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德秀祈雨文的應用場景與禮儀效用

據季華瑞《宋代救荒史稿》統計，宋代共發生旱災788次。在旱災頻仍的背景下，宋代祈雨儀式眾多，時人創作了大量祈雨文。宋代不乏大量寫作祈雨文的作家，真德秀就是代表之一。筆者通過逐篇閱讀《全宋文》中真德秀的所有文章，篩選出明確提及祈雨儀式、祈雨活動或祈雨意圖的文本，統計出《全宋文》共收錄真德秀祈雨文107篇，其中祝文57篇，疏24篇，青詞23篇，醮詞2篇，表1篇。真德秀祈雨文文體種類多樣、信仰多元，在南宋祈雨文中具有典范意義。

一、真德秀祈雨文文體概覽

真德秀一生創作了大量的祈雨文，大多被保存于《全宋文》中。這些祈雨文涉及多種文體，包括祝文、疏、青詞、蘸詞、表五種。

（一）祝文

祝文為祭祀鬼神先祖的文辭，始于上古，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對祝文的性質、分類有較為清晰的敘述：“按祝文者，饗神之詞也，劉勰所謂‘祝史陳信，資乎文辭者，是也…考其大旨，實有六焉：一日告，二日修，三日祈，四曰報，五日辟，六日謁，用以饗天地山川社稷宗廟五祀群神，而總謂之祝文。其詞有散文，有韻語，今并采而列之。”[2]

真德秀祈雨祝文應歸為六旨中的“祈”，且語言符合徐師曾“韻散結合\"的概括。傳統祝文有固定的結構：首先多以發語感嘆詞引起神明注意，其次交代禱告對象、禱告之人，再次交代禱告事由，最后提出交換條件。真德秀部分祈雨祝文完全符合上述結構，如《龍湖祝文》開頭交代禱告對象“龍湖之神”和禱告之人“某以城鑰之守”，接著說明祈愿內容，表達報恩之心。真德秀祈雨祝文中，有13篇與《龍湖祝文》結構完全一致，內容也幾乎一字未改，僅改動禱告對象和干旱區域，顯示出真德秀對傳統結構有意識的套用。

《祭大仙祈雨祝文》一篇，四個“鳴呼”分別引出神明之超凡、百姓之疾苦、求雨之心愿，并收束全文。“鳴呼\"屬于祝文中常用的發語感嘆詞，而對神明能力的贊美與對黎民疾苦的描繪，是不同于傳統祝文的創新之處。真德秀的大部分祈雨祝文，均以敘述干旱情況和百姓苦難為開頭，隨后轉入對神明能力的描述，再表達祈雨愿望和虔誠等待之心，有時以“敢頓首以請\"敢再拜以請\"“謹告\"等祝文專用語結尾。

（二）疏

疏文源于南北朝佛教齋會所用齋疏，五代時，道教嘗試在齋醮法會中使用功德疏。3]作為宗教儀式文體，疏文在發展中不斷吸取公文文體的形式特點。中國信仰有神俗對照的傾向，凡俗世界有一套官僚體系，神仙世界也必遵照它而有一套神圣的官僚體系。因此，齋醮儀式也對照臣下向皇帝上疏的程序，形成了一套神圣的上疏流程。這一流程中所使用的文體“疏文”便吸收世俗公文“疏”的格式，對神靈稱臣，并在開頭使用套語“伏以”在文末使用“某無任\"等。

真德秀部分祈雨疏保留了以“伏以\"開頭、“某無任\"結尾的形式，結構上，一般先敘干旱情狀，再表達祈雨愿望，有時會在祈愿前贊美神明的能力。

（三）青詞

青詞作為一種儀式文體，誕生于唐代太清宮齋蘸儀式的改變。杜佑《通典》載：“比太清宮行事官，皆冕服，爰及奏樂，未易舊名。并告獻之時，仍陳冊祝，既非事生之禮，皆從降神之儀。且真俗殊倫，幽明異數，理有非便，亦在從宜。自今以后，每太清宮行禮官宜改用朝服，兼停祝版，改為清詞于紙上。”[4]

