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人物癖好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4.00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4-0018-03

“癖”在中國文化概念中最初被界定為醫學術語，南朝的《玉篇》認為癖的由來是因為食物堆積造成的消化類疾病。唐宋時期，“癖”開始與收藏鑒賞頻頻掛鉤，北宋的滅亡引發了文人對于“癖”危害的辯論。到了晚明時期，由于受到主情思潮的影響，大量作品以一種夸張的方式對“癖”展開贊美。“癖”已經從是病理性阻塞的意義延伸到了“癖好”之意。

“及至17世紀，豐富的知識傳統以及供鑒賞家們使用的手冊或譜錄發展到幾乎涵蓋了每一種標準的癖好。”[118蒲松齡在《聊齋》的創作過程中，從這些手冊里汲取靈感，形成了故事中有關于“癖”的內容。

一、人物癖好類型

在《聊齋》中，蒲松齡涉及的人物癖好類型多樣。大致可分為“雅癖”和“丑癖”兩種類型。“雅癖”可歸類為對自然物的癡迷或是對琴棋書畫的喜愛；“丑癖”則多和金錢酒色有關。

（一）“雅癖”：對自然物的癡迷

“雅癖”多表現為故事中的人物愛花愛物成癖。以《石清虛》為例，愛石者邢云飛在釣魚時得到一塊奇石，對其無比喜愛。石頭多次被搶多次丟失，但最終都回到邢云飛手中。此事被當地官員得知后，為搶奪石頭將邢云飛關押入獄，邢云飛甚至愿意以身殉石。在他去世后，石頭再次被盜。最后，石頭粉身碎骨以報邢云飛相知之恩，在九泉之下，他得以與石頭長聚，永不分離。

李費在《焚書》里提到：“且天地之間，凡物皆有神，況以此君虛中直上，而獨不神乎！\"[2]130李贊批判晚明時期對于“癖”的膚淺追求，他認為萬物皆有“神”，對于某物的愛不應僅停留在物的表面，更在于心靈的溝通。因此，蒲松齡進一步發展李贊思想，在《石清虛》中將無生命的石頭與邢云飛的愛聯系在一起。兩者之間的友情不斷深化，最終以彼此的自我犧牲達到頂點。

與《聊齋》中其他愛物成癖的故事不同，《石清虛》在對物的描寫上保留了其原有特色。在其他篇目中，主人公會癡迷于物的化身，即將物擬人化。在行文過程中，故事的發展往往會分為兩個方向。第一種即上述提到的，在《石清虛》中保留了物的外在形態，精神被擬人化并與邢云飛產生了高度的共鳴；第二種情況可見于書中《黃英》《葛幣》等篇目，是主人公喜愛之物幻化成人，外部形態變化的同時，精神同樣被擬人化。

（二）“丑癖”：對金錢酒色的依賴

以《賭符》為例，主人公拜訪韓道士想要戒賭，獲得了能夠幫助他贏回本錢的符紙。主人公得到符紙后信誓旦旦“倘得珠還合浦，花骨頭當鐵錘碎之\"[3]13。賭徒的誓言，轉瞬即忘，毫無誠信可言。他貪心不足，贏回本錢后想要索取更多，卻越賭越輸。結尾作者仍覺批判力度不夠，以異史氏的口吻進行補充“天下之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3]133。賭場里，贏家不會輕易停手，他們試圖利用短暫的運氣來獲得更大的利潤；輸家相信自己可以扭轉敗局，抓住一線希望翻盤。

《酒狂》與《畫皮》分別對應的是主人公對酒色癡迷引發的禍事。《酒狂》講的是嗜酒的繆永定醉酒假死復活后，違背諾言導致真死的故事。親朋的幾次勸誡，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沒能真正挽救繆永定的性命。而在《畫皮》的故事中，王生癡迷女色將女鬼帶回家中，后發現女鬼繪制人皮。道士將自己的拂塵交給王生，但不料王生還是被惡鬼所害。最后是妻子真心實意跪求老和尚救人，才使得王生生還。“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3]39喜愛容顏姣好者并無過錯，可如果癡狂成“癖”，分不清善惡，最后的結局只能是“腔血狼藉”。

二、人物癖好與社會的關聯

在《聊齋》中，癖好是展現人物性格、鋪墊情節發展的存在，更是通過不同角色所擁有的癖好，可以直接反映出作者所探討的主題。同時也揭示出了癖好背后的社會心理特征與文化意蘊。

