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時期徽州詩經(jīng)學家汪龍及其著作初探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4.007【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4-0024-03

《詩經(jīng)》作為中國傳統(tǒng)典籍“四書五經(jīng)”之一，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自先秦諸子時代開始，以訖于今，對《詩經(jīng)》的研究歷來都是經(jīng)學家關注的焦點，歷史地形成了“詩經(jīng)學”。胡樸安認為“詩經(jīng)學”是“關于《詩經(jīng)》之本身，及歷代治《詩經(jīng)》者之派別，并據(jù)各家之著作，研究其分類，而成一有統(tǒng)系之學。”①詩經(jīng)學在歷代皆有發(fā)展，清代詩經(jīng)學可以分成三個階段：順治康熙時期、乾隆嘉慶時期、道光至清末時期。乾嘉時期的詩經(jīng)學是清代詩經(jīng)學發(fā)展突飛猛進的階段，它遠接宋明學徑，上承順治康熙年間學風，逐漸形成重考據(jù)、重整合的特點。這個階段的學術后人一般稱之為考據(jù)學或樸學。清代的考據(jù)學因為各地不同的風俗人情，被人為地分為“吳派”“皖派”和“楊派”，詩經(jīng)學也是如此，蘇州、徽州、揚州地方的詩經(jīng)學者因相異的地理位置顯示出不同的治學理念，然而“所謂吳派、皖派和揚州學派，都是地域學術在特定時期內(nèi)出現(xiàn)的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具有時代性、模糊性和不自覺性，無須后人的假設或界定。實際上，他們都崇尚樸實之學，實事求是，不同之處是因為他們在時間上有先后，在治學思想方法上后出轉精而已。”②因此，研究皖派（或稱徽派）學術一定程度上就是研究整個乾嘉時期學術的整體特征，大范圍如此，細節(jié)到研究徽州的詩經(jīng)學就無須贅言了。

徽州位于今天省東南部，地處皖、浙、贛三省交界，三國吳時分割黟、歙，立新都郡，西晉武帝太康元年（280）新都郡改為新安，隋朝設歙州，領黟、歙、海寧、婺源、祁門、績溪六縣，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改歙州為徽州，明清置徽州府，下轄黟、歙、休寧、祁門、婺源、績溪六縣。作為文獻之邦，徽州地區(qū)《詩經(jīng)》學研究源遠流長，從南宋新安理學蔚然稱派開始，徽州學者對《詩經(jīng)》的研究就興盛不衰，步入乾嘉時期，則有戴震、程晉芳、汪梧鳳、汪龍等學者，以深厚的考據(jù)功力和獨特的眼光，對《詩經(jīng)》相當一部分疑難問題進行了詮釋，使得《詩經(jīng)》研究風氣煥然一新。

綜合考察學界目前對徽州乾嘉時期詩經(jīng)學的研究情況，可以發(fā)現(xiàn)主要成果集中在戴震、程晉芳、汪梧鳳之上，而對于徽州其他詩經(jīng)學者如汪龍、汪灼等人研究則寥寥。本文即以汪龍為研究對象，從其個人經(jīng)歷和著作版本流傳情況出發(fā)，初步介紹汪龍本人的學術圖像，以求稍稍為徽州詩經(jīng)學家群體研究的完整性做出貢獻。

一、汪龍生平及其交游

汪龍一生，史籍記錄其交游甚少，可考者屈指可數(shù)，傳記資料散見于《清史稿》《國朝漢學師承記》及當時學人文集之中，經(jīng)過整理大致如下。

汪龍（1742一1823），字叔辰，一字起潛，又字蟄泉，生于乾隆七年（1742），徽州歙縣（今黃山市歙縣）人，浙江歸安（今湖州吳興縣）丁杰來歙授徒，表彰大戴禮學，汪龍從之學習，于是其對于箋注之學無不鉤考會通。乾隆五十一年（1786），汪龍因經(jīng)學造詣深厚獲得朱珪賞識，并于該年中舉而揀選知縣。嘉慶十七年（1812），龔麗正知府徽州，邀請汪龍纂修郡志。汪龍在參與編修郡志期間勤于公事，孜孜搜集資料，即使修志工作遇事中止仍然用心于此，成《人物志稿》八卷。汪龍專精《毛詩》著有《毛詩異義》四卷、《毛詩申成》十卷。嘉慶十八年（1813），編修府志之時，龔麗正岳父段玉裁來徽，因此獲交段玉裁，讀其所注《說文解字》，補正稿本《毛詩異義》若干條，重寫為定本，而段玉裁亦多采其說入《說文解字注》。汪龍為人安貧樂道，不預外事，一生僅應聘主講紫陽書院和繕修府志一事，其余皆在家教授為生，晚年還與胡培牽有過一面之緣。道光三年（1823），汪龍囑咐弟子鮑方渠將其《毛詩異義》付梓，是年冬，卒，年八十有二。汪龍曾祖為汪道，祖父為汪登澤，父親為汪嘉樹，兒子宸書、鏖書、寶書。

