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12月,我國短視頻用戶規模為10.53億人,占網民整體的96.4%[1]。尤其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用戶數量不斷攀升,短視頻內容吸引社會廣泛關注。其中,《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以記錄中華傳統飲食文化的紀錄片為原型,利用情感化、直觀化的畫面和節奏化剪輯,將復雜且富含歷史內涵的中華傳統飲食文化進行符號化處理,通過內容改編和傳播,形成一種全新的“文化再造”現象。相比紀錄片對中華傳統飲食從選材、制作到品嘗進行長時間層次化的展示,《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以短時間集中呈現中華傳統飲食極具視覺沖擊力的特寫鏡頭,捕捉畫面美感,增強情感認同。然而,這在為受眾帶來視覺沖擊的同時難免導致文化深度缺失,也就是其雖然通過直觀視覺效果和強烈情感體驗迅速吸引受眾眼球,但是在情感傳播與文化內容層面存在割裂問題。基于此,文章探究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文化深度缺失與糾偏路徑,契合當下文化傳播研究的重要議題,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文化深度缺失
在《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中,部分創作者迎合受眾喜好和平臺流量規則,通過視覺符號的壓縮、算法驅動的符號增值和情感錨點的塑造等方式,對內容進行情感傳播符號再造,雖形成獨特的傳播模式,但難免導致文化深度缺失。
(一)符號壓縮引發歷史維度的消隱
相比紀錄片,短視頻會呈現對視覺符號的壓縮,以短時間吸引受眾眼球。例如,紀錄片對揚州炒飯的講述涵蓋從挑選食材到熬煮火候以及最后炒制的過程,體現揚州文化的記憶,而《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大多以食材熬煮的金黃色瞬間為視覺符號,壓縮多層含義的符號信息,形成“速食式”的視覺文化,為受眾帶來強烈的視覺體驗、色彩刺激以及美學意象。這種視覺符號的壓縮會在一定程度上使受眾容易產生對歷史文化內涵的理解偏差。又例如,紀錄片以豆腐為線索,對豆腐制作工藝流程進行精細描述,向受眾展現其不僅是“水磨豆漿、點鹵凝固”,更包含跨越千年的歷史傳說與文化祈愿,讓受眾在觀賞石磨轉動和鹵水點化的同時感受中華傳統飲食背后的悠長歷史根脈,呈現縱深的歷史敘事,而《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將豆腐制作工藝通過快速剪輯,壓縮為數十秒內容,聚焦于視覺沖擊,向受眾呈現豆腐凝固時的蒸汽翻涌和豆腐被利落分割的刀起刀落畫面,并配合歡快音樂或聲效,凸顯豆腐制作工藝的“神奇轉變”。這種視覺符號的壓縮形成高強度的感官刺激,雖迎合算法和吸引受眾碎片化的注意力,但也弱化或直接省略對歷史源流和工藝演化的深度解讀,引發歷史維度的消隱,進而帶來知識層面的缺失,難以完整呈現文化韻味。
(二)算法驅動下技藝復雜性的消弭
當前,算法推薦對短視頻內容推送具有決定性作用。換言之,短視頻通過算法驅動,迎合熱點,采用受眾熟悉的審美模式,復制所謂的“爆款”文化符號,形成標準化內容,其中,海量的二次創作短視頻尤為凸顯。二次創作短視頻是以刪減和拼接的方式對原內容進行剝離與再現,打破原內容線索、多元結構以及情境的完整性,將原有的邏輯整體性分割為一個個互不統屬的“精彩片段”[2]。可以說,在算法推薦和內容過濾的雙重作用下,受眾容易陷入“信息繭房”,囿于有限的選擇性接觸,處于信息獲取的封閉環境。這不利于傳統文化技藝進行豐富且多層次展現,使傳統文化技藝被簡化為可快速消費的視覺符號,凸顯現代傳播機制對文化內涵的“減法處理”傾向。具體到《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中華傳統飲食文化蘊含的選材、加工、溫火慢燉、成品出爐等多層次的技藝流程和文化內涵被簡化,以迎合受眾“快餐式”的碎片化需求。