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向電線鳴槍

從巴鎮(zhèn)往北去的鄉(xiāng)村公路年久失修，水泥路面多有龜裂、塌陷，幾伙補路工人正用瀝青翻斗車隔段作業(yè)，哈達(dá)駕駛的老式越野車只能以50邁的速度顛簸前行。路兩側(cè)沒什么風(fēng)景，盡是凹凹凸凸的荒沙，亂蓬蓬的沙棘、風(fēng)滾草左一堆右一簇，一陣陣煩悶的知了叫聲、螞蚱颯颯的振翅聲就是從那里面發(fā)出的。

坐在車?yán)锏膬蓚€男人許是幾天沒洗澡了，渾身臭烘烘的，叫作拉塔的赤裸著上身，肚皮從上至下淌著一道道蚯蚓狀的黑湯。他忍不住把頭探出大敞的車窗，只一瞬，就被窗外的熱浪燙了回來：“這天兒真適合燒鴿子，哈達(dá)，你能不能把空調(diào)打開？”

哈達(dá)沒有言語，瞇著困倦的眼睛瞟了下儀表盤，那兒正亮著故障燈。

“你的車不會是連空調(diào)也壞了吧？”

“閉上你的烏鴉嘴。”哈達(dá)用臟兮兮的手抹了一把臉，他雖然也汗流浹背，卻始終不肯脫掉那件臟兮兮的辨不清顏色的T 恤衫。

拉塔拉著臉：“這大熱天的，哥倆還不如找個背陰處睡上一天呢。”

“想得倒美，你還想不想要那筆錢了？”

“我說哈達(dá)，那個老板靠得住嗎？別到最后我們毛也得不到。”

“這個不用擔(dān)心，那可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一年捐的款不知有多少，不會差咱這仨瓜倆棗。”

“嘖嘖，要不說這個世界有大魚還有蝦米呢，咱們就是蝦米。”

“嗯，他吐個唾沫星子都能把咱倆淹死。”

這會兒，稍顯平坦的沙坨子里不時閃現(xiàn)一排電線桿，低垂的電線上掛著褪盡了顏色的標(biāo)語牌。

“拉塔，你瞧瞧那上邊寫的什么？”哈達(dá)打著一串哈欠。

“你明知道我眼神不大好。”

“你就說不識字得了，我告訴你吧，那上邊寫的是——禁止向電線鳴槍。”

拉塔嘿嘿樂了， 露出滿口亂糟糟的牙齒：“真逗，這年頭，誰閑著沒事會朝電線開槍啊。”

“豬腦子，朝電線上開槍那不是要射擊電線，那是為了打鳥，懂嗎？”

拉塔撓撓腦袋：“這地方兔子都不來拉屎，哪有什么鳥啊？”

“鳥可多的是，你只是沒看到。”

“有沒有鳥跟我沒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就需要點涼風(fēng)，哪怕一點點。”

“要我說，有槍也打不中電線，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電線冒煙呢。我猜，那標(biāo)語掛在上面得有二十幾年了，現(xiàn)在別說槍，連鳥銃都給禁了。”

“說點正格的，哈達(dá)，到現(xiàn)在老板讓我們找的人連影兒都沒見，咱倆東一趟西一趟，都快把地球翻遍了，累得像狗一樣喘。要我說，那個家伙沒準(zhǔn)在扎門烏德（蒙古國邊境城鎮(zhèn)）的酒吧里咂女人的奶頭呢。”

“你說他越境了？不不，沒這個可能，現(xiàn)在越境比登天還難呢，你真當(dāng)他是鳥了？”哈達(dá)吸了吸鼻子，“這次消息可靠得很，嗯，我好像都嗅到他的味道了。”

“每次你都這么說，我可不再相信你的鬼話。”

“男人一般都栽在女人手里，信我的，這次我倆不會再撲空。”

“你的意思是，他躲在——”

“對，那女人是他的舊相好。”

拉塔的眼神挑亮了一下， 隨即又黯淡了：“不過，我最怕和女人打交道了。”

“你怕女人把你的魂兒勾走？”

“嗯，我怕我的心肝被她們偷了去。”

“嘖嘖，她們要誰的心肝都不會要你的，”哈達(dá)乜斜了拉塔一眼，“沒哪個女人會要一顆黑心肝的。”

“你才是黑心肝呢！”

