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遠超我們的領悟,
愛情尚未學會,那用死亡
抹去我們的也還是秘密。
——里爾克
一
逃離白馬路,西行七日,王國賓王土司終于翻過雪欄山,到了林波寺。在大窩凼會合時還是十來號人,到達林波寺只剩下自己和阿齊、袁耀先、木美等六人了。
在雪山梁,天就像是要黑了。下到林波寺,天不但沒黑反倒亮了。雪山梁沒下雪,但積雪很厚,完全蓋住了官道。林波寺也沒下雪,只是刮著拉人上吊的風(經過一座瑪尼堆時,賊風還真把一面經幡吹過來纏住了阿齊的官派護衛袁耀先的脖子,要不是木美眼疾手快拽住經幡,袁耀先真會被勒死)。四野茫茫,天地一統,眼睛看不遠,沒有一朵像樣的云,也沒有一絲游弋的霧。置身于這樣的境地,哪里還有一點西征的志氣?感覺完全是噩夢的前兆。
林波寺像一幅著墨不多、意境淡泊的水墨畫,氤氳里還是有幾根線條是清晰的:經堂的正脊線和垂脊線,大殿的前檐線和檐角線,以及廂房和靈骨塔的輪廓。這水墨畫不是王土司的眼睛看見的,而是阿齊、木美和袁耀先的眼睛看見的。換句話說,這水墨畫不是呈現在王土司眼里的顏色與景致,而是呈現在阿齊、木美和袁耀先眼里的顏色與景致。在白雪皚皚、日懸中天的大窩凼,王土司就患上了雪盲癥,兩只眼睛不只充血、怕光流淚、有異物感,而且看見所有的東西都是紅色的——紅雪、紅鹿、紅牦牛、紅阿齊、紅木美……王土司沒講,他看見自己皴裂的手也是血紅的。
“你已經死了,你不再是白馬土司,也不再是王國賓!”在供馬幫和背子客歇腳的三岔子驛站,阿齊悄聲對王土司說,“你必須換個人活,換成另一個人,以后你就叫甘波德。”
王土司聽了一愣,但很快便意會了。阿齊雖然在自己的手臉和脖頸涂了鍋煙墨,把金發也染成了墨色,但在王土司的眼睛里卻是通紅的,嘴和一雙凍僵的手紅得像是剛從血盆子里拿出來。
在殺死四老爺的羅依和跌卜番人的眼皮底下逃脫,王土司就覺得自己死了,和幺爸四老爺一起死了——死是他對這個六百年的土司家族能做的唯一交代。
雪盲癥幫了王土司一個大忙,為他改換了一個迥異于過去的世界。不只是顏色景致,也包括空間:雪欄山以東是一個世界,一個可以一直延伸的世界,從白馬路延伸到白羊,延伸到龍城,從龍城延伸到青蓮場,延伸到成都府乃至揚州府;雪欄山以西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獨立封閉,由西番人主宰,充滿異域色彩的世界。空間也變了,像一座渾圓的山巒,要么無法延伸,要么靠一束打在山巒間的搖曳之光的移動延伸。換一個方式描述,這個靠移動之光推進的世界更像是一個舞臺,色調是血紅的,好比過早曝光或曝光時間過長的膠片,呈現的不只是眼前或鏡頭中的事物,也包括記憶與夢境中的事物,比如四老爺之死,比如南坪羅依人跳的舞和階州跌卜人跳的池哥晝,比如麻瓦背著毒箭奔跑,繼而倒斃雪中的場景。
“我曉得我死了,和我四爹一起死在了額利家,死在了羅依人和跌卜人的亂刀之下。”王土司對阿齊說,“一個死人要活,也只有換一個人、換一個地方活,但有一點我不明白,我為啥要叫甘波德?”
“你死了,不再是王國賓王老爺了,你是甘波德!”阿齊有些忘我地大聲說。
火銃手金珠聽見了,跳起來喝道;“一個女人家,敢咒我們王老爺?你是他的啥子人?”
