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聘用了誰的博士畢業生？ 我國高校教師聘用網絡分析

作者簡介：賀隨波，華東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上海200062。

一、問題提出

教師是高校最重要的資源，教師聘用不僅僅是一項簡單的人事活動，它“幾乎影響了學術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學術生產力、研究重點、資源分配、教育成果和個別學者的職業軌跡”[1]。高校既是博士畢業生的買方市場，又是賣方市場。但是，由于學術職業和教師發展本身的不確定性，高校人力部門和院系負責人在聘用教師時，同樣面臨著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因此，負責人在選擇哪些機構的畢業生時，都慎之又慎。學術界被譽為是一個“聲望價值系統”[2]，博士畢業生的競爭力不僅僅來自于其學術發表，其博士畢業院校或院系的聲望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中往往發揮著更加關鍵的作用3。不同高校傾向于聘用哪些高校的博士畢業生？這一問題的答案不僅能揭示高校教師的聘用偏好，同時也可以評價不同學術機構博士畢業生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上的認可度。

二、研究綜述

威爾遜（Wilson）在1942年出版的《學術人》一書中指出，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中，“來自重點大學或知名院系的平庸之人，也可能比來自不那么重要的地方的真正優秀的人處于更有利的位置”[4]。卡普洛（Caplow）和麥吉（McGee）在1958年也做出了類似的評述：“不幸的是，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研究生院的最初選擇在學生的職業生涯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許多學科，畢業于小型院校的學生幾乎沒有機會成名低聲望院系的烙印所帶來的障礙也是很難被撤離克服的。”[5]后來一系列的實證研究證明了博士畢業生所在高校或院系的地位會直接影響其初次聘用和日后的職業發展。布里斯（Burris）基于美國具有博士授予權的社會學院系的分析顯示，基于博士聘用網絡計算而來的社會資本變量解釋了院系聲望差異的 84.2% ，遠高于論文發表、引用和研究資助等因素[3]。亞當斯（Adams）沿著布里斯的研究，進一步分析了美國社會學博士畢業院系聲望在不同時期的影響。結果顯示，無論在年輕組、中年組還是老年組，博士畢業院系聲望都對畢業生的就職機構聲望有積極影響，且影響越來越大[。我國學者魯曉和李正風[7]比較了普遍規范因素和特殊因素對我國數學和社會學博士畢業生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上競爭力的影響，證實了特殊因素對高校教師的入職有顯著影響。

從不同時期學者基于不同學科的研究來看，這種對聲望的看重造就了不同聲望等級機構聘用模式的差異。那些高聲望機構的教師來源較為單一，主要聘用本校或其他同等聲望機構的畢業生。1963—1966年，美國化學、物理學、心理學、經濟學、英語和哲學20個頂尖院系中， 77% 的教師在這20個院系內獲得博士學位[8]。在中國，35所“雙一流”建設A類高校的教師中， 63.94% 畢業于“雙一流”建設A類高校[9]；化學學科排名前20院系的教師中，有63.9% 來自這20個院系所在的大學[10]。在有些學科，精英高校或院系的博士畢業生在每一個等級的院系中均占據主導地位。赫爾伯特（Hurlbert）將20世紀70年代美國和加拿大高校人類學院系分為五個等級，發現第一等級院系的畢業生在五個等級院系中均排第一，分別為第一等級（ 92.3% ）、第二等級（ 76.04% ）、第三等級（ 79.36% ）、第四等級院系（ 74.29% ）、第五等級（ 55.95% ）[]。對于那些低聲望院系而言，由于學術競爭力較弱，并不能吸引到大批高聲望機構的博士畢業生，其教師來源具有多樣性。德克魯茲（DeCruz）基于美國、英國、加拿大、新西蘭和澳大利亞等國家哲學系終身教職序列教師和永久性講師的數據，分析了聲望對博士就業的影響。作者將教師的畢業院系和就職院系的聲望分為三個等級，未上榜、上榜但未進前20（21-50）前20。結果顯示，未上榜院系新進教師中， 28.0% 來自排名前20的院系， 33.6% 來自上榜但未進前20的院系， 38.4% 來自未上榜的院系[12]。

