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6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172(2025)02-0059-11
DOI:10.15929/j.cnki.1004-2172.2025.02.008
引子
抗日戰爭(1931—1945)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歷史時期。對于中國人民而言,這不僅是一場殘酷而漫長的民族保衛戰,更是一段深刻影響國家命運、塑造集體記憶的歷史經歷。這場戰爭不僅帶來了深重的苦難,也促使了國族認同的凝聚與身份的重塑。在諸多關于抗戰的歷史敘事中,抗戰歌曲作為一種強有力的情感表達和文化符號,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這些歌曲不僅真實記錄了中國人民在戰火中的苦難與堅韌,也成為鼓舞士氣、傳播革命思想的重要手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發揮了心理動員和社會團結的功能。正因如此,抗戰歌曲不僅是戰爭時期的聲音記憶,更是中國現代音樂史中獨特且影響深遠的研究主題??箲鹨魳凡粌H是中國人民在戰火中頑強抗爭的聲音記憶,更是二戰歷史聲音的一部分。這些音樂作品在戰后成為記憶歷史、反思戰爭、呼喚和平的重要文化遺產??箲鹨魳返挠绊懗搅藝?,展現了音樂作為人類共同語言的力量,使其成為世界音樂史與戰爭文化研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主題。
隨著學術界對戰爭與音樂關系的深人研究,抗戰音樂逐漸成為國際音樂學、音樂人類學及文化研究等多個學科領域關注的重要課題。在西方音樂學術界,一些學者也積極參與了這一領域的研究,并通過田野調查、文獻梳理、音樂分析等方法,產出了富有價值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不僅豐富了抗戰音樂的學術價值,也使抗戰音樂在世界音樂史和戰爭文化研究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一、研究視角與思考向度
理查德·柯特·克勞斯(Richard Curt Kraus)曾對聶耳、洗星海等一批革命音樂家及其作品在宣傳和鼓舞人們斗志方面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進行了論述:
這些歌曲并不是為了成為偉大的音樂。它們是動員的音樂:它們的快速的節奏、易唱的音域、容易的發音和高度政治化的歌詞最初是為了激發政治勇氣和幫助群眾示威。通過一起唱歌,年輕的中國人建立了一種共同的意識。
約書亞·霍華德(Joshua H.Howard)在2020 年的研究成果中,對聶耳的創作在西方演出和傳播做了進一步深入探討[,他認為這是“歷史與記憶關系”的體現。1980年代,霍華德曾在云南教學,通過與聶耳的弟弟聶敘倫訪談與交流,在翔實的口述、采訪、檔案資料、日記和信件的基礎上,霍華德講述了不同敘事語境中的聶耳,較為立體與完整地塑造了一個特殊歷史時期中的中國人、革命者與音樂家,展現了一個更為人性化和真實的聶耳,這種以小敘事取代宏大敘事的方式[4關注了抗戰音樂家作為時代中的平凡的個體。
同時,霍華德論述道,在許多敘事中聶耳被描述為“來自國家邊緣底層的音樂倡導者,用評論家周揚的話說,(其音樂)‘內容是無產階級的,形式是民族的'”,而忽略了其世界主義傾向的觀點。5他認為,聶耳成為抗戰音樂運動領軍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同時具有對民間音樂和世界命運的關注,而聶耳歌曲在國際聲譽上的加強,證明了民族主義音樂是獲得普世的支持的。霍華德進一步指出,無產階級內容與民族主義形式以跨文化的方式無障礙地在西方受眾中產生共鳴和共情,這要歸功于海外華人在西方宣傳聶耳音樂所發揮的作用,其中包括20世紀30年代留日的中國學生,以及40年代初將聶耳音樂介紹到美國的劉良模。另有一些學者如羅靚(Luo Liang)則認為,保羅·羅伯遜(Paul Robeson)和荷蘭導演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之類商業化或先鋒派的宣傳和認同與促使抗戰歌曲在國際上獲得聲譽有更直接的關系。[
