物質生產及其矛盾,對象化是始終內蘊其中的隱性哲學線索。因此,馬克思才可能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創制中,將對象化的二重結構作為變革歷史的\"阿基米德支點”(盧卡奇語)。
在此,引入“實踐景別”的觀點,能使馬克思思想變遷的呈現更為生動。“景別”原是電影術語,指在固定焦距下,因視距即攝影機與被攝體間距離不同,使被攝體在攝影機中的畫面呈現大小不同,譬如有全景、遠景、近景、特寫等之分。所謂“實踐景別”,就是將馬克思的思考視角比作面向現實的攝影機,人的物質實踐作為現實的被攝體,而馬克思頭腦中運思的對象化邏輯則作為固定的焦距。如果將對象化邏輯視為從《手稿》到《形態》馬克思對實踐思考的隱性線索,那么馬克思所讓我們看到的畫面呈現的變化,就是視距由近變遠,從聚焦于《手稿》中勞動者的勞動,轉變為《形態》中現實的個人的物質生產。由此,在馬克思所呈現給我們的思想畫面中,一種歷史感第一次突顯了。①
要理解這一認識,第一,在馬克思的思考中,實踐作為人的活動,無論其內容偏向如何變化,其在本質上都具有對象化意義。勞動與物質生產,都表現為“自我”的生產,因而都具有對象化意蘊:前者指向人自身,后者指向社會整體。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以“兩種生產”理解馬克思思想:“社會之社會性生產(gsellshaftliche Produktion der Cesellshaft)———社會生產其自身——與人作為社會存在體(soziales Wesen)的自身生產\"[4]。第二,從《手稿》到《形態》,馬克思對人的實踐的思考發生轉變,其內容側重從勞動變為物質生產,其承擔者從“勞動者”變為“現實的個人”,這一轉變的產物就是馬克思的新歷史觀。在《手稿》中,馬克思將勞動作為實踐,看到人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同時指出人的對象化與自我異化都是在勞動實踐中實現的。而馬克思對勞動本質的思考,其理論出發點是\"工人對生產的關系”[11]159,因此,勞動者便是其所談論的“人”的具象化表達。在《形態》中,馬克思將物質生產作為實踐而闡述自己的新歷史觀,他指出歷史的真正創造者是\"現實的個人\"的活動及其物質生活條件[1]519。物質生產作為\"現實的個人”的實踐,也是在歷史中受分工、交往等影響的生產力存在,而馬克思的新歷史觀正是“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11544,描述了“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1526,從而實現了以物質實踐解釋各種觀念形態,而非相反。
二、雅努斯的兩面:歷史中對象化二重性的展開及其揚棄
馬克思以對象化規定實踐,從而把握現實的本質與實存。馬克思以實踐作為現實根本,其思考從勞動深化至物質生產,使對象化與歷史得以內在關聯。這一理解,不僅反對了西方學者“斷裂論”的解讀,保證了馬克思思想的連續性,更為重要的是,由于對象化及其二重性結構源自馬克思對勞動的思考,因此馬克思對歷史的創見也得以在現實(勞動)中獲得理論支撐。
(一)市民社會:對象化在歷史中的展開領域
在《手稿》中,馬克思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感性現實觀與黑格爾辯證法的雙重影響,第一次從勞動中洞悉對象化的二重性結構。這使他既肯定勞動對象化作為自我表達的積極意義,又突出對象化在一定歷史情境中必然表現為消極的異化形態。在《形態》中,隨著實踐的內容側重轉向物質生產,對象化二重性的發生領域便轉變到社會生產領域,即市民社會(burgerlicheGesellschaft)中。而馬克思的新歷史觀,正是將“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1]544
馬克思在《形態》中指出:“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但是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11582-583 這里,馬克思闡釋了市民社會的兩重含義,也是市民社會中對象化二重性之發生:一方面,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市民社會作為物質關系之總和是歷史發展的經濟基礎,而這種經濟基礎作為總體性社會生產建基于個體性勞動之上,即總體性的物質生產對象化是勞動對象化之積累;另一方面,市民社會的誕生,以及其之所以能夠成為歷史的經濟動力,又是因其作為資產階級社會,作為以資本主義生產為主導的現代社會。因此,歷史是對象化的展開史,但其在資本主義的一定歷史階段中又總呈現為一種消極的對象化,即異化的積累史。于是,馬克思在《手稿》中指認的異化現象,也在歷史視野中得到再度確認。
(二)從對象化走來:歷史變革中的現實在場
