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馬爾庫塞認為,文學的吊詭之處在于:擁有審美意義的作品往往離現實的社會功用距離更遠。然而,在生態文學中,這種距離或許能被一定程度地拉近。尤其在幅員遼闊的新疆地區,多樣的生態系統、蓬勃的自然野性、脆弱的生態環境以及多民族多文化的交流融合,賦予了新疆當代生態文學以顯著的獨特優勢與價值。盡管相較于我國其他省區,新疆地區的生態文學起步較晚,直至21世紀初方進入繁榮階段,但仍有一批杰出的作家和作品脫穎而出。如劉亮程、李娟等的散文,紅柯的天山系列小說,沈葦的生態詩歌,溫亞軍、王族等有成邊經歷作家的小說,葉爾克西等少數民族作家的生態小說與散文在他們的作品中,生態批判并非主要議題,而更多的是展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圖景,贊美自然與生命之美,或書寫新疆獨特的生態智慧。可以說,在由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過渡的當下,新疆地區的生態書寫為我國當代的生態文學提供了豐富資源和寶貴借鑒。因而,本文主要以新疆當代生態文學為例,試探討生態文學的生態屬性與審美屬性之關系。
一、向善:生態文學的生態屬性
在“人類中心主義”觀念的驅動下,工業化進程嚴重擾亂了地球生態系統的平衡。反思批判這一問題的生態文學則摒棄人類中心主義,倡導生態整體主義,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其蘊含的生態屬性在生態思想和文學創作兩方面體現出對“善”的追求。
善通常是倫理意義上的。在“人化自然”的改造中,善更多地體現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展現以及對人類實際功利性需求的滿足。換言之,通過勞動塑造的自然環境所帶來的利益與效用,被賦予了“善”的特質。然而,這種觀念本質上仍屬于人類中心主義的范疇,這兩種情況皆凸顯了人主體性的張揚。生態文學所蘊含的生態意識,倡導的則是一種系統的生態“善”,它聚焦于生態和諧這一目標,“是人類行為的目的,也是其他物種存在和發展的目的,更是包括人類在內的整個大自然生態系統整體生存與發展的目的”。
一方面,從人類中心到生態中心,自然的內在固有價值不斷被體認,生態整體意識不斷在生態文學作品中被強化。如李娟在阿勒泰系列散文中,通過對哈薩克族牧民轉場生活的深人觀察,精細揭示了少數民族游牧生活中的智慧所在。轉場的本質目的是維護草場的生態平衡與活力,若無牛羊適度踩踏,草地難以保持良好的生長狀態。因此,盡管條件艱辛,牧民們依然秉持著幾乎平均每十二天搬家一次的傳統,以確保草場的健康與可持續。李娟筆下,哈薩克族牧民與其他生命形態被平等地呈現,人與自然、與傳統、與家人、與鄰居,甚至與牛羊牲畜、小貓小狗都是互惠共生的存在。她通過“像山那樣思考”[2,展現了阿勒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之善。
另一方面,生態文學所蘊含的生態思想之善,還體現在從人的主體性向主體間性的轉變。過往,人的主體性過度擴張導致人類自視為自然的主宰,肆意發揮主觀能動性,對自然進行無節制的開發,從而引發了一系列生態問題。然而,生態意識的興起促使人類重新審視這一觀念,將主體性轉化為主體間性,確立了人與自然的平等關系。在這一視角下,人與自然互為主體,彼此平等交流,相互依存。這種轉變體現了對啟蒙主義時代世界祛魅的反思,呼應了后現代對世界部分返魅的呼聲,促使人類重新認識和尊重自然的神奇與神圣性,并對自然心懷敬畏,加以保護。
再者,自然科學術語中的“自然”“環境”“生態”等概念,逐漸被生態文學轉化為“家園”這一富含人文色彩的表述。從海德格爾的“在之中”到“天地人神四方游戲”,人與自然生態環境越來越融為不可分離的整體,人類得以真正“詩意地棲居”。這種家園意識既體現了人類對生態整體認識的深化,也凸顯了潛在倫理意識中的善。
實際上,“自然之為自然,原本無善無惡,人區分出善惡是為了利于自己生存”[3]。而生態文學的生態屬性所體現的對善的追求,在引導人們重新認識自然、尊重自然的同時,促進了生態保護,在一定程度上也豐富了生態文學的審美層次。
二、致美:生態文學的審美屬性
文學不僅是人學,在生態文明深入發展的當下,文學更是“基于人、自然與社會矛盾關系的審美啟智之學”[4]。與其他文學類型相比,生態文學的一個顯著特征在于其生命科學性。但與紀實報告或科普文章不同,生態文學的立足點仍需回歸文學性。生態文學只有兼顧生態內涵與文學特性,才能發揮其獨特價值,因此不能重生態而輕文學,其審美屬性與藝術價值同樣是生態文學的重要維度。