唐代青詞具有嚴格的格式規范，而真德秀的祈雨青詞并未完全遵循唐代青詞的固定格式，僅在少數篇目的文末使用了“臣無任\"等套語。結構上，真德秀祈雨青詞一般分為描寫旱災情況和表達祈雨愿望兩部分，最為簡單。

（四）醮詞

蘸詞是道教醮儀中使用的文書，陳設祭品時，以上章之儀奏告神明。齋、蘸儀式的融合使齋詞、醮詞的區分不再明顯，宋真宗后，二者被青詞取代。《全宋文》保存了真德秀的兩篇祈雨蘸詞，結構與青詞一致；其中一篇以“伏以\"開頭。

（五）表

表原為陳事言情的上行文種，但在宋代，表剝離了參與政事討論的功能，而成為慶賀、進獻、陳情、謝恩的禮儀文體。《全宋文》所收《告斗祈雨表》，以道教的北斗七元尊為上表對象，將用于政治場景的文體移用于齋蘸儀式。表文形式上保留了表的一般程式用語：開頭以敘述語“伏為”引起敘述，中間有“臣某等誠惶誠恐，頓首頓首”的中謝，結尾有表示惶恐的結束語“臣等無任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結構上災情描寫與祈愿交織，沒有鮮明的分層結構。

二、真德秀祈雨文應用場景

真德秀的祈雨文為不同應用場景而創作。一方面，它們被應用于不同的地點場景；另一方面，它們被應用于干旱的不同階段。

（一）地點場景

不同的祈雨文體一度應用于相應的宗教祈雨儀式。祝文應用于本土信仰的祭祀儀式，疏應用于佛教齋會儀式，蘸詞應用于蘸儀，青詞應用于道教齋蘸儀式。但到了南宋時期，這些文體已通用于各種儀式，不再有嚴格的宗教場景劃分。相應地，應用各種文體的地點場景也較自由。祝文、疏、青詞都可被應用于寺廟、道觀、神祠、名山、湖潭等地點場景中。

《全宋文》共收錄真德秀祈雨文107篇，其中74篇地點可考。將這些祈雨文的應用地點進行整理，具體如表1所示。

由表1可見，雖然南宋祈雨文文體已沒有嚴格的宗教場景規定，但在真德秀祈雨文中，應用各個文體的地點場景仍偏向于文體原屬的宗教場景。祝文常應用于名山、湖潭、龍王廟、壇、祠、樓等場景，這些場景多舉行本土信仰儀式；佛教場景如寺、廟多用疏；青詞則多用于觀、宮、殿等道教場景。

從應用祈雨文多樣的地點場景中，可看出南宋時民間信仰的多元化。真德秀雖是恪守儒家準則的理學大儒，但在祈雨時仍求告于來自不同信仰體系的神仙。

（二）時間場景

真德秀的祈雨文也應用于不同的時間場景中。在干旱的不同階段，真德秀皆有祈雨文創作。對比不同時間、場景的祈雨文，可感受到事態緩急和作者的不同心境。

《社稷以下祝文》作于近期已下過雨，但雨量不夠時。此時暫未出現旱情，作者作祈雨文乃未雨綢繆。

間者將用道家法致禱于紫微太乙之尊，念蜷蟻 之誠未易上達也，則有謁于神，愿為請命昊穹，亟賜 之雨。越孟秋戊戌，陰云郁興，膏澤密布，實維明神 陰相之力。然旱干既久，滲漉未深，雖槁苗少蘇，而 溝塍之水則洞竭猶昔也。立秋之期，近在旦暮，事勢 亟矣。及今而雨足，則早稼之未損者猶可全，一或少 遲，則晚苗之方茂者亦告病矣。危機交急，莫甚斯 時，是用不避瀆煩，復伸懇請。以神之仁，必不忍為 賜之不竟也。敢局蹐以俟。[5]

