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神速》之后,富家女何思思又向我們走來了。這次,她遇到了一位背著古劍的癔癥患者、一位跪街修車的武館守門人、一位在戲臺上翻筋斗的角兒。三則逸事,半部武林,且看1953年的武人們如何用體面、虛名與謊言搏命于江湖。
一、劃人如劃水
何思思在澆花,師父陳識還未歸來。貧民窟里的拳館停業后,她一人交房租維持已數月。
不想,有訪客。一位四十歲病容男人,長衫多日未洗,自稱五年前受過陳識的請,在廣東佛山祖宅。一年前以這里地址通信,兩人談好,買他樣東西。人到中年,容易耽擱事,今日方送來。
何思思回應,師父走得蹊蹺,歸期不明,什么東西?我可代付。男人笑說你買不起。大律師的女兒,見錢比見人多,她說一定買得起。
男人背著個長條包袱,猶豫了下,未打開。氣勢大的人,不想說話,能令對方也說不出話。他點頭告辭,何思思張不開口,送出門。
男人下樓梯,迎面上兩人,衣著低劣,像是住戶,何思思沒見過。男人側讓,給一片灰粉攘上臉,男人反應快,抬袖遮,仍進了眼。兩人急卸他包袱,原是迎面賊,迎面偷東西要煤渣襲眼,惡劣的用能瞎了眼的石灰。
職業手法,包袱順溜離身,兩人往下竄。男人手追包袱,抽出道光。何思思從未見過的閃爍之美,兩賊腳抽搐,跌下樓梯。
她叫是我,我幫你,拉他入拳館。扶上他腰時,感到強大肌肉塊抖了下,那是收住攻擊,信任了她。
時值1953年,南下香港的人多,包括扒手。樓梯中劍的兩人給抬走,上來位衣著好的,是扒手頭目,登門獻洗眼藥水,一口京片子:“爺,實在對不住,是要算計您,但手下兄弟失分寸,煤渣揚您眼,太下作,所以我得露面啦。”
表明是接了訂單,取這把劍。兩兄弟落腿傷,對得起拿的訂金,不貪求全款,對于他們,事情就結束了。
頭目進門時,男子眼已洗,眼光寒。洗眼藥水還是遞上,男子未接,頭目擺桌上即告辭,臨出門自嘲:“您是怕另有算計,藥水里含毒吧,我敢說,要還在北方,您能信我。”
師父之外,沒見過大高手,何思思激動萬分。
男人叫盧桔園,從《辛棄疾全集》里破譯出辛棄疾劍法,辛原是戰將,率部渡江歸附南宋朝廷,做了詞人。他給卸了兵權,隔離舊部,詞中一直強調自己善韜略、善武功,有“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名句。
八年前,南京市經濟部總部大廳,他做過兩次展示,經武術業余習練者、權威武術史學者、本職是省級經濟部一位副部長,和在武術界同等身份、本職為市新聞署一位副署長,共同鑒定,與辛棄疾二百一十二條詞句能對上,瞎子才承認是辛的劍法。
挑燈看的這柄劍,盧桔園也訪到了,傾家財買下。經兩位大學教授、三位古董鑒定名家,列出四十六條考證,不可能不是它。
他背來的,師父要買的,便是它。
何思思質疑,陳識來港即落魄,因學員習慣性拖欠學費,每月飯錢尚吃力,哪有買古董能力?盧桔園答,價是原價,不打折,但買不起,可以打,打贏了,劍奉送。
在南京經濟部成名后,便游走各省,遍地吃請。五年前他在廣東大商貿城市開平,得了另一商貿大城佛山的商會之邀,車接去,本地六家豪門吃請,吃到陳識家,未用劍,拿臺球桿比了比。
何思思好奇結果,盧桔園答,陳識傳承流派里沒有劍法,術有專攻,當然是我贏。陳師父要見劍法真章,看舞劍表演不夠,要親身試。
穩贏,為何要打二次?
