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傳播的基礎設施研究：物質性探索與范式創新

【內容提要】傳統國際傳播研究因陷入“文本迷思”，長期將傳播媒介簡化為功能主義媒介，側重內容生產與符號表征，卻忽視其物質基底。這一盲區源于雙重遮蔽：學術場域將“虛擬性”奉為元話語，而弱化基礎設施的可見性；日常生活遵循技術“準透明性”邏輯，使國際傳播物質實體隱于感知。當前基礎設施研究在國際傳播領域的凸顯，直接關聯科技巨頭與民族國家在數據中心、技術標準等領域的戰略博弈，倒逼學界重新審視國際傳播的“物質性”問題。國際傳播研究的基礎設施轉向，在理論層面上突破“內容中心主義”，以物質性錨定地緣政治博弈與數據流動的深層機制；在實踐層面為數字主權競爭、國際傳播基礎設施壟斷提供批判視角，強化國際傳播學科回應全球治理的跨學科能力。

討論人：

林穎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教授

賈丁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對外交流合作辦公室副主任

束開榮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鄧天奇寧夏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在傳統國際傳播研究中，學術焦點長期聚焦于國家、媒體機構、傳播內容、受眾效果和跨文化流動等維度。然而，數字技術革命正在深刻重構全球傳播格局：平臺化進程重塑信息生產與分發邏輯，數據化實踐催生新的權利關系，網絡化連接在技術意義上正在顛覆地緣政治國際傳播秩序。值得注意的是，基礎設施不僅構成了全球信息秩序的物質基座，更直接決定了數字時代權力運作的規則。而以海底電纜、人造衛星、數據中心、5G網絡等為代表的基礎設施，正在從技術基座演變為國際競爭的核心場域，其戰略價值在政治博弈、經濟沖突與文化安全中日益凸顯。這種轉向要求國際傳播研究突破“內容中心”與“國家中心”的既有框架，將物質性實踐納入理論視野的核心。

基礎設施如何從國際傳播研究的背景轉變為具有核心理論意義和研究價值的前沿方向，基礎設施視角下的國際傳播研究，其內在邏輯、核心議題是什么，其興起是否反映了國際傳播研究的范式轉型？就以上問題，中國傳媒大學“新時代中國國際傳播實踐問題與本土化理論創新研究”課題組聯合中國外文局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組織專家進行了討論。

基礎設施在國際傳播研究中的凸顯

束開榮：多年來，傳播研究之所以對互聯網基礎設施興趣索然，主要原因在于學術場域內外都把作為“媒介”的互聯網視為功能主義層面的存在。一方面，主流傳播研究所關注的內容生產、符號表征以及話語建構等話題預設了傳播過程的非物質性。英尼斯、麥克盧漢以降對“媒介”本身的聚焦凸顯的是媒介作為一種技術形式對整體社會環境脈絡的影響，但沒有特別處理內容（文本）與形式之間的理論關系，這促使基礎設施研究一直停留在社會與技術研究（STS）的傳統內；另一方面，在“生活世界”的意義上，正如“基礎設施”這個術語所暗示的那樣，普通用戶對互聯網的使用是下意識的，就像水利、電路、交通網絡一樣，當一種技術得以在一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以及相當的地理范圍內普及之后，我們對它們的感知就會變得麻木起來，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存在，并在很大程度上消失于日常生活的言說和感知中。正如唐·伊德（DonIhde）在《技術現象學》中所說的，技術基礎設施具有“準透明性”，這使得它們往往會退居生活的背景層次，以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很難被注意、言說和思考。

互聯網基礎設施在當前的國際傳播研究中之所以逐漸凸顯，是因為一個技術現實，即全球主要國家的互聯網科技公司對互聯網基礎設施（從硬性的數據中心到軟性的技術標準）的布局和擴張是持續且深入的，由此所形成的科技經濟競爭與地緣政治博弈也尤為激烈。這個技術現實設置并勾勒了國際傳播過程與效果的前提條件和影響范圍。把基礎設施作為國際傳播研究的核心范疇之一，重點在于語境化互聯網數據的生產、存儲及流動等問題，主流國際傳播研究所聚焦的話語權競爭、信息不對稱等命題需要引入這種底層邏輯。由此視角切入，有助于揭示全球范圍內主要互聯網公司、技術組織、民族國家、當地政府以及能源公司等行動主體之間的互動與規制邏輯，從而把握當前國際傳播的物質基底、實踐約束及其復雜效果。

