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些難忘的事

編者按：

2025年3月13日是石天河先生逝世兩周年紀念日，現將為石天河新版《廣場詩學》（出版社2024年6月再版）一書所撰寫的后記予以刊登，以表達我們對石天河先生的敬意和懷念。

蔣登科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重慶市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術帶頭人，現任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九葉詩派的合璧藝術》《九葉詩人論稿》《中國新詩的精神歷程》《重慶詩歌訪談》《重慶新詩的多元景觀》等學術著作。曾獲重慶市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重慶市“五個一工程”獎、重慶文學獎、重慶藝術獎等。

我和石天河先生認識、交往有三十多年。

對于石先生的大名，我早就知道。在中學時期，我就斷斷續續地閱讀過《詩刊》和《星星》這兩本對我影響深遠的當代詩歌刊物。后來，我從一些文獻中了解到石天河先生是《星星》詩刊的創始人之一，而且經歷過很多艱難曲折，是中國當代詩歌界具有傳奇色彩的詩人和評論家。在讀本科和研究生的時候，我讀到過石先生的不少詩歌、雜文和評論，包括他的著作《文學的新潮》，為他的扎實、敏銳和新銳所折服。那時，出生于1924年的石先生已經年過花甲。不過對他來說，花甲之年才是他的人生、事業之路的又一次開啟。

我第一次見到石天河先生是在1986年9月，他應邀到剛剛成立不久的西南師范大學（現）中國新詩研究所參加“全國新時期詩歌研討會”。我當時還是外語專業大四的本科生，由呂進先生安排擔任會務組工作人員，負責參加會議的詩人和專家的接待工作，于是有機會和石天河先生進行交流。那次會議是我第一次見到不少以往只能在書籍、報刊上見到名字的詩人和學者，這對我后來學習詩歌研究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與石天河先生的更多交往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1993年，我和詩人培貴主編“中國跨世紀詩叢”第二輯。該叢書由廣西民族出版社出版，收入全國各地的詩人、評論家的作品二十部。雖然主編是我和培貴，但具體的組稿、編輯、校對甚至出版后的樣書寄發工作基本上都由我一個人承擔。記得1993年初，經與多家印刷廠接洽并比較后，加上詩人鐘代華的介紹，這套叢書的承印單位我們選擇了永川的重慶印制六廠。當時印刷廠還沒有電腦排版、制版，使用的依然是鉛字排版，無法像現在這樣通過即時社交軟件或者電子郵件傳遞文件，和出版相關的所有工作都只能線下進行。那段時間，為了排版、校對和印刷的需要，我到永川的次數非常多。當時從北碚到永川只有長途大巴，走的是老公路，需要奔波好幾個小時。我每次到永川都會在代華家里待上三五天，把排版后印出來的樣書校對完后再返回北碚。在大半年的時間里，我基本上都在北碚和永川之間來回奔波。

鐘代華是著名的兒童詩詩人，當時擔任《海棠》編輯，在永川的人緣也很好。我在永川校稿的時候，有好幾次恰好遇上永川文學界舉行文學活動，都邀請我參加。石天河先生在離開成都之后，先是去自貢，但待的時間不長；最后還是選擇到永川，任教于重慶師范專科學校（現重慶文理學院）。他對永川的文學愛好者非常關注和關心，也數次參加永川的文學活動，和大家分享文學創作經驗。他當時住在距離永川城區較遠的衛星湖畔（他的很多文章末尾都標注了寫作地點“衛星湖”），有時活動結束較晚，就由代華安排他住在城區的旅館。因為這種緣故，我和石天河先生便有了數次同居一室的經歷。

晚上在旅館，我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就聽石天河先生聊天。他講述他的人生經歷，如何離開家鄉，如何編報紙，如何創辦《星星》詩刊，如何被錯劃為右派，成了“反革命集團”的頭子，如何在勞改農場求生存，如何在自殺的邊緣又不甘心死去，最終獲得了新生…我記得有好幾次我們聊到了凌晨三點左右，每到動情之處，六十多歲的先生泣不成聲。我的經歷不多，閱歷尚淺，對石先生他們那一代人經歷的事情只是聽說過，沒有感同身受的體驗，所以也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他，或者握著他的手。

