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歐盟戰略自主""歐洲防務一體化""美歐關系
自2013年歐盟官方文件中首次出現“戰略自主”這一概念以來,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追求愈發迫切。一方面,隨著美國把戰略重心從歐洲轉移至亞太地區,特別是持“美國優先”理念的特朗普政府兩次上臺,歐洲需要在安全和防務方面更多地依靠自己;另一方面,歐洲地緣政治形勢不穩,特別是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在安全與防務方面的需求增加,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追求也隨之達到了新高度。2024年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其施政綱領中指出,未來5年的工作將聚焦于建設“一個真正的歐洲防務聯盟”。防務一體化是歐洲一體化的重要內容,但長期以來進展緩慢。在新的安全形勢下,歐洲防務一體化仍面臨諸多挑戰。
戰略自主已成為歐洲政治人物頻繁提及的重要概念。歐洲聯合的初衷之一是實現聯合自強,通過一體化增強歐洲整體實力,避免成為任何大國的附庸。可以說,對戰略自主的追求貫穿歐洲一體化整個過程。1950年法國曾提出建立超國家“歐洲防務共同體”的普利文計劃,要求實行“統一財政、統一預算、統一指揮”的防務體系。[1]雖然當時沒有明確提出“戰略自主”這一概念,但其核心理念已蘊含在歐洲防務一體化建設目標中。然而,建立“歐洲防務共同體”的計劃沒有成功。此后,歐洲成立了西歐聯盟(WEU),但很快就出現了空心化的問題,僅成為北約和歐共體之間的聯絡機構。由于北約的存在,歐洲在防務一體化方面面臨諸多困難,歐洲的安全和防務很大程度上仍然依靠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實則是依靠美國。
冷戰結束后,兩極格局瓦解,歐盟試圖成為國際政治舞臺上的一極,發揮更大作用,而國際格局變動引發歐洲地區動蕩也要求歐盟有能力應對挑戰。在此背景下,歐盟試圖強化成員國在安全防務領域的合作。1992年簽署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把防務政策置于第二支柱“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框架下,設立了維和、人道主義和救援任務等功能。面對蘇聯和南斯拉夫解體后出現的地區沖突及其他安全問題,歐盟曾試圖自主解決,但由于自身軍事實力不足,最終不得不依靠美國和北約。認識到自身缺陷后,歐盟在官方文件中提出“自主行動能力”和“行動自主性”概念,強調歐盟防務建設與自主行動能力的必要性。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歐洲面臨多重危機,包括民粹主義思潮泛起、難民與外來移民沖擊和周邊安全形勢惡化等,這些因素導致歐洲對外部威脅的感知明顯增強。此后,美國奧巴馬政府提出了“亞太再平衡”戰略,謀劃把戰略重心從歐洲轉向亞太,這讓歐洲不得不思考美國戰略重心轉移之后自身的安全和防務問題。在這一背景下,“戰略自主”逐漸成為歐洲政治人物頻繁使用的概念。2013年歐盟委員會發布的《邁向更具有競爭力與效率的防務與安全領域》文件指出,歐盟必須承擔起維護自身安全與世界和平穩定的責任,這需要歐盟具備一定程度的戰略自主。[2]這是歐盟在其官方文件中首次提出“戰略自主”概念。
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爆發、2016年英國公投決定“脫歐”及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這些事件激發了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迫切追求。2016年7月出臺的《共同愿景、共同行動:一個更強大的歐洲——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全球戰略》(EUGS)明確把戰略自主作為歐盟的重要戰略目標,提出為實現歐盟戰略自主,成員國需要加強防務合作,推動防務合作規范化,建立“可持續、創新且有競爭力的歐洲防務工業”。[3]從這一文件來看,歐盟追求戰略自主是為了維護自身安全,而歐盟防務合作也有助于提升其全球戰略自主。[4]2017年9月,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索邦大學演講時提出“歐洲主權”概念。2018年4月,他在歐洲議會演講時再次提及這一概念,指出確保歐洲防務自主能力和發展共同戰略文化的必要性。雖然馬克龍沒有提出“防務主權”的概念,但防務領域無疑是馬克龍所主張的“歐洲主權”的首要領域。2019年,馮德萊恩在當選歐盟委員會主席后表示,在安全和防務領域,歐盟將更加自主,未來5年將建立成熟的歐洲防務同盟。