首先,審美化的文字、作家獨特的介入視角和生態悲劇的美學效應均彰顯生態文學的藝術之美。以李娟的散文《冬牧場》為例,自2012年首次出版以來,該書歷經多次修訂、打磨與再版。在此過程中,李娟摒棄了華麗的辭藻,以清新、質樸和略帶幽默的文字,真實描繪了阿勒泰地區牧民粗而自然的生活。這部作品最初是應《人民文學》“非虛構寫作”欄目的約稿而創作,因而李娟實際是帶著創作任務跟隨哈薩克族牧民進行冬季轉場。在作品前部分,敘述者“我”保持著較強的觀察者意識,但隨著物理時間與文本時間的推移,“自我”逐漸弱化,甚至已經完全融入牧民生活。例如文中頻繁使用第三人稱“李娟”的表述:南下轉場時,李娟被分配牽駱駝的任務,而駱駝的難以馴服“害得維持秩序的李娟折騰了一路”{5JI24。第三人稱旁觀視角的轉變不僅體現了作者融入游牧生活后寫作姿態的轉變,也使得讀者成為牧民生活的親歷者與觀察者,拉近了讀者與文本的距離。
而李娟清澈如泉的筆觸,流露出對牧民生活的隱憂。“今年是羊群入冬窩子的最后一年。那么,這些最后的情景正好讓我遇見…我不認為這是我的幸運。”[5]252當牧民們為即將定居、擺脫轉場之苦而喜悅時,李娟卻敏銳地捕捉到哈薩克族游牧生活即將消亡的危機。她意識到這一民族充滿智慧的生活經驗與樸實溫暖的內在品格,將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而逐漸消亡。這種對集體文化消亡的擔憂超越了最初的寫作計劃,也成為她不愿重返牧場、停止后續創作的原因之一。實際上,此前在《我的阿勒泰》中,李娟就已注意到外來消費文化對阿勒泰地區的沖擊,人們為經濟利益采挖木耳、黨參、蟲草等自然資源,而山野卻只能沉默。
其次,生態文學之美亦體現為自然之美。自然美并非人為造就,而是其固有屬性。天才的藝術家也是自然之子,其藝術創造無非是“代自然立言”的過程。在李娟筆下,阿勒泰地區廣袤的荒野、原始森林、呼嘯的風聲、碧藍的天空、變幻的月亮、河邊空曠的土地、紋路奇特的鵝卵石以及神秘的滴水泉等自然景觀的美與魅,都被她細膩地捕捉。在與邊地世界的審美交融中,李娟成為自然的棲居者和吟唱者,生態人格的實踐者與體驗者,同時也成為生態危機的見證者和反思者。
最后,生態文學還關注健康的人性之美。在《冬牧場》中,李娟描繪了在匱乏的荒野中生活的聰慧且堅忍的牧民群體,展現了他們自然、自在的生命狀態。居麻一家的溫情,鄰里間的互助,牧民們的辛勤勞動及對牲畜的珍愛,構成了這片土地上遠離過度技術依賴和利益追逐的、質樸的人際關系。哈薩克族牧民以熱情好客著稱,“在荒野里,再怎么隱蔽偏僻的地窩子,都會隨時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隨時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哪怕一個冬天只有一個客人上門,也會為這一個人保持一整個冬天的整潔。這不僅僅是虛榮,這是尊嚴,也是尊重”5]200。牧民們相信,“四十個客人里必有一個是幸福之神”[5]139。在這里,人們更注重交流與互助,而非商業交易或利益糾葛。這種淳樸美好的人性在荒野中得以充分展開,為荒野之美點綴了人文色彩。
真正的生態文學,不僅關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關系的和諧,對它們作合歷史、合目的的善的評判;而且將其納入富有意味的藝術創造機制中給予美的造型,把善進行審美對象化。由此,文學之態、自然之態、人生之態、人與自然的融合之態共同構成了生態文學不可或缺的美學特征。
三、因愛而善,因美而生
由上,以善為核心的生態屬性與以美為精髓的審美屬性共同構成了生態文學的兩個重要維度。生態屬性作為生態文學的基礎與核心,奠定了作品的價值根基;審美屬性則是生態文學的外在表現形式與內在藝術要求。二者雖各具特性,卻緊密相連、相互影響。
一方面,生態審美以生態倫理學為思想基礎,因而生態屬性是生態文學審美屬性的必要前提。生態創作者在具備生態意識和生態人格的同時,亦需擁有豐富的自然知識或體驗,如此方能洞察問題并發出預警。倘若美國環境保護主義者利奧波德未長期投入野生動植物考察的科學實踐,可能無法創作出被譽為“生態思想圣經”的《沙鄉年鑒》;如果新疆當代生態作家缺乏邊地生活的親身體驗,如李娟無深入哈薩克族牧民轉場生活的經歷,也難以完成《冬牧場》的記錄。