敲了下劍,出音清脆。
因自己患上肝病,時日無多,將故意輸,讓劍有個歸宿。你師父人品高潔,配得上它,我與他交往不多,但劍品好不好,聽一聲即知,人品亦如此。
驚了何思思,說香港聚著三位比利時大醫生,家父認識,這就送您上醫院。盧桔園拒絕,說正合我意,活夠了。
不敢出拳館門,怕了江湖暗算。
大江南北吃請,從未遇上撒灰揚眼的事。習武人顯年輕,看似四十,其實五十了,慚愧五十歲人,自察,從未親歷過江湖。
他的大名,是南京政府扶持,日寇剛去,辛棄疾劍法顯世,具振奮民心之效,江湖人不敢打主意。之后政權更迭,他歸隱辛棄疾家鄉江西鉛山,辛棄疾歸附南宋前,在長江以北組鄉團抗擊金兵,是公認的古代愛國人士,元朝便已如此定性,他沾光,因復原辛棄疾劍法,給鉛山居委會定性為愛國人士。
來港,背景全空,劍法不足以保住劍。
何思思說去我家就行,調父親汽車來,路上安全。盧桔園說去不了,不認識你父親,登門求助,拉不下臉,你師父是我朋友,住朋友家沒問題,我在這了。
雖未親歷江湖,多年聽聞,仍會點江湖算計。請何思思代他在香港報紙登一則比武贈劍的啟事,索性公開,暗中覬覦者便不敢出手。爭取出時間,總能想出保劍之法。
長衫里掏出塊卷著的手絹,攤開,問刊登費用。
里面沒幾張錢,何思思忙說您別管,家父在報社有老關系。他合手絹,說得您助啦,何思思說是我長見識。忙去辦,臨出門給喊住,盧桔園一輩子不會做飯,目前狀況,不便去飯館。
何思思說容易,走出貧民窟區域,兩條街外便有好飯館,我掏錢聘其廚師來這做。盧桔園說不敢用,一登門,覬覦者不會不知,能趁機下藥,用你家的吧。陳師父真是落魄了,這里廚具只是個小爐子,煮粥湊合吃喝,廚師不用來這,在你家做好送來。
何思思說我家離得遠,轎車送,也涼了。
他說不會,你家條件,廚房會備有溫菜的兜火陶罩,取出來用吧,多遠也不涼。何思思沒記憶,問兜著火,車一顛簸,不會失火嗎?
他笑,說不會,你是沒見過,回家問吧。跟你父親說,1945年9月后的廣東省代省長、南京考試院代院長請過我,不是我抬身價,為你方便,提這個,你父親便知了標準。
廚房沒有兜火陶罩。何父打電話,問清原是前清王府設備,有的王爺設自己獨食的小廚房,有的王爺不設,按朝廷給王府規定的大廚房標準。大廚房一頓是全府二百余人的量,離王爺房遠,送餐要過多重院子,因而有此設備。
入監獄的原高官亦用,比如1945年9月前的廣東省省長,入獄后饞名廚手藝,家人便用其送餐。香港罕有,但南下王府后人多,經濟多差,賣日用陶瓷器,舊貨市場一定有,便宜。
買來,是兩層結構。
何父帶廚師研究清楚原理,清洗后即用,囑咐送餐男傭,見了盧先生別多嘴,要問,就說是家中原有。
登報后,大街小巷熱議。知道辛棄疾的嘆辛棄疾,不知道的談劍,七百年前古物銳如今日比利時產手術刀,劃人如劃水。
無人應戰。
南下來港武人多呀,何父奇怪,派人問。武人們都知道他,一直認為是官方人物,不是武行人,判斷登報必定藏著官方意圖,武人不好介入。
終于等來位應戰者,是來港旅游的一位退役擊劍冠軍,冠軍性質是意大利北方兩省、德國南方一省的大學聯賽,已退役七八年。
貧民窟里,有礙觀瞻。父親顯出好事之徒的一面,掏錢約在龍華酒店。有安全考慮,龍華酒店常給香港政府包場辦活動,是江湖禁區,江湖人不敢在此搞事。