“不，拉塔，我壓根就沒有心肝。”哈達(dá)像獅子那樣齜齜牙齒。

太陽偏西時，那輛晃晃悠悠的越野車終于停在了一棵孤榆樹下。哈達(dá)熄了火，謝天謝地，假使再開出五百米，這臺老爺車都有可能拋錨。他看了下衛(wèi)星定位，沒錯，應(yīng)該就是這個范圍，目標(biāo)不會超過方圓一公里。接著，他站到發(fā)動機蓋子上，用俄羅斯望遠(yuǎn)鏡四下望了望，天上飄著淡淡的無精打采的閑云，草地呈現(xiàn)著焦渴的灰綠色。左前方有一條羊腸子狀的已干涸掉的小河溝，一排鐵蒺藜圍欄將其隔離在外。圍欄里面是一片青貯玉米地，兩間紅磚藍(lán)瓦房半遮半掩，正裊裊地冒著炊煙。

“就是這兒，拉塔，這條小河溝在地圖上叫莫日格勒河，”哈達(dá)跳下車來，“定位沒錯的話，這就是那個女人的家。”

“真奇怪，這前后怎么就她一戶人家？”拉塔問。

“ 這是牧區(qū)， 牧人都住敖特爾（ 牧場營地）。”

“要不要帶上刀和繩子？”

“還是帶上的好，逮兔子還得用夾子呢。”哈達(dá)說著，將一捆繩子和刀放進(jìn)牛皮口袋里，轉(zhuǎn)頭看到拉塔，“咴，你最好把衣服穿上。”

“我熱得滿身是汗呢。”

“我讓你穿上你就穿上。”

拉塔極不情愿地套上汗衫。那排一路跟隨的電線桿這會兒正穿過青貯田指向房舍，倆人就碼著桿子越過河溝，跨過圍欄，俯身隱沒在半人高的青貯地里。

臨近屋舍，哈達(dá)和拉塔不敢輕舉妄動，他倆小心翼翼，盡量不讓玉米稈晃動。透過枝葉，哈達(dá)看到了房前的四輪車、收割機、機井，和牛欄里的幾頭牛犢，拴馬樁的橫繩上晾的衣物。兩條四眼狗趴在四輪車的陰涼里，這會兒就警覺地蹲起身，虎視著，朝青貯地這邊發(fā)出嗚嗚的低吼。一個女人走出來，取下晾曬的衣物，疊放在手臂上，一邊大聲呼喚孩子：“羔嘮（寶貝），你們在哪兒？”

很快，兩條黑狗發(fā)現(xiàn)了陌生人，圍在青貯地外一陣狂吠。哈達(dá)和拉塔不得不顯出身形，他倆半舉著手，向狗和女主人證明自己沒拿家伙。

“妹子，我倆是過路人，想討碗水喝。”他倆設(shè)法鉆過院落里的鐵蒺藜圍欄，哈達(dá)努力將嘴角上揚，他的頭上掛著一片玉米葉。

女主人狐疑地望著兩個男人，但她還是喚住了兩條憤怒難當(dāng)、欲撲欲咬的狗。“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們是收牛的老客，從巴鎮(zhèn)來，要去扎旗拉牛，帶的水喝光了。”哈達(dá)注意到晾衣繩上有件衣物沒有收起，那是件男人的牛仔服。

女主人仍面無表情地盯著陌生人，少頃，才將他倆引進(jìn)屋去，倒了奶茶給倆人喝。這是牧區(qū)人的禮節(jié)，到什么時候都不會對路人吝嗇幾碗奶茶的。倆男人確實口渴了，灌了一碗又一碗，借此機會，哈達(dá)不忘環(huán)視屋內(nèi)的陳設(shè)，又到照片鏡子前饒有興致地端詳了一陣兒，說了幾句不相干的廢話。待從屋里走出來時，倆人的肚皮就圓滾滾的了。

兩個男孩從屋后跑過來，大的十一二歲，渾身臟污；小的六七歲，一身泥巴。

“莫日根，你是怎么看弟弟的！”女人訓(xùn)斥著大兒，順手提過小的，放進(jìn)盛滿水的洗衣盆里，噼里撲騰一會兒工夫，便洗干凈了，拎出來放在一邊，又抓過大的，幾下脫去衣服，丟進(jìn)盆里搓洗：“再去玩泥巴，我就讓母豬給你倆當(dāng)媽媽！”