審美欣賞須借助知識而展開[,但與科普作品不同,其對科學性的追求不僅體現在知識傳遞上,更體現在科學敘事與科學思維上,這在隱喻性與批判性較強的生態小說中更為突出。以姜戎的長篇小說《狼圖騰》為例,該作品深刻地展現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內蒙古草原游牧民族的生活圖景,以及牧民與狼之間復雜且微妙的敵友關系。然而,在小說結尾,草原生態系統因受到現代農耕文化的侵襲以及當時政策導向的影響,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狼群被驅逐,導致鼠害泛濫,土地荒漠化現象加劇,進而引發了荒漠化向南蔓延。我們從以《狼圖騰》為代表的生態小說創作中可以發現,生態文學并非單純為展現生態而創作,它還涉及思想文化批判問題。其目標不僅是揭示生態危機,更是反思導致危機的思想與文化模式。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生態小說在呈現生態問題的同時,賦予了生態以生命和呼吸,因而比報告文學更具有生動性和文化內涵,也更有利于作家發出批判之聲,從而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
另一方面,生態文學的審美屬性反作用于生態意識的深化。通過展現生態之美,生態文學能夠提升讀者對生態環境的認知與感受,進而增強其生態意識。例如,李娟的阿勒泰系列散文從個人生活體驗出發,以細膩的觀察與樸拙的筆觸,觸及了人類最本質的情感,還意外抵達了全球化時代下獨特民族文化逐漸消逝的深刻命題。盡管阿勒泰地處偏遠,但其描繪的情境卻能引發大眾的共鳴。可以說,李娟雖然寫的是新疆,但文字卻到達了更遠的地方。其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暢銷且常銷,正是因為她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觀察世界的視角。此外,生態文學中的自然景觀、生物生命和生態環境描寫,在引發讀者情感共鳴,深化生態意識的同時,還促進生態人文素養的提升,從而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文化支持。
再者,善與美在生態文學中相互交織,生態屬性與審美屬性深度融合,不僅塑造了生態文學的獨特風貌,也推動了生態美學的縱深發展。生態美學認為,“美者自美,因人而顯;生態審美,生生不息”。生態理論向文學的延伸,賦予了文學這一以語言為媒介的審美形式以深刻的生態美學內涵,使其成為生態美學理念的重要載體。同時,生態美學也為文學研究提供了堅實的理論框架和嚴謹的評判標準。
四、結語
簡而言之,生態文學以審美的方式與生態對話,從而形成文學與生態學結合的特殊藝術形態。其核心在于將生態思想情感化、形象化表達,從而使生態敘事兼具生態內涵與審美價值。以李娟為代表的新疆當代生態文學書寫,不僅聚焦于自然生態的描繪,還藝術地呈現了社會生態與精神生態的多元面貌,崇尚“天人和美”。其關注點不僅在于人與自然、社會、他人及自我之間的關系和諧與否,還對“它們作合歷史、合目的的善的評判;而且將其納入富有意味的藝術創造機制中給予美的造型,把善進行審美對象化”7。在這種自然、生態、藝術高度融合的生態文學中,生態關懷與審美愉悅,生態屬性與審美特質,以及善與美之間,呈現出相輔相成的緊密聯系,共同構成了生態文學的框架體系。這不僅充分發揮了生態文學的文學與美學效應,還有效推動了生態思想的普及與深化,進一步豐富與拓展了生態倫理觀念,進而為中國特色的生態文學創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作者簡介:丁子儀(1999—),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注釋:
[1]袁鼎生.生態批評的規范[J].文學評論,2010(2):25-29.
[2]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3]汪樹東.看護大地與叩問靈性一中國當代生態文學鳥瞰[J].綠葉,2012(5):51-57.
[4]李景平.生態文學的審美與科學精神的審視一楊文豐訪談錄[J].中國生態文明,2021(2):83-93.
[5]李娟.冬牧場[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3.
[6]程相占.生態美學:邁向生態文明的美學轉型[N].光明日報,2019-07-15.
[7]吳秀明.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生態文學—關于當下生態文學創作和研究的幾點思考[J].理論與創作,2006(1):4-8.
[8]程相占.論生態審美的四個要點[J].天津社會科學,2013,5(5):120-125.
[9]吳景明.走向和諧:人與自然的雙重變奏[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