此外，還有學者從地域流動的視角分析了高校教師聘用和博士生就業。克里特（Cret）和穆瑟琳（Musselin）基于法國管理學科的分析顯示，博士畢業生在獲得博士學位高校所在城市工作的比例從1976—1977年的 82% 降低到了2006—2007年的51%^[13] 。從我國高校教師的情況來看，留在博士就讀機構所在區域工作同樣是主流，其中東部地區的比例為 81.08% ，中部為 64.43% ，西部為 69.81%^[14] 。“雙一流”建設A類高校教師聘用網絡呈現出明顯的地域特征，同城之間或鄰近城市之間的高校建立了更加緊密的互聘網絡[9]。目前有關學術職業、高校教師聘用和博士生就業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但是，目前關于高校教師聘用模式和聘用網絡的分析主要聚焦于不同機構的互聘網絡，研究對象也主要是精英高校和院系，忽略了其他機構。本文聚焦于不同聲望等級的高校和院系，進一步分析我國高校教師聘用網絡的結構特征。

三、方法與數據

本研究主要采用社會網絡分析的研究范式。社會網絡分析既不是一種特定的理論，也不是一類方法論。我們最好把它理解為“一種視角或范式”，它的出發點是，“社會生活主要并且最重要是通過關系以及由這些關系形成的模式創造的。”[15]簡言之，社會網絡分析主張從網絡的視角研究個體之間、組織之間的關系，以及網絡對節點的影響。網絡中的節點既可以是個人、組織，也可以是城市或國家。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的節點就是高校，不同高校通過輸送或應聘博士畢業生而建立了社會網絡。高校教師聘用網絡所揭示的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互動關系，也傳遞了該網絡中不同節點之間的等級秩序。

高校教師聘用本質上是一種學術評審基礎上的人事活動，而不同學科由于知識生產模式和評價標準不同，進而在聘用教師時也具有不同的偏好和傾向。關于學科的分類有不同的方式，本研究借鑒托尼·比徹的劃分方式①，選取了中國史、教育學、物理學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四個一級學科作為四類學科的代表。案例高校和院系的選取采用分層抽樣，以第四輪學科評估結果為參照，按照 30% 的比例，確定每個學科評估等級案例的數量。在每個學科評估等級的具體案例選取中，兼顧了學校的類型、層次、地域等特征。最終確定的案例高校數量分別為中國史（19）②、教育學（21）、物理學（28）④、計算機科學與技術（49）③。數據集中采集時間為2023年3—9月，部分數據又在2024年3月到9月之間作了更新。本文的分析單位是高校和院系，而非一級學科。雖然這些學科的教師可能分布在同一所高校的不同院系，但除了復旦大學、吉林大學、河北大學和山西大學的中國史學科外，本文只選取了四個學科對應的一個主要院系。數據主要來源于案例高校和院系的官網，輔之以中國知網、萬方數據知識服務平臺、ProQuest、工作和畢業高校的相關報道等。數據采集的信息主要包括籍貫或出生地、性別、年齡、本碩博畢業高校和院系、當前就職機構和畢業機構所在地、學科背景、境外訪學經歷、工作流動情況、首次獲得學術職業的時間等。本研究主要聚焦于案例高校教師的博士畢業機構。最終獲得的有博士畢業機構信息的教師數量是6515名。

四、研究發現

1.案例高校教師博士畢業機構的分布情況

如表1所示，6515名教師中 86.88% 在境內獲得博士學位， 2.61% 就讀于港澳臺地區， 10.51% 分布在其他27個國家。由此可見，盡管案例高校教師的博士學位獲得機構的國境分布較為廣泛，但本土培養依然占據絕對的主導地位。本土培養占比情況與美國高校類似。根據瓦普曼（Wapman）等人的統計，美國具有博士學位授予資格高校的專任教師中，89.00% 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16]。四個學科的教師在境內學術機構獲得博士學位的比例從高到低分別是中國史（ 94.28% ）、教育學（ 87.32% ）、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86.82% ）、物理學（ 84.34% ）。究其原因，是因為不同學科的全球化或本土化屬性相關。人文社會科學雖然提倡全球對話，但其核心和主要的研究議題均以本國為主，故對境外經歷的要求不高，境內高校的畢業生更受歡迎。文科海歸博士甚至在工作適應過程中遭遇“學術硬著陸”現象[17]。而純硬科學和應用硬科學，尤其是物理學，其探討的問題本身就是普遍性的，境外博士畢業生也更加容易適應。