“洋婆子,再敢放肆,我就把你的白臉打成麻臉!”營兵胡威跑過來,不問青紅皂白,拿槍對著阿齊,一邊瞄準,一邊怒吼道,“啥子甘波德?王老爺的尊姓大名可是老老爺按照家譜字牌取的,你一個洋婆子改得了嗎?”
“你兩個……休得無禮!”王土司斥退了金珠和胡威。從王土司的眼睛看出去,金珠和胡威從頭到腳都是紅的,金珠身上的絳紫色番服像是一件血衣,胡威前額的抬頭紋像是紅蚯蚓。
林波寺山門緊閉,再喊都無人應答,從經堂傳來的誦經聲似幻似真。木美坐在寺門外的轉經房慪楚楚的,淚水干在臉上一兩天都沒有脫去,她該慶幸自己還活著,沒有像阿爸死在半途;袁耀先靠著背風處一只轉經筒打了個盹兒,夢見自己戴著大紅花跟阿齊在竹林蓋老家拜堂;金珠和胡威在距離轉經房一里外的官道上放哨,除留意官道上的騾馬行人,也留意著西邊林波寨的動靜。金珠有些悶悶不樂,還在為那桿鑲了銀飾的火銃惋惜(過了雪山梁,王土司就叫所有人扔掉了火銃、弓箭,只留下短刀),胡威沒跟另外兩名營兵一樣半途溜號,腸子都悔青了。
阿齊臉上的鍋煙墨沒涂勻凈,深一坨淺一坨,不像膚色深的西番人,倒是像個唱花臉的。一路上,木美都在幫她把鍋煙墨抹勻,但鍋煙墨里和的豬油凍上了,抹不開。幸存的六個人里,稍稍開心一點的便是阿齊——她確信她到達了《山海經》里的昆侖山。她除了轉動那些因為歷時久遠而變得暗淡的轉經筒,還不忘爬上轉經房背后被野棉花占據的臺地,拿出速寫簿,畫上幾筆林波寺。
“可以叫我甘波德,但只能在我倆單獨相處時叫我甘波德,只能在我們沒進林波寺之前叫我甘波德,一會兒進了寺,還是得叫我王老爺!林波喇嘛只認得王國賓王老爺,不認得甘波德!所以,我要你理解,或者說要你原諒,接下來的時間,或許到我死那天,我還得一個人做兩個人,那邊做林波喇嘛的王國賓王老爺,這邊做你的甘波德!”
轉經筒停下來,王土司爬上臺地,隔著撲了雪的野棉花,大聲跟阿齊說。
上天有眼。冥冥之中,仿佛上天通曉王國賓王土司的心思,后世之書《松潘志》《末代土司口述》記載,王國賓王土司還真是死于“庚申番變”,且一個人死了兩次:一次和他堂兄王國卿死在雪欄山,一次和他四爹死在白馬路。
《松潘志》載:
王國賓, 廩生, 世襲長官司,奉調率番團援松,于雪欄山陣亡。
《末代土司口述》載:
白馬路下五寨番民與羅依、跌卜生番串通,圍大寨,四老爺出馬御敵,被眾番殺死。國賓聞之,領十數丁壯欲出,有番婦阻之說:“老爺,這些人是來整四老爺的,他們認不到你, 出去危險!”“ 四老爺是我老輩子,他死了我回去咋個交代?”國賓對答,當即出敵,被眾番殺死。
就在阿齊與王土司說話的當兒,云霧彌散,像是有人拉開了舞臺的幕布,林波寺和四周山崖、樹木、溪流現出了更多輪廓與影子。
幾個騎行的人從山下云霧中走來,穿過林波寨東側的柵欄夾道,直奔林波寺。走在前面的是兩個黑臉蓬發的西番人,后面兩個年輕喇嘛護著一位身材瘦小、同樣黑臉蓬發但有著威嚴儀態的喇嘛。
王土司心頭一緊,強迫自己放松,用想象剔除了雪盲癥制造的紅色。放哨的金珠和胡威看見從林波寨過來的人馬,急著朝山下報信。王土司朝金珠和胡威招手示意,叫他們下山。自從遭遇了西番人的伏擊之后,王土司、袁耀先和胡威就脫下了官袍衙服,換上了白馬番人的裹裹裙,戴上了白氈帽,阿齊還化了裝,看上去也像個西番人。
二
住進林波寺,王土司總算松了口氣。林波喇嘛其貌不揚,卻是一位有著雙重意義的活佛:一方面是林波寺的住持,是活佛大喇嘛;一方面又是方圓幾百里七十二土司地盤上的權威人物和西番人心中的大善人,甚至也是松地回、漢、滿、蒙古等族心中的大善人。在人們心中,無論見沒見過林波喇嘛,這個活菩薩都像每日從金蓬山升起的太陽,不單是照耀松城的官衙廟宇,溫暖穿皮袍錦衣的達官貴人,同樣也照耀延薰門外破落的土屋板房,溫暖披氈裹棕的流民和討吃糌粑燒餅蜷縮在古松橋上打瞌睡的“文縣子”①。在松人的想象與認知中,林波喇嘛的善不只惠及西番人,同樣也惠及“東方人”和“北方人”。甚至不只惠及人,也惠及江中的魚、草原的牦牛、雪山的豹子和天空的鷂鷹。過去王土司只是聽說,而今林波喇嘛就在面前,讓六個人都住進了寺院,包括兩個女人,管吃管住,保證安全。