入陳識拳館,親自請盧桔園。
何思思待一旁,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講話做派,是夜里打電話請教的,先致歉早該拜訪,來晚了,是等個契機,北方禮數多,怕不懂,一登門不知什么惹著您,朋友沒當成,連累您對香港印象不好。借個事,才敢登門,論辦事,那我自信能顯人品。
沒提比武事,介紹龍華酒店以粵菜聞名,與開平、佛山的名廚各持勝場,值得一去。用人帶上兩套由里到外的中式正裝,說香港政府常包此處辦活動,所以酒店習慣要客人正裝,惡習惡習,您別介意,隨俗了吧。
送禮送雙,所以是兩套,一套開盒給看看即收起。另一套,由兩位用人伺侯穿。換衣時,何父帶何思思站走廊,氣味不好,又挪樓下。走百步后,空間開闊,呼吸暢,何父嘆盧桔園具古風,剛才恍若與辛棄疾面見。
比武進程短,眨眼間。盧桔園沒防住舊日大學生聯賽冠軍,面罩中劍后又給劃小臂,眾目睽睽下。
來的武行人少,在場華人有身份的是,登比武消息的報社社長及幾名牌記者,三名區級警察署長,五名愛好武術的港政府中不同司的司長,均鐵了臉。
誰知舊冠軍說自己心臟先中劍,盧桔園太快,你們看不見,能看見的是他停止動作后我預計的攻擊,自知敗了,停不住。
在場白人,有港政府衛生司司長、土地規劃司司長、飲用水司司長,還有聘請舊冠軍來港旅游的膠水廠廠長,舊冠軍大學畢業后就業在米蘭膠水研發所。
南宋古劍開刃,不能用于比武。舊冠軍應戰次日,雙方即講好,用西洋快捷劍、穿擊劍服,盧桔園大度,說中土劍法功深了,可運用一切物件,拿筷子、樹枝亦可傷人,況且是西洋劍,制式不同,畢竟還是根劍,大無礙。
只是擊劍服,別去駐港白人的擊劍俱樂部借,給我買身新的,擊劍服聚汗,不易洗去,白人汗腺烈,我受不了,影響發揮。
舊冠軍鞠躬握手,信服了中土劍術,贊您是大學生聯賽可連任冠軍的水平。在場華人均歡了臉。
轉去酒店二樓大廳聚餐,其間展示南宋古劍,輪胎、皮鞋迎刃而豁,信服了“劃人如劃水”之名。聚餐三小時,之后按原定的,盧桔園入住何父家,之后將輪番入住報社社長家、眾署長家、眾司長家,是所謂“吃請”。
得了吃請,人屬上流,暗中覬覦的江湖人便罷手了,偷劍危機徹底解決。吃請一趟下來,短則四個月,長則一年,已超出盧桔園對自己生命的預計,都是大人物,不管死誰家,還能不負責安葬嗎?定能死得體面。身后事問題亦已解決。
盧桔園心情大暢,初住何家的晚餐,即喝醉。次日午餐,仍醉。他酒量小,可能是肝病問題。肝病,不能飲酒。
何思思不忍,勸不動盧桔園問診,去律師行找父親副手冬叔。扒手頭目拿洗眼水登門致歉時,報了名字,何思思記得,報給冬叔。
律師行搜證據,會暗聘江湖人。扒手行蹤莫測,扒手頭目要等人來尋被竊物,當面議返還價,有固定住所。
冬叔帶著尋去,她要自己談。冬叔留門外,頭目見她驚訝,聽到買蒙汗藥,更驚訝:“您是從小聽《施公案》《七俠五義》的評書,聽到這玩意兒的吧?”
兩個評書名都不知道,不知這知識哪兒來的,或許報紙或許電影,反正知道江湖人有蒙汗藥,要性能最好的,能暈半日。
頭目作揖,姑娘見諒,蒙汗藥傷天害理,不能落民間,不小心遺失,丟了一包,牽動一地的半個江湖,也要找回來,哪兒能賣呢?