關于抗戰音樂的政治功能及其革命力量在中國現代性轉型過程中所體現的獨特價值,有眾多學者對此提出過見解。例如,劉長江(FrederickLau)在中國音樂的現代性轉型的論題中,同樣涉及了抗戰時期的音樂的革命性價值的討論。[宮宏宇(Hong-Yu Gong)認為,抗戰音樂的重要功能是由特殊的歷史環境所決定的??箲鸶枨虼吮毁x予了鮮明的政治屬性,成為宣傳抗日救國思想、激發民族覺醒的重要工具。[8]然而,一些西方學者并沒有意識到音樂的這種特殊的功能,例如,洪長泰(Chang-tai Hung)等歷史學家曾認為,左翼知識分子以戲劇和報紙作為傳播媒介來倡導抗日救亡幫助共產黨在人民中贏得了勝利而忽略了當時中國農民高文盲率。[9]對此,約書亞·霍華德引用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觀點[]更為真知灼見,他認為比起無法讀懂的文字印刷品,歌曲才是動員人民抗日的強大的宣傳武器。[ 因此,霍華德與克勞斯具有同樣的理解,看到了抗戰歌曲中的情感力量增強了聽眾的記憶,強化了歌詞的信息,而歌唱的參與性又進一步強化了集體精神和民族認同。[12]
抗戰音樂在海外的傳播與影響的途徑與渠道是多方面的。高云翔(GaoYunxiang)在其研究中從全球史的視角對此進行了觀察。[3]高云翔強調,非裔美國人歌手保羅·羅伯遜與劉良模合作的“抗戰歌曲專輯”是一個重要媒介,即專輯中的歌曲《起來!》(Chee Lai?。?,也就是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高云翔認為,抗戰歌曲在營造共鳴并維持社群集體成員身份的情感方面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他還在文中指出,許多研究中美關系的學者都默認了西方接收端的社群為白人,而忽略了非裔美國人在其中的作用。他的研究對揭示當時中國愛國人士和非裔美國人之間的互動與關系,以及創造一個政治上的跨國對話,特別是理解中國抗戰歌曲在西方及美國社會中的接受進行了積極探索。
綜上所述,通過分析以英語寫作及出版的關于抗戰歌曲的研究,尤其是以上述學者為代表的相關成果,可以發現這些研究在關注點上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整體來看,這些研究更傾向于探討抗戰歌曲在中國國內的傳播路徑,強調其政治屬性及宣傳功能,而對于抗戰歌曲如何在西方被接受、其傳播機制以及西方觀眾的身份構成等問題,則缺乏深入的討論。
這種缺失事實上也體現了西方研究的單向度的視角,將中國視為被動的接收方,而較少關注音樂作為一種世界語言如何在中國的抗戰語境中被重新詮釋、改編并反向影響其海外傳播。例如,抗戰歌曲進人西方視野的過程中,相關研究較少探討這些音樂文化因素如何構成歷史性的過渡、相互交融,以及它們如何促成抗戰歌曲被西方受眾所理解與接受。這種現象也為進一步深化對中國音樂尤其是抗戰歌曲在全球范圍內的傳播及其文化意義的理解提供了視角及可能性。
《四萬萬人民》與《戰地行紀》
西方受眾與研究者接觸中國抗戰歌曲的重要途徑之一是影視作品《四萬萬人民》(The400Million),這是一部由荷蘭導演尤里斯·伊文思于1938年前往中國拍攝的抗日戰爭紀錄片,因此又名《一九三八年的中國》。[14]《四萬萬人民》不僅是伊文思電影生涯的代表作,也是他與中國“維持半個世紀情誼的開端”。[15]從抗戰開始,在不同的年代,導演兼編劇的伊文斯用自己的鏡頭記錄下了不同的中國。影片被中國觀眾贊譽為“讓人們看到1938年中國人生活的片段——呼吁抗戰、對日作戰、日軍炮火下死傷的平民以及上層人士的運籌帷幄等等”[,證明了其作為紀錄片所還原史實的真實性。
影片主要場面記錄了1938年3月到4月的山東臺兒莊戰役,以及同年6月到10月的武漢會戰兩場戰爭場面。前線拍攝的人員包括導演伊文思、攝影師約翰·費恩霍特(John Femhout),以及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在紀錄片的一幕中,中國群眾在升旗儀式中合唱了《義勇軍進行曲》,此刻西方觀眾聆聽到了這首在中國最為著名的抗戰歌曲。[17]《四萬萬人民》上映于1939年3月7日,因此,有學者認為這是西方社會接觸中國抗戰歌曲的最重要途徑。
1938年1月21日至2月16日,攝影師卡帕與費恩霍特乘船從法國馬賽前往香港,伊文思在那里等候與他們匯合。在船上,兩位攝影師遇見了英國詩人、作家奧登(W.H.Auden)和伊舍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d),他們也同樣前往中國考察。奧登與伊舍伍德抵達香港之后,于2月28日前往廣東臺山以及內地。他們沿途目睹了戰時中國民眾的苦難,之后將他們在中國抗戰期間的經歷撰寫合著為《戰地行紀》(Journey toαWar)[18]。由此,從該書中獲悉西方人首次聆聽中國抗戰歌曲《義勇軍進行曲》的記錄:
