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華未央

2025年盛夏，酷暑難眠，我回憶著往事。最難忘的是老黃用筆在一個小本本上，艱難地寫出了我的名字：陶永華。

我叫陶永華，老伴兒叫黃聲明，兒子隨他的姓，女兒跟我姓。能在40多年前做到這樣，可見老黃的寬容和開明。2019年1月11日，老黃去世，至今已經6年了……

蚌埠初逢，星火未燃

我家在安徽省蚌埠市，1956年，我從回民小學升入蚌埠六中；1955年，老黃從農村小學畢業，考入蚌埠六中。在六中，我們都是校團支部成員。

1961年，他高中畢業后考上合肥師范學院。當時我還在讀高三，但正式與他建立了戀愛關系。第二年高考，我也考上了合肥師范學院，我們從中學同校不同級的同學，變成了大學同校不同系的同學。

上中學的時候，我們家非常困難。缺油少糧時，母親東家借一碗米、西家借一碗面，勉強度日。老黃（那時候叫小黃）知道后，月底常塞給我幾元錢，讓我拿回家救急，等我父親下個月一發工資，我再還給他。后來有過很多困難的時候，都是靠老黃的幫助才一一度過。

1965年老黃大學畢業，暑假我和他一起回老家，他父母怕這個沒畢業的準兒媳婦跑了，張羅我們結婚。

那天，我們跑了四五里地到靠山集登記結婚?；氐郊艺垘讉€親戚吃飯，他穿一件白色老頭衫，上面還有幾個破洞，我穿了件格子襯衫。沒有新房、新被，也沒新衣，就算結婚了。

婚后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但很溫馨。

老黃如果去外地，總會跟我說個比他實際到家遲一天的時間，他知道快到那個時間我就盼著了。如果還沒怎么盼他就回來了，那是驚喜；萬一他有情況耽擱，到家晚點兒我也不至于失望。

老黃不會做菜，也不會做家務，叫他擇一把韭菜，他能慢條斯理擇上一天，實在氣死人。但是，他腌的咸鴨蛋、雪里蕻都特別好吃，揉饅頭也揉得好，因為舍得用力氣。

我喜歡吃石榴，每天我下課回來做飯，他就把石榴籽一顆顆剝好放在小碗里，等我吃。

1971年，我調到安徽省淮北礦務局，和老黃一起被分到朔里煤礦工作。這是個新礦，需要人。我在職工子弟學校中學部教書，老黃被分到職工食堂賣大饃、稀飯。由于在食堂工作表現好，老黃被調到了礦宣傳科，不久提升為科長。

1976年正月十六那天一早，我送四哥回家，正在公交車站等車，礦上一位熟人見到我，大聲喊：“陶老師，你還不知道啊，黃老師在井下出事了，已被送到淮北礦工醫院了！”那次，老黃的頭蓋骨被井下放炮炸裂了，情況危急，礦務局從北京請來總后勤部的專家給他做了開顱手術，把他眉間三角區被射進去的小石子取出來。手術后，人慢慢地好轉，大概一個多月就出院了。當時誰也不知道，這次受傷為以后生病留下了隱患。

寒窯共暖，雪里藏春

1996年一個周末，老黃獨自去兒子家，吃過午飯，在回家的路上出事了。下了公交車他感覺不對勁兒，迷迷糊糊地找到一個他認識的輔導站，一進屋就暈倒在地，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嘴里念叨著“上午還有課呢”。我們把他送去住了兩天院，醫生也沒說出為什么昏迷，只說可能是感冒。

2001年3月1日，老黃又昏迷了，一連幾天高燒不退，在醫院ICU里住了許久，還請了傳染科主任會診。主任檢查后，最后得出結論：病毒性感冒，病毒從工傷處進入大腦，誘發病毒性腦膜炎。

當時，老黃生死未卜，而小女兒早就定好了3月10日結婚，請帖都發了。她表示不結婚了，要守著爸爸。我當時很犯難，有朋友說結婚沖沖喜也好，如果不結，老黃萬一有事，女兒幾年都不能結婚。我考慮再三，結！

婚禮那天晚上，家里人都守在老黃身邊?；槎Y中間，女兒還偷偷出來給我打電話，問爸爸的情況。第二天一大早，女兒和女婿就回到了爸爸身邊。從那以后，我一看到誰家嫁女兒，心里就很難過，覺得對不起女兒，沒給她一個完整的婚禮。

后面幾個月，老黃一直在昏迷中，就像植物人一樣。2001年7月9日，120救護車把老黃送到合肥神經病學研究所住院治療。由于住了幾個月都沒有效果，又轉到省中醫針灸醫院，針灸、按摩、吃中藥，病情終于好轉了，原來插的胃管、尿管都拔掉了，他也能起來活動了。醫生說老黃“醒”了。

長夜未盡，余燼為燈

2001年國慶節期間，我對老黃說“我叫陶永華”，他猶豫一下在小本子上寫了個“華”；我說是“陶永華”，他又寫出“永華”；我再說“陶永華”，他總算寫出“陶永華”這個完整的名字。接著，我說“你叫黃聲明”，他先寫個“明”，后又寫出他的全名。這是他從生病至去世，我們最好的一次交流。他寫的小本子，我保留了許久。

之后，老黃慢慢就臥床了。盡管他沒有意識，和我們也沒有交流，但是在我們請來的護工孫大姐的精心照料下，他陪伴了我們18年。2019年1月11日上午，我和孫大姐抬他去衛生間，坐在馬桶上我就覺得他不對勁兒，頭耷拉著，給他洗過澡后又抬回床上，他還是有氣無力，看起來和往常大不一樣。孫大姐趕忙到社區醫院借來氧氣袋插上，問兒子要不要送他去醫院，兒子說就別折騰他了，恐怕到時候了。就這樣，大幕降臨、曲終人散。女兒當時在瑞典出差，得知噩耗立刻趕回國?？偟米屌畠阂姲职肿詈笠幻?，所以等她到后第五天才發喪……

轉眼，老黃離開6年了，每年我會去看他好幾次，每次都帶些鮮花、水果，和他聊聊天。

我常常想到老黃在小本子寫下我名字的那個時候，時間若能永遠停在那個時候多好。

我的名字叫永華，“永”表示永遠、長久，有持續不斷、永恒不變的意思，“華”有光輝、繁盛、美好等含義。一生永華，那些困苦和憂愁全部成為過去，剩下的都是“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