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6.004【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6-0013-03
作為“五四”新文學的開拓者和文學巨匠,魯迅不僅以其深刻的思想影響著文學界,而且致力于文體革命,創造出諸多具有開創性的文體形式。《故事新編》是對歷史題材進行的改編和再創造,由此開創了“故事新編體”小說。魯迅稱自己的這部小說集不免“油滑”,這種“油滑”往往表現為對被奉為圣賢和英雄的神話或歷史人物的形象解構,而其背后又隱含著作者獨特的價值立場與自我精神的投射。
一、對古代英雄圣賢的解構
(一)世俗與平庸
對于被正史奉為英雄圣賢的神話與歷史人物如女媧、后羿、大禹等,魯迅在對故事的“新編”中一反以往的膜拜態度與崇高敘事,往往“用種種瑣碎、無聊、滑稽,拆解了一種權威化與合法化了的、由偉人和大事構成的宏大敘事;用征逐食色與名利的凡人的世俗生活,將神話的、政治的歷史打回原形”[i]。
《奔月》中的主人公后羿,本是射九日、除封稀長蛇和西山文豹的英雄。然而在《故事新編》中,后羿成了一個為生存奔波、被大眾遺忘的平凡人:后羿以捕獵為生,卻常常吃不飽,還遭到嫦娥的埋怨。后羿自覺羞慚,為了讓妻子吃得更好,便到遠處狩獵,卻不想錯殺了老太太的黑母雞,還遭到徒弟逢蒙的背刺與暗殺。過時的英雄陷入了這樣一個尷尬而痛苦的境地:他曾經有過無比的榮耀與輝煌,而今只能在瑣粹的困境中消磨光陰。最后,嫦娥偷服仙藥,獨自一人飛升。后羿發現后,憤怒之余想要射下月亮,然而三箭之后,月亮卻毫發無傷。
昔日驍勇射日的英雄如今撼動不了月亮的分毫,盡顯英雄之落寞在魯迅筆下,凡俗的日常消解了后羿的英雄身份與光輝過往,他只能接受瑣碎生活帶來的苦惱與平庸,泯然于眾人。
(二)荒誕與虛偽
《采薇》和《起死》是《故事新編》中最晚創作出的兩篇小說。莊子和伯夷、叔齊歷來被尊為先哲和先賢,是儒家文化中大賢大德、抱節守志的人格典范。然而在《故事新編》中所展現的形象卻與傳統大相徑庭。在《采薇》中,伯夷和叔齊勸阻武王滅商無果后,決定在華山度過殘年,然而,這一歷來為人稱道的“義不食周粟”的行為卻被小丙君的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2]道破了其行為的荒謬。表面上,他們恪守先王規矩,大義凜然,然而當人格遭到踐踏與污辱之時,卻懦弱無力,自私虛偽。“儒家‘圣人’的粉飾一旦剝落,其完美人格便暴露了小說人物小丙君所謂‘通體都是矛盾’的真面目。”[3]
《起死》中的莊子想要復活路邊的一副骷髏,被司命道破無事玩耍的緣由。漢子被復活后,著急找自己的衣服和行李,卻被莊子批評為“徹底的利己主義者”,莊子對漢子說衣服是可有可無的,但在巡士勸說莊子賞一件衣服給漢子時,卻又百般推脫,不愿贈予。足以揭露莊子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追名逐利的真面目。
二、反諷的藝術手段
魯迅的作品呈現出精辟、辛辣的同時,也給人一種通暢、戲謔之感。這種獨特的風格很大程度上來源于魯迅的“諷刺”手法。魯迅直言的“油滑”,也不免與此相關。作為“諷刺”的一個分支,《故事新編》在言語、情境和模式這三個層次上,通體呈現出“反諷”的藝術風格。反諷,“是一種論辯技巧,是一種修辭方式,既使我們的注意力關注形式層次,又引導它投向內容層次”[4]。在《故事新編》中,魯迅將古代英雄圣賢拉下神壇,但對他們并不完全是解構與否定,更多的是賦予他們生活的瑣粹與凡俗,還原作為人的本真面目,解構正統文化給予英雄圣賢的神圣性和片面性。
(一)言語反諷
在《故事新編》中,多次出現通過人物語言的反諷營造出一種矛盾戲謔的氛圍。《補天》中顓瑣和共工的軍隊說著文約約的古語,讓操著一口白話的女感到詫異和不耐煩。《奔月》中逢蒙暗殺后羿失敗后,氣急敗壞地咒罵后羿。通過語言細節消解歷史故事中人物的神圣英勇形象,形成小說文本與歷史語境的矛盾,反諷中透著英雄落寞的悲涼。