祝文先感謝神明降雨，后又說明“旱干既久，滲漉未深”的情況，強調農事的緊急，最后表達祈雨的愿望，并表示自己會小心戒懼地等待降雨。感謝、說理、祈愿，有理有節，既講明農事危機，又謙遜有禮。

《諸龍潭祈雨祝文》作于半月未雨之時。此時干旱情形初現。

廼者甲寅以后之雨，距今甫半月耳，炎風烈日，相為煽薄，故雖下田之水亦有竭告者，況高印之地乎？吏有從田間來者，以為數日不雨則多稼可虞，自聞斯言，膺肺如灼。蓋民之窘于貴梁，于茲半載矣，盻盻焉惟早稼登場是望，以紓其困，以捄其急者，非常歲比也。今嘉谷方苗而膏澤弗繼，一或失望，其將奈何，此某之所以痛心疾首而有禱于龍君之靈也。郡紱所縻，不克躬詣，而遣官以前。惟龍君之神變迅速，興云雨以澤萬物，直一噓吸間耳。以一噓吸之勞而可以救數十萬生靈之命，龍君其肯靳乎！敢再拜以俟。[6]

文章先敘述田間缺少雨水的現狀，表達自己的憂慮；又強調缺糧的情況，描寫民生疾苦；最后表達祈雨愿望，表示龍君只要以一噓吸之勞，就能解廣大百姓之困，并表示自己會等待降雨。不同于《社稷以下祝文》的純說理，這篇祝文花了不少筆墨描寫缺糧缺水的情狀，以敘述實情游說神明。

《洞陽昭潭祝文》作于干旱肆虐之時。

間者旱暵為虐，既靡神不舉矣，采之眾論，乃白威靈之章灼莫洞陽昭潭若，顧未嘗致請焉，此某不敏之罪也。是用諏僚屬以往，拜于庭而遣之，區區此心，蓋已飛馳于靈湫之上矣。今旱氣如焚，耗斁已極，而奔霆走電，大霈甘雨，在龍君之力為無難，愿以一噓吸之勞而救千萬人溝壑之難，非惟斯人蒙澤，吏亦與受賜焉。圖報之典，不敢忘也。謹再拜以俟。7]

文章先謝罪，表達未請洞陽昭潭之神的歉意，并說明已派僚屬前往拜見的彌補措施；后說明干旱情況，表達祈雨的愿望，相信龍君的能力；最后表示自己不會忘記龍君的恩澤，會等待降雨。干旱已久，作者“采之眾論”，尋找原因。因擔心觸怒神靈，花了一半篇幅謝罪和說明補救措施。同時，文章還表達了對神靈能力的信任，希望以此求得幫助。

《諸廟祝文》則作于干旱已久，已多次祈雨而不得雨之時。

在《詩》有之，“旱既太甚，蘊隆蟲蟲”，又日，“旱魃為虐，如如焚”。昔蓋聞之，今乃親見，咎由牧守，民焉何辜！以神之仁，非無意于濟物者，而懇祈屢矣，迄未之應，母乃天數流行有非神所得專者乎！采諸眾言，惟碧王之醮功力最大，已涓良日，祗按沖科。蜷蟻之誠，懼難上達，愿神哀此下土，亟控請于吳穹，庶幾回眷佑之仁而膺潤澤之賜，使大田多稼不至甚損，而生靈之命尚或可全。所以圖報于神者，其曷敢有已！[8]

祝文開頭先引《詩經》，說明旱情的嚴重，歸罪自己，同情百姓；其次表達了對神明能力的懷疑；再說明祭祀碧王的原因，表達了祈雨的愿望；最后表示會全力報答神明的恩賜，不敢有所懈怠。文章包含了之前的罪己、尋因，此外，本文不再表達對神明能力的信任，而是產生了懷疑。作者默認神明是仁慈的，那么多次祈禱皆不降雨，莫非天數是神明也無法插手的嗎？但在略表疑慮之后，作者依然虔誠地祈愿，此篇情緒較前幾篇更為濃烈。