何思思失落,說自己不懂,得罪了。剛起身,頭目說您不是干壞事的人,我不賣,可以告訴上哪兒買。帶她入里屋,指架子上一個玻璃瓶,一塊蠟燭質地的膏。瓶中液體蘸手巾上,捂人口鼻,八秒暈。膏切一塊,捏進蠟燭、油燈里,或是對不懂的人,告訴是清新空氣的香料,直接點燃,四分鐘內倒人,操作更易。
玻璃瓶貼英文標簽,膏中央有英文戳,介紹是比利時生產,醫院藥房沒有,醫學院里有,二年級藥品實驗課用。評書里的蒙汗藥確實存在,但制作方式古老,碾烹蒸晾,造紙廠一樣規模,香港寸土寸金,沒法整,我們升級了,用上洋貨。
何思思多謝指點,轉身走。頭目嘆,您去醫學院找學生,不費勁嗎?我這兒,是現成的。
驚了何思思,問您不是不賣嗎?
頭目答,不賣,可以搶。
抄架子上一瓶一膏,頭頂開簾子,奔出里屋。頭目追話,姑娘,不付錢,錢不會自己掉地上嗎?
團了錢,扔進簾。
醫院檢驗結果,肝無病。肝病的眼暈、乏力、陣疼,在精神科有答案,稱癔癥。盧桔園蘇醒后,說早知,中土叫心病。心病非真病,但癥狀一樣,一樣死人。人,是可以把自己想死的。
他偷渡來港,為去病根。五年前,在陳識家鄉祖宅比試,他給臺球桿戳中肝。陳識傳承的流派沒劍術,但有一丈三尺的棍術,跟街頭打架的齊腰棍、齊胸棍不同,一丈三等于兩人身高,是打騎兵的。這個長度,無法掄、劈,只能戳,更近劍術,在明朝武舉人考試書中稱為“距劍”。
“你師父技高一籌,因為他練的等于劍。天道酬勤,功比我年頭久。”
臺球桿觸到肝區,陳識收了力,盧桔園卻覺刺進體內。離開佛山,即開始痛,之后出現肝病所有癥狀,似真被打壞。心病難去,靜坐、念經無效,只能指望現實主義。五年,他精研劍法,自信可以破解陳識擊肝之技,贏了,病即刻好。
陳識下落不明 ,去不了病根,他自知難活,認了命。
何思思大顆掉淚,號叫您可不能死。哭天抹淚的樣子不體面,自己也奇怪這做派哪兒來的,難道是守師父拳館,貧民窟里待多了,哪天看的,潛意識學了?越哭越劇,從小到大從未這么痛快過,快上癮。
哭煩了盧桔園,說姑娘,如果我想活,也能活,你買倆葫蘆吧。
佛山的水是河,香港的水是海。
南宋古劍首尾綁葫蘆,順退潮而去,眨眼千米外,再眨眼即超出眼力,白茫不見。不是“醉里挑燈看劍”的它,用的是比利時手術刀材質,國人稱為不銹鋼。
劍法無關《辛棄疾全集》,他是位官派留學生,學無線電專業,異國孤寂,生出嚴重的怠學心理,為自救,遍尋校園內的興趣小組,進了擊劍班。拿下波蘭南部、荷蘭東部大學的聯賽冠軍后,仍不愿再上無線電課。
仗著家里錢,玩到三十幾,錢盡得歸國,趕上日寇來。日寇去了,他沒餓死,歸來人已四十幾,父母亡了,能聯系上、肯幫忙的親戚,是武術業余習練者、權威武術史學者、本職為市級新聞署副署長的舅舅,為他策劃,武術一直是南京政府振奮民心的一張牌,日寇剛去,要打這牌,快占位。他不會中土劍術,將西洋擊劍改改外觀,靠辛棄疾得了大名。
能在港勝舊冠軍,因意德的擊劍水平低于波荷,四百年如此,他也不例外。
再吃請,沒臉了。