歷史中的對象化二重性最終展現為關于歷史的辯證法。以物質生產為核心的經濟動力是歷史進步的重要方面,但歷史進步不是只停留于這種經濟生產,歷史唯物主義也并非僅是某種無目的的客觀規律,而更在于以這一規律去洞察物質生產中具有變革意義的矛盾,要“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11592 去解釋時代變革,也就是說經濟關系的矛盾最終要轉化為階級關系的矛盾。對此,恩格斯說:“一切重要歷史事件的終極原因和偉大動力是社會的經濟發展,是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改變,是由此產生的社會之劃分為不同的階級,是這些階級彼此之間的斗爭。”[12]509 而對于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中對象化消極意義的展開,馬克思便轉人了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批判(譬如《資本論》第一卷中“幽靈般的對象性”[13])。
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恩格斯談到“在黑格爾那里,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的表現形式”[9]29]。這一“作為一種歷史動力的惡”,正能體現歷史中對象化的兩重性:一方面,資產階級越是剝削無產階級,就越伴隨資本主義生產的擴大與生產力發展中的異化積累,而歷史也在生產的發展中得到生成,這正如“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9]291所描繪的歷史圖景。對象化(實踐)要在異化(實存)中獲得其具體形態,但這并非肯定異化是絕對的歷史動力,而是強調對象化必然推動著歷史伴隨異化結構而展開。然而,馬克思對歷史思考的關鍵就在于,他發現這一現象并非永恒,并揭示出歷史進程本身所蘊含的具有革命潛能的“阿基米德支點”,即在歷史生成中必然伴隨著的經濟矛盾與階級對立;另一方面,無產階級以自我犧牲作為歷史對象化的前進動力,其也必然在一定歷史時期轉變為革命實踐,在“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9]29 的革命“成人”(恢復人的形態)中消除對象化的二重結構,揚棄異化。
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對最初勞動對象化的思考才能為后來其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辯證法的思想奠基。一方面,歷史辯證法之所以能實現歷史變革,其表現為生產變革與階級斗爭的雙重張力:就生產而言,其作為實踐,馬克思的思考正是從勞動出發而發展為物質生產;就階級而言,無產階級的誕生與現代生產中勞動異化問題緊密關聯。另一方面,馬克思深人現實思考歷史,實現現實與歷史的同構。而當勞動作為實踐在現實中的具體化表達時,歷史辯證法在現實中的“引子”就是勞動辯證法。
總之,正如《手稿》中“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1182 的論斷,歷史對象化的展開與歷史異化的揚棄也是同一條道路。這一歷史真諦指向人類實踐在一定歷史階段中的“雅努斯的兩面”,而這一體兩面的辯證展開也就在“一面注視過去,一面注視未來”中得到歷史的解決,即對象化是人之存在的永恒,因此它始終面向未來;異化是對象化的歷史性現象,因此它只能面向過去。馬克思以對象化二重結構作為歷史的核心導向,使我們看到:那些在歷史中形成的異化,終會在歷史中得到揚棄。因此,當海德格爾說,“馬克思在經驗異化之際深入到歷史的一個本質性維度中,所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就比其他歷史學優越”[14]時,他是深刻的。當阿爾都塞后來提出“資本主義的異化是人性的誕生”[15]時,他理解了對象化二重性的歷史作用。
三、對象化的意義:對盧卡奇對象化理解的一種批判性審視
全面理解馬克思歷史生成論中的對象化思考,僅闡明其進入路徑仍不足夠,關鍵在于使對象化思考賦予馬克思思想的科學性意蘊,從而擺脫晦暗。這一點,唯有反思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對象化理解的偏狹,才能從根本上獲得呈現①。盧卡奇以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理論目標,對象化亦是其理論探索的關鍵。盧卡奇的對象化理解較馬克思有何不同?這種不同使其歷史重建走向何種境遇?不消說,這一境遇必然是危險的,以至于其從反面極大突出馬克思對象化思考的科學性,并促使我們把握這一思考。