林穎：在過去的傳播學研究中，導致基礎設施被忽視的原因是多維且復雜的，涉及學科傳統、技術發展以及理論范式轉變等多方面的因素。首先，就學科傳統而言，早期的傳播學研究重點主要集中在傳播內容、傳播者和受眾等層面。因此，就將傳播渠道簡單視為一種傳遞信息的工具，基礎設施如電纜、電線桿、發射塔等往往隱匿在大眾視野之外。人們更關注的是通過這些基礎設施傳輸的內容，如報紙上的新聞、廣播中的節目在傳播過程中的符號、意義和社會互動，而忽略了基礎設施這一物質基礎；其次，就技術發展情況而言，基礎設施相對簡單，其變化和發展速度也較慢。學者們認為基礎設施對傳播的影響是相對穩定和固定的，不會對傳播學研究的核心問題產生重大影響。然而，隨著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尤其是AIGC時代的到來，使得基礎設施的重要性日益凸顯，但現有的研究卻未能及時跟上這種變化；最后，過去的傳播學研究往往更關注傳播的社會功能、文化影響以及政治意義等方面，而將基礎設施視為技術層面的問題，認為其不屬于傳播學研究的核心范疇。近年來以表征為代表的建構主義傳統在人文學科內部遭到了嚴峻的挑戰，用符號和意義詮釋世界的學科范式已經無法滿足今天傳播學的發展趨勢，隨之慢慢浮現的是物質性范式對傳播研究的結構性影響，尤其是在全球信息流動的聚變中，基礎設施起到了核心作用，甚至在很多時候有著決定性作用，它成為把握傳播話語權的關鍵，將對國際傳播秩序和格局產生結構性影響。

鄧天奇：受制于學科知識壁壘的長期存在及交叉學科發展的滯后性，基礎設施研究始終難以突破工程學、管理學的單一學科桎梏，傳播學傳統上亦缺乏對此領域的理論關切與方法論介入。特別是過往的傳播學研究長期受制于“內容中心主義”的學術傳統，當研究焦點過度集中于符號、文本、話語等抽象維度時，作為傳播活動底層架構的基礎設施本身所具有的技術政治性、空間生產性與社會關系形塑性，便難以進入傳播研究的問題意識視野。另外，受制于傳播學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以及通信基礎設施地理分布、技術參數等內容的敏感性，基礎設施在傳播之維的實證研究舉步維艱。以上的雙重壁壘不僅使得傳播研究難以通過公開渠道獲取支撐量化研究的關鍵信息，更可能因數據缺口導致理論推演與經驗事實的脫節，進而制約相關領域學術研究的深度、信度及效度。

賈丁：在全球化與數字化進程中，基礎設施不再是單純物理意義上的信息通道，其在結構性層面深刻決定了不同國家和群體在全球范圍內的發聲能力，誰能更快、更清晰地讓世界聽見；誰的聲音又因帶寬限制、節點屏蔽或算法邊緣化而陷入沉寂。從“全球南方”視角出發，將基礎設施作為國際傳播的研究對象，既是方法論上的創新嘗試，也是彌合南北數字鴻溝、重塑國際話語體系、激活本土知識生產的重要途徑。以“全球南方”國家的去殖民化敘事及本土知識傳播為例，當其信息需經歐美國家主導的網絡節點、數據中心與內容平臺時，便難以規避諸如算法排序、內容審查、商業化推送等結構性過濾。因此，只有將基礎設施這個概念納入國際傳播的分析框架中，方能透徹解析“全球南方”本土文化產品在國際市場表現欠佳的結構性根源，進而揭示基礎設施是增強國際話語權的重要力量來源。

基礎設施視角下的國際傳播關鍵問題

束開榮：厘清互聯網基礎設施在國際傳播研究的核心內涵，首先需要破解的是僅僅將基礎設施理解為靜態的技術物或者技術架構。互聯網基礎設施絕不只是構建全球信息傳播秩序的底層技術架構與物質體系，更是包括民族國家、互聯網巨頭、普通網民、數字勞動者以及代碼精英等在內的多元行動者，圍繞全球互聯網及其政治經濟實踐所進行的國家安全保障、網民數據流動與隱私、科技產業投資與競爭、全球未來政治經濟話語權等所體現出來的物質邏輯、邊界雜糅及其復雜現實。本人即將出版的《互聯網基礎設施：概念、議題與實踐》一書具體討論了互聯網基礎設施在關系范疇、物質基底以及生活世界等三個面向上的不同內涵及其所對應的核心范疇。