何思思解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不是我常態,這年齡容易出怪事,誰想激出您真話,當我沒聽見,您還是歸我家。小則四月長則一年的吃請,入的是上流,誰給個支持,您便能安度后半生。
他還是走了,作別語是,人就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當年留學,我要像你,什么都哭出來,無線電就學成了。
二、跪大街
自行車癟胎,盼只是氣門芯問題。向路邊商鋪打聽,眼前大樓背后,有個修自行車攤。父親新給買了輛英國名牌自行車,為讓他高興,騎出門。騎過二十分鐘,卻不想回家,擇陌生路亂騎下去。
時值1953年,何思思上中學。
修車匠坐個低得不能再低的馬扎,遠望,似單腿跪。
干活兒用人行路面,依著電線桿,圍出個三平方米的鐵皮間,放工具,每日收工鎖上。果然是氣門芯,換好后,何思思取氣筒,自己給車胎打氣。過來一伙半大小子的街痞,將擺路面的工具踢飛。
修車匠也不惱,馬扎上端坐,草帽壓眼。
踢飛他午餐飯盒,何思思忍不了,出口呵斥,欺負人別過分。因是同齡人,街痞圍上,作勢動手動腳,要嚇退她。她肅了臉,不退半步。想的是,只要碰上我一點,我就打慘你們,練陳識師父的拳久了,今天要驗證下。
富家小姐樣,沒人真敢上手摸。半空響起聲喝,輕,卻如在耳畔。
街痞們散開,跑出街。
何思思抬眼,對面街茶社二樓,一個成年男人退回窗。未看清臉,看衣著,武行師父和幫會頭目在夏日均愛穿的淡青色綾羅褂。
修車匠沒抬眼望,矮身跑進車行道,拾被踢散的工具。
次日,同樣鐘點,又到這條街。昨日重演,街痞踢東西,修車匠不動,坐姿如跪街。茶社二樓玻璃反光,不知有無人。
入茶樓,問伙計。答,是第四回了,第一回街痞還找話鬧沖突,現在是來了就踢。這個鐘點茶社冷清,大廳空著,二樓僅一個包間有客。沖上,推門,果然綾羅褂在憑窗望。
認定街痞是他指使,何思思攬事,自述家父是知名律師,江湖朋友多,您如欺負人沒夠,我就介入了。何父名,綾羅褂知道,開窗喝街痞散了。
何思思:“你在幫會,還在武行?”
綾羅褂嘆:“武行。武人跟常人不同,表面是我欺負他,其實是他欺負我。”
兩人是師兄弟,綾羅褂是師父兒子,修車匠是守門徒弟,有人挑戰他來打,十七歲開打,打了五年。戰亂離散,在香港遇上,綾羅褂剛開武館,見他落魄混街邊,好意召他加盟。
師父已亡,修車匠說不能伺候你家兩代。
這話傷人,當守門徒弟擔危險,也因此得傳秘技。父親選他后,告知底牌,我不差人守門,你是給我兒子準備的。
父親死了,即不認賬。綾羅褂懶得辯,給點錢叫不良少年騷擾,本意是惹他找自己動手,敢動手,就教訓他。
何思思抱歉,不知是同門糾紛,自己魯莽了。綾羅褂笑,不良少年第一次踢攤,我倆就下不了臺了,戲不知怎么完,他可真能忍,我比他更尷尬。
一周后,好事之心起,又去那街面。沒街痞,沒顧客,修車匠戴草帽,大太陽曬著,似單腿跪的坐姿。
拉松氣門芯,何思思推自行車過去。氣筒打胎時,還沒街痞來,想是事解決,師兄放過了師弟。氣筒擱回原處,推車下馬路牙子,要開騎,身后響起修車匠的話:“你第一天來,小流氓們圍你,看你變了站姿,是正經習過武的,想不想學登門挑戰?”
