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著作中的法治文化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道家思想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因具有豐富的價值內涵與深刻的哲學思維，其成為歷代學者所研習的學派，甚至成為古代治國方法的理論來源之一。《道德經》作為老子思想的主要載體，也是道家思想的源泉，挖掘和闡釋其法治文化，對構建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以及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老子作為我國道家思想的創始人，所著《道德經》包含了許多重要的哲學思想和價值內涵，如無為而治、不言之教，以及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等樸素的辯證法，《道德經》不僅對我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被翻譯成多種譯本，在國外廣泛傳播。時至今日，老子和《道德經》依然是人們熱衷學習的對象和經典之作。二十大報告中系統闡述了“兩個結合”的內涵，即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國具體實際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老子及《道德經》在研究領域一直被作為哲學對象研究，但本文認為哲學作為一種世界觀，始終是其他學科在研究其基本領域時的重要指引，換而言之，法學是在哲學指引下進行的研究，而哲學也蘊含著法的哲學。《道德經》作為老子思想的主要載體，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挖掘和闡釋其法治文化，對構建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具有重要意義。故本文將對老子《道德經》的主要思想進行梳理，以法學為例，找出其內涵中可以與其他學科聯系的文化思想，并結合當下思考弘揚《道德經》思想的意義。

《道德經》中主要的文化思想

對民眾內在價值觀滋養的重視

“不上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在老子看來，對民眾內在價值觀的滋養十分重要。民眾之所以出現貪念、盜竊、犯罪等不好的行為，本質上是民眾于外在物質世界過于追求，自身內在德行的修養卻十分匱乏。統治者愈發追求這些外在物質世界，上行下效，從而加劇了民眾在道德層面的缺失。同時，內在價值觀滋養不能過于刻意為之，正所謂“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即在生活中刻意的，而不是自發的保持道德，雖然從形式上看，是有道德，但實際這種道德價值對人的行為約束并不牢固。老子在《道德經》中最喜歡用水比喻人的道德—“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又不爭”。人們就應該像水一樣滋養萬物，以一種“無色無味”的謙虛態度幫助他人，但自己卻很柔軟，不傷害別人。為此，內在價值觀滋養與修煉也應當像水一樣靜靜地培養，在實踐中默默不張揚地踐行，即“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對統治者權力的自我約束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不處。”“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統治者應當對自身擁有的權力保持克制的態度。老子視戰爭為“兇物”，統治者不應輕易發動戰爭的原因在于，在老子“道法自然”的理論之下，萬物采取的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的運作模式，要求人類政治活動必須遵循“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的基本原則。倘若統治者執意發動戰爭，本質上是對天地“沖氣以為和”的平衡機制的顛覆，一旦開戰，勢必會導致國家的經濟和民眾的生活遭受不利影響。統治者也不應過多征收稅負，給老百姓生活造成負擔。

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

《道德經》有言，“圣人無心，以百姓心為心”。意思是圣人是沒有私心的，而是以百姓的心為自己的心。不論是圣人還是統治者，應當真誠善待百姓、教化百姓，而不是采取高壓或者用繁文縟節限制百姓的生活。對于“圣人常無心”的價值坐標系而言，《道德經》中建立的這種“無心”狀態既非情感缺失的冷漠，亦非價值中立的虛無，而是“和其光，同其塵”的平等觀照。“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則表明老子洞察到權力具有天然擴張傾向，正所謂“大道甚夷，而人好徑”即人們都喜歡走捷徑和享受，不肯吃虧，而統治者往往在“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的欲望驅使下，容易將公共權力異化為滿足私欲的工具。對此，統治者應當將百姓放在第一位，對待百姓就應當像天道一樣，對待世間萬物，保持一顆公正的心，平等地看待百姓，摒棄自己的私心和主觀好惡。

“謙抑”和守“道”之規律的思想

“道”這一概念在《道德經》中頻頻出現，人們總覺得“道”是一種虛無縹緲、無法理解的概念。實際上，老子在《道德經》中已經告訴了人們，“道”的表現可以是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正所謂“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遵守“道”就要無為而治，這不是要人們什么都不做，而是應當順應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而作為。遵守“道”本身意味著一種“謙抑”，對事物的追求不應過分滿足，追求極致的完滿，水滿則溢，月滿則虧亦是這種道理。應當保持一種“不滿”的狀態，才能保持自身有不斷的發展動力，即“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弊則新；少則得，多則或”，也能避免出現由盛轉衰的情況。“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真正能夠獲得成功的人，在老子看來都是能夠學會保持謙抑，站在另一個視角下看待問題，避免極端的爭執。學會“反其道而行之”，即逆向思維，避免盲目地跟著絕大多數人去爭奪一樣東西。