例如,諾鄧火腿的傳統技藝涉及把諾鄧黑豬原料做成柳葉狀的外形,利用高度的苞谷酒進行處理,再將經過諾鄧村傳統釀鹽工序制作的鹽巴均勻涂抹在食材上面等技藝流程,展現文化內涵,這在紀錄片中需要長達15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呈現選材、加工、溫火慢燉、成品出爐等多個復雜環節,而在短視瀕中被壓縮成1分40秒的內容,僅展示在諾鄧火腿表面進行簡單涂鹽和風干的效果。在這種算法驅動下,受眾會在一定程度上對內容產生誤讀、誤解,無法深入了解中華傳統飲食背后蘊藏的技藝邏輯和文化內涵,這使技藝復雜性進一步消弭,不利于傳統技藝與文化的傳承和發展。
(三)情感錨點中文化語境的剝離
在內容傳播過程中,短視頻重視情感認同,將情感錨點作為連接受眾與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例如,部分短視頻傾向于選擇富含“鄉愁”情感的符號元素進行再現,或將東北的雪景、村落、燉菜等元素組合成特定的情感模板,或搭建“東北農家院”,將仿土灶臺、紅綠碎花布等符號進行密集堆砌,通過工業化符號系統構建出標準化的農村圖景。可以說,這是對鮑德里亞“擬像第三序列”的當代演繹一符號脫離現實指涉物,形成自我繁殖的閉環。鮑德里亞提出擬真與仿真世界發展的四個階段:影像是深層真實的映射;影像是深層真實的遮蔽;影像是真實的缺席;影像與任何真實無關,是純粹的擬像[3]。參照鮑德里亞的擬真與仿真理論,具體到《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瀕,燒柴等鄉村場景與現代化進程中逐漸消逝的真實生活圖景形成戲劇性反差,將真實鄉村的多樣性和差異性剝離,形成一種標準化的“鄉愁符號”,為受眾營造文化懷舊幻覺的鏡像空間。可以說,這已經接近鮑德里亞所描述的第三個階段,也就是影像不會反映任何真實,真實變得模糊和不可捉摸。基于此,雖視覺符號激發受眾產生情感共鳴,但弱化實際地域間文化的特殊性,甚至可能會發展為鮑德里亞擬真與仿真理論的最終階段,使影像完全脫離真實的參照物,成為純粹的擬像。換言之,《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通過虛構的影像雖能在現代社會中發揮一定的文化傳播作用,但難以避免內容的淺顯化。這種情感錨點中文化語境的剝離導致受眾僅感受到一種普遍化、標準化的情感表達,無法獲得獨特的地域文化信息,甚至在算法推薦與市場需求刺激下,原本充滿生活氣息和真實質感的場景也會淪為爭相復制的視覺符號模板,使得文化個性和地方特色不斷被弱化,這不利于中華傳統飲食文化在傳播過程中延續文化根脈和傳承傳統技藝。
二、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文化深度缺失歸因
如今,短視頻充斥數以萬億、數以億計的戲仿、拼貼內容,呈現跟風、模仿現象,不便于受眾從內容片段中挖掘文化深度,感受文化內涵。究其原因,主要是內容碎片化、視聽快速化、資本流量化。
(一)注意力經濟驅動下的符號生產
在注意力經濟的語境中,短視頻依靠海量的信息和碎片化內容來吸引受眾有限的注意力。尤其通過對主題內容的戲仿、拼貼,短視頻呈現雖無實際內容意義但有“數字流量”的復制行為。同時,在算法推薦下,短視頻內容也不斷優化,并迅速“爆紅”,在短時間內吸引受眾眼球,而忽略對復雜的知識與歷史信息的闡釋。具體到《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部分創作者在生存邏輯的驅動下,迎合算法規則,將原本富有深度的中華傳統飲食文化內涵轉化為簡潔、直觀的視覺符號,雖刺激受眾的感官,但忽略受眾對文化的深刻體驗,形成注意力經濟下的必然產物,這不利于文化的深度挖掘。
(二)接受美學的視角轉變
接受美學概念的最早提出者姚斯認為,作品的效果取決于作品自身的道德與讀者能動的接受意識的辯證統一,而且必須通過審美活動才能實現作品的社會效果[4]。在傳統文化觀的作用下,受眾注重文化的豐富性和歷史厚重度在作品中的體現,而在新媒體環境下,受眾審美發生改變,接受美學的視角從“深度凝視”轉變為“瞬時快感”。換言之,在快節奏的文化背景下,受眾的解讀能力和文化深度體驗無法得到保證,文化的豐富性、多元性和復雜性也被削減為淺顯易懂的視覺符號和情感刺激。具體到《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在快節奏信息形成的文化語境中,受眾更容易接受那些具有較高的視覺加工度、快感度和情感流動度的文化內容,而對那些需要深度凝視和長時間品味的歷史文化內容顯得缺乏耐心,這顯然與文化傳承的初衷相背離,不利于文化意涵的深入人心、氣質內化。