由于畢業于境外學術機構的教師數量較少且較為分散，我們只繪制了境內學術機構培養博士教師的數量分布示意圖（見圖1）。5660名教師在境內147個學術機構獲得博士學位，其中畢業于中國科學院的最多，高達510名。整體來看，不同學術機構在培養博士教師上是高度分層和集中的，培養教師最多的5個學術機構貢獻了 27.83% ，前 5.00% 的高校培養了 37.30% 的博士教師（見表2和表3），有18個學術機構培養了超過100名教師，27個學術機構只培養了1名教師。四個學科中，教育學最為集中，中國史最為分散。

部分高校培養的教師數量較多也源自其聘用了很多本校博士畢業生，如果將就職于畢業機構的數據排除，排名則會發生改變。以教育學教師博士畢業機構為例，去掉為本校培養的教師數量之后，原先處于排名前20的4所高校排名下滑嚴重。湖南師范大學從第10跌倒了第23，陜西師范大學從第11跌倒了與另外23所高校并列在末位，均培養了1名教師；河北大學從第12跌倒了第 22；天津師范大學從第14跌倒了與其他7所高校并列倒數第二，均培養了2名教師。上海師范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和中國科學院進人了前20。

2.網絡密度和中心度

網絡是由節點之間建立的聯系構建的。網絡密度揭示的是特定網絡中節點之間聯系的緊密程度。網絡密度的計算方式是實際存在的邊與可能存在的邊的比率。由于本研究使用的是抽樣數據，該網絡并非完整和閉合的，如果采用 n×n 方陣來計算，會降低整個網絡的密度。故在計算可能存在的邊的數量時用網絡中節點的數量乘以案例高校的數量。劉霄和閻鳳橋在分析我國高校教師互聘網絡時也采用這種計算方式[18]。我們利用Gephi0.10 繪制了四個學科教師聘用網絡示意圖①（見圖2）。

中國史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51個，邊256條，網絡密度為 0.26 。教育學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73個，邊305條，網絡密度為0.20。物理學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85個，邊494條，網絡密度為0.21。計算機科學與技術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123個，邊762條，網絡密度為0.13。一般而言，網絡中的節點越多，該網絡的密度則越小。本研究中，物理學教師聘用網絡中的節點多于教育學，但前者的網絡密度卻略大于后者，說明物理學各高校之間建立了更廣泛的聯系。

網絡中心度反映的是特定節點在網絡中的位置，有多種測量方式，一般包括度中心度、中介中心度、接近中心度、特征向量中心度。在本研究中，由于只有案例高校才有入度，目前的中介中心度、接近中心度和特征向量中心度無法揭示網絡特征，加權出度實則就是特定高校培養的教師數量，在前面已有涉及；故我們這里只分析出度。出度指的是特定高校為多少所案例高校培養過教師。各個學科出度的理論最大值就是案例高校的數量。由于各個學科教師聘用網絡中的學術機構眾多，我們只呈現出度排名前20的機構及其出度數（見表4）。比較表3和表4，我們發現，加權出度排名前20的機構和出度排名前20的機構是高度重疊的。這些機構具有兩個特征，一是機構聲望或學科評估等級較高；二是博士生培養規模較大。

境外高校在案例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占據不同的位置。中國史案例高校中只有10所有教師博士畢業于國外高校，9所從港澳臺高校聘用了博士畢業生；教育學案例高校中從國外高校和港澳臺高校聘用博士畢業生的高校分別是18和14；而物理學相應的數據是28和15；計算機科學與技術是45和25。只有物理學所有案例高校均聘用海歸博士。中國科學院在物理學和計算機學科學術勞動力市場中占據重要地位。