強調互聯網基礎設施的“關系范疇”旨在從視角上拒絕將基礎設施視為一種孤立的、自主的、靜態的技術系統或者本體論意義上的“物”（thing），否則將難以把基礎設施帶入社會世界其他實體范疇（群體、機構以及文化等）的豐富實踐中去分析。關系范疇面向上的互聯網基礎設施關鍵在于把握其在不同社會人群那里具有不同程度的“可見性”。譬如對普通用戶來說，互聯網基礎設施更多意味著交互界面；在程序員那里則意味著操作系統的程序代碼；在互聯網運營商那里，智能手機是由移動基站所組建的信號網絡以及各種通信協議；在互聯網科技公司那里，智能手機則是移動互聯網應用的創新設計以及大規模的服務器對用戶數據的存儲和傳輸。而不同程度的“可見性”表現為特定社會群體圍繞互聯網基礎設施所構建起來的實踐慣習及其權力關系。

林穎：其核心內涵和范疇包含多個層次。一是支撐性，即基底性。通信網絡作為基礎設施，為信息的跨國傳輸提供了通道，無論是新聞報道的發布、跨國文化交流活動的開展，都依賴于穩定可靠的通信網絡。反之，正是西方國家早期在海底電纜、無線電、人造衛星等方面的布局造就了國際傳播的話語權，這種支撐性作用是很難被忽視的；二是連接性。它強調不同國家、地區、人群之間在國際傳播過程中的連接。這種連接包括技術層面的連接，如衛星通信系統將全球各地的電視臺連接起來，使國際新聞節目能夠在全球范圍內同步播出，也包括社會層面的連接，比如國際社交媒體平臺作為基礎設施，將不同國家的用戶連接在一起，使他們能夠分享信息、交流觀點，從而促進跨文化的傳播和理解；三是系統性。國際傳播基礎設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由多種要素構成的一個復雜系統。它涵蓋了技術設備、通信網絡、媒體平臺、數據存儲與處理中心等多個方面。

鄧天奇：在國際傳播研究中，基礎設施是支撐全球信息流動與話語建構的復合型體系，其核心意涵可以被分解為物理基礎設施、技術基礎設施、制度基礎設施與認知基礎設施四大維度。其中，物理基礎設施作為信息傳播的硬件根基，包括根服務器、海底光纜等實體技術載體，決定了國際傳播中的信息“能否流動”；技術基礎設施通過通信標準、算法架構等代碼邏輯塑造信息傳播范式，決定了國際傳播中的信息“如何流動”；制度基礎設施依托國際技術治理機構與數據規則，形成權力分配格局，決定了國際傳播中的信息“誰主導流動”；認知基礎設施則基于技術認知慣性與文化價值預設，構建信息接受的隱形壁壘，決定了國際傳播中的信息“是否被接受”。以上四維架構共同構成傳播權力的物質化與技術化表達，其控制權的爭奪直接影響國際傳播秩序的平衡與走向，成為國際傳播研究的核心關切議題。

賈丁：就國際傳播中的“基礎設施”研究范疇而言，應打破傳統物質性認識的局限，具體來說，物理技術基礎設施主要包括海底光纜、衛星網絡、數據中心以及內容分發網絡等，構成了全球信息流動的物質基礎；制度規則基礎設施包括全球互聯網治理體系、平臺內容審查機制、版權制度以及內容分發協議等，為信息流動設定了邊界與運行規則；平臺基礎設施則體現為大型跨國科技公司通過掌控算法、用戶數據及市場準入規則，主導內容流量的分配邏輯，從而深度形塑全球傳播生態的權力結構；文化話語基礎設施則指以英語為主導的符號體系及其承載的意識形態，它維系著所謂“普適性”與“權威性”的特定敘事范式，“全球南方”國家的傳播實踐常在此框架下被排斥或邊緣化。

以基礎設施為切入點，可以更好地發現當前國際傳播的核心議題和關鍵爭論。首先，對于“全球南方”國家來說，“數字主權”和“傳播自主權”是繞不開的現實問題，數字基礎設施的嚴重不平等分布，導致這些國家在內容生產之外的關鍵傳播路徑上長期依附于歐美主導的技術體系；其次，盡管歐美跨國平臺對外標榜中立，但其主導的算法推薦機制實際形成了一種隱性的“平臺殖民主義”，“全球南方”的本土敘事受制于它的邏輯規訓和語言框架，難以掙脫“西方中心”的技術枷鎖，常遭系統性邊緣化；此外，盡管“全球南方”國家在政治話語中持續倡導區域合作與南南傳播的共同愿景，但因缺乏必要的基礎設施支撐，此類合作尚未有效轉化為實質性的、互聯互通的傳播網絡。