從真德秀應用于不同時間、場景的祈雨文中，可看出干旱程度不同，人們的努力和思考也不同。總體來說，旱情越緊急，文章結構越復雜，敘述、抒情成分都會增加，從而達到以景傳情、以情感神的目的。

三、真德秀祈雨文的禮儀效用

祝文、疏、青詞、蘸詞應用于不同場景的祈雨儀式中，屬于儀式文書。儀式文書本就具有“禮儀性”，且在發展過程中，文體所適用的儀式場景逐漸放寬，祈雨文在儀式中的“功用性\"更多轉向了禮儀性。本文以語言學的詞頻研究和詞匯關系研究分別分析真德秀的祈雨祝文、祈雨疏、祈雨青詞，可發現同一主題之下，三種文體的詞匯呈現個性化的樣態，并產生了不同的禮儀效用，具體如表2和表3所示。

為突出祈雨文的語言特點，在統計高頻動詞時，排除了文言文中常見的通用動詞，如“有”“為\"等，同時剔除了因固定套語而產生的高頻動詞，如“謹告”，以確保分析結果更能反映祈雨文的獨特表達方式。

由表2和表3可見，真德秀祈雨祝文的高頻名詞 多與“神”直接相關，高頻動詞多以“神”為主體或動 作發出者；祈雨疏的高頻名詞多與干旱與降雨的情 形相關，高頻動詞多與降水行為相關；祈雨祝文的高 頻名詞多與作者本人和干旱情形相關，高頻動詞多 以作者為動作發出者。

由網絡關系圖可見，真德秀祈雨祝文中，“神”“雨”“旱\"“人”\"命”“祠”“大仙”等詞和其他詞之間的關聯度較高，“神\"和“雨\"的關聯頻次更是高達70次。祈雨疏中，詞匯關聯度較平均，“期”“雨”“神”“時”“佛”“苦”等詞與其他詞關聯度高。祈雨青詞中，“雨\"“旱\"\"臣\"“期”“命\"“生靈\"等詞與其他詞關聯度高，其中“臣\"和\"雨\"的關聯度高達17次。

從詞頻和詞匯關系的統計結果可發現，真德秀祈雨文的不同文體有各自的主體傾向性。祝文多以神為主體，神是動作的主動發出者；疏沒有特別突出的主體對象；青詞以臣即作者為主體，作者是動作發出者。由此可以歸納，真德秀祈雨祝文以神的能力和行動為書寫中心，祈雨青詞以作者的祈雨行為和憂慮心情為書寫中心。

由于書寫中心的不同，真德秀祈雨祝文和祈雨青詞具有個性化的禮儀效用。祝文以神為中心，突出神左右降雨的關鍵地位，引起百姓對神的敬畏與信仰，使人們歸順于神，便于管理。青詞以臣為中心，勾勒出一個心憂黎民、為民請命的地方官形象，形成了很好的政治宣傳作用，使人們歸順于朝廷，在旱災肆虐之時保持對統治階級的信心。

四、結語

真德秀祈雨文涉及祝文、疏、青詞、蘸詞和表五種禮儀文體，它們作為儀式文書，吸收了世俗公文的文體形式和行文結構，應用場景逐漸寬泛，變得更加“禮儀化”。同時，這些文書因文體用詞的傾向性而具有個性化的禮儀效用。

參考文獻

[1]李華瑞.宋代救荒史稿[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177-178.

[2]（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M.羅根澤，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55-156.

[3]曹凌.道教疏文的成立及其早期發展[J].文史，2023（3）：111-130.

[4]（唐）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305.

[5][6]7]8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314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72，265-266，271，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