何思思回身,草帽下一雙無神的眼。
街痞,何思思上次走后,便不來了。
日子平靜得沒勁,有來無往非君子,修車匠要給師兄找點事。學了守門秘技,再看挑戰者,總覺他們笨。
綾羅褂拳館在座公寓的四樓,習武動靜大,為不擾鄰,門板、地板、墻面糊了八厘米厚的消音棉,窗換上膠質玻璃,香港監獄探監室那種,犯人和親屬隔玻璃對坐,能見其面不聞其聲,需打電話。
開館,費錢。
“你跟我師兄差太遠,師兄會覺得你怎么也不可能打到他臉。利用他面部欠防守,打出鼻血,你收拳,有多遠跑多遠。旁人看,是你贏。”
之前,修車匠如此囑咐,教給她一套組合拳。不是師父教的,是五年守門的結晶,面對挑戰者拳頭,不自覺會想,你這樣這樣,就打到我了——
何思思登門,提出學拳,交錢前比試一下,證明值得學。
滿場笑。場內,三個助教,十六七個學員,無女生。
她說出自己愿交的一月學費數額,等于一個助教年薪。場里靜下,綾羅褂指一個助教應戰。助教十七八歲,很瘦,跟修車匠一樣的死魚眼。
何思思暗想,修車匠當年守館,便這樣吧。拒絕,說跟他打不著,我是跟你學,是你得讓我服。綾羅褂撓頭,從座位起來,為難樣。可能在考慮年輕小伙子收不住勁,一拳打疼,反而惹人不學。
他下場,有禮有節,避讓著別碰上女生敏感部位,忽然面上一酸。何思思跳開,叫聲“大伙兒見證”,奔出門。
手背擦拭,血不多,仰頭可止。這點血,足夠壞他在香港名聲。
修車匠鎖了放工具的鐵皮間,只一個馬扎坐街頭。何思思先到,匯報情況。等不久,綾羅褂到,說談談吧,先向茶社走。
修車匠起身,對何思思說你一起。走幾步,回頭望一眼,馬扎缺了塊腿,是斜的,難怪坐上如單腿跪。斷口齊,不像年久裂掉,是斧子劈下。
二樓包間,修車匠摘下草帽,眼珠幾乎不動,不瞑目的亡者相。是守門徒弟的標準樣,守門,得讓人怕。
來港前,他有過一妻,兩次流產,體質崩了,再沒緩過來,臥床五個月逝去。來港后,憑心狠拳頭硬,加入小舢板走私,撈到錢。小舢板走私是專一類人買賣,稱為船戶,在港政府注冊人口之外,不許上岸建房。他娶了位船戶女,懷孕了。
首位妻子死時,辦葬禮的先生問,您以前打死過人吧?當守門徒弟五年,肯定打傷人,有的是擔架抬走,也可能打死過人。出了門,一月內死的,自己逃不了關系,三月四月后死的,找不上我。
葬禮先生說,應像您夫人一樣,五個月緩不上來死的。
第二位夫人懷孕,怕因果,問船戶老人,讓上岸跪一百天,可抵災。香港有巡警,跪大街挨抓,兩小時都堅持不了。想出修車,跪著干活可掩飾。
街痞來鬧,當抵災了,能忍。街痞不來,失了對抗方,忽然火大,為你家守門,我死大人死孩子,還欺負我?找這姑娘打你出點血,是警告,咱倆要真斗,吃虧的是你。
綾羅褂嘆,你有你的苦,理解啦,但當眾出丑,武館開不下去,我還是得跟你斗。修車匠說補救簡單,做場戲,讓這姑娘畢恭畢敬跟你學一個月,明日就遞求學帖、交學費,表示給你降伏。想不出這主意,不會讓姑娘登門挑戰。
綾羅褂贊“妥當”,端茶禮敬,表示事情解決,談話結束。
何思思插嘴,我有個疑問,秘技傳給守門徒弟,挑戰也是守門徒弟打,技術同樣、實踐超過,守門人不是超過當家人了嗎?