新冠疫情暴發后,依賴進口產品對歐盟各國造成的嚴重影響進一步凸顯,其戰略自主的內涵隨之擴展。2020年6月,時任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何賽普·博雷利與時任歐盟內部市場委員蒂埃里·布雷東提出“一個團結、有彈性和主權的歐洲”概念,這一概念側重于經濟自主,但也涉及防務和媒體等領域。2021年2月,歐盟理事會分析和研究團隊發表《戰略自主與戰略選擇》,從經濟和供應鏈角度探討戰略自主。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追求更加強烈。2022年3月,歐洲理事會通過《凡爾賽宣言》,宣稱要在國防、能源供應和經濟方面加強戰略自主,在歐盟內部通過合作實現防務自主,激勵成員國在聯合研發和聯合軍事采購方面進行合作,同時擺脫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實現能源獨立,并在原材料供應等領域擺脫對外依賴。

總體看,歐盟戰略自主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呈現不斷豐富發展的特征。從2013年到2016年,該概念主要集中在安全防務領域。從2017年到2019年,歐洲常在英國“脫歐”、特朗普執政和中國地位日益提升的地緣政治背景下使用這一概念。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后,供應鏈保障成為戰略自主概念的重要內涵。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戰略自主概念逐步擴展到經濟、科技、網絡、供應鏈、能源、人工智能等幾乎所有對外政策領域,[5]而安全防務無疑是歐盟戰略自主的首要關切,歐洲防務一體化則是戰略自主的重要目標。
歐盟在官方文件中提出戰略自主概念已有十余年,其間歐洲安全形勢發生巨大變化,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追求不斷提升,歐洲防務一體化在各種力量推動下得到快速發展。
冷戰結束后,歐盟雖然一直試圖在安全和防務領域有所作為,但進展緩慢。1993年生效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創建“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支柱,申明新的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將“適時地引向共同防務”。1999年6月歐盟理事會通過“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并于2001年在《尼斯條約》中得到確認。1999年12月,歐盟赫爾辛基首腦會議決定建立6萬人的快速反應部隊。歐盟于2007年簽署的《里斯本條約》確立了“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涉及部署軍事或民事特派團,設立兼任歐盟委員會副主席的“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一職,并創設“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框架。歐盟在共同防務領域取得了一些進展,例如建立三大防務部門、確立建軍目標、出臺《歐洲安全戰略》等。但是,建立大規模快速反應部隊的“赫爾辛基總目標”因為歐盟成員國既沒有防務資源也沒有足夠的政治意愿而難以實現;《里斯本條約》提出的對歐洲防務一體化至關重要的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由于成員國態度分歧而長期未能有效實施。可見,歐洲防務一體化總體而言虛多實少,存在“期望與能力的巨大鴻溝”。