(三)文化折扣的數字化加劇
文化折扣最初指因文化背景差異,文化產品不被其他地區受眾認同導致價值降低。霍斯金斯和米盧斯在1988年首次提出此概念[5]。結合跨圈層和跨平臺傳播,可以說,文化折扣是原有文化內涵由于傳播方式和載體變化而出現意義損耗的現象。具體到《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由于內容的格式化和符號化,原有的中華傳統飲食文化符號不可避免地出現文化折扣現象。整體來看,這種文化折扣現象不僅體現在展示時長的減少,而且在符號意義上表現為文化內涵的弱化和誤讀,導致信息傳遞密度被降低,使文化內涵被忽視,甚至被消解。隨著文化折扣的數字化加劇,受眾在反復接觸這些符號化內容后,容易對傳統技藝產生過于簡單化的認知誤解,進一步在數字化傳播過程中加劇文化折扣現象。
三、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糾偏路徑
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糾偏并非否定其傳播效率,而是重新書寫符號生產和消費的邏輯,在編碼中植入文化元符號、在算法中注入深度文化權重、在傳播中塑造文化共同體,“以情感共鳴為表,文化傳承為里”,對技術異化進行糾偏,這本質上是對傳播共享意義的回歸。
(一)從情感錨點到文化元符號的轉型
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強化符號的視覺沖擊力,也引發受眾對符號含義的淺顯理解問題。根據皮爾斯的符號學三元論,符號由“再現體”“對象”以及“解釋項”構成。“再現體”是符號的載體,“對象”是符號所代表的內容,在這一組三元關系中,起決定作用的則是“解釋項”。在廣泛意義上,“解釋項”可以被理解為符號在解釋者心中所產生的意義或思想[6]。然而,在以情感為導向的短視頻中,“再現體”在一定程度上被孤立呈現,與“對象”之間的文化關聯也被大大弱化或甚至斷裂,因此由這種符號所塑造起來的“解釋項”會造成符號意義的異化與偏離。尤其是在美食、傳統技藝等文化維度上,這種符號意義與指代事物的剝離,很可能會導致文化信息被簡化為消費快感。例如,《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聚焦于食物的外觀和制作過程,并配上激動人心的音樂,通過快速的剪輯使受眾產生強烈的視覺沖擊。這雖然能夠快速吸引受眾的注意力,但往往忽視飲食背后的文化內涵和傳統制作技藝,不利于增強受眾對文化的認同。
要解決這樣的問題,有關主體必須重新編碼,將文化元符號融入視覺符號,實現從情感錨點到文化元符號的轉型。文化元符號作為更高維度的語義載體,可容納更多歷史、藝術、技藝的相關背景,從而使視覺符號具有更為豐富的含義。例如,在《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中,部分創作者可以將“清代鹽商宴席上的炒飯禮節”與“金黃色澤”視覺符號進行拼接組合,以此展示揚州炒飯的傳統制作技藝和文化內涵,便于受眾了解文化情境,既保證視覺符號的情感吸引力,又避免視覺符號中文化元素的失意。
(二)算法邏輯與文化權重的平衡
麥克盧漢提出“媒介即訊息”,由此表明媒介形式決定內容的傳播性質。短視頻以碎片化、短時性為媒介特點,依托算法推薦,迎合受眾的偏好,在效率價值邏輯下,傳播淺表化的娛樂性內容。這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含金量高的文化內容獲得流量傾斜,容易造成文化信息的碎片化,使受眾對文化內涵更加疏離。因此,有關主體要優化短視頻媒介生態,在算法機制層面加入文化權重的判別指標。具體來說,有關主體要按照短視頻內容的歷史淵源關系權重、工藝精巧程度、文化傳播效應等指標為內容分配綜合權重,使其在算法分發中獲得更高的曝光度。例如,抖音平臺可以在“非遺專區”,通過優先推薦匠人訪談、工序詳解等內容的方式,提高文化權重,提升《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的曝光度,抑制純拼貼、模仿等容易引發受眾誤解的文化內容流通。同時,有關主體也要借鑒跨媒介敘事延伸的策略,將短視頻作為“文化入口”,通過AR、VR等技術,采用跳轉鏈接等方式,將受眾引導至長視頻、電子書、網站資源等,形成“短一長一深”的傳播鏈條,從而糾偏短視頻的文化碎片化傳播問題,為受眾提供深化文化認知的路徑。