《道德經》文化思想中蘊含的法治文化

法的本質在于自然的理性

自然法之父西塞羅在《論法律》中指出，“法，是植根于自然的最高理性，即允許應該做的，反之則禁止做”，即法的本質是理性，理性即存在于自然之中，法的制定也應當遵循自然理性。老子在《道德經》中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統治者和百姓的行為都應當遵守“道”，即自然規律而作為，順“道”而為，不做有違“道”的事情。統治者和百姓順“道”就應當為人謙虛謹慎，不計較個人得失，遵守信譽。百姓不做有違“道”的事情，就是不應當為了得到華麗、珍貴的物品，而去偷、盜、搶；統治者則是不應為了他國的土地和財富而發動戰爭、強制兵役，甚至不應當為了財富和名聲放棄自己的生命。正因如此，對于法，老子認為其應當遵循“道”的理念，法是對自然規律的效仿，而非人為設定的強制規范。因此，《道德經》與西塞羅的《論法律》有一定的共同性。基于此，《道德經》中法的理性觀念在我國古代社會中頻頻出現，最典型的當數漢代初期的國家治理模式。國家剛從秦末戰爭中脫身，為了恢復國家實力，劉邦采取“黃老之術”與民休養生息。在法律的制定上從簡從輕，只規定日常生活人們應當做什么，不應當做什么。漢初，隨著高祖、文、景三朝皇帝貫徹“黃老之術”，國家實力開始不斷恢復，為武帝時期的盛世奠定了基礎，其模式也一直被后世歷朝建國時恢復實力所采納，形成了一種立法初期應當順應自然規律，內容從簡、從輕的法治文化思想與實踐。

對公權力應當制約

法國孟德斯鳩對權力具有很強的警惕性，他在《論法的精神》中指出“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易的一條經驗”。權力，尤其是公權力如同猛虎一般，如不予以約束則會傷人。同時，權力如同“毒藥”，容易使掌握權力的人迷失自我而濫用權力。雖然《道德經》中沒有直接說明對公權力進行制約，但正如前文所指出的統治者應當慎戰、去奢等，已表明《道德經》恰恰是要求統治者克制自身權力，隱含了對公權力的制約思想。《道德經》中對公權力制約的思想，雖然沒有被引入古代的法律，但其已在“禮”之中。禮法作為我國古代并重的治理方法，“禮”發揮著法的作用。因此，通過“禮”這一“軟法”，一定程度上讓統治者明白權力不應當濫用，形成秉公行權的法律文化思想。

“謙抑”與“柔性”

“治大國如烹小鮮”，在老子著來，法不應該采取較為剛硬的手段治理國家，發揮法的“柔性”作用更為老子所看重，正所謂“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百姓間矛盾糾紛的產生根源來自對利益的爭奪，爭奪多了勢必會引發大量糾紛和訴訟，故法律不斷更新各種糾紛的類型和處理方式是治標不治本。如此一來，反而讓更多的百姓涌入訴訟程序，進而加重司法的負擔，拖長解決糾紛的時間，案件審判的公正性也難以得到保證。同時，“不爭”的內在核心就是“謙抑”。而“謙抑”可有兩方面引申，一是對人的內心修養要求“謙抑”，即包括統治者在內的大眾要減少對利益的爭奪，特別是對已超過自身需要的過多利益爭奪；二是法不應對社會介入過多，包括對爭訟的處理。“謙抑”與“柔性”恰恰體現了法不是方能的這一原理。法理學者張文顯教授指出：“法具有有限性，其并不是萬能的，一些社會領域對于法而言往往無法調整。”為此，對于法而言，不能將任何事情都交由其處理，其本身也沒有能力處理任何社會問題，通過制定“軟法”，即制定關于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法律，引導大部分糾紛通過非訴程序解決反而更有效果。古代統治者也意識到這一點，縣鄉地區的部分法律糾紛往往由當地宗族族長調解或決斷，朝廷通過制定法律引導一部分糾紛采取非訴訟解決方式。