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促使歐盟重新評估其面臨的安全威脅。歐盟對戰略自主和防務一體化的追求日益迫切,不論是民間還是官方都出現了建立“歐洲防務聯盟”的聲音。2015年2月,歐洲政策研究中心(CEPS)和德國艾伯特基金會合作發布由北約前秘書長索拉納牽頭的研究報告《更加聯盟化的歐洲防務》。報告提出建立歐洲防務聯盟的設想,認為其是防務一體化完成后的最終形態,應該包括“一致的戰略進程和更有效的制度,更加一體化和可互操作的軍隊,共同的預算,以及一個統一和有競爭力的防務市場”。[6]德國在2016年7月發布的國防白皮書中提出適時重啟“歐洲防務共同體”的構想。同年9月,法德兩國國防部長共同起草“歐洲防務聯盟計劃”,歐洲議會也通過決議,要求歐洲理事會制定歐洲防務聯盟框架。在此背景下,2017年底,歐盟激活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并建立歐洲防務基金(EDF)。時任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在2017年“盟情咨文”中提出,希望到2025年能夠形成一個成熟的歐洲防務聯盟。[7]
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的激活是最近十余年歐洲防務一體化最突出的進展。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旨在改變以往歐盟內部雙邊與多邊軍事合作的混雜模式,使歐盟內部的防務合作更有效,是“有能力且有意愿深化防務合作的成員國之間達成的一項具有約束力的、有抱負的、包容性的合作框架”。[8]其目標是圍繞一些具體的、大體量的重點項目,將有意愿加強防務建設與合作的國家聚集在一起。這種合作是成員國之間的自愿合作,最終決策權仍然保留在成員國手里。未參與合作的歐盟成員國在符合標準的情況下可以申請加入,而已經參與合作的成員國也可以選擇自行退出。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還明確了參與國必須履行的五方面約束性義務,包括防務開支、防務設施、能力建設、軍事工業以及在歐洲防務局下的合作。這一框架有助于歐盟擺脫因成員國意見分歧和能力差異而造成的防務一體化受阻,鼓勵一部分國家率先開展防務合作,形成示范效應,最終帶動防務一體化整體發展。時任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高度稱贊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認為它是半個多世紀以來歐洲防務合作夢想的實現。
歐洲防務基金的建立旨在促進歐盟成員國之間的國防研究和開發合作。其目標是推動歐盟企業和研究機構在最先進和可互操作的國防技術和設備研究開發方面的合作,提升歐盟在國防工業領域的創新潛力和競爭力,進而增強歐盟及其成員國的戰略自主和復原能力。此前,歐盟在防務研發領域合作不足,據歐盟委員會估算,歐盟國防科研總投資中僅有9%為聯合投入,導致歐盟各成員國每年重復投資金額多達250億至1000億歐元。為解決這一問題,歐盟于2017年設立歐洲防務基金,并實行兩項先導計劃:“防務研究預備行動”(PADR)和“歐洲防務工業發展計劃”(EDIDP)。前者在2017—2019年實施,累計向18個國防研發合作項目投資0.9億歐元;后者在2019—2020年累計向42個防務研發合作項目投資5億歐元。兩個項目均已完成并取得成效。2021年6月30日,歐盟委員會舉行線上會議,正式啟動歐洲防務基金,并通過了2021—2022財年的首批11.7億歐元投資計劃,最終篩選出61個項目作為首批受資助項目。這些項目共涉及26個歐盟成員國的692家法人實體,平均每個項目有來自8個歐盟成員國的18個實體參與,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傳統強國為主要參與者。歐洲防務基金2021—2027財年總預算為80億歐元,其中27億歐元用于防務研究合作,53億歐元用于產能開發合作,以補充各國的投資。

2022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出臺大量政策文件,設計各種政策工具,推動歐洲防務一體化發展。這種推動作用首先體現在歐盟為援助烏克蘭而采取的具體措施上。一是激活歐洲和平基金。歐洲和平基金成立于2021年3月,是一個非預算融資機制,即由成員國直接融資,而不是由歐盟預算劃撥,用于向第三方國家、地區或國際組織提供安全與防務方面的財政、技術和物資支持。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的第四天,歐盟就同意動用該基金向烏克蘭提供致命武器和其他援助,這是歐盟首次對外援助致命武器。時任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認為這打破了禁忌,也有學者認為這不但在法律層面,而且在觀念層面都是一種突破。[9]二是成立歐盟烏克蘭軍事援助團。經歐洲理事會同意,歐盟烏克蘭軍事援助團于2022年11月正式成立,這是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框架下的首個援助團。歐盟有24個成員國參與提供訓練模塊和軍事人員,僅2023年接受訓練的士兵就達3萬人,到2025年末這一數字預計能夠達到7.5萬人。三是設計援助烏克蘭軍火的三個渠道。第一個渠道是通過歐洲和平基金提供10億歐元,利用成員國現有的軍火庫存贈予烏克蘭武器;第二個渠道是通過歐洲和平基金提供另外10億歐元,聯合購買歐洲國防企業的軍火交給烏克蘭;第三個渠道是2023年5月3日,歐盟委員會通過《支持彈藥生產法案》,以增強歐盟軍火生產能力,為烏克蘭供應軍火。