3.不同層次高校的教師聘用網絡

學術界是一個聲望主導的場域，尤其體現在教師聘用環節。為了分析高校聲望對其教師聘用模式的影響，我們將案例高校分為三個層次，原“985工程”建設高校、原“211工程”建設高校、其他高校；將案例高校教師的畢業機構分為五個類別，原“985工程”建設高校、原“211工程”建設高校、其他高校、科研院所和境外高校。原“985工程”建設高校畢業的博士在三個層次高校中均占據主導地位，比例分別為原“985工程”建設高校（ 70.69% ）其他高校（ 49.11% ）、原“211工程”建設高校（ 42.23% ）。此外，高校層次越高，越有可能聘用更多的境外博士畢業生。對于其他高校而言，一方面，其對教師的貢獻主要來自于本科或碩士階段；其培養的博士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上很難獲得好的職位。另一方面，由于其自身的辦學質量和學科條件的受限，教師聘用中也難以吸引到優秀的候選人。在我們的案例中，博士畢業于其他高校現就職于原“985工程”建設高校的只有4位。

原“985工程”建設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69個，邊384條，案例高校23所，網絡密度為0.24。原“211工程”建設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105個，邊481條，案例高校24個，網絡密度為0.19。其他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共有節點143個，邊774條，案例高校40個，網絡密度為0.14。原“985工程”建設高校和原“211工程”建設高校的案例數量只差了1，但其網絡中的節點數量差了36，前者的密度卻是后者的1.26倍。這說明高水平大學之間通過聘用或互聘博士畢業生，建立了更廣泛的聯系。那些精英大學之間的互聘則更加頻繁。徐志平和劉怡對中國具有社會學博士學位授予權的20個機構的研究發現，該網絡的密度為 0.5605^[19] 。中國排名前20的化學院系所在高校建立的網絡的密度高達 0.9184^[20] 。

4.不同聲望院系的教師聘用網絡

與高校層次一樣，院系聲望同樣會影響其畢業生的受歡迎程度和其聘用偏好。依據第四輪學科評估的結果，我們將境內高校學科的聲望分為高聲望院系（ A⁺ 、A、A-）、中聲望院系（ B+ 、B、B-）低聲望院系 （C+，C，C- ）。整體而言，案例高校教師博士畢業于 B+Ω 等級的最多，占比為 17.13% ；高聲望院系中的三個等級貢獻類似，共培養了 45.13% 的教師；只有 2.33% 的教師博士畢業于低聲望院系。這說明高聲望院系在博士生教育和未來學者培養方面占據主導地位，而高聲望院系的數量又很少。如果只聚焦于在境內學術機構獲得案例學科一級學科博士的群體，把來自其他一級學科的排除，高聲望院系的培養的博士教師數量提高到了 48.82% 。

聘用不同機構的博士畢業生是高校之間重要的互動和交流方式。高校教師聘用看似是聘用教師個體，實則也是在選擇和哪些機構建立聯系。聲望并不是依附于教師個人或組織的屬性，而是社會資本的一種形式，是“院系在協會和社交網絡中的位置效應”[3]239。對于高聲望院系而言，無論是出于候選人競爭力的考慮，還是為了維持其既有的優勢地位，聘用同等聲望院系的畢業生均是其最佳選擇。從國外的部分經驗來看，即使中聲望院系的教師中，高聲望機構依然占據主導位置。美國管理學中聲望和低聲望院系的教師有 57.1% 和 53.3% 來自高聲望院系[21]。本研究中，高聲望院系在整個聘用網絡中雖然占據主導地位，但不意味著其在每一個聲望等級的案例學科中均如此。對高聲望院系和中聲望院系所在機構而言，其教師的第一來源均是同聲望等級的院系。這種現象被有些學者稱為種群內近親繁殖（in-classinbreeding）[22]或同質社會再生產（homosocialreproduction）[23]。就聘用同聲望等級博士畢業生的比例而言，排名從高到低分別是：A（ 56.26% ）、 A+ （ 56.10% ）、A-（ 46.62% ）、 B+ （ 38.58% ）B （24.17% ）B-（ 19.73% ） C+（?9.06% ）C（ 2.66% ） c- （ 0.32% ）。由此可見，除了A類學科略高于 A+ 類，其他的都是院系聲望等級越高，聘用同等聲望院系博士畢業生的比例越高。低聲望院系教師的第一來源是學科評估等級為 B+ 的院系。