《道德經》思想及其法治文化意義

通過多種方式加強公民道德修養

崇簡去奢，加強內心的道德修養是道家所提倡的，而作為中華文化思想的核心部分一儒家文化也倡導這一做法。法與道德相輔相成、相互支撐。法是成文的道德，道德的內容往往與法的內容密切關系，如夫妻互助、公平交易、善待老幼等。道德是內心的法律，法之所以被遵守、信仰，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們內心中禮義廉恥等道德觀念在規制著人們的行為。因而，加強公民的道德素養尤為重要。加強公民的道德素養除了日常的教育，法也可以起到很好的指引作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社會主義文化相結合的重要成果，通過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入法，指引公民按照其內涵規范行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入法需要貫徹法的各個方面，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準繩，制定法律規范，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目標，進行行政執法和裁判案件，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標準，檢視自身的日常行為。更為重要的是培養公民崇簡去奢的道德修養，不追求超出自身能力范疇的物質，減少攀比心理。

注重社會治理的“柔性”機制

法治建設既要抓末端、治已病，也要抓前端、治未病。我國國情決定了我們不會成為“訴訟大國”。當前，我國訴訟案件數量一直保持高位，法院系統不堪重負，案件的審理壓力巨大。為此，發揮《道德經》中所指出的法律的“柔性”作用對于解決我國當前的“訴訟難”問題具有啟示意義。我國正在大力推行新時代“楓橋經驗”，形成了較多的訴前矛盾糾紛化解機制。“府院聯動”機制是當前官方背景較強的訴前矛盾糾紛化解機制。在其訴諸復議和訴訟之前，政府和法院先與糾紛雙方溝通，找出根源，說明復議和訴訟的利弊，實現矛盾糾紛訴前化解，其作為一項行之有效的機制還存在許多問題。一是法律依據不足，沒有現行法律法規等對“府院聯動”的實施程序、處理效力等進行規定；二是政府和法院參與糾紛的調解需要大量的人員，在行政編制有限的情況下如何解決人力有限的問題。概而言之，要想發揮法的“柔性”作用，就需要對這些“柔性”機制予以規范與完善。

營造促進民營經濟的市場環境

《道德經》倡導遵守自然規律與社會規律，反對法律等過度干涉社會生活。老子反對過度干預社會，不代表其等同于自由市場模式，依然主張統治者要有限和適當地治理社會。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質上就是法治經濟，既要政府依法宏觀調控穩定社會發展，也需要政府守法而給予市場主體一定的自由發展空間。民營經濟是我國非公有制經濟的主要部分，對于促進社會發展、推動創新、吸納就業具有重要意義。為此，需要保障民營經濟主體能夠公平有序地參與市場活動。當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營經濟促進法》正在有序推進，《公平競爭審查條例》及其實施辦法正在有序落實中。一系列有利于構建市場法治化的法律正在出臺并實施，需要地方各級政府及其市場監管部門認真落實有關規定，減少對民營經濟主體的不當干預，審慎運用行政強制手段，保障其能夠與其他經濟主體公平競爭，讓優勝劣汰的市場競爭機制能夠發揮作用。

促進傳統文化新的創新與發揚

文化是一種最深沉的力量，既塑造了一個民族的品德，也衍生出許許多多的傳世文化遺產。包括《道德經》在內，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保護和弘揚的最大難題就是現代人對其理解不易，在這個知識呈指數級增長的時代，如何讓這些傳統文化煥發新的活力是亟須思考的問題。傳統的方式是通過將《道德經》等古代典籍進行翻譯，結合專家解讀，制作動畫、漫畫，納入教材等方式將這些傳統文化進行傳承和創新。包括《道德經》在內的道家思想和諸子百家已經融入中華民族日常行為和思考。但這些文化不單在古代才能發揮作用，在當下依然有著重要的影響。這些做法只能是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形式層面進行保護和創新，要想更深刻實現傳統文化的創新與發展，就需要實現與現代學科的結合，通過挖掘古代典籍中的思想，結合現代學科的內涵與方法，從而實現傳統文化的再利用。正如本文所分析的，從《道德經》中分析其思想文化內涵，闡釋其與法學、哲學、政治學等聯系，實現對《道德經》思想文化的保護和傳承，讓《道德經》再次成為理論研究的對象。除《道德經》外，《鹽鐵論》對于現代經濟，《海島算經》對于數學等古代典籍都可以與現代學科建立聯系，構建傳統文化創新與發展的新方式。

老子的《道德經》既是一部豐富的哲學著作，又是一部能夠對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有啟發意義的著作。《道德經》蘊含了法的本質是自然理性、對公權力進行制約、法應當保持“謙抑”與發揮“柔性”等法治思想，在我國古代都有這些法治思想的早期實踐。我國法治建設不僅要借鑒國外優秀法律思想和立法規范，也要注重本土傳統法律的挖掘，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既要立足于我們自身，也要回到人民當中，即服務于我們自己。在未來，從我國古代文獻中挖掘和闡釋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思想，是法學領域推進“兩個結合”的題中應有之義。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