除了專門支持烏克蘭的政策措施,歐盟發布文件或政策指令最多的是針對歐洲防務一體化相關議題,這對歐洲防務一體化建設更具普遍意義。2022年3月21日,歐盟通過名為《戰略指南針》的行動計劃,提出歐盟未來10年安全和防務領域的目標和計劃。該計劃包含80項具體承諾,旨在增加歐盟防務能力和預算,增強歐盟的行動能力,強化國防韌性;增強伙伴關系,成員國同意實質性增加國防開支,通過增強互操作性和減少產業碎片化,利用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和歐洲防務基金等現有機制,改善國防開支,提高軍事一體化水平。2022年7月,歐盟委員會提出《通過共同采購加強歐洲國防工業法案》(EDIRPA),并于2023年10月獲得歐盟理事會通過,目的是建立一個短期的聯合防務采購工具,激勵歐盟成員國聯合采購防務產品,但采購決定權在成員國手中。2024年3月,歐盟委員會出臺《歐洲國防工業戰略》(EDIS),該戰略包括三個關鍵目標:到2030年,歐盟內部國防貿易要占到歐盟防務貿易市場價值的35%;激勵成員國在2030年之前購買50%的歐盟防務產品,到2035年為60%;到2030年聯合購買比例達到40%。同月,歐盟委員會又提出關于歐洲國防工業計劃(EDIP)的立法提案,目標是加強歐洲國防技術和工業基礎,尤其是采取更有組織性的長期方式增加產能。
特朗普上臺后,美國的歐洲政策發生逆轉,引發歐洲領導人擔憂。2025年3月,歐盟成員國領導人召開特別峰會,討論防務自主問題。此后,歐盟委員會公布《重新武裝歐洲/戰備計劃2030》和《歐洲防務白皮書》兩份文件。《重新武裝歐洲/戰備計劃2030》是一個特別融資計劃,目標是調動8000億歐元,提升歐洲防務能力。主要措施包括:對歐盟成員國進行財政政策松綁,允許其在國防開支方面突破財政紀律限制;向成員國提供1500億歐元貸款,推動聯合軍備采購;調整各國預算結構,增加對國防工業的投資;引入私人資本,放寬金融對軍工產業的支持;等等。《歐洲防務白皮書》主要設置了2030年的戰備目標,重點包括加速擴充防務投資資金來源、促進大型聯合武器采購計劃、提高歐洲軍工產能和強化跨大西洋聯盟等。為了加強歐洲戰略自主,重新武裝歐洲,歐洲一些政治人物不斷提出各種建議。例如,法國總統馬克龍于2025年初再次提出法國可以為歐洲提供“核保護傘”的計劃,但應者寥寥。英國首相斯塔默3月份提出組建一個由英國和法國主導的“志愿聯盟”,但能否組建成功以及如何部署仍是未知數。4月初,英國提出設立一個便于聯合采購軍事裝備、儲備武器、資助歐洲國家重整裝備的歐洲聯合防務基金。
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洲的安全認知發生巨大變化,刺激了歐盟對戰略自主的追求。幾年前提出“歐洲主權”的馬克龍于2025年1月又提出“戰略覺醒”概念。德國在軍事擴張、對外干預和防務輸出上一直較為保守謹慎,但已經把國防預算提高到占GDP2%以上,并同意特朗普最近提出的把國防預算提高到占GDP5%的新要求,同時向烏克蘭大量輸送軍事援助。丹麥于2022年6月決定加入歐盟的共同外交和安全政策框架,并分別于2023年3月和5月正式加入歐洲防務局和永久結構性合作框架,成為該機制第26個成員國。2025年3月和4月,瑞典和芬蘭放棄中立,加入北約。歐洲安全形勢變化和歐盟在安全防務領域推出的一系列措施,推動了歐洲防務一體化的進一步發展。
歐盟戰略自主概念提出十余年來,歐洲防務聯盟建設重新提上日程,歐洲防務一體化得到推進,這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后表現尤為明顯,但其前景依然不明朗。馮德萊恩在2023年“盟情咨文”中指出,“我們在有27個成員國的時候開始建立歐洲防務聯盟,我相信在有30多個成員國時我們可以建成它”。[10]2024年底,馮德萊恩在其新任期施政綱領中提出要在任內建設真正的歐洲防務聯盟,但歐洲領導人對于何時能夠建成歐洲防務聯盟也沒有把握,這主要是因為歐洲在如何建立防務聯盟問題上存在較大分歧和外部挑戰。