二、汪龍著作版本及其流傳刊布

汪龍著作有《春秋擇言》《人物志稿》《毛詩異義》附（《詩譜》《毛詩申成》。

《春秋擇言》，十二卷，鈔本，目前藏于省博物館。

《人物志稿》，八冊，“取舊志補遺，訂正為多。太守麟公慶為序其簡，端藏于家”。其中首寫《朱子世家》，第二是《程汪二公傳》，其余依次是《列傳》《孝義》《逸民》《名宦》《鄉(xiāng)賢》《列女》，“義例精嚴、考據(jù)詳核”，成為后人續(xù)修府志的參考。其書后來具體是否刊刻則無考。

《毛詩異義》是汪龍用力于《詩經(jīng)》數(shù)十年的大作，最享譽學林，四卷。寫作源起為汪龍讀《詩經(jīng)》中《生民》《玄鳥》二篇時，對鄭玄《箋》注的“跡乳卵生”產(chǎn)生疑問，認為不如毛亨《傳》所說姜姬、簡狄跟從帝善郊祀說令人信服，于是稽查毛《傳》與鄭《箋》的不同之處。在《毛詩異義·自序》中汪龍有陳述自己治學的理路“掇取《傳》《箋》，與諸家述毛，及《正義》《釋文》異同，著于篇。凡說可兩通，則存而不論。若義當一是，而意有從違，乃加辨斷。其有前人所論定者，采錄其語，定而從之。述為《毛詩異義》四卷”，又校補鄭玄《詩譜》附于篇末。《毛詩異義》初稿成于嘉慶三年（1798），嘉慶十八年（1813）汪龍與段玉裁交往后，根據(jù)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補正己書若干條，重寫為定本。因為家貧，汪龍一直未能將其付梓，道光三年（1823）汪龍在死前托付弟子鮑方桀刊刻，經(jīng)歷一年有余，在道光五年（1825）書才最終出版。刊本流傳漸廣，清末，該書先被繆荃孫收藏，后入徐乃昌之手。 P₁₉₃₁ 年，徐乃昌與黃賓虹、程霖生等人組建叢書編審會，從1931年到1935年，共影印出版六期《叢書》，汪龍的《毛詩異義》就是第一期中的一本。

《毛詩申成》十卷，稿本，與《毛詩異義》相互發(fā)明補充。舊藏于鮑方桀家，胡培翠曾于友人王鼎祚處見之，輾轉歸廣東黃節(jié)，后所流傳，都是依據(jù)黃節(jié)所藏原稿傳抄。原藏的《毛詩申成》由倫明作介，以副本歸東方圖書館，黃節(jié)死后大部分書籍賣與北京大學圖書館。從今天《毛詩申成》稿本仍存在于北京大學圖書館來看，該稿本應該就在那時轉手的。

三、汪龍在徽派樸學家之中的地位

徽派樸學家作為乾嘉考據(jù)學的主力軍，其學風向來以務實見長，以樸學背景下的徽州詩經(jīng)學“主要是傾力從事訓話、校勘、箋釋、輯佚和辨?zhèn)喂ぷ鳎麄冏鸪纭对娦颉罚悦ム崳瑢χ熳釉妼W雖有吸納，卻從學理根本上加以否定。代表人物為戴震、汪梧鳳和程晉芳三大家戴氏治詩，從字詞、名物制度入手，詳加考訂，兼及義理”。汪龍就是徽派樸學家陣營的一分子，深通許慎《說文解字》，學術風格近似戴震，皆崇尚小學治經(jīng)，從字詞名物入手，治《毛詩》時多運用訓話、通假之法來解決《傳》《箋》釋義不同的疑難問題，同時兼及義理。后人評價道：“（汪龍）雖意主述毛，而立論必持其平，一字之異，不憚詳考以反覆證明之”“議論持平，愜心貴當，洵為此經(jīng)不刊之義矣”，而汪龍對《詩經(jīng)》中字詞名物的許多考訂確實成了不刊之論。

比如在《衛(wèi)風·伯兮》一章，“《傳》以伯為州里之伯，言其官也。《箋》以伯為字。《疏》謂婦人稱夫宜呼其字，不當言官，蓋右鄭也”。汪龍《毛詩異義》認為，前驅之士不正有伯，當還有仲、叔、季。《敘》言刺時，則詩乃刺者所作，非一婦人之辭。《傳》以官舉為得。可見其不盲從前人之說，從《詩經(jīng)》體例出發(fā)考證箋釋，補充《傳》意，以求其確當。又如《鄭風·大叔于田》“將叔無狂”句，《傳》釋“狂”為習，《箋》訓“狂”為復，《疏》云“復”亦貫“習”之意。汪龍《毛詩申成》引《釋言》孫炎之說，以證“復”亦貫“習”之意。又《陳風·東門之池》“可與晤歌”，《傳》釋“晤”為遇，《箋》訓“晤”為對，汪龍《毛詩申成》則引《釋言》以證“遇”亦為對偶之義，從而有力地支持了《傳》說。