在本文中，中聲望院系之所以與高聲望院系體現出同樣的偏好，而與上述研究不同，這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不同學者在劃分機構或院系等級時采取的標準不一樣，很難直接比較；二是可能與已有文獻不同的是，本文中的中聲望院系聘用了過多本院系的畢業生，導致這一比例過高。我們的數據顯示，中聲望院系的博士學術近親繁殖比例為29.84% 。當然，中聲望院系的教師中，中聲望院系（ 41.89% ）和高聲望院系的貢獻差距不大。

從教師的來源分布來看，我們可以將這九個聲望等級的院系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單核主導型”，包括 A+ 、A、A-和 B+ ，其特征是來自某一個聲望等級院系的博士畢業生占主導地位。第二類是“一核多中心型”，包括B和 B- ，其特征是來自某一個聲望等級院系的博士畢業生明顯占優，但同時又存在其他幾個次級中心來源。第三類是“多核主導型”，包括 C+C 和 C- ，其特征是來自任何一個聲望等級院系的教師都不明顯占有，同時存在幾個貢獻相近的院系等級。那些高聲望院系，尤其是排名更靠前的精英院系，其教師來源較為單一。2007—2008年美國21個頂級高等教育管理學項目200名全職教師中， 70% 的教師從這21個機構獲得博士學位[24]。而那些低聲望院系，其教師畢業機構的分布更為廣泛。由于聲望和其他客觀條件的優勢，高聲望院系能夠吸引大批高聲望機構的博士畢業生且能在學術勞動力市場上獲得更好的評價。高聲望院系雖然聘用了一些中聲望，甚至低聲望院系的博士畢業生，但這些主要發生在早期，或這些人已經成名，要么是來自高層次高校的低聲望院系。

5.學術近親繁殖

學術近親繁殖是從本機構內部聘用教師的做法，這在歷史上是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尤其是那些聲譽卓著的大學。什么樣的學者能被稱為學術近親，這在學術界并被獲得共識。最為常見的定義是“在獲得博士學位的大學工作的學者是‘學術近親\"”[25]。在本研究中，有 30.05% 的教師工作于其博士畢業高校。學術近親繁殖比例從高到低分別為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33.07% ）、中國史（ 29.07% ）物理學（ 28.44% ）、教育學（ 26.51% ）。不同層次高校學術近親繁殖比例分別是原“985工程”建設高校（ 48.22% ）、原“211工程”建設高校（ 25.00% ）、其他高校（ 11.77% ）。不同聲望院系學術近親繁殖比例分別為 ） A+（52.64% ）A-（ 50.07% ）、B+ （ 36.90% ）、B（ 30.46% ）、 B- （ 21.66% ）、 C+ （ 13.56% ）C（ 8.62% ）、 c- （ 7.13% ）。117個案例院系中，15個學術近親繁殖的比例超過 50.00% ，其中最高的是吉林大學計算機學科，高達 94.44% ；其他三個各學科比例最高的分別是吉林大學中國史（ 80.77% ）、教育學（ 71.79% ）和蘭州大學物理學（ 71.74% ）。整體而言，隨著學校和院系聲望的降低，學術近期繁殖的比例明顯下降。這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學校聲望和院系聲望等級靠后的那些機構中，部分本身就不具備培養博士生的資格，或者培養的數量極少。