此外,創新設計與注重受眾體驗也是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另一重要考量。有關主體還要利用技術優勢創新設計,挖掘文化深度,呈現內容的完整性,以短視頻內容關聯直播進行深度解析,并通過增設虛擬現實體驗、文化相關的小游戲活動以及知識問答競賽等文化互動環節,引導受眾主動參與文化內容的傳播。例如,抖音平臺可以在短視頻傳播過程中設置受眾獎勵機制,通過積分的形式激勵受眾進行觀看、分享高文化權重視頻的行為,從而為高文化價值內容的傳播注入更多動力。有關主體通過這種多層次、多維度的文化傳播方式,在依托算法邏輯分析受眾行為的同時能夠更好地推動文化的保護與再創新,真正實現文化價值與媒體生態的雙贏。
(三)從流量爭奪到文化共同體的塑造
短視頻傳播本質上是流量的爭奪,但這一以資本為導向的推廣邏輯嚴重制約了文化傳播的深度延展。在詹姆斯·凱瑞看來,傳播不僅是信息的傳遞,更是人類共同體事件的塑造。鮑德里亞的擬真與仿真理論則提醒有關主體對媒介符號化的傳播形式應保持警惕,因為其可能會讓文化變成模糊真實的影像重復。因此,有關主體要將短視頻由信息傳播工具轉化為文化意義共享的載體,這也是短視頻健康發展的必然之路。有關主體只有從流量爭奪的困境中脫離出來,注重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中的文化內涵,借助新穎方式、生動題材、有效剪輯,強化文化的生命力與歷史的厚重感,才能實現傳統文化的真實還原與文化共同體的創新塑造。
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進一步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適應媒體深度融合趨勢,豐富傳播手段,拓展傳播渠道,鼓勵新聞媒體設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專題、專欄等,支持加強相關題材紀錄片創作,辦好有關優秀節目,鼓勵各類新媒體平臺做好相關傳播工作。”[7]這為有關主體指明了方向。例如,在《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短視頻中,抖音平臺可以邀請非遺傳承人進駐,通過“非遺 + 短視頻”的方式,加大傳播力度,拓展傳統技藝的文化深度,讓傳統老手藝破圈傳播,從而使傳統技藝進一步觸達受眾,激發受眾對文化的情感共鳴。此外,有關主體還要重構媒介生態,形成以文化意義為核心的交流網絡,推動短視頻從娛樂化工具轉變為文化傳播的共同體,從而發揮內容生態的優化作用,為公共文化價值的傳播與共享打開新的發展之門。
四、結語
綜上所述,文章探究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文化深度缺失與糾偏路徑分析數字時代中華傳統飲食文化在短視頻場域中被符號化、標準化、情感化的多重異化過程。這一過程凸顯文化符號在流量邏輯與視覺快餐式消費下的“去內涵”化傾向以及在傳播效率與文化深度之間難以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因此,筆者認為,有關主體要在編碼中植入文化元符號、在算法中注入深度文化權重、在傳播中塑造文化共同體,以彌補短視頻情感傳播符號再造的文化深度缺失,彰顯符號背后的歷史深度與文化特質,從而延續文化根脈與精神內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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