未見真人之前,傳說中的林波喇嘛是一道光,“林波喇嘛”四個字是一道光;見到真人后,那道光反倒消退了,或者說隱藏了。原來林波喇嘛也是一個普通人,相貌甚至比普通人要遜色:矮個子、黑紅臉、凹額隆,唯有沉思的時候才像個活佛大喇嘛。
從見到林波喇嘛那一刻起,王土司哪怕患了雪盲癥,也沒感覺到彼此間有什么距離,兩人像是知己重逢。一個是林波大喇嘛,一個是世襲長官司,從未謀面,亦無書信往來,卻是一見如故。
面對這位松人眼中的神圣,王土司一點也不覺陌生,不覺畏懼,他不覺得他是佛陀轉世,也不是單純意義上的白蓋②或巫師,而是一個溫和的隨時隨地都有幾分羞澀的人。
同樣,林波喇嘛也不覺得王土司是個什么土官老爺或喬裝潛入松地的奸細,他感覺王土司是佛陀在最佳時間、最佳地點送給他的一位知己、一位助手。
入住當晚,在林波喇嘛修習的石屋扎康③,兩個人有了第一次圍爐夜話。
在石屋吃過酥油味很重的餐飯,兩個小喇嘛帶金珠和胡威去了崖下溪畔的僧房,阿齊和木美在爐邊多坐了一會兒。爐火是柴火,柴是硬柴,燃過的火石子紅彤彤的。石屋修了煙道,室內聞不到柴煙味。明火燃熄后,沒再往爐膛加柴。不是忘了,林波喇嘛喜歡烤火石子的氣氛——王土司也喜歡。特別是過了午夜,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感,類似于一個故事講完或一出戲散場的感覺,但不是人走茶涼——茶是剛剛好,空氣還是溫潤的。酥油燈在巖壁開鑿的佛龕里和菩提木做的茶案上靜靜燃著,像一只只從不同角度注視著他們的眼睛。
不用說,王土司最想知道的是西番山的戰事、松城圍城的情況、軍民守城的情況(還能守多久?糧草夠不夠?是不是如逃難的人說的那樣,西番人在火燒屯掘河改道,以斷松城用水?口外草地生番是否挖了大量狼毒花,榨汁倒入江水中?)以及堂兄王國卿帶龍安營增援的情況,如三舍驛的人傳言的那樣,東路進來了一支官軍,沒走攏黃龍寺就全軍覆滅了……每一次欲開口問林波喇嘛,王土司都因為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而放棄——他究竟是長官司還是甘波德?如果是長官司,不管事實如何,他都該一五一十地向林波喇嘛討教。
林波喇嘛只有一個,林波喇嘛只能是林波喇嘛,他沒有王土司這樣自我分裂、自我否定的憂愁,他曉得這位從東路來的前世兄弟和知己想知道什么,就是不說。他說的凈是與戰事、與松城、與現實無關的好話,他說的全是詩,全是畫,全是不包括人間疾苦的美好——水的美好、云的美好、一只鷂子的美好、一棵美容杜鵑的美好、一朵飄飛的雪花的美好、一個早晨或一個夏夜的美好……所有的美好都不牽涉人,不牽涉人造的城市和村寨,不牽涉人為的戰事,甚至不牽涉人對一條河、一座山、一個壩子的命名。在王土司眼里,林波喇嘛就像一個不諳人事的孩子或剛剛從天上下凡的神仙,仿佛林波寺不在戰事連連的松地,不在揭竿而起的西番山,而在遠古的田園詩或禪語里。
“都在說,南路官道斷絕三月了,松城已成孤城,可是當真?”當林波喇嘛不著邊際地描述著童年記憶中下泥巴百花盛開的六月時,阿齊冒失地問道,“我們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太大麻煩,是不是西番人都去圍城了?”