第二天早上,我們剛吃完早餐,布朗醫生就邀請我們去醫院的小禮拜堂做禮拜。中國人所唱的贊美詩副歌部分重復著“起來!起來!”聽上去像“Chee-ee-ee-eelai!”該曲配上不同的詞,就是八路軍最喜歡的歌曲。那位中國牧師看到會眾中有外國游客,盡量地延長了禮拜的時間。[19]
《戰地行紀》對于《義勇軍進行曲》的記錄表明了兩點,其一,抗戰歌曲同樣在基督教場所演唱;其二,西方人對于抗戰歌曲的聽覺印象是猶如禮拜儀式中的贊美詩。對此,后文將詳述。
三、李抱忱的英文版《中國抗戰歌曲集》
西方受眾接觸中國抗戰歌曲的另一大途徑源于李抱忱做出的努力和貢獻。
李抱忱出生于基督教家庭,自小就讀于教區內長老會福音園,之后跟隨教會琴師學習鋼琴,促使了其熱衷于教會音樂活動,畢生致力于推動合唱演出及教育事業。李抱忱有良好的英語水平和音樂素養,其于1930年畢業于北平燕京大學音樂系;1935年,在美國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獲音樂碩士學位;1937年回國。同時,李抱忱具有滿腔的愛國情懷。九一八事變后,李抱忱編寫了大量愛國抗戰歌曲如《出征》《凱旋》《為國奮戰》《我所愛的大中華》《我愿再回到我的故鄉》等。[20]1937年,李抱忱擔任中華民國教育部音樂委員會主任。作為國際宣傳的任務,他翻譯和編輯著名的英文版《中國抗戰歌曲集》,在1938年1月23日在武漢召開國際反侵略運動大會上,該曲集為抗戰初期的中國爭取國際輿論上的支持與助力做出了貢獻,并于1939年在重慶出版。[211941年,李抱忱在重慶籌辦“千人合唱大會”,以他的音樂才華宣傳與號召廣大民眾抗日救亡。
李抱忱編配的英文版《中國抗戰歌曲集》(China's Patriots Sing)[22]收錄了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至1939年間最有代表性的12位中國作曲家的抗戰歌曲代表作。目錄如下:《國歌》(孫文詞、程懋筠曲)[23],,《國旗歌》(戴季陶詞、杜庭修曲),《義勇軍進行曲》(田漢詞、聶耳曲),《自衛》(馬祖武詞、趙元任曲)《救國軍歌》(塞克詞、洗星海曲),《犧牲已到最后關頭》(麥新、孟波合作詞曲),《長城謠》(潘子農詞、劉雪庵曲),《大刀進行曲》(麥新詞曲),《出發》(勞景賢詞曲),《中華民族不會亡》(柳倩詞、呂驥曲),《游擊隊歌》(賀綠汀詞曲),以及《抗敵歌》(韋瀚章、黃自詞,黃自曲)。
1943年,China’s Patriots Sing在美國紐約再版,更名為 Songs ofFighting China,即《中國抗戰歌曲集》。[24美國教育部在1943年的檔案(圖1)顯示了李抱忱所編譯的《中國抗戰歌曲集》在再版后的傳播廣泛程度。[25]
圖1顯示,《抗戰中國歌曲》經銷處位于紐約州紐約洛克菲勒中心中文新聞社,售價50美分,收錄11首[2中國戰爭歌曲,包括樂譜及中英文歌詞?!度裰髁x歌》[2與《起來》(CheeLai,即《義勇軍進行曲》)經銷處位于紐約百老匯1790號中國聯合救濟協會,后者為當今中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歌曲,精美歌譜附有中英文對照及注釋。題封“起來”二字以大尺寸書法顯示(圖 2)。
顯然,《起來》被美國教育部認為是最具有影響力的中國抗戰歌曲。李抱忱對抗戰歌曲的翻譯也非常具有時代的特色:它似乎代表了李抱忱與當時在教會學校受到西式教育的同代人在語言文字上的過渡性。換言之,從長老會的教育與宗教生活的行文向著抗日救亡時代白話文書寫過渡的印記。例如,從圖3《義勇軍進行曲》李抱忱的翻譯所示:
Arise!ye who refuse to bebond slaves! Withour very fleshand blood,Letus buildour new Great Wall China‘smasses have met thedayof danger,Indignation fils the hearts ofallour countrymen.Arise!Arise!Arise! Many hearts with one mind,Brave the enemy’s gunfire,March on! Brave the enemy’s gunfire,March on! March on!Marchon!On!