綾羅褂沉默半晌,問修車匠,你怎么不答。修車匠說答不了,守門五年,我也這么想,師父說秘技之外還有秘技,只教當家人,我想是誆人,讓我顧忌,不敢反你。
綾羅褂說師兄弟一場,今天告訴你答案。轉向何思思,說也是答你。
叫來茶社掌柜,讓伙計把室內桌椅擺設挪走廊,保證地板、窗戶不會受損。師兄弟動手,是內事,何思思沒資格旁觀,等走廊里。
沒打斗聲,突然門開,綾羅褂仰頭出來,又一次被打出鼻血。對何思思嘟囔:“明天你來。”快步下樓。
推門而入,修車匠躺地上,神志剛清醒,叫何思思別扶他,此時身軟,硬扶起來會扶壞。等會兒,自個兒扶墻站起,嘟囔:“師父沒誆我,秘技之外還有秘技。”
次日,何思思上拳館遞帖,學費是修車匠給的,自己沒充大個不要,還收了他好處費紅包,能買輛比父親買給自己還貴些的英國名牌自行車,是此生首次掙錢,高興。
照著前排幾個小伙兒樣子打拳,雖知綾羅褂藝高,完全沒有求藝之心,想:反正,絕不會教我。
三、成角兒吃請
大街上,七八人追打一人。何思思騎自行車路過,下車打翻一個打人者,嚇住其他人。路邊老伯老嬸喊,你們得多欺負人,才會逼得一個中學小女生都看不下去。
看熱鬧的聚多,叫嚷喊警察,打人者便散了。挨打者滿臉血,問小姑娘你練功夫的?剛才那幾下,看著利索、夠勁兒。
大街上不愿談師承,何思思帶他去臨街家餐館,給跑堂小費,帶到后院水池洗血,貼了飯館止血膏藥。廚師不管刮鱗、剁骨、剝殼等粗活,學徒工干,容易傷手,餐館都備藥。
挨打者叫常月樓,自我介紹是坐在觀眾席里帶頭叫好的,屬于戲班正式成員。看戲規矩,由著興致亂喊不行,得避開節奏點,還得識貨,真好才叫好。他早年是武生,疊兩張桌子,翻筋斗下來,觀眾已叫好得不得了,他要疊三張。出了事故,腰椎骨裂,再無法當武行。
香港人喜好名角湊名角,一般一個戲班一個名角,來港演出,要兩三戲班混,叫搭班子。他的戲班搭進個別的戲班大青衣,他喜歡。他戲班的名角是武生,風流成性,睡本班女角、睡女戲迷,昨夜睡了搭班大青衣。他憤,武生上臺,給喝了倒彩。
戲結束,給架出劇場打。犯了行業忌,一時不敢回,回去還挨打。何思思惻隱,說自己師父探親未歸,拳館空著,讓你住。
時值1953年。
可氣那武生,何思思次日買票,要看他啥樣。一見認可,覺得他和大青衣絕配。場里有個領叫好的,該是新換上,她跟著喊,不可控的聲極大,喊累了羞,覺得對不起常月樓。
藝術的魅力吧,人會給魅力帶跑,何思思如此自我辯解。常月樓預計在拳館住五天,五天后戲班離港,收拾東西忙,顧不上計較他,趕回去也就給帶走了。
五日難得。
何思思連看三日戲,沒忍住,聯絡班頭,訂第五日請武生夜宵。打聽到的梨園習俗,演出后名角不休息,輪番吃請,番越多,面子越大。
請客者不可以對談,只睹風采。名角不單獨見客,由戲班出的一位引薦人陪同,來了自帶話題,一般為行內笑話,說二十分鐘時長,飯局結束,趕下一場。
要付紅包。當鋪抵押支洋表,何思思要搶第一番。沒搶到,加價也不行,班頭解釋,按請客人社會地位,得排序。
第五日無大青衣,她戲班早一日離港,轉赴新加坡。獨一個大角撐場,拿出純打戲,應是加了墊肩、靴底,人大一圈,嗓子都比之前沖,壓軸絕活竟然疊了四張桌子,從上面一個筋斗翻下,哪是會摔腰,能摔斷脖子的險。
得了滿場好,何思思喊疼嗓子,一時心里貶低常月樓,還高出一張,人家行,你為何不行?馬上自責,不該如此想朋友。
不知給排在了第幾番,快困了,人方到。引薦人先進屋致歉,解釋不是晚您一人,輪番的全晚了,警察署長夫人臨時要請,必得插進這一番,辭不了,她還對談,超了時。
致歉的瑣事不能煩名角,話談清,引薦人回首掀簾,引武生進包間。一見何思思,他對引薦人道一句: “我不掙她錢。”轉臉走。
是常月樓。