哈達(dá)和拉塔倆人坐在木墩上小憩，一邊點了煙抽，一邊瞇著眼睛看著母子。

“我和弟弟剛剛在玩棕熊抓魚的游戲，他倆是誰，媽媽？”莫日根問。

“倒牛的。”烏云娜說。

“咴，你們是牛仔嗎？”莫日根大聲問他們兩個，“你們帶槍了嗎？”

“帶槍？”哈達(dá)歪嘴樂了，“現(xiàn)在連管制刀具都不能帶，小子。”

“我爸爸就是牛仔，他的槍法好著呢，他還教過我打槍。”

“莫日根，不要胡說！”這會兒，女人已給孩子穿戴起干凈的衣物，她看起來三十幾歲，四肢結(jié)實，臉色烏紅，細(xì)長的脖頸和一線胸脯卻很白皙，包括半截胳膊和腳踝，模樣嘛，是典型的科爾沁女人，高顴骨，細(xì)而長的眼睛。拉塔的臉上凝著癡笑，哈達(dá)不得不用胳膊肘將他喚醒，示意他去引開孩子。

“你男人呢？應(yīng)該讓他來管教，打一頓屁股板子就再不玩泥巴了。”哈達(dá)套著話，他琢磨著，屋里若有兩個男人，可不好對付。

女人未接話茬。此時，幾十頭牛從遠(yuǎn)處歸圈來了，遙相呼應(yīng)地哞叫。這邊，女人又忙著給水槽注水。

“妹子，你家有牛要賣嗎？”哈達(dá)繼續(xù)搭訕，否則他倆沒有理由不離開這里了。

“沒有，我的牛一般都拿到牛市上去賣。”女人說。

“我們給的價錢不比牛市低，牛膘情好的話，可以高一點兒。”

“我說沒有就沒有。”女人冷淡地回絕。幾頭母牛亂哄哄地飲過水后，開始與牛欄里的牛犢呼來叫去，女人將它們趕到一邊，提來奶桶，顧自擠起奶來，把陌生人晾在那兒。

哈達(dá)望了望拉塔，他和兩個孩子已嬉鬧成一團。這個呆子，他的智商只配和孩子玩耍，哈達(dá)想著，一邊問女人：“你的男人在家嗎？我可以和他談?wù)勁r。”

“不必了，孩子的阿爸已往生了……”

“哦。”哈達(dá)擺出一副歉意。

“他當(dāng)過兵，做過牛仔，喜歡自制火槍和鳥銃，三年前出的事故，槍走火了。”

“自制槍支？他不知道那是玩火嗎？”

“他喜歡那個，但連鳥都不打，只拿酒瓶當(dāng)靶子。你還想問什么？我這兒沒有牛可賣，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女人頭也不抬，就下了逐客令。隨著她的兩只手上下翻飛，鮮亮的牛奶像迸射出的條條銀線，哧哧地敲打著奶桶。

“我們只是歇一歇，不會打擾你過多時間。”哈達(dá)掃視著女人家干干凈凈的牛圈，規(guī)整的牛欄，整齊的牛糞垛，吸飽了水分的青貯地，“要我猜，你不缺幫手，我指的是男人，你別和我說，這些活計都是你一個人干的。”

“那又怎么樣？”女人回頭看了哈達(dá)一眼，“你到底是收牛的，還是調(diào)查戶口的？”

“我只是好奇，干我們這行當(dāng)?shù)目傄獙δ翍粲兴私狻！惫_(dá)湊近女人，蹲下來，瞧她擠牛奶，“妹子，我看你還年輕著呢，再找男人可要睜大眼睛。”

“ 謝謝你的好意， 我可沒想找什么男人……”

“這年頭，好男人太少了，比身上的虱子還難見。”哈達(dá)又瞟了一眼那件牛仔服，起風(fēng)了，它在空中微微地飄蕩。“和你說實話，我們兄弟倆除了收牛，還在找一個人，那是一個大老板的手下，本來干得好好的，老板正重用他呢，可有一天，他連聲招呼都沒打，就卷了老板的錢跑路了，你說這樣的男人是不是靠不住？”

“你干嗎和我說這些？”