以基礎設施為方法

束開榮：明確基礎設施的多重內涵（關系范疇、物質基底以及生活世界等維度），即能夠在理論上避免陷入互聯網基礎設施對國際傳播過程的一元化解釋。國際傳播研究關注互聯網基礎設施所要揭示的是一種異質化的實踐網絡（HeterogeneousNetwork），所謂“異質化”是指一種多層面和動態的社會技術現象，它不僅包括技術物、多元主體、社會實踐、關系建構以及知識生產。拉圖爾認為，更為重要的地方在于，上述異質化行動者彼此之間的互動和聚集 （assemblage）過程。這里的“互動和聚集”指的是，在國際傳播過程中，對不同行動者之間那些被忽視或遮掩的實踐關聯、利益邏輯、隱性沖突的揭示與剖析。這一點大大拓展了國際傳播研究所觸及的研究對象，即國際傳播除了內容生產與效果評估之外，還有諸多需要被語境化的實踐與行動主體，譬如民族國家、互聯網技術公司、能源組織、技術標準、普通用戶、地緣政治環境等異質化行動主體對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下對國際傳播效能的復雜中介過程與影響機制。

對此，媒介考古學、行動者網絡理論（ANT）、社會與技術研究等脈絡的學術傳統，能夠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概念資源與理論視角。而對國際傳播過程中異質化關系網絡的強調即在于避免對當前技術現實 （即互聯網）與社會過程（即國際傳播）之間關系的簡化分析和理解，二者之間不管是技術決定論還是社會建構論，皆為線性因果的解釋范式。在異質化的網絡中，互聯網基礎設施及其物質性對國際傳播的影響應呈現為一種闡釋的靈活性（interpretiveflexibility），即主張通過對多種行動者元素（人類與非人類所形成的關系網絡）之間共同作用的方式及其復雜性的揭示來展現基礎設施對國際傳播方式、過程及效果的影響。

林穎：從功能主義角度看，數字平臺和媒介基礎設施對國際傳播的影響已經顯現。平臺作為基礎設施，不僅改變了信息傳播的方式，還影響了文化傳播和國際輿論格局。但是，國際傳播基礎設施背后的技術、資本與權力的交織關系還需要更多的討論。同時，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資本邏輯上的差異也影響著國際傳播新秩序的生成。通信衛星作為國際傳播基礎設施，其背后的技術政治和基礎設施霸權問題，海底電纜等基礎設施的建造和控制權也涉及復雜的國際政治和經濟利益博弈。在這方面，傳播政治經濟學可以貢獻很成熟的分析框架。另外，既然國際傳播的基礎設施被技術、經濟、政治等力量所裹挾，那么其是否還具有某種公共價值？平臺憑借算法分發和數據壟斷改變了新聞分發邏輯和生產模式，但這也帶來了平臺壟斷、新聞專業性和公共價值削弱等問題。如何在技術效率與公共價值之間取得平衡，是國際傳播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爭論點。

鄧天奇：多模態話語分析、話語網絡分析、批判性話語歷史分析等細分的話語分析操作路徑將為基礎設施研究提供全新視角，其打破了將基礎設施視為“客觀存在”的迷思，將其還原為充滿符號競爭的意義場域，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意識形態與權力關系。一方面，通過解構“數字鴻溝”“網絡中立”等術語的話語建構，以及地緣競爭中的話語對抗，揭露基礎設施被賦予的政治意義；另一方面，關注邊緣群體的反話語實踐、專家知識與公共話語的互動，解析不同行動者如何賦予基礎設施特定意義。此外，話語分析還能追溯歷史話語的路徑依賴，預測未來技術想象中的話語爭奪，將基礎設施研究從單純對“物”的探討，轉向對“意義政治”的剖析，為理解全球傳播權力格局提供獨特的分析路徑。