首先,誰應該對歐洲安全負責?盡管歐盟積極推動戰略自主,但歐洲安全問題應該由北約、歐洲還是各成員國負責,歐洲國家意見并不一致。選擇“戰略自主”而不是“獨立”這一概念,也是為了讓歐盟所有成員國都能夠接受這一概念的模糊性,而不用實質性地推進和落實。[11]歐洲安全依賴北約,準確而言是依賴美國。在歐盟日益重視戰略自主的背景下,以法國為首的一些國家支持以歐洲為中心的安全防務架構,但部分國家意見并不一致。英國和一些中東歐國家在安全問題上更傾向于依賴北約,被稱為“大西洋主義派”。他們認為降低歐洲對美國的依賴將損害北約成員國之間的互操作性,對歐洲的安全構成潛在的破壞。這對歐盟戰略自主和防務一體化而言是結構性矛盾,短期內難以解決。即便是追求戰略自主,歐洲安全防務應該由歐盟,特別是歐盟委員會來推動,還是通過歐盟成員國之間傳統的多邊合作,或者通過另一種超出歐盟范圍的歐洲框架來推動?安全與防務是國家的核心主權,即便是一些強烈支持歐洲一體化的國家,在賦予歐盟安全與防務事務重大權力這一問題上也表現得很猶豫。歐洲國家在這一問題上的認知分歧,是導致歐洲難以推進防務一體化的根本原因。
其次,歐洲是否具有值得信賴的軍工能力?盡管歐洲領導人目前熱衷于談論戰略自主,但2022年歐盟國家采購的軍火中只有18%為聯合采購,遠低于歐盟設定的35%的目標。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歐洲國防工業的碎片化。共同防務在歐洲屬于政府主導的事務,盡管歐盟委員會對經濟政策擁有管轄權,但成員國往往援引《歐洲聯盟運行條約》第三百四十六條來抵制歐盟委員會對國防工業這個“特殊”經濟部門的介入,國防工業因此成為游離于一體化之外的經濟“孤島”。[12]由于國防生產商屬于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利益分割,各國都致力于加強對本國國防工業的保護。冷戰結束后,歐洲國家大幅削減軍事預算,歐洲本土國防工業供應商也因此壓縮規模,成為小眾、小批量、單位成本高昂的生產商。這就造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歐洲國防工業的碎片化導致北約中的歐洲成員國越來越多地將采購轉向具備大規模生產能力的美國、日本甚至韓國。歐盟27國的防務采購和生產高度分化,至少有7種不同類型的坦克、9種自行榴彈炮和7種步兵戰車。歐洲國防工業的碎片化不僅提高了其生產成本,也導致互操作性差。生產的槍彈口徑不統一,軍用車輛使用的燃料標號不一致,零配件的配發也比較混亂。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支持提升歐洲防務能力和發展歐洲國防工業的聲音不斷增強,但實行起來面臨較大阻力。法國和意大利等歐盟成員國政府對經濟的干預比較大,其支持增加購買歐洲本土生產的武器,并強調成員國政府的干預。但歐洲之外的武器,尤其是美國的武器價格通常較低,且在北約范圍內互操作性也較強。德國和荷蘭等國傾向于更少的保護主義,支持更有效的防務開支和依靠全球市場。即便像德國這樣支持“重新武裝歐洲”計劃的國家,也并不同意直接“購買歐洲貨”。2025年3月,歐盟委員會發布的防務白皮書指出,歐洲防務要實現真正自主,唯一途徑是推動更多聯合采購和多個成員國參與的泛歐洲戰略項目。然而,由于各國政府主導采購,僅從軍工生產和采購情況來看,歐洲防務一體化就已經存在巨大的技術性障礙。

最后,采購武器的資金從何而來?盡管歐盟成員國在增加防務開支問題上有廣泛共識,但在如何提供資金支持上有不同意見。由于在安全防務上長期依賴美國,很多歐盟成員國并不愿意增加防務投入,到目前仍沒有達到國防開支占GDP2%這一目標。“重新武裝歐洲”計劃提出了8000億歐元的融資計劃,其中1500億歐元用于貸款給各成員國,以支持“更多的聯合采購,購買更多的歐洲軍備”。其余資金的來源則包括:放松《穩定與增長公約》,突破歐盟的財政紀律,對成員國進行財政政策松綁,釋放軍費空間;調整各國預算結構,通過發行歐洲債券的方式聯合借款,增加對國防工業的投資;引入私人資本,放寬金融對軍工產業的支持。2017年討論歐洲防務基金時,歐盟委員會首次提出發行歐洲防務債券的想法。這種債券可以讓歐盟擁有相當數量的資金用于軍事開支,而不必依賴成員國的預算或者現存的歐盟金融機制。在當前形勢下,這種想法相當有吸引力。越來越多的成員國(主要是愛沙尼亞、波蘭,以及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強烈支持這種聯合借款方案,但德國、荷蘭和奧地利等國可能需要支付比本國債券更高的利息,因而反對發行歐洲防務債券,認為聯合借款應該是一次性的例外。受新冠疫情和烏克蘭危機影響,歐洲經濟形勢嚴峻,提高防務支出可能意味著削減福利、增加稅收或者承擔新的債務,這對各國政府構成了嚴峻考驗。