從20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之初，永川的兒童文學活動很多，幾乎每年都有。因為鐘代華的關系，每次他都會邀請我參加，也因此與石天河先生有了更多的交流。除了會場上的探討，我們還曾經漫步在衛星湖畔閑聊人生，有時還到他家里喝茶。石先生有一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他說他六十歲之后的歲月都是撿來的，他要用余下的人生說真話、寫真文。于是我們讀到了他的很多詩歌作品、評論文章以及鋒利的雜文。在2000年以后的日子里，我和石天河先生的交流沒有像90年代那樣頻繁，但平常的聯系還是不少，偶爾在永川參加活動的時候還是要和他當面交流。進入2010年以后，石天河先生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一直比較好。在他九十歲的時候，我曾向他請教過長壽的秘密。他說，就他的經驗來說，一定要有夢想，一定不能自殺。是啊，石先生從小就懷揣夢想參加革命，并從事詩歌創作，但他真正實現他的夢想是在六十歲之后；石先生經歷過很多人生的坎坷，每一件事都可能導致自殺的發生，但他以強大的心智和對夢想的堅守扛過來了。

2023年3月13日，九十九歲的石天河先生因病去世。在去世前一個月左右，他在成都的華西醫院接受治療。我和他通電話，他說話有點累，但還是樂觀地告訴我主要問題是腸胃不太好，吸收困難，渾身疼痛，但要爭取活到一百歲。我當時還開玩笑地說，都九十九了，一百歲的目標太小了。然而他最終沒有活到他期待的一百歲，不過相比于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他肯定已經是長壽了。

《廣場詩學》是石天河先生的代表作，1993年9月由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現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張先金。石天河先生以一個詩人和評論家的良知打量詩歌和詩壇，思考詩歌的原發、繼發、表達等多方面的問題，討論詩情、詩意、意象、情感、語言、形式等多個話題；在表述中，解讀大量古今中外的優秀詩歌文本，在借用大量詩學主張的同時提出自己的觀點，內容相當豐富。他在討論中沒有追隨潮流堆砌概念，而是使用詩意的語言進行闡釋，具有明顯的代入感，讀起來較為輕松，能夠引發讀者的感悟與思考。該書出版之后，受到詩歌界、詩學界的廣泛關注和好評。后來，石天河先生又將這部著作編入《石天河文集》第四卷，2002年8月由天馬圖書有限公司出版。

石天河先生去世后，我和石先生的學生胡宏都去參加了石天河先生的告別儀式。私下聊天的時候胡宏說，石先生的《廣場詩學》非常有價值，應該再版，希望我能想想辦法。我覺得這個建議非常好，于是我們立即征求了石天河先生的愛人袁珍琴、兒子周獨奇的意見，他們也完全贊同和支持。

我當時有一個很樂觀的想法，既然《廣場詩學》是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出版社應該保存有相關材料，重印并不復雜。回到單位之后，我向出版社的同事了解這部書稿的相關資料，結果發現《廣場詩學》的出版時間較早，還是采用鉛字排版，沒有辦法保留當時的印版；加之當年的版權頁、書號等信息和現在規范后的差異很大，重印是不可能的，只有重新進入出版流程進行再版。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胡宏兄和袁珍琴老師后，胡宏兄的意見堅決而果斷，那就重新走出版流程；于是我向袁珍琴老師建議，既然是重新出版，書稿后面可以增加一個附錄，再收錄一些石天河先生后來的重要文章和詩歌界、詩學界評價《廣場詩學》的文章。沒有想到我的這個建議給袁老師帶去很多麻煩。再版前，袁老師對《廣場詩學》的電子版進行認真審讀，并校正其中不少的錯漏；為了收集相關評介文章，袁老師根據石天河先生生前留下的簡單信息，多次往返重慶主城區，到圖書館、報刊社查找相關文章，還通過朋友在成都的相關報刊查找資料。經過大半年的奔波和辛苦的案頭工作，新版《廣場詩學》的書稿最終成為現在的樣子。袁老師說，老頭子（指石天河先生）應該滿意了。

我把袁老師的工作情況告訴了胡宏。他非常感慨，說遇到袁老師是石老后半生的最大幸福。她不但精心照顧石老師的生活，支持和配合他的創作與科研，讓石老享受到最美好的人生時光，而且在石老去世之后還把精力全部用于收集、整理石老的作品，梳理他的人生軌跡，以此來慰藉自己對愛人的懷念。

經過袁珍琴老師、胡宏兄和出版社相關人員的共同努力，新版《廣場詩學》就要出版了，這是對石天河先生的最好紀念。受袁珍琴老師的委托，我以一個晚輩的身份寫下了以上這些粗淺的文字，以表達對石天河先生的敬意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