“咴，烏云娜，瞧，連你的名字我都知曉，”哈達(dá)說，“所以，我了解你的底細(xì)，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兜圈子了，我說的這個男人你該認(rèn)識，他名叫青格勒。”

烏云娜的胸脯起伏不定。

“ 據(jù)我所知， 這個男人就藏在你的敖特爾。”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不要否認(rèn)，這對你沒什么好處！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當(dāng)?shù)模瑳]一定把握，不會大老遠(yuǎn)跑到這里浪費汽油和唾沫，”哈達(dá)看了女人一眼，來到拴馬樁前，用手指挑了挑那件半濕不干的男人衣物，“這件衣服不是大風(fēng)刮到這里來的吧？能告訴我它的主人是誰嗎？”

“那是，是我丈夫的……”

“我進(jìn)屋喝茶時見過你丈夫的照片，他好像是中等個兒，”哈達(dá)慢條斯理地說，“要我看，這件衣服只有電線桿似的青格勒能穿，還是讓他出來吧，我不喜歡撒謊的女人。再有，我們不會把他怎么樣的，只是按老板的吩咐，把他帶回去交差。”

烏云娜不再擠奶子，她褪下袖套，情緒激動起來：“我知道的青格勒和你們說的不一樣，而且，在我們這里，叫青格勒的多的是，也許你們找錯人了……”

“這個不會弄錯，打小我們就沒砸錯過別人家的玻璃。”哈達(dá)挑著眉頭。

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他是我的鄰居，我家的敖特爾就挨著他家的敖特爾，我和他，還有他弟弟吉亞曾經(jīng)是最好的玩伴……他媽媽死得早，丟下他和他弟弟，后來他阿爸又娶了一個女人，又和女人生了一堆孩子……

青格勒和吉亞趕著牛車，拉著滿滿一車牛糞回來，像座黑乎乎的小山。六七歲的吉亞又瘦又小，趴在車轅上，他站起來還不到圍子的一半高，青格勒牽著牛嚯嚯地驅(qū)使它。初冬的陽光明晃晃的，像從鏡子里反射出來的一樣，我用手遮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倆。青格勒，吉亞！我們能一起玩嘎勒哈嗎？不能，青格勒回答，我們卸了這車，還要再撿兩車才行呢。為什么？牛糞也可以明天再撿呀。我說。不，這是阿爸的吩咐，青格勒說。撿不夠數(shù)，阿爸會揍扁我們的，吉亞說，新的媽媽也不會給我們飯吃。

青格勒，我們來做騎馬射箭的游戲呀，你和弟弟還不能出來玩嗎？

不能，烏云娜，我們還要給牛羊飲水，還要給母牛擠奶，然后去河邊拉水呢。

青格勒，這會兒天黑了，我們總能玩了吧？哦，怎么了，你頭上怎么流血了？

……是我，我打碎了幾只奶茶碗，哥哥為了我，說是他弄碎的，結(jié)果……吉亞哆哆嗦嗦地說。

青格勒十九歲那年領(lǐng)著弟弟離家出走，闖蕩世界去了……

“我說的青格勒可是個好人，他帶著弟弟吃了很多苦……”

“這個我倒知道一些，聽人說，當(dāng)年他那個弟弟得了塵肺病，肺子爛成了一塊廢膠皮，青格勒賣了腎也沒湊夠錢給弟弟治病，最后是老板給他拿了一大筆錢，為他弟弟換了肺。不過，那個倒霉蛋還是死了，他的命運不濟。”

女人眼神愣定著……

青格勒的手真巧，他的手指長長的，能從手背彎折九十度角，他會用柳條編籃筐，編牛糞欄，會用蘆葦編席子，他還會從身后變出蟈蟈籠送給我們。他心地那么好，那次，我和吉亞從野地里掏了幾只云雀雛鳥，他路上見了，說什么都要我倆給送回窩去。他說，你們聽，天上的一只云雀鳥就是一把馬頭琴，十只云雀鳥就是十把馬頭琴，你們想不想聽它們在天上合奏樂曲呢？我望著他那雙灰褐色的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點點頭。那就把它們放回去吧，等它們長大了，聽它們飛到天上去拉琴……對了，青格勒還會拉馬頭琴，那時不管多辛苦多勞累，有時甚至挨了阿爸的責(zé)打，他都不會中斷琴聲，破衣爛衫、渾身汗?jié)n的他仿佛總是坐在勒勒車轅上，或在幾朵白云下邊，或是清冷的月光里，拉他的馬頭琴。先前，他的琴聲并不好聽，好像蹩腳的木匠嘎吱嘎吱地鋸木頭，我和吉亞不得不堵住耳朵，大喊大叫地嘲笑他。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青格勒的琴聲竟似溪水一樣流淌起來……他再拉琴時，我們就悄無聲息了，哞咩亂叫的牛羊也乖乖地閉上了嘴巴；遠(yuǎn)近的牧人們更會放下手里的活計，脖子伸得和家鵝一樣長；就連他那個兇神惡煞似的阿爸，都會面對著夕陽聽那琴聲發(fā)一陣子呆……