《理水》中洋文與白話文、文言文相混雜,更是給人一種戲謔、荒誕之感。學者們嘰里咕嚕地講話,滿口“古貌林”與“OK”,他們討論禹治水能否成功,居然根據所謂“遺傳學”,專員與學者討論災情,說下民有的是海苔榆葉,八字胡子的伏羲更是文約約:“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哈哈哈!沒有法子…\"[2]在同一文本中,粗俗與高雅、古典與現代、洋文與中文相互糾纏,形成眾生嘈雜的鬧劇,讓人感到荒誕可笑。通過不經意的言語游戲,一切的神圣典雅、端莊嚴正、英雄豪氣都被反諷所消解殆盡。
(二)情境反諷
相較言語反諷,情境反諷在《故事新編》中更加普遍,具有整體化的效果。魯迅曾在《故事新編》的序言中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不過信口開河。”[2]對“故事”的重新敘寫,取材于“古”,立意為“新”,《故事新編》的新就在于賦予了歷史神話傳說的現代性表達:解構、戲仿和反諷。魯迅將英雄先賢搬上了舞臺,通過對人物行為、語言的再次創造,賦予他們現代行為,褪去了他們原本神圣、高尚的濾鏡,這種將新舊情境拼接、穿越的寫法,使得小說打破了時間空間的藩籬,整體形成情境上的反諷效果。
《理水》中眾多夏朝的學究,滿嘴西洋文,也時常蹦出“蒸餾”“飲料”等專屬現代的詞匯。《起死》中作者調動了商付時期的骷髏、戰國的莊子和冥界的司命,集結了不同時期、不同空間的人和鬼神。這些巧妙地拼接、融合構成了一場場跨越時空的荒唐鬧劇,充滿反諷意味。
同時,《故事新編》中對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的反轉設計也構成了情境反諷。女媧的補天壯舉,卻被學究們污蔑為“裸程淫佚”;禁軍們在女媧的尸體上安營扎寨的同時褻瀆、背叛女媧。魯迅借此來批判人類社會的墮落與假道學的虛偽和丑陋。這些小說的情節結構都在完成主要歷史事實的敘述之后發生反轉,故事結尾都出人意料。魯迅站在歷史與現實之外,任憑故事在自己的筆下切割、扭曲,情境反諷所形成的荒誕感與陌生感,正是源于魯迅對中國歷史、中國社會深刻的考察。
(三)模式反諷
《故事新編》中的神話故事、歷史人物的形象和事跡都是由魯迅進行改寫和再創造的,與歷史典籍中的形象定位與價值內涵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就產生了小說與小說之間的“互文性”。由于代代相襲,經典性的古籍對某些人物形象的刻畫逐漸固化與模式化。“模式化一方面意味著藝術的定型與成熟,另一方面它也成了僵化、保守、不思進取的代名詞,對于種種模式的攻擊與背叛,就往往成為小說藝術發展的一個突破口。”[5]《故事新編》對歷史的顛覆、解構,恰恰體現了對固有模式的背叛。
對于封建社會遺留的所謂正統的說教,魯迅犀利地指出其麻痹人心的本質。儒家思想所主張的三綱五常、男尊女卑等一系列道德觀念,只不過是規訓人心的工具。所以在《采薇》中,魯迅表達了對于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的不屑與諷刺。在情節設置上,小說安排了小窮奇搶劫,窮奇代表著邪惡和無惡不作的力量,但在得知二人是從養老堂出來的時候,立馬變得恭恭敬敬,稱自己“遵先王遺教”,荒謬地美化了自己的搶劫行為。小窮奇冠冕堂皇的說辭和搶劫錢財的行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魯迅借小窮奇的行為,反諷儒家所謂禮法道德往往在現實中成為丑行惡德的遮羞布的真相。
《出關》中的孔子不再是尊崇“仁愛”的大圣先師形象。文中師徒最后一次會面后,老子便打算離開,原因是老子把握著孔子的“底細”,孔子背地里使手段,逼走了自己的老師。這里的孔子形象,與《論語》中舉正端莊的形象截然不同,顯得急功近利、心胸狹隘。在《起死》中,魯迅對莊子也是諷刺與嘲弄:莊子讓司命大神復活骷髏,“請大神隨隨便便,通融一點罷。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2]。“起死”的鬧劇,正是魯迅對莊周所鼓吹的“等生死,齊是非”的有力反駁。
三、現代價值立場與自我精神的投射