賈丁：多數社科工作者欠缺與基礎設施相關的工程技術背景，因此開展深度訪談（對象包括運營商技術人員、平臺工程師、政府監管者及內容創作者）、政策文本分析（如數據本地化法規、內容審查規則等）以及具體案例分析，不失為行之有效的研究路徑。值得注意的是，過度強調基礎設施的決定性作用，可能會低估“全球南方”國家在結構性制約下拓展傳播空間的主觀能動性。故在開展基礎設施研究的同時，還應多關注“全球南方”國家的政府機構、民間組織和本地創作者如何通過政策談判、內容本地化、技術替代和平臺規則游說等手段，積極突破或規避基礎設施的既定限制。

國際傳播的“物質性”自覺

束開榮：在國際傳播研究中引入基礎設施視角，有助于拓寬國際傳播的研究對象、豐富國際傳播的研究命題，進而打通不同理論脈絡對此領域的學術想象力，這將使國際傳播研究不斷構建自身回應全球復雜政治經濟現實的跨學科潛力。特別是國際傳播過程中圍繞互聯網基礎設施所展開的全球地緣競爭、跨國數據流動、尖端人才競爭以及全球科技擴張邏輯等重要問題，由此強化國際傳播研究在接軌并回答有關世界信息傳播新秩序、國家安全戰略以及“一帶一路”等全球發展與治理議題上的學科合法性。

賈丁：基礎設施的研究視角為理解國際話語權失衡、去殖民化敘事受阻等重要問題提供了新范式，推動長期被忽視的“隱性權力結構”得到應有重視，拓展了國際傳播研究的批判性維度。同時，這一路徑亦對社科工作者提出更高要求：相關研究常需工程技術、網絡治理、國際法等跨學科知識儲備；加之基礎設施本身的技術黑箱特性、系統封閉性與企業保密機制，顯著加劇了實證研究在材料可及性與數據透明度方面面臨的困境。

林穎：首先是學科邊界的拓展。傳統國際傳播研究多聚焦于符號、文本、內容等層面，而基礎設施研究視角將研究視野拓展到物質層面，如通信網絡、數據中心、衛星等；其次是跨學科知識的融合。基礎設施研究涉及技術、工程、社會學、政治學等多個學科領域，跨學科的研究視角為國際傳播學科帶來了新的理論和方法，促進了學科之間的對話與合作，也對研究者的知識儲備和思維方式提出了挑戰；再次是為權力與控制的分析提供新工具。通過研究基礎設施的建設和控制權，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國際傳播中的權力不對等現象，以及這種權力結構如何影響信息傳播的格局。

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和理論框架存在差異，如何在國際傳播研究中有效整合這些方法是一個挑戰。基礎設施研究視角雖然為國際傳播學科帶來了新的理論資源，但構建新的理論體系并非易事。如何在現有理論基礎上，結合基礎設施研究的新發現，形成具有解釋力和預測力的新理論，是一個重要挑戰。

鄧天奇：基礎設施作為國家軟實力和全球治理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涵蓋技術、權力與認知的復合領域。在基礎設施研究視角下，國際傳播將聚焦四大全新的議題：一是基礎設施的技術主權博弈，即全球不同國家如何圍繞核心設施與技術規則展開控制權競爭；二是數據與算法治理的全球困境，這將涉及到全球數據的跨境流動以及算法偏見所引發的傳播公平性等問題；三是基礎設施的地緣政治化，其表現為技術基礎設施被用作地緣博弈的“新冷戰”工具，帶來“數字殖民”等風險；四是認知基礎設施的合法性重構，牽涉非西方國家的技術如何超越西方國家所建構的文化合法性赤字與信任危機陷阱。

在國際傳播基礎設施轉型背景下，國際傳播研究亟需在理論層面厘清技術決定論與社會建構論的論證邏輯，以及全球化普惠與地緣化分割的理念分歧。其中，技術決定論強調技術自主演化對國際傳播模式與全球傳播秩序的決定性作用，卻忽視技術背后的社會權力結構；社會建構論則認為技術發展與應用由社會關系、文化價值與制度框架形塑，但可能忽略技術物質性約束，未來二者需轉向一種融合的技術與社會互構論以超越二元對立。與此同時，全球化普惠理念追求技術紅利的全球共享與傳播平權，而地緣化分割現實則因國家利益博弈、技術競爭導致傳播基礎設施的陣營化與規則分裂。如何在理論上平衡技術的物質屬性與社會屬性、在實踐中協調全球公共利益與國家主權訴求，將成為今后國際傳播研究破解現實矛盾的關鍵方向。

潘璟玲系中央民族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后；張海霞系中國傳媒大學媒體融合與傳播國家重點實驗室博士研究生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