除了在訓話文字上卓有成就外，汪龍《毛詩異義》中有關《詩經(jīng)》宗旨的一些論述也為學人接受，在《詩經(jīng)·十月之交》中，鄭玄以此篇及《雨無正》《小旻》《小宛》皆為刺厲王詩，篇第當在《六月》前。毛亨移置于《正月》篇下，并改《敘》為刺幽王。王肅、皇甫謐不從其說。孫毓則疑而不能決。孔穎達《疏》謂事既久遠，不審實然以否，不復強為與奪，而其言以鄭為是。汪龍就鄭、孔之言辯論，指出《《六月gt;序》歷數(shù)《正雅》廢缺，而言《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明白《六月》繼《正雅》后，若前有《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四篇，得《正雅》之廢，《序》就一定不會提及《六月》了，汪龍可謂善闡幽發(fā)微了。

總之，汪龍說《詩》多堅持篤守《傳》《箋》之說，謀求兩者意見相通之處，在文字考證上頗為段玉裁所重，段玉裁“亦多采其說入《說文注》”，后世提及徽州乾嘉詩經(jīng)學者必會提及汪龍，可以說汪龍與戴震、程瑤田、汪紱、汪梧鳳等人一樣，已經(jīng)成為徽派樸學的代表者。然而不得不指出，汪龍一生雖兢兢業(yè)業(yè)，屬于熱衷學術的醇儒類型，但是因為他交游遠遠不及同時學者廣泛，不能得到同時學者廣泛的傳揚，加之研究對象只集中在《詩經(jīng)》一類，研究廣度略為遜色，即使著作文字考辨精細，他的詩經(jīng)學影響力相較于戴震、江永、段玉裁等人也遠遠不及。有論者針對這一點，評論道：“綜覽其書，明顯舛誤殊少，精義亦不多見…（汪龍）于訓話、通假為尤長，多有徽派學者治學的特色，然皆不得與戴、段《詩》學相提并論”，確實有一定道理。

四、結語

徽州詩經(jīng)學在乾嘉時期得到長足發(fā)展，詩經(jīng)學者治學具有徽派樸學家的一般特色，其中歙縣詩經(jīng)學者汪龍作為其中的代表，他終身致力于專經(jīng)研究，治學嚴謹，長于訓話、通假文字之學，傳世著作《毛詩異義》《毛詩申成》考據(jù)成就和對詩旨的發(fā)揚之功不容忽視，不過，因為交游不廣和研究廣度受限，影響力不及同時代的戴震、程瑤田等學者。

注釋：

① 胡樸安：《詩經(jīng)學》，載王元化主編《胡樸安學術論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112頁。

② 徐道彬：《皖派學術與傳承·前言》，黃山書社2012年版，第8頁。

③ 朱宏勝：《徽州詩經(jīng)學史》，黃山書社2018年版，第20頁。

④ （清）胡培暈：《研六室文鈔》卷10《汪叔辰先生別傳》，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0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5頁。

⑤ （清）馬步蟾等撰：道光《徽州府志》卷11《人物志·儒林》，道光七年刊本，第28頁；（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481《儒林二·汪龍》，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230頁；（清）江藩著，錘哲整理：《國朝漢學師承記》，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頁；（清）胡培：《研六室文鈔》卷10《汪叔辰先生別傳》，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0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5頁。

⑥ 張晚霞、牛繼清：《中國古籍總目文獻補遺》，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392頁。

⑦ （清）馬步蟾等撰：道光《徽州府志》卷11《人物志·儒林》，道光七年刊本，第28頁。

⑧ （清）麟慶：《鴻雪因緣圖記》第1卷《古關式隱》，道光二十九年揚州刻本。

⑨ （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481《儒林二·汪龍》，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230頁。

⑩ （清）汪龍：《毛詩異義·自述》，《叢書》1931年版。

① 許承堯：《歙事閑譚》卷9《汪起潛專精lt;毛詩》》，黃山書社2001年版，第304頁。

? （清）胡培：《研六室文鈔》卷10《汪叔辰先生別傳》，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0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6頁。

洪湛侯：《徽派樸學》，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 梁戰(zhàn)、郭群一編著：《歷代藏書家辭典》，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90頁。

? 朱宏勝：《徽州詩經(jīng)學史》，黃山書社2018年版，第116頁。

? 許承堯：《歙事閑譚》卷9《汪起潛專精lt;毛詩》》，黃山書社2001年版，第304頁。① （清）馬步蟾等撰：道光《徽州府志》卷11《人物志·儒林》，道光七年刊本，第28頁。① （清）汪龍：《毛詩異義》卷1《衛(wèi)風·伯兮》，載《安徽叢書》1931年版，第30頁。? 朱宏勝：《徽州詩經(jīng)學史》，黃山書社2018年版，第131頁。

? 朱宏勝：《徽州詩經(jīng)學史》，黃山書社2018年版，第131頁。

（清）汪龍：《毛詩異義》卷2《小雅·十月之交》，《叢書》1931年版，第28-30頁。

（清）胡培暈：《研六室文鈔》卷10《汪叔辰先生別傳》，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0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6頁。

洪湛侯：《徽派樸學》，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頁。

作者簡介：曹佳杰，男，漢族，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