第一行歌詞“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以古英語Ye作為第二人稱單數代詞,意為:汝等,爾等,爾輩之意??梢赃@樣理解,用Ye而非You的選擇,很可能源于李抱忱早期教會教育。這類修辭常見于《圣經》之中;再如“血與肉”(fesh and blood)的表述更是常見于各基督教文本中。這無疑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西方文化傳統中的受眾的理解和共情。
因此,雖然主流學術界更多關注由西方影響東方及中國的向度思考,例如,西方音樂的東漸對中國現代性轉型的影響,其中基督教音樂的作用甚為深遠。然而,在人類歷史上,經由宗教途徑進行意識形態的傳播一直以來都是多向型的。從上述例子可見,通過抗戰音樂屬性的《義勇軍進行曲》在特定語境的翻譯與傳播,給研究打開了多維的考察窗口。
四、劉良模的抗戰之聲與美國英文版《義勇軍進行曲》唱片
上文提及,荷蘭人伊文思(及其紀錄片《四萬萬人民》)是促成《義勇軍進行曲》在海外傳播的重要的西方人,而另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是中國人劉良模。
劉良模(1909—1988),浙江鎮海人,1932年畢業于滬江大學社會學系,1934年在上?;浇糖嗄陼温毑l起民眾歌詠活動,教唱抗日救亡歌曲。1935年春,民眾歌詠會正式成立,參加者近千人。是年,《義勇軍進行曲》唱片出版,即刻成為歌詠會傳唱的重要曲目。1936年1月28日,淞滬抗戰四周年紀念日當天,上海各界救國聯合會正式成立,劉良模和歌詠團成員在成立大會上領唱了《義勇軍進行曲》。在救國會組織的各種活動中,作為執委的劉良模都會帶頭唱《義勇軍進行曲》,被譽為“救國會的拉拉隊長”。他曾宣稱:“我的計劃是讓音樂成為所有人的財富,而不是少數人的特權?!盵28]同時,劉良模還積極撰文,動員抗戰,宣傳抗戰歌曲,例如其匯編的抗日救亡歌曲《青年歌集》在1935至1936一年間,由基督教青年會再版7次,銷售一萬多本。[29]
1940年,劉良模被基督教青年會派赴美國求學,曾短暫就讀于費城郊外的浸信會神學院克羅澤神學院(Crozer Theological Seminary)。之后,他前往紐約為中華青年會(Chinese Youth Club)組織了一個合唱團,為抗戰集會演唱。[30由此,這位積極宣傳抗戰的愛國人士也成為了《義勇軍進行曲》在美國傳播的重要主導者。在美國,劉良模繼續通過集體演唱來為中國的抗戰爭取支持。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美國對日宣戰,美國人民支援中國抗戰的團體組成了一個聯合援華機構,他被邀擔任該機構的正式“講員”,介紹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從此,他走遍美國各地發表數百場演講,一邊組織演唱和宣傳中國抗戰歌曲,一邊宣傳中國人民英勇抗日的事跡。同時在眾多美國報紙及期刊上撰文,對“二戰”發表評論。[31]
1942到1945年之間,劉良模在非裔美國人報紙《匹茲堡信使報》(Pittsburgh Courier)開設專欄“中國觀點\"(China Speaks)并撰稿。圖4所示,在1943年2月20日專欄中,劉良模以《如果南方仍然存在吉姆·克勞主義[32],我們就無法贏得戰爭與和平》為題發表了以下論述:
上周我在佐治亞州和肯塔基州旅行。他們家鄉的報紙上充斥著他們的小伙子們在前線戰斗和犧牲的照片及新聞。他們在歐洲浴血奮戰,為粉碎納粹制度獻出生命,納粹制度信奉的是奴役人民和歧視猶太人。他們在太平洋地區英勇捐軀,為的是擊潰那個奴役和歧視所有非日本人的日本帝國主義制度。然而,在南方的家鄉,他們仍然存在著以吉姆·克勞主義為形式的奴役和歧視有色人種的制度。在納粹德國和整個被占領的歐洲,三K黨的鞭子無處不在。如果吉姆·克勞主義仍然存在于南方,我們又怎能贏得戰爭與和平?…