今晚是常月樓演的。
他不是個領著叫好的,是普通武行。何思思碰上他街頭挨打,是那日演出,他作為配手,向武生扔花槍,故意手打旋,武生碰上沒抓住,臺上丟丑,給喝了倒彩兒。班頭哪兒能看不出來是他使壞,為不打壞戲裝道具,忍到演完大伙都卸了裝,揪到戲院外打。
打,是教訓,都是一班里兄弟,不會下狠手。使壞,不為大青衣,武生跟大青衣是老相好,之前便搭過班子,睡一起過。是武生酒色衰身子,功力減,自己做不到位,總遷怒罵配手,常月樓是給罵煩了。
打旋扔槍,是最低限度的使壞,能接住,只是觀眾看來不利索,毀他一個叫好。會失手,常月樓亦嚇一跳。
最后一日的純武戲,海報早告示,賣的是三張桌子翻下的彩兒。花槍失手,小小不言,武生卻敏感,覺得是不祥之兆,對翻三張桌子生了畏,劇場里領叫好的是眼前例子,便是翻三張桌子摔斷腰,毀了職業,原本是個角兒。
騙人,得八分實事,常月樓騙何思思自己是喊好的,用了他人真經歷。那天給打得滿臉血,面對小姑娘,羞愧說自己是武行。他是使壞受罰,不能還手,說腰殘了,好聽些。
海報貼出,改不了。
武生第四日演出后吃請,走完輪番,即失蹤,行話叫“撂挑子”。名角常撂挑子,惹了地方惡人、得急病、耍脾氣,都會不辭而別。戲班是武生的,班頭為雇員,武生甩手不干了無愧疚,你能補救,方對得起發你的錢。
班頭大苦,請別的名角替補,不現實,只有提拔本班人。沖名角買的票,換了人會鬧,得拿出個絕活鎮住場。聽眾武行們新練的藝,都覺分量不夠。
回來了常月樓。
他主意是,一筋斗翻下三張桌子是業內的頂,無幾人能做,再加上一張,成公然玩命,再刁的觀眾也得閉嘴。面面相覷,班主問誰跳。
他說,我。
大家清楚,三張桌子他也沒突破。班主否了,多一張桌子,旋下來多半圈,失誤了可不是摔腰,是摔脖子。一下死,你撿大便宜,癱瘓了遭罪。
他回應,行里老話,突破兩場桌子,靠的是本事,突破三張桌子,靠的是膽。班主說老話多了,都對嗎?
他說我成過,戲校學藝臨畢業,我一人逛公園,見伙小孩攀假山,身為大人,不好意思一塊兒玩,等孩子散盡,我躥上,到頂了忽然起了興致,一個筋斗翻下地。落地剎那,知道自己這輩子是角兒了。
假山比四張桌子高一點,回到戲校,喊老師同學搭桌子,老師只給搭三張,登上三張頂,沒翻下去,我了。戲校我是尖子生,入戲班謀生,盡揀容易的做,越來越容易,辱沒了我這人。
博班頭同意,他今晚成了角兒。
掀簾進包間,驟見何思思,大窘避出,給引薦人勸回,落座后交代了原委。何思思之前看話劇,不看京戲,沒有關注海報更新的習慣,今晚按點進場,沒覺出換了人,問你是極力在模仿他嗎?
推薦人插嘴,我就能答您,您以后多看戲吧,去市場買魚,我們覺得一個品種長相都一樣,賣魚的看,條條不同。
常月樓表態要退紅包。
何思思說聽了曲折事,符合吃請標準,你們該拿著,只是想不通,你扯謊怎么那么順?即興達不到這水平,是早準備的稿。
常月樓表示是即興,功力使然,咱倆對坐這局面,便是答案。多年苦功,就是為有一日能吃上請,吃請要聊,得會編事,每個戲校孩子都從小練功也練嘴。
引薦人抬手表,表示二十分鐘已滿,該轉下一番。
常月樓起身,掀簾即出。何思思追一句,你扔花槍,令武生得倒彩兒,我這五日,劇場里只聽叫好,倒彩兒怎么喊?
常月樓讓引薦人先出去,落簾說,何小姐,我有一處還騙了你,跟武生睡一塊兒的大青衣,我喜歡她。教您喝倒彩兒,跟叫好只多一個字,好——么?
何思思學,好——么?
簾再起,人去。
作者簡介
徐浩峰,筆名徐皓峰。1973 年生人。導演作品:《師父》《刀背藏身》等。小說作品:《武士會》《道士下山》等。
責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