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受新康德主義(西美爾、韋伯)與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影響,盧卡奇不是從馬克思基于勞動的“對象化\"視角理解現代世界中人的實踐,而是從商品關系結構中理解資本主義社會的“對象化形式”(Geganstandlichkeitsformen)[3]148,認為其直接表現為物化(Versdinglichung),將其視為人的“成物”活動。盧卡奇認為,這一物化狀態只有依靠作為歷史主體的無產階級才能揚棄,這關鍵在于無產階級的自我意識。因此,只有破除物化意識,實現意識內在超越后的對象化,才是屬人的對象性(Gegenstandlichkeit)創造[3]259,才是真正的對象化,進而才能確立總體性歷史。這一理解與馬克思思考的差異,按盧卡奇在該書1967年新版序言中的說法:一是遺忘了作為馬克思思想“最重要的現實支柱\"的勞動;二是跟隨黑格爾的\"外化”概念而未能區別對象化的二重結構。[3];19-20 較之馬克思的思考,盧卡奇的對象化理解指涉的是意識的自我反思(階級意識的獲得),而非現實的實踐及其本質,且停留于黑格爾式的辯證邏輯理解。
職此之由,盧卡奇的對象化呈現為一種意識中的“懸置”,這無疑影響了盧卡奇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走向,并使其理論建構陷人危險境遇。一方面,盧卡奇在否定性的物化意義上判斷對象化,否定了實踐地位而走向階級意識,這就使其對歷史的思考存在客觀性“空虛”,忽視現實客體而偏重于主體。在該書中,這種對實踐的否定不僅體現為遺忘勞動,更表現為對作為歷史動力的物質生產之誤判,這只需看其如何解讀工業生產便可見一斑。姑舉一例,盧卡奇批判恩格斯將實踐理解為實驗與工業是“直觀”的,然而他卻直接否認了大工業生產的實踐意義,認為工業只是社會自然規律的客體而非主體,只是資本家非主客統一性歷史地位的外顯,[3]213-214 而“資本家作為經濟、技術進步的化身不是主動的,而是被動的”[3]214。這種“批判\"難道不是對馬克思歷史觀的偏狹理解?不消說,馬克思高度評價大工業開創世界歷史、創造無產階級的歷史意義,指出歷史辯證法中矛盾生成及其揚棄也依賴大工業的高度發達[156;66-567。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進一步說明,大工業產生的生產與階級的兩類沖突使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消除成為必然,而大工業發展本身就是解決沖突的手段[12]528。顯然,盧卡奇沒有把握到對象化的歷史性意義,以至于他在《物化與無產階級意識》的開篇以對對象化二重結構的偏狹理解掩蓋了對象化之于歷史的本質意義,造成狹義歷史唯物主義批判對廣義歷史唯物主義之歷史形態的理論僭越,他認為“勞動過程從手工業經過協作、手工工場到機器工業”這一發展道路,就是“合理化不斷增加,工人的質的特性、即人的—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3]154 的道路。《形態》中廣義歷史唯物主義強調的社會總體性實踐的物質生產歷史迭代與社會生產力發展,在這里被盧卡奇僅作了“物化-合理性”的片面解讀 ① ,這必然動搖歷史唯物主義的現實根基。
另一方面,盧卡奇在黑格爾“外化”意義上理解對象化,使其將對歷史變革的構想囿于黑格爾的辯證邏輯,而將歷史辯證法作了客觀唯心主義的誤讀,即將歷史視為辯證法的展開過程,而將現實(當下)看作一個否定階段。絕對精神外化自我而又將揚棄外化,最終返回主體,而歷史變革亦在盧卡奇對歷史的總體性構想中呈現為“正反合”的階段變換順序,即當下正處于主客分離的反題,而主客統一將會在作為合題的歷史(未來)中實現(復歸)。事實上,一旦現實成為一個否定維度,盧卡奇便只能走向內在道路,因為他已經不再有從現實中尋找抓手的可能(這也有受新康德主義“意識內在性”[16]與胡塞爾“意識的結構”[17]影響,同時其對黑格爾的迂回也使其像黑格爾一樣尋找歷史主體)。而盡管盧卡奇對階級意識產生的客觀條件作了如資本主義社會中階級意識能被意識、無產階級絕對物化的現實處境及其主客體同一的歷史地位等條件分析,但這事實上只是夸大主體的“自覺”而不足以作為理論應有的現實支撐。
盧卡奇的“意識對象化”有不可忽視的理論貢獻,它突顯了歷史中的主體力量,為無產階級斗爭開辟新的道路。但將階級意識視為對象化主導而重建歷史亦有其危險性。從文化工業、景觀社會到今天的數字異化,在資本主義發展產生的新的異化相繼中,無產階級這一“反抗物化的機能”是否會走向“物化、被機械化、被變為商品”?[3]26 階級意識能否在接連不斷的外在腐蝕中存在?答案恐怕仍不確定。吳曉明教授就認為盧卡奇的理論雖有優越性,但也只是與第二國際理論家保持外部對立②。事實上,盧卡奇只是以對主觀的強調而打擊了對客觀的偏重,而其仍未能觸及馬克思對象化(實踐)中蘊含的主客辯證統一的根本維度,且亦遠矣。①這點,當盧卡奇指出人在現實活動中是客體而非主體,因此“他的主動性的活動范圍\"完全向內而表現為種種意識反應[3]217時,無疑是拆分了對象化中現實性與能動性的辯證統一,將能動性從客觀抽離而移入內在之維。因此,其弟子赫勒等人的評價一針見血,“把反對異化的斗爭等同于反對異化的主觀投射的斗爭,實質上也就是個體同他自己的異化的斗爭”[18]