歐洲一體化的目的是使歐洲在國際舞臺上成為一支獨立的力量。盡管歐洲防務共同體之類的設想在歐洲一體化之初就被提出,但防務一體化一直是歐洲一體化的短板。近年來,地緣政治形勢緊張使歐洲對戰略自主的追求日益強烈,推動歐洲防務一體化顯著發展。歐洲提出很多有抱負的計劃,設立目的多樣的基金,也提出建立歐洲防務聯盟的目標。然而,安全防務是國家主權的核心領域,而在主權問題上歐盟國家歷來謹慎,很難有突出作為。烏克蘭危機進一步表明,歐洲在安全問題上離不開北約和美國,北約在歐洲集體防務中的作用也進一步得到強化。歐洲各國或許在一定時期內會繼續提出并推進防務一體化的各種項目,但在安全和防務事務上仍然需要北約和美國,歐洲防務一體化任重道遠。
[1]"Holly"Wyatt-Walter,"The"European"Community"and"the"Security"Dilemma,"1979-92,"London:"Macmillan"Press"Ltd,"1997,"p.21.
[2]"“Towards"a"More"Competitive"and"Efficient"Defence"and"Security"Sector,”"European"Commission,"July"2013,"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api/files/document/print/en/memo_13_722/MEMO_13_722_EN.pdf.
[3]"“Shared"Vision,"Common"Action:"A"Stronger"Europe"—"A"Global"Strategy"for"the"European"Union’s"Foreign"and"Security"Policy,”"European"Union,"June"2016,"https://www.eeas.europa.eu/sites/default/files/eugs_review_web_0.pdf.
[4]"房樂憲、殷佳章:《歐盟的戰略自主追求及其國際含義》,載《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1期,第57-63頁。
[5]"Mario"Damen,"“EU"Strategic"Autonomy"2013-2023:"From"Concept"to"Capacity,”"July"2022,"https://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BRIE/2022/733589/EPRS_BRI(2022)733589_EN.pdf.
[6]"Steven"Blockmans"and"Giovanni"Faleg,"“More"Union"in"European"Defence,”"June"23,"2015,"https://cdn.ceps.eu/wp-content/uploads/2015/03/TFonEuropeanDefence.pdf.
[7]"“President"Jean-Claude"Juncker’s"State"of"the"Union"Address"2017,”"European"Commission,"September"2017,"https://www.eeas.europa.eu/sites/default/files/speech-17-3165_en.pdf.
[8]“Permanent"Structured"Cooperation"—"PESCO,”"Council"of"the"European"Union,"November"2024,"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olicies/pesco/.
[9]"姚景晨:《俄烏沖突對歐洲防務一體化的影響》,載《復旦國際關系評論》2024年第2期,第219頁。
[10]"“2023"State"of"the"Union"Address"by"President"Von"der"Leyen,”"European"Commission,"September"2023,"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speech_23_4426.
[11]"Eva"Michaels"amp;"Monika"Sus,"“(Not)Coming"of"Age?"Unpacking"the"European"Union’s"Quest"for"Strategic"Autonomy"in"Security"and"Defence,”"European"Security,"Vol.33,"No.3,"pp.383-405.
[12]"孔剛:《歐洲聯盟共同防務:當代定位與基本邏輯》,載《歐洲研究》2017年第5期,第89-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