（一）彰顯社會地位

明朝張岱曾言“人無癖不可與交”。癖好不但能反映出人的性格，更能體現出主人公的社會地位。《聊齋》中的人物可大致劃分為三個階層，分別是：貴族階層、士人階層以及平民階層。對于貴族階層的描寫更多是從側面突出其奢侈與享樂的癖好，以此強調身份的特殊。如《白于玉》中對于宴會場景的描寫，“玉砌雕闌，殆疑桂闕一衣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3]107仙人白于玉宴請吳青庵的場景盡顯奢華，宴會上曲水流觴、聲樂歌舞，更有女子侍奉在兩側。仙人雖是杜撰，但仙人的奢靡生活在某種程度上也影射了人間貴族享樂的癖好。

又如，《天宮》中對“天宮”的描繪，“星斗光中，但見樓閣無數…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3]407通過對樓閣、珠簾、巨燭、美人的描寫，展現出如天宮般的奢華場景，而所謂的“天宮”在文末實則為“絕似嚴東樓家”是嚴世蕃的府邸，也從側面反映了貴族階層生活的奢靡。

士人階層在中國古代社會占據著重要地位，對于士人階層來說，他們強調自身內在的修養，他們的癖好更多強調的是高雅性與文學性。在士人階層眼中，高雅的癖好是身份的象征，展示的是自己獨特的審美意蘊。一部分士人也通過文人雅趣與陌生人建立關系。如《連城》中喬生作的詩，“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3]114詩作對連城的外貌和刺繡技藝做了贊揚。通過作詩引起了連城的關注。在與連城相熟后，二人經歷了一番磨難才終成眷屬。在故事中，書生與女子或友人結交通過作詩、品茗、賞畫等方式形成了套路。故事的結尾又總是歷經磨難后才能結為夫妻。

另一部分士人則借助文人雅趣逃避現實的壓力，反映了晚明士人在理想與現實中的掙扎與矛盾。在《黃英》中馬才子酷愛菊花，菊花象征著文人的高潔與隱逸。馬子才通過菊花寄托了對理想生活的向往，試圖在菊花的清雅中逃避科舉失敗和生活的困頓。

（二）反映社會現狀

在《聊齋》中，癖好不僅可以反映主人公的社會地位，也讓讀者從側面了解晚明和清代的社會狀況。

首先，是社會動蕩的深刻隱喻。《聊齋》中人物的癖好，有的是主人公極端性格的展現，或是內心深處壓抑已久的欲望的外化。以《棋鬼》為例，書生癡迷下棋，將家產全部敗光后執迷不悟，偷偷翻墻出去找人下棋。死后，因為不孝被罰入惡鬼獄，但他仍不知悔改，耽誤了閻王派給他的任務，最終他永世不得超生。這種對圍棋的極端癡迷，象征著明末清初社會動蕩時期，無數士人在亂世中尋求精神寄托或逃避現實的無奈心境，也表達了他們對安定生活的渴望。

其次，是封建思想與個性解放的碰撞。明清之際，仍以儒家思想為主流，但也同時出現了如李勢等思想家的“異端”學說。在《黃英》的故事中，視菊如命的馬才子結識了菊花精姐弟。當陶三郎提出販賣菊花改善生活時，馬才子堅決反對，認為這樣做玷污了菊花高潔的品質，堅持“君子固窮”的觀念。“馬立遣人一一賫還之，戒勿復取凡數更，馬不勝煩。\"[3]46在與黃英成婚后，馬才子依舊維持著自己的看法，但幾次風波過后，他不得不依靠黃英販賣菊花過上富足的生活。

蒲松齡筆下的馬才子在最初是傳統的愛菊者，明清時期資本主義萌芽，傳統士農工商的固有階級觀念逐漸松動，黃英所代表的是新興的階級，與馬才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愛菊者由傳統的固守清貧到面對逐漸改善的家境不得不接受販菊，而妻子是菊花所變，是最能理解菊花內涵之人。“蒲松齡故事中的馬家也是更多地隱喻了在資本主義與市民階層崛起之后，士人與商人地不斷融合。傳統重農輕商的觀點正被潛移默化地改變，馬子才代表的一批傳統文人也正經歷著這種思想變遷。\"[4]

三、人物癖好與貶義傾向

在《聊齋》中，人物的癖好和其性格緊密相連。蒲松齡通過對不同人物癖好的描寫審視了社會和人性的同時，也反映了社會的諸多弊端。因此，在故事的敘述中帶有了明顯的貶義傾向。