總之,以馬克思的對象化思考審視盧卡奇的對象化理解,可以洞察對象化賦予馬克思歷史思想的科學性;其一,馬克思于實踐中把握到歷史生成中的主客辯證統一,而這種統一本身蘊含在作為本質的對象化中;其二,區別于對現實浪漫主義的“純粹”構想,馬克思強調感性現實是一種復調存在。只有深入到客觀矛盾中,才能從現實本身中尋找到批判張力而避免主觀構想的脆弱;其三,對象化之于實踐、實踐之于現實、現實之于歷史,馬克思對歷史變革的思考環環相扣,這表明歷史中的辯證性扎根于現實本身的辯證性之中,從而使馬克思的歷史思想根本上具有現實支撐。這個意義上,“變革”只是作為現實潛能而“在而未顯”,而非陷入某種邏輯構想的“虛空”成為“夢幻泡影”。
四、結語
馬克思的對象化思考,從對勞動的洞察興起,又深入到歷史中的物質生產,從而接續起其思想從青年走向成熟的偉大轉折。更為重要的是,對象化及其二重結構展現了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辯證法思考中把握到的三個統一,即現實的本質與實存相統一、歷史的主體與客體相統一、變革的當下與未來相統一。盧卡奇以階級意識為主導的對象化,突出了歷史中的主體性,追求實踐對象化之純粹(無異化共存)。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人之一,盧卡奇的思考賦予《歷史與階級意識》以獨特理論貢獻,也影響了后代思想家。但在其理論的旗幟鮮明與影響深遠之下,不乏對馬克思理解的偏狹。盧卡奇的對象化理解過度否定現實而偏重主觀性,以至于其最終深陷黑格爾泥沼。盧卡奇理論局限的經驗教訓,在馬克思對象化思考對其的審視中得以被洞悉而獲得反思,從而為今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提供鏡鑒。這無疑在根本上表明,馬克思的對象化思考在賦予其思想以科學性的同時,又擁有旁人難以觸及的思想高度。因此,研究馬克思的對象化思考,對于我們把握馬克思思想的整體意蘊與科學高度,都具有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張秀琴.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概念[J].中國社會科學,2024(1):106-121.
[2]蔡佳容.對象化與異化雙重邏輯對歷史唯物主義“新世界觀”的奠基——《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哲學觀念變革的再考察[J].學術研究,2023(3):21-26.
[3]格奧爾格·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4]F·費迪耶,等.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J].丁耘,譯.哲學譯叢,2001(3):52-59.
[5] 黑格爾.邏輯學I[M].先剛,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148.
[6] 丁立群.勞動之成為實踐:歷史嬗變及其意義[J].中國社會科學,2023(9):106-121.
[7]卡爾·洛維特.從黑格爾到尼采:19 世紀思維中的革命性決裂[M].李秋零,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
[8]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234、235、238.
[9]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0] Karl Marx(1982). O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MEGA2,Abt.1,Bd2,Text.(S.323-438).Berlin:DietzVerlag.
[11]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2]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1.
[14] 馬丁·海德格爾.路標[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社,2014:403.
[15]路易·阿爾都塞.黑格爾的幽靈;政治論文集I[M].唐正東,吳靜,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195.
[16]格奧爾格·盧卡奇.盧卡奇自傳[M].杜章智,編.李渚青,莫立知,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211.
[17]理查德·韋斯特曼.意識的物化——盧卡奇同一的主體—客體中的胡塞爾現象學[M].孟丹,譯.劉元琪,校//衣俊卿,周凡.新馬克思主義評論:第1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221.
[18]阿格妮絲·赫勒,等.盧卡奇再評價[M].衣俊卿,等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198.
[責任編輯: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