魯迅對中國的歷史是尤其關注的,早期的魯迅信奉進化論思想,認為歷史就是從低級走向高級,不斷前進發展的。然而面對中國的社會現實,魯迅不禁開始懷疑中國歷史的變遷:“許多歷史家說,人類的歷史是進化的…但看中國進化的情形,卻有兩種很特別的現象: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回復過來,即是反復,一種是新的來了好久之后而舊的并不廢去,即是雜,然而就并不進化么?”[6]在魯迅看來,中國進化的歷程太過緩慢和艱難,是因為舊的東西并為徹底廢去,反復存在。所以,魯迅將懷疑的目光轉向歷史,在對歷史的解構中,建構其獨特的現代價值立場。
(一)“重新估定一切價值”
20世紀初,是中國文化遭受沖擊、尋求變革與關乎存亡的時期。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指出,對制度風俗、圣賢教訓以及社會公認的行為與信仰應該有著“評判的態度”,即尼采所說的,這個時代是“重新估定一切價值”7的時代。作為新文化先驅之一的魯迅,亦是如此。
《故事新編》小說本身就已經體現了魯迅想要估定一切價值的思想。故事源于史,“新”則源于魯迅的現代價值觀念。魯迅“用現代的眼光去解釋古事借古事的軀殼來激發現代人之所應憎與應愛\"[8]。《故事新編》的敘述語言扭曲、分裂,故事怪誕、荒謬,其背后隱含魯迅對中國文化內涵的深刻解剖,以及對現代價值觀念的定義。《采薇》《出關》《起死》幾篇,魯迅矛頭直指中國傳統的儒道文化。前兩篇揭示了儒家道德觀念的虛偽性,看似正經恭敬的做派下其實滿是背叛與自利,同時道出了所謂正統思想為維護王權專制所壓制人權、禁錮人心的真相。其次,魯迅對老莊“無為”思想也持批判態度。《摩羅詩力說》中,魯迅以莊子“不攖人心”之說來揭示此類思想家本身是“良懦無可為”,妄圖隱逸脫身的同時使他人“墮于蟲獸”,失去向上追求的生命活力。魯迅借《起死》中復活骷髏及其引發的矛盾來反諷莊子的“空言”與“無為”。在“將求新源”的路上,魯迅對“古源”不僅僅是批判與抨擊,也有推崇和肯定。在《非攻》中,墨子奉行“兼愛”理念,主動承擔請命之責,務實而不惜己,這也恰恰體現了新文化“批判的態度”的核心理念。
(二)自我精神的投射
正如巴赫金所說:“在那扭曲、分裂的敘述語言中,掙扎的一定是個陰沉、痛苦、絕望的靈魂。”[9在《故事新編》戲擬的語言背后,隱藏著的是魯迅清醒、痛苦而又無奈掙扎的靈魂。魯迅借這部歷時足足十三年的小說,在一定程度上也映射了自己的現實經歷。
較為明顯的當屬《奔月》。小說中,后羿的徒弟逢蒙將師父的豐功偉績安插在了自己身上,導致群眾對夷羿的名號一無所知。《奔月》作于1926年12月,其后,高長虹就發表文章對魯迅進行了人身攻擊和謾罵,并且捏造了許多于魯迅不利的謠言。曾經亦師亦友的關系,如今猛然分裂,讓魯迅十分心痛。最終,面對高長虹失智般的抹黑咒罵,魯迅忍無可忍,發表多篇文章進行回應和諷刺,《奔月》就是其中之一。其次,《鑄劍》中的黑衣人,《非攻》中的墨子,都有著魯迅本人的影子。《鑄劍》中,黑衣人解救了被路人糾纏的眉間尺,并承擔起復仇的重任,不為“同情”之情,不為“義士”之虛名。這種充滿大義與兼愛的“俠”之精神展現出魯迅作為革命戰士的崇高的思想境界。魯迅不惜己,為大義奔走操勞的行為也與《非攻》中的墨子形象高度重合,墨子為使宋國免受戰火之災,長途跋涉去勸解楚王,為興天下之利而身體力行。這正是魯迅所推崇的“埋頭苦干”“拼命硬干”的脊梁精神。在《故事新編》的現代價值觀念的建構中,明顯地投射出魯迅的自我精神觀念。
魯迅以反諷的藝術手段對中國的歷史、神話進行解構、改造與重組,表現出對中華歷史文化、社會現實的獨特見解。魯迅重回歷史,從中挖掘中國人的精神特質,解構歷史,重構現代價值觀念。在歷史與現實中穿梭,恰恰體現了作家痛苦而又掙扎的內心世界以及想要喚醒群眾的赤誠之心。《故事新編》展示作家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的同時,也提供了看待世界、思考人生的另一種獨特的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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