如今最好的戰時新聞來自一個沒有種族或膚色歧視的國家——蘇聯。中國人民和世界上所有有色人種的偉大朋友賽珍珠(PearlS.Buck小姐在《亞洲和美國人》二月刊上就此指出:“種族偏見在蘇聯顯然已被消除。在我看來,這是蘇聯所有成就中最顯著、最重要的,因為美國和不列顛帝國目前所表現出的種族偏見無疑將帶來未來最大的災難。因此,蘇聯必須成為我們的榜樣。[33]
劉良模的文章充分體現了吉姆·克勞法的種族隔離制度以及社會歧視下被隔離的非裔美國人社群在經濟、教育和社會地位上長期處于不平等劣勢的困境。和非裔美國人一樣,華裔社群也因1882年的《排華法案》34多年來受到種族隔離法律的歧視與不公正對待。劉良模在《匹茲堡信使報》上連載的專欄中多次強調的華裔和非裔美國人作為命運共同體在歧視和壓迫中同仇敵汽的精神,使得作為該報紙讀者群的非裔美國人社群因為與中國人同樣被壓迫的境遇而產生共情,從而極大地促進了《義勇軍進行曲》等抗戰歌曲在美國的推廣。
五、保羅·羅伯遜與《起來》
高云翔的研究復原了劉良模與一位非裔美國人歌手在1940年的會面,引出了抗戰歌曲在海外傳播的另一個重要人物保羅·羅伯遜。
1940年11月,保羅·羅伯遜接到一個電話,可能是中國著名作家林語堂打來的,約他去見一位剛從中國來的人:劉良模。不到半小時,羅伯遜就來到了打電話者的公寓。當羅伯遜詢問劉良模在中國發起的群眾歌詠運動時,劉良模講述了中國抗戰的背景故事,并演唱了一些范例。羅伯遜最喜歡的是《義勇軍進行曲》。他解釋說,因為“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表達了包括中國人和黑人在內的全世界被壓迫者爭取解放的決心。
幾周后,在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劉良模參加了在紐約城市學院萊維森體育場舉行的羅伯遜戶外音樂會。羅伯遜演唱了許多黑人靈歌和反法西斯歌曲,然后他宣布:“今晚我要唱一首中國抗戰歌曲,向中國人民致敬,這首歌就是《起來》!”劉良模回憶說,羅伯遜用流利的中文唱了(這首歌)。[35]
之后,劉良模與詞作者田漢進行了溝通,將歌詞譯為英文。[31941年,羅伯遜和劉良模繼續合作,錄制了名為《起來》(CheeLai:SongsofNewChina,“起來:新中國之歌”)的唱片,收人了包括《義勇軍進行曲》在內的一組中國革命歌曲。劉良模將銷售《起來》所得匯到國內支援抗戰。1949年8月,劉良模應邀回中國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會議期間,在劉良模和幾位委員聯合建議下,大會認可并確定了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國歌。[37]
羅伯遜和劉良模合作所錄制出版的《起來》專輯扉頁上印制了宋慶齡、林語堂、羅伯遜和劉良模(圖 5)題詞:
中國在新的群眾歌詠運動中找到了抵抗強權的力量源泉。我很高興地得知,美國人可以從保羅·羅伯遜和我們的劉良模的錄音中聽到一些最好的歌曲,保羅·羅伯遜是所有國家人民的代言人,而劉良模則教導全國的士兵、游擊隊員、農民和筑路工人在勞作和戰斗的同時歌唱。愿我們古老的民歌和融合東西方和聲的新歌成為自由人民之間的又一紐帶。
-宋慶齡 (孫逸仙夫人)
今天,在中國的每一個地方一一在前線和后方,在士兵和游擊隊員之間,在難民和孤兒身旁,在學校和大學,在偏遠的鄉村——中國正在發出自己的聲音。這種群眾性的愛國歌曲演唱活動要歸功于上?;浇糖嗄陼拿貢鴦⒘寄?,他將自己的熱情傳達給了許多人,并被召喚到前線去教授[這些歌曲]?,F在,我們有幸聽到由偉大的男中音保羅·羅伯遜和劉良模及他的合唱團錄制的這些歌曲。
—林語堂
我聽說,《起來》如今已成為千百萬中國人膾炙人口的歌曲,成為一種非官方的國歌,是這個民族不屈精神的典型代表。我很高興、也很榮幸能夠演唱這首結合了現代創作和古老民歌的歌曲,一個民族在斗爭中為它們賦予了新的詞句。