阿齊的提問像一塊從扎康外飛插進來的木楔,打斷了林波喇嘛的描述,替王土司卸下了一直壓在他胸口的那塊石頭。
盡管阿齊涂黑了臉,輪廓分明的面頰頗似西番人,林波喇嘛還是看出了她的西洋人身份,只是沒講出來。林波喇嘛不止一次到過尼泊爾和印度,對西洋人并不陌生。
林波喇嘛取下細金鏈串起的水晶石眼鏡,用大拇指拭擦著,仿佛還沉浸在對童年的回憶中。
“你剛從外面回來,肯定曉得情況。”這時,坐在阿齊身邊的木美說,“阿爸死了……在路上,被松埡溝的人的毒箭射死了。我一萬個想不通,為啥部落人要殺部落人?”
林波喇嘛埋下頭,皆不作答。埋頭的瞬間,阿齊注意到,他酥油燈映照的眼眸流露出凝膠一般的痛苦。
阿齊和木美沒有等到答案,起身走進石屋的隔間睡覺去了。石屋究竟有多深、有多少房間,王土司目測不到,林波寺的僧人也未必知道。
“我又不是用青稞面或蕎麥面疙瘩捏的,我怎會對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視而不見?年初,文總兵還沒走我就在發愁,就在阻止事變,不希望西番山把事情鬧大,不希望動真刀真槍,如今看來談何容易?這一回,這個額能作點的真是一把鬼火,越打越旺……”火爐前只剩下兩個男人,林波喇嘛說,“我今天又去拜會了額能作,她的計劃一點沒改,這幾天就要集合各路番部攻城。”
“聽說這回反水都是鬧尖斗①鬧的?我就想不明白,那些收糧官家里就等那一撮撮浮糧下鍋嗎?不貪那一撮撮會餓死人?還有同知、總兵,為啥不管管他們下面的收糧官?不管管他們下面的游擊?說來說去,還是要怪文總兵,說什么‘番性犬羊,必得用威不可’,只想在離任前保面子,才落到這步田地!”王土司盯著火爐里的火石子說,“要我說,文升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仗著新營、新火炮,不把西番人當人,張同知又其奈何哉?”
“功過是非留給后人評說,而今眼目下還不是評理和蓋棺論定的時候。而今眼目下最要緊的是求和,阻止額能作攻城。”林波喇嘛說,“聽你這么講我很欣慰,不再擔心什么了,只是有一點不明白:作為朝廷命官的世襲長官司,你怎么會持這種看法?你應該站在朝廷的立場才對,而不是站在西番人的立場!”