“一個見利忘義的男人，對女人也不會有什么好心，別有一天，他把你的牛群也卷跑路……”

“不，他不會做出那種事兒……”

烏云娜站起身，撇下男人，提了牛奶顧自走去，一邊呼喚孩兒：“羔嘮，快進(jìn)屋來，媽媽給你們做面吃！”

兩個孩子答應(yīng)著媽媽，卻仍戀著戲耍，這會兒，拉塔正彎腰撅腚，搭起“人橋”讓他倆鉆，不時傳來嬉鬧聲。

“你倆聽見沒有！趕緊給我回屋去！”女人的聲音變得嚴(yán)厲起來。

“妹子，你想好了再交人，我們兄弟倆不急，大不了在你家敖特爾搭個鋪子住上幾天！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不見兔子是不會收鷹的！”

烏云娜點火，搟面，一只趁隙鉆進(jìn)屋來的大麻蒼蠅讓她煩躁不安，她不斷用手揮它，用拍子打它，大麻蒼蠅卻異常生猛，像架小直升機一般嗡嗡地亂飛亂撞。

吉亞他死了？

……是我害的弟弟，他當(dāng)年那么小，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就和我一起出去闖蕩……我后來想，就是陰冷又潮濕的地下煤窯，做裝卸工的苦累，水泥廠和建筑工地漫天的灰塵，還有我倆爬的一列列冒著黑煙的火車，要了弟弟的肺……為了給吉亞治病，我倆花光了所有的錢，最后我不得不去借了高利貸，任誰也還不起的高利貸……

夕陽就要落到那棵孤榆樹上，炎熱也跟著消退了許多，不過，原本被曬蔫的蚊子這時卻活泛起來，嗡嗡叫個不休。哈達(dá)和拉塔在青貯地里鉆來鉆去，尋找著飽漿的玉米。

“咱倆真要在這兒住下咋的？”拉塔問哈達(dá)，一邊不斷拍打蚊子。

“豬腦子！一個寡婦家，孤兒寡母的，院子里住著兩個陌生男人，她能睡得著覺才怪呢。”

“要我說，在這兒住上幾天也不打緊，有吃有喝的，睡在玉米地里才涼快呢。”

“哪兒涼快你就去哪兒待著吧，拉塔。”哈達(dá)憤憤地說，一邊踮起腳探尋著敖特爾的周遭，“你說一個大男人，能藏到哪兒呢？”

“要是我，我就藏在女人的床底下。”

“嘁！你就那點出息，只想聞女人的臊味兒。”

“我還想聞孩子味兒呢。哈達(dá)，和你說實話，等我們這次得了手，分過那筆錢我就洗手不干了，我也想娶個老婆，生一堆孩子。”

“干我們這行當(dāng)?shù)淖詈蒙傩├圪槪夤饕粭l，自己吃飽，連狗都喂了。”

青貯地里的玉米又小又癟，哈達(dá)和拉塔各自懷抱了一衣襟，又在田里抓了十幾只青蛙，在距離烏云娜家房舍不遠(yuǎn)的壕溝上，倆人攏了火堆，烤起蛙腿和玉米。柴草噼啪作響，青煙徐徐升空，烤香味兒隨之四處飄散。莫日根領(lǐng)著弟弟溜跑過來，拉塔樂呵了，抓了幾根蛙腿遞去，卻被哈達(dá)一把搶了回來：“嘖，我要教他倆先干活再吃肉。”