此外，還有22所高校的學術近親繁殖比例為0。中國史有2所，分別是學科評估為C-的遼寧大學和四川師范大學；教育學有9所，分別是學科評估為B-的重慶師范大學，學科評估為 C+ 的溫州大學和廣州大學，學科評估為C的湖北大學、貴州師范大學和揚州大學，學科評估為C-的淮北師范大學、江蘇大學和海南師范大學；物理學有2所，分別是學科評估為 C+ 的浙江師范大學和學科評估為C的遼寧大學；計算機有9所，分別是學科評估為B的南京信息工程大學，B-的北方工業大學和浙江工商大學，學科評估為 C+ 的浙江師范大學，學科評估為C的北京工商大學和長春工業大學，學科評估為C-的長沙理工大學、海南大學和北京信息科技大學。這些案例高校有一個共性就是，本學科不強，沒有博士學位授予權或者獲得博士學位授予權的時間不長。

高校過多地聘用自己的博士畢業生，說明其學術聘用市場是相對封閉和排外的。但這里面有一些特定的因素需要考慮。第一是時代因素。我國高等教育制度在改革開放之后才得以重建，故在發展初期，學校傾向于聘用自己的畢業生，很多是碩士生，甚至是本科生。隨著高等教育和學術職業的發展，這些教師往往選擇在本校在職攻讀博士學位。第二是經濟因素。對于那些地處經濟不發達地區的高校而言，聘用自己的優秀博士畢業生也許是其最優解。為了留住自已的優秀畢業生，一些學校，比如蘭州大學和西北大學，出臺了選留優秀畢業生的規定。蘭州大學更是實施優秀博士培育計劃，個別學生在就讀博士期間便留校任教。但是，對于那些比例過高的高校或院系而言，應該警醒。無論是時代因素，還是經濟因素，都不足以解釋其合理性。學術近親繁殖比例過高限制了學術勞動力市場的流通性，不僅剝奪了其他學校博士畢業生平等競爭的機會，也阻礙了自己的博士畢業生進入更大的勞動力市場。

五、進一步的討論

通過對高校教師聘用網絡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明顯結論，那就是學術界是高度分層的。這種分層甚至被布里斯稱之為“學術種姓制度”。美國社會學院系內部向上流動是非常艱難的；畢業于20名以后院系的博士很少被前20的院系聘用，幾乎從未被前5名的院系聘用[3]。這篇文章引發了學術界一系列的研究和討論。2005年，一位社會學家在美國社會學會100周年紀念會的一個聚會上沿用了這一概念，對社會學表達了這樣的擔憂和憤慨，“沒有任何學科對社會不平等如此敏感，或在揭露造成和延續這些不平等的社會陰謀方面做到這么嚴格。相反，沒有哪個職業對自己內部的地位不平等如此不敏感，或無法認識到理所當然的做法是如何創造和延續這種特殊的種姓制度。”[26]斯賓塞（Spencer）和杰里米（Jeremy）后來對美國社會學院系的研究雖然再次證明了博士聘用網絡的等級現象，但發現高聲望的院系并非像種姓制度隱喻的那樣排外，既有的層級界限其實也是模糊的。高聲望機構的終身教軌的教師中有 21% 來自中上和中下聲望的機構。種姓制度這一隱喻并不適合于社會學系的聘用，將其解釋為優勢積累更為合適。博士學位授予機構的聲譽可以視為一種中介或者質量信號，而非純粹的聲譽效應[27]。

種姓制度預示著交流和互動主要發生在同種姓內部，跨越種姓的流動很少。但是，在學術市場中，自學術近親繁殖得到遏制以后，向下流動一直是主流。向上流動的艱難更有可能來自其他兩個原因。一是精英高校和院系本身的教職就越來越稀缺。二是聲望本身就暗含著質量的意蘊。學術機構的分層主要源于學術機構中學者的分層。匯聚了更多高產和高聲望學者的機構必然獲得更高的認可。畢業于高聲望機構的博士往往已經經過嚴格的篩選，其能力在同齡人中是出眾；高聲望機構有更多高水平的教授指導，接受了更為嚴苛和規范的學術訓練；這個群體已經獲得了足夠的認可，日后在走上學術崗位后會有更好的發展。簡言之，是高選拔性、優勢積累和馬太效應共同作用的結果。當然，優勢積累與馬太效應的作用機制并非完全一致，前者強調了個體或組織在特定方面的優勢的不斷疊加，后者則指向的是這種優勢的光環效應，即同等情況下優勢群體比劣勢群體更受認可。