（一）諷刺中的社會鏡像

好賭好色抑或是耽于玩樂，固然是蒲松齡所要批判勸誡的行為。當癖好被美化為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時，這種行為不可避免地會成為社會諷刺的對象。士人階層常將自己的癖好視為高雅的表達，往往以“陽春白雪”自居。蒲松齡在《聊齋》中諷刺了這種現象，并將其視為逃避現實的借口。《棋鬼》中的書生一生下棋，卻“未獲一高著”，《書癡》中的郎玉柱嗜書，卻遲遲考不中功名。蒲松齡用這些故事批判了在生活中以癖好為借口逃避現實的士人，揭示了他們在社會壓力下的無能與無奈。

其次，還批判了統治階級的玩物喪志以及對百姓的壓迫。以《促織》為例，宣德年間，宮中喜好促織之戲，地方官員媚上取寵，不惜對百姓施以重壓，強行征收促織，導致無數家庭破產。成名未能在朝廷規定的期限內上交合格的促織，慘遭毒打，產生了輕生的念頭。不久，成名捕獲到一只善戰的促織，卻被他的兒子不慎弄死。幾子因為自責與恐懼，投并自盡，以求解脫。成名的兒子死后，魂魄化作一只促織，幫助成名順利完成了官府的任務，也為成名一家帶來了財富與榮耀。

關于促織之戲最早可始于唐代，到了南宋大開風氣之后，到了明朝乃至民國一直流行。據記載，“京師人至七八月，家家皆養促織。不論老幼男女，皆引斗以為樂。”作為一項民間喜聞樂見的活動，對于百姓來說無非是一樂事。但是如果統治階級玩物喪志，發展成“癖”則有可能誤國誤民。因此，蒲松齡以異史氏之名感慨“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

蒲松齡在《聊齋》中構建了一面社會鏡像，既映照出士人階層的虛偽與無能，也揭示了統治階級的腐敗與殘酷。不僅體現了蒲松齡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洞察，也展現了他對底層百姓的關懷與悲憫。

（二）嘲諷中的自我審視

在《聊齋》中最能體現蒲松齡自我諷刺的篇目應是《書癡》。故事中的主人公郎玉柱從小酷愛讀書，對知識有著強烈的渴求。他的生活幾乎完全被書籍所占據，即使生活貧困，也不愿意賣出任何一卷。晝夜苦讀卻不能學以致用，自然無法取得任何功名。他堅信“書中自有顏如玉”，當所謂的“顏如玉”真的飄然而至時，她引導郎玉柱不再讀書，教他下棋、彈琴等美事，甚至勸郎玉柱在有災禍時將藏書販賣。縣令以捉妖之名將郎玉柱的藏書盡毀，癖好導致了所愛之物的毀滅和收藏的散佚，讀書的熱情在此時轉化為了報仇的動力。最后，他考中進士，探查到縣令在老家的種種劣跡，抄了他全家，也為自己報了仇。

晚明的讀書人一向以“癡”來標榜自己，實則更是對社會無奈后所尋求的精神寄托。與《阿寶》中的主人公“真癡”有所不同的是，郎玉柱只是封閉了內心，沉溺在了書中。《聊齋》寫了眾多的書生，在他們的身上得以窺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在郎玉柱的身上，蒲松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對這個迂腐的文人總是抱有憐憫之心。而與郎玉柱不同的是，蒲松齡并沒有這樣的好運。結合蒲松齡的一生來看，他19歲時考中童生，然而在之后的幾十年內屢試不中，一生坎坷，最終在72歲時補錄為“歲貢生”。他何嘗不是書中那些為了溫飽而奔走又屢試不中的書生，只是那些書生有狐妖的幫助得以建功立業。

四、結語

世人皆有癖好，它們的存在成了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精神寄托。有的人將自己的癖好視為生活中的“調味品”，而對于《聊齋》中的郎玉柱、馬才子等人來說，癖好占據了他們生活中的全部，甚至以癖好為借口逃避現實。貴族階層的奢靡生活、士人階層的文人雅趣、平民階層的生存掙扎，都在癖好的描寫中得到了展現。蒲松齡用這些故事，表達了對社會不公與人性弱點的深刻反思。

參考文獻：

[1]（美）蔡九迪.異史氏：蒲松齡與中國文言小說[M].任增強譯，陳嘉藝審校.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3.

[2]（明）李勢.焚書續焚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0.

[3]（清）蒲松齡.聊齋志異[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4]凌琳.“販花為業不為俗”—論《聊齋志異·黃英》中的傳統與時代精神的碰撞[J].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6，（06）：38-39.

作者簡介：

任孟容，女，黑龍江牡丹江人，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中國古代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