哈達(dá)從袋子里掏出一只活青蛙，一手掐頭，一手掐尾，用力一擰，青蛙的兩條后腿便連著皮肉斷下來，再剝?nèi)テぃ讘K慘的竟有些像女人的腿，有的蛙神經(jīng)沒死，還在蹬來蹬去。

“來，照我這樣。”哈達(dá)說。

小兒捂住眼睛吐了吐舌頭，莫日根滿不在乎：“ 這個東西也能吃？” 他拿過一只，照做。

“這不算什么，我還吃過沒長毛的貓崽呢，餓了什么都可以填飽肚子。”哈達(dá)這才把蛙腿遞與莫日根，卻不給弟弟，“這個小家伙沒干活，按規(guī)矩，沒干活就得餓著。”

小兒聞聽，哇的一聲大哭，扭頭跑去。

“他是個小女孩嗎？這么愛哭鼻子。”哈達(dá)說。

“他膽子小，連蟲子都不敢踩死，”莫日根啃著蛙肉，“我可什么都不怕，狼來了，我也能擰斷它的腿。”

“你應(yīng)該很像你爸爸。”

“那倒不，他們說，弟弟長得才像。”

“你剛剛說爸爸的槍法好？”

莫日根點點頭：“我爸爸隔一百米遠(yuǎn)能打斷一根蜘蛛絲。”

“真不賴！”

“我也能，不過比不上爸爸，我能打中一只蜘蛛！”

哈達(dá)豎起大拇指：“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沒人能比得上。”

莫日根使勁點點頭。

“嗯，那我問你，‘牛仔’，現(xiàn)在有個男人想代替他，那個人是——”他指了指拉塔，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橫繩上的牛仔服，驀地，他愣了一下，他手指的方向空空蕩蕩，衣服不知什么時候被收走了，“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他是個小偷，好人不會把自己藏起來的對不對？一個小偷，他會偷走你家的牛，還要偷走媽媽，你會答應(yīng)嗎？”

莫日根搖搖頭：“沒人能代替爸爸，也沒人能偷走媽媽，否則我會……”他做了個開槍的手勢。

“這個用不著你，我們這就要找他出來，把他帶走。”

“你們是警察？”

“不，是你爸爸的好朋友，現(xiàn)在告訴我，孩子，他藏在哪兒了？”

“我只見過他一次，不知道他在哪兒。”

“只見過一次？”

“一次。”

他對你好嗎？

嗯，他從來沒嫌棄過我。

他比你大？

是的，比我大上十幾歲，那時他販牛經(jīng)常路過我家敖特爾。有一天，我倆坐在牛欄前，望著幾頭即將臨產(chǎn)的乳牛發(fā)呆，他瞅了瞅我圓鼓鼓的肚皮，問，你男人呢？我搖了搖頭。不回來了？我又搖了搖頭。于是他盯著我的眼睛問我，能不能嫁給他。我扭過頭去哭了，和他說，草原上有哪匹公馬不護(hù)群，能容得下別種的馬駒呢？他說，他不會在意這些，就像圣主成吉思汗對術(shù)赤一樣。他這樣說，后來也是這么做的，真把大兒當(dāng)成了自己的馬駒子……

可這些我都不怨你，當(dāng)初你一心想帶我和吉亞走，是我不愿跟你去，那時我還小，我嗅慣了草木香、牛羊糞的氣味，離不開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聽得小兒的哭聲，烏云娜走出屋來：“莫日根，你又把弟弟招惹了……”

這當(dāng)兒，哈達(dá)一把摟住了大兒的脖子：“烏云娜，快把他交出來吧，莫日根說見過那個男人，別再撒謊了，如果你覺得你兒子比他更重要的話！”

莫日根抬頭望望哈達(dá)。“ 噓， 別出聲，‘牛仔’，咱們這是為了抓到那個高個子……”

“你想干什么？”烏云娜厲聲道，“放下他，否則我就報警了！”

“ 你可以報警， 那樣青格勒就沒處藏身了！”

烏云娜像頭母獸撲過去搶奪孩兒，拉塔傻愣在那兒，被哈達(dá)狠踹了一腳才反應(yīng)過來，不過他沒有去阻攔女人，而是沖哈達(dá)說：

“你最好放開他，‘牛仔’可是我的朋友。”