因此，高校教師聘用網絡中的分層是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兩種邏輯共同作用的結果。在實踐中，一些看似特殊主義在發揮作用的場合，其背后也有普遍主義的影子。如果聘用委員會認為一個博士畢業生的畢業院校比他的學術發表更重要，這也許并非出于簡單的名校情結或聲望至上。聘用機構之所以選擇這些博士，一方面可能認為這些青年學者以后成長為有影響力學者的概率較大；另一方面看重的或許是其背后的社會資本和社會網絡，即通過聘用，與高聲望機構建立聯系，從而提高自身的聲望。畢竟，從獲得各類重要獎項和榮譽稱號學者的畢業機構或工作機構分布來看，聘用高聲望機構的畢業生看起來是一筆不錯的投資。學術分層的合理性導致了聲望在學術市場中成為硬通貨，而遵循聲望原則被視為普遍主義的體現。因此，無論從短期還是長期利益出發，聘用委員會這一行為都是理性的選擇。何況，這種做法在學術界也普遍存在，具有了合法性。由此可見，看重學術出身不只體現了特殊主義，因為學術出身本身暗含了學術資本，而非單純的符號意義。錄用對于聘用機構而言是一次有風險的投資，聘用機構在信息不對稱的前提下，基于應聘者所展示出的優勢（學術出身或學術發表）而作出抉擇。

六、結論與不足

本文基于中國史、教育學、物理學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四個一級學科案例高校教師的履歷數據，分析了我國高校教師聘用的模式和結構特征。第一，我國高校教師的博士畢業機構是高度分層和集中的。高水平大學和高聲望院系在教師的培養中占據主導地位。案例高校的教師中， 56.10% 從原“985工程”建設高校獲得博士學位，博士畢業于學科評估等級為 A⁺ 、A、A-院系的教師占比為 45.13% 。高水平大學和高聲望院系的主導地位一方面是因為很早就獲得博士學位授予資格，其博士畢業生的口碑已經形成；另一方面，由于其招生規模也往往位居前列，畢業生進入學術界的數量也較多。第二，案例高校教師聘用網絡密度整體較小，四個學科教師聘用網絡的密度分別為中國史（0.26）、物理學（0.21）教育學（0.20）和計算機科學與技術（0.13）。第三，不同聲望院系教師博士畢業機構的來源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整體而言，聲望越高，來源越單一，聘用同一聲望等級畢業生的比例越高。高聲望院系和中聲望院系教師博士畢業機構的第一來源是本校和同一聲望等級的其他院系；那些低聲望院系教師的來源更加廣泛，且只為案例高校培養了極少數的教師。第四，高水平大學和高聲望院系聘用的本校博士畢業生過多，學術近親繁殖現象依然很嚴峻。原“985工程”建設高校和學科評估等級為 A+ 、A、A-的院系是我國博士生培養的主力，但這兩個種群的教師中，分別有高達 48.22% 和 52.13% 的教師畢業于本校。

與既有文獻一樣，本文沒有未區分首次就業和二次就業。一般而言，博士學位獲得機構的聲望在初次就業時的影響更為明顯，二次就業時，學者既往的學術成果和履歷更具有參考性。此外本文將在職讀博與非在職讀博的群體同等對待，而在職讀博的機構往往以本單位為主。由于那些高聲望機構較早就要求新進教師具有博士學位，那些較低聲望機構教師在職讀博的比例明顯更高，故本研究實則高估了這些單位博士畢業生在學術界的認可度。下一步，我們將聚焦于那些初次就業時便獲得博士學位的教師群體，基于不同時期新進教師的群體揭示我國高校教師聘用網絡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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