保羅·羅伯遜
音樂反映一個民族的生活和精神。因此,自由中國的歌聲是激昂的、充滿精神力的。
我們已經成為一個歌唱的民族。前線的戰士、田間的農民、合作社的工人、道路上的勞動者,他們都在歌唱。歌聲教會我們去更好地生活,更好地戰斗,甚至教會我們讀懂我們喜愛的歌曲中的人物。
在這些錄音中聽到的合唱是由在洗衣店、印刷廠、餐館等地方工作的中國年輕人組成的。他們的聲音完全沒有經過訓練,但這是真正的人民的合唱,是來自中國人民的聲音。
在這張專輯中,有三種類型的歌曲: ① 中國古代風格的民間曲調; ② 西方風格的音樂; ③ 東方曲調和西方曲調相結合的歌曲。在這三種音樂中,我認為最后一種音樂在中國最有前途。東西方結合的歌曲在我們的耳朵里聽起來并不太陌生,但也沒有東方音樂那種孱弱無力、如泣如訴的特點。今天,我們沒有哭泣,因為我們知道我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們非常榮幸能與世界著名藝術家保羅·羅伯遜合作,我們也非常高興能將這些歌曲呈現給美國人民。聽,中國人民在歌唱!
—劉良模
扉頁上的這些表述體現了這張專輯的創作是多邊主義理念下的一項合作成果。這種理念同樣反映在羅伯遜所參與的另一個項目影片《河流之歌》(Das Lied der Strome)之中。該影片的導演依然是《四萬萬人民》的荷蘭導演尤里斯·伊文思,《河流之歌》制作于1954年。這個項目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更好地理解劉良模與羅伯遜的唱片《起來》的跨國主義合作。
《河流之歌》將長江、密西西比河、伏爾加河、恒河和亞馬孫河沿岸的民眾勞作的場景穿插在一起,表現世界工人大團結的主題。雖然導演為荷蘭人,但生活在東德,電影配樂為肖斯塔科維奇所作,德國作家布萊希特作詞,畢加索繪制插圖,羅伯遜參與演唱了英文版的片頭曲。[3]尼克·霍金(Nick Hodgin)認為這部電影的合作是跨國主義的早期范例[40]。伊萊恩·凱利(Elaine Kelly)則持有另一種觀點,他指出:“盡管影片制作過程是跨國的,但是影片本身卻表現出一種國際主義的概念,即強化了而并非超越了國界。每個國家事實上自成一體,由其獨特的特征和本土音樂所定義。”[41]
由此可以進行進一步引申性探討。劉良模在唱片《起來》的題詞中抗戰歌曲作如是評價:“沒有東方音樂那種孱弱無力、如泣如訴的特點”。由此劉良??磥恚翱朔隋钊酢毙愿竦囊魳肥歉哂懈锩院蜁r代精神的,當時中國最有前途的音樂是“東方曲調和西方曲調相結合的歌曲”。對此,瑪麗娜·弗羅洛娃-沃克(MarinaFrolova-Walker)有類似的研究。她將中亞和高加索受到蘇聯文化影響所創作的音樂進行了描述:“此時應當清楚的是,與備受推崇的俄羅斯原作相比,這種音樂往往顯得較為薄弱,像是溫室里的產物,是蘇聯式民族主義在同樣人為構建的民族國家的環境中倉促培育的結果。”[42]弗羅洛娃-沃克所總結這種音樂反映了符合斯大林所提倡“形式上是民族的,內容上是社會主義的”原則。[43]這也為分析中國抗戰歌曲提供了一種參照視角。在此框架下,羅伯遜和劉良模向美國觀眾宣傳并推崇的革命歌曲,呈現出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巧妙融合。這種融合在比例分配上經過精心調和,使其既不因過多融入中國古代民間音樂的柔美特質而顯得缺乏斗爭性和過于多愁善感,也不因過分接近蘇聯式的政治化口號而失去共情能力。正是這種平衡,使得抗戰歌曲既能喚起民族認同感,又能發揮強有力的政治動員作用,從而在當時國內外親蘇的革命社群都具備廣泛的傳播性和影響力。
六、劉良模之聲與非裔美國社群的余音