“傻蛋，你還想不想要那筆錢了？”哈達(dá)怒罵道。

“青格勒，我知道你就躲在這里，有種的你就出來吧！沒腰子的男人難道連膽子也沒了嗎？”他擁著男孩往外走，一邊沖著敖特爾四周高喊，“如果你還是個男人的話，就別他媽的龜縮在女人窩里了！現(xiàn)在，莫日根就在我手上，你知道我們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

哈達(dá)的腳步已邁過院落圍欄，就在這時，隱約地，一個聲音縹縹緲緲地傳來，駐足細(xì)聽，卻是馬頭琴的嗚鳴，那樂曲來自青貯地的更深處，此時太陽正垂落在那兒，紅暈的光剪裁著玉米纓的暗影。哈達(dá)臉上露出邪惡的笑意，他放下莫日根，喚過搭檔，兩個男人像兩條躬身而行的狼，朝聲源處摸去。

他倆是在玉米田的一小塊空地望見那個男人的，他背著身子，坐在那里拉琴，腳下是一口用于發(fā)酵青貯飼料的地窖，窖門敞開著。隨著腳步聲臨近，馬頭琴聲停止了。

“這個曲子我小時候聽過，叫作《夢中的額吉》。”哈達(dá)半蹲下身來，兩肘拄著膝蓋。

“你怎么不拉了？我聽得正來勁兒呢，”拉塔在一旁說，“剛聽了這曲子，真想我媽媽了……”

“嘖嘖，一個從石頭縫里生出來的人還想媽媽了。”哈達(dá)不屑地唾了一口，從牛皮口袋里掏出了繩索。

“用不著那個，我跟你們走就是了。”

三個男人鉆出田地時，青格勒走在了前面，他頭發(fā)蓬亂，但衣衫潔凈，刀削的臉上透著疲憊，路過房舍的當(dāng)兒，母子仨定定地看他。

“你是小偷，偷了別人的錢！”莫日根大聲地說，眼里滿是鄙夷。烏云娜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男孩掙脫開來：“他就是小偷，只有小偷才會躲起來……”

瘦高男人聽見了莫日根說的話，轉(zhuǎn)過頭來溫和地看了看他。

“別告訴他們你是被冤枉的，”哈達(dá)沖他說，“你要不是卷了一大筆錢，老板不會這么大動干戈，不過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你就算吞了金子老板也能讓你吐出來……”

從烏云娜家外行，仍沿著那排電線桿穿過青貯地，一對搭檔押解著背馬頭琴的男人，哈達(dá)臉上掛著獵人捕獲獵物才有的興奮，他抬頭望見電線上落著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對拉塔說：

“沒見識的，你不說這里連個鳥影都沒有嗎，看看那是什么？”

“我還說要娶老婆生孩子呢，都是白說，哈達(dá)，要不你押著這家伙回去，我留下來照顧他們孤兒寡母。”

“還是算了，我和你說過，沒有哪個女人會要你的黑心肝。”

“老板給你倆多少錢？”就要走到孤榆樹時，青格勒忽然冒出一句。

哈達(dá)怔了一下：“你這是耗子在問貓得了多少油水嗎？”

“不，我想說的是，你倆或許得不到這筆錢。”

“你他媽的想逃是不？”哈達(dá)立馬用刀子頂住瘦高男人的后腰。

“把我?guī)Щ厝ィ习宀粌H不會給你倆錢，還會殺人滅口。”

“你說的可是真的？”拉塔緊追幾步，卻被腳下的一攤稀牛糞滑個跟頭。

“他不會舍得給你們錢的，在他眼里，你們連螞蟻都不是。”

“拉塔，把他捆起來，不要讓他再說這些屁話了！”

……

隨著一陣嘈雜聲、狗吠聲，有一陣旋風(fēng)刮過青貯地，晃動著一片玉米纓穗，那是烏云娜的身影，她手里拿著長長的棍子。可不遠(yuǎn)處的一幕卻讓她呆住了……

女人怔怔地走過來，看到青格勒的衣衫被撕扯得零零落落，而拉塔像累壞了的狗一樣，大口地喘著粗氣。

“你受傷了？”女人急急地問。

男人吐了一口血水。

再看哈達(dá)，他被捆綁在孤榆樹上，不停地想掙脫繩索，大聲咒罵著：“拉塔你這個蠢貨！傻蛋！快給我松綁，你他媽是腦子短路了，還是被雷擊到了？”

“不，青格勒說得對，老板不會給我們錢的。要不是我摔了一跤磕醒了腦袋，我和你一樣還在做夢呢，可是哈達(dá)，你比我聰明得多，這些你早該想到的！”拉塔禁不住哭泣起來，鼻涕和淚水一把一把的，“我可不想和你回去送命，我還沒活夠……”

“他在騙你，傻蛋！你不要相信他的鬼話，我們會得到那筆錢的，你快給我松綁，否則我殺了你，蠢貨，我會殺了你的……”

拉塔先前用兩只手捂住耳朵，后來終于忍受不住了哈達(dá)的謾罵，拾起地上的牛皮袋子去堵他的嘴巴。

“你這頭豬！放開我，傻× ！賤狗！他是個騙子！你竟相信一個騙子的話，你這個大蠢豬……”此時，憤怒和焦躁就要把“樹上君子”點燃成汽油桶，但他的油桶嘴還是被塞住了。

拉塔嘔吐著，“哇——”“哇——”地一口接一口，好半天，他直起身來，睜著無辜的眼睛望著青格勒。“我，我得走了。”他小心地挪動著腳步，后者沒有反應(yīng)，拉塔又停下來，目光投向女人：“哈達(dá)說，沒有女人會要我的黑心肝，是真的嗎？”

女人沒作答。

“好吧，”他仍望著烏云娜，“你們不會報警抓我吧？”

這次，女人搖了搖頭。

得到了允諾，拉塔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落荒逃去了，只一會兒的工夫，他笨拙的身影就變成了沙原上的一顆黑點兒……

青格勒走向汽車。引擎啟動，老式越野車冒起黑煙，車身篩糠似的抖動，他打開機箱蓋，先檢查了機油，附耳聽了發(fā)動機，隨后從后備廂找了工具鉆入車底……

男人仰躺在地， 腹部正沖著女人， 女人看到他前胸有刀子的劃傷：“你要不要去醫(yī)院？”

“不用。”

“我能幫你什么嗎？”

“幫我從車?yán)锇亚Ы镯斈脕怼！?/p>

女人照做了，又蹲下身看他修車。

“ …… 我沒有卷走老板的錢， 你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再為他們賣命，拿走了我該拿的……”聲音從車底發(fā)出，像從山谷里傳來的，“那個老板是個十足的壞蛋，偽裝成好人善人，卻干盡了壞事！我還不起他的高利貸，才被逼無奈，而他們干的都是些什么勾當(dāng)……”

鼓搗好一陣兒，青格勒才費力地從車下爬出，重新啟動汽車，操作盤上的故障燈方才滅了，發(fā)動機的聲音隨即清朗起來。

男人佝僂的背挺直了許多，他從地上拾起那把漆面斑駁的馬頭琴，用衣袖擦拭掉上面的泥土，然后用力打開琴箱，里邊裝的是一個厚厚的密封嚴(yán)實的物件，他把它取出來交給女人。

“這個就是老板要找的，里邊是能要他命的東西，明天你去趟鎮(zhèn)上，按照我寫好的地址把它郵寄出去……”

“那你呢？你要去哪兒？”女人擁抱住了渾身油污的男人。

“滿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叫作吉亞的弟弟死了，他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烏云娜，但我要和你說，弟弟還活著，他換了好肺，隱姓埋名，為了不讓那些壞蛋招惹到他，我只能這么做……現(xiàn)在，他正在南方的深山里種茶，我這就去那兒找他……”

就在這當(dāng)兒， 猛然間， 毫無預(yù)料地，“砰——”的一聲震耳槍響，隨之，青格勒和烏云娜頭頂上空傳來激烈的打火石聲，噼啪炸裂，繼而，一大團藍(lán)煙躥騰起來，仿若禮花彈一般絢爛地飄散開來……他倆驚訝地轉(zhuǎn)頭看去，只見莫日根站在那里，手里舉著一桿烏黑的鳥銃，沒錯，是他開槍擊中了空中彎垂的電線。

男人和女人下意識地分離開來。

此時，莫日根重新舉起槍來。

“不，羔嘮！”

槍聲再次響起……

須臾，高個子男人跌跌撞撞地?fù)湎蛟揭败嚕税c軟在地……有淋漓的血噴濺在灰綠的草地，像大片大片的映了紅霞的露珠，綴滿草尖，壓彎了野草，壓矮了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