近年來,抗戰歌曲在西方學界的研究中,也有一部分注意到了隱藏在中美勞動人民大團結的烏托邦愿景下的沖突。這種不協調,不管是在中國人內部的,還是在非裔美國人內部的,或是在非裔美國人和華裔美國人之間的都存在。劉曉鵬(Hsiao-Pong Liu)提出,劉良模的專欄事實上僅僅只是反映作家自己對于共產主義與中國民族主義的信仰,而出于國家的政治與外交需求粉飾了國民黨對于非裔美國人社群的真實態度,并過度宣傳了非裔美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友誼。因此,非裔美國人高估了華裔美國人對自己社群的共情程度,并在發現現實中部分美籍華人對非裔美國人社群漠不關心后加重了對中國國民政府的不滿。[44]
同時這也很可能源自非裔美國人之間的階級和政治立場差異所導致的不信任。以羅伯遜為例,他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在魯特格大學畢業后,進人紐約大學法學院攻讀研究生,后轉學至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并取得碩士學位與律師資格。同時,羅伯遜是一位天賦異稟的職業美式橄欖球運動員,并以此運動的所得支付大學學費。[4羅伯遜從事法律專業也許深受當時種族隔離的影響。即便如此,在當時以勞動階層為主的非裔美國人社群中,支持斯大林主義的羅伯遜也許仍然被視為“異類”[4]。
抗戰歌曲在20世紀50年代再度在非裔社群中復蘇,這與非裔美國社群與中國的關系開始再度聯系緊密相關。當時中國外交從五十年代末開始主張世界革命,這主要涉及中國對亞非拉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的經濟和輿論上的援助,以及對以杜波伊斯(W.E.B.DuBois)和羅伯特·威廉姆斯(RobertFranklinWil-liams)為代表的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領袖的支持等。由此,抗戰歌曲再度在非裔美國社群以及亞非拉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中受到歡迎。
最后的話
本文梳理并分析了國際學界(英語文獻)關于抗戰歌曲的主要研究成果,同時通過考證報紙、檔案、自傳等一手資料,彌補并反思該領域現有研究的不足。從這些研究成果中反映了歷史的一個側面,使得我們理解到,抗戰歌曲在歐美的傳播不僅體現了中國新音樂的現代性、革命性的特征,其傳播方式中還蘊含了某些與基督教儀式的互動性影響。這些元素在中國新音樂的發展過程中,與革命和抗戰主題有機融合,形成了獨特的音樂表達方式,從而強化了聽眾與演唱者之間的情感共鳴和身份認同。
情感動員機制與革命抗爭精神相結合的音樂形式,是抗戰歌曲能夠在國際范圍內產生共鳴的因素之一。正是這種融合,使得中國的抗戰歌曲在西方,尤其是在非裔美國人社群中,獲得了廣泛的接受和深刻的共情。這不僅促進了西方公眾對中國抗日戰爭的認知與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國際輿論對中國抗戰事業的關注與援助。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非裔美國藝術家與中國左翼青年之間在政治理念和國際關系上的親密聯盟,并不必然代表更廣泛的勞動階級之間(如非裔美國工人階層與中國工農群體)始終保持穩定或一致的政治動力平衡。不同歷史背景和社會結構下的跨國階級關系,仍需具體分析其復雜的互動模式與現實影響。
作者簡介:徐越北,劍橋大學博士候選人;洛秦,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四川音樂學院特聘教授,江漢大學特聘教授,浙江音樂學院講座教授,中國音樂史學會會長,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首席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