“你不是也沒有站在西番人的立場嗎?朝廷的立場要站,比如早先對付韃靼,對付黃虎,后來對付薛逆,對付長毛②,我跟你說,我們王氏家族為了朝廷犧牲過好幾位長官司,族人犧牲的更多……我當然曉得,衙門的立場就是朝廷的立場。”王土司將視線從火爐移開,一五一十地說,“不過也不盡然,一個胡作非為的衙門,一個不為百姓謀生計的衙門,上不能代表朝廷國家,下不能代表黎民百姓,更別說那些愚弄百姓、欺壓盤剝百姓、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衙門了。”
“聽你這么講我很感佩……你來得正是時候,和我一起阻止這場變亂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林波喇嘛用火鉗從爐灰里刨出一個黢黑的東西,夾到王土司面前說,“你看,光顧說話,白馬丫頭燒的洋芋都忘了……雖說我很認同你的說法,不過,我們還是有區別:你是長官司,我是喇嘛;你講忠孝仁德,我講慈悲普度。你和我最大的區別在于你是有差別的愛,我是無差別的愛,就像陽光普照——至少我是朝著陽光普照的方向在修煉。”
“有一個詞叫殊途同歸,你我皆然!”王土司拾起燒得有些焦的洋芋,拍著熱灰笑道,“我明天就進城去會張同知。”
“進城可以,我給你開個路條,但不宜帶人,只能獨自前往。”林波喇嘛看著王土司手中燒焦的洋芋說,“明天我還要去窯頭坡,小姓人和牟尼人行事莽撞,說不定哪天就動手了。”
待在扎康的幾個時辰里,對屋外天氣發生的變化他們一無所知,待兩人走出扎康站在崖邊的灌叢小解,望見滿天星斗才恍然大悟。王土司的雪盲癥不治自愈,看見星光下群山的輪廓,他想到的不是西番山,而是從阿齊口中得知的昆侖山。
三
一條平緩的沿江小道,雪堆在路邊和江岸石上。小道上騎行著四個人。太陽高升,褪盡橘色,雪地反光刺眼。
王土司的雪盲癥消失了,他說服林波喇嘛,帶上了阿齊和袁耀先。
“動身前,我跟你們講了,眼下松城已是孤城,南路、東路早已阻斷,西路、北口都是番地,你們執意要進城,進城難,出城更難,進了城就要做長期待在城里的準備……”林波喇嘛跟走在前面的阿齊和袁耀先說,“眼下是近百年來西番人最團結的時候,南路的猓玀人不說了,連你們王老爺地盤上的白馬路都和西番人一條心,我個人的力量太微薄,斡旋未必能起作用,額能作哪天說攻城就攻城了,倘若征調內地的營兵撤不回,援軍不能及時趕到,就只有等城陷了……”
林波喇嘛沒有把話說完,他拍了拍馬臀,讓馬快跑起來。
“ 危情傳出去了嗎? 援軍啥時候趕得到?”袁耀先問林波喇嘛。
“南路阻斷,東路阻斷,什么消息也傳不出去。”林波喇嘛說,“官衙派信鴿傳書,也叫猓玀人射了下來。”
“照你說,只有坐以待斃,一點辦法都沒有?”阿齊說,她已經補了妝,用調好的鍋煙墨將手、臉和脖子重新涂了一遍,用加溫的漢墨把頭發又染了一遍。
“退一萬步說,就是把危情傳出去又能怎樣?內地長毛正鬧騰,官兵哪里騰得出手來對付額能作?如果不是守城的三千營兵開拔敘永和嘉州,額能作豈敢胡來?”林波喇嘛說,“現在要緊的不是等援軍,不是誰輸誰贏,而是雙方都要克制,放下武器,坐下來談和。”
“內地援軍當然靠不住,我五月下揚州尋根,遇長毛流竄,到當涂不得已就折轉了,回程困在巫山多日。”王土司說,“作為世襲長官司,我自然該進城守城,不過,我也主張談和,反對武力……這么說吧,如果西番人真要攻城,我不得不和張同知、聯總兵站在一起,直至城破身亡;如果援軍來了,城守住了,要秋后算賬,奪寨屠人,我會改變立場,和各部落人在一起,阻止官兵施暴。”
“長官司老弟,你這么想我很感佩,我之所以答應送你入城,就是因為我曉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林波喇嘛說,“見面我就說了,你是佛陀派來同我一起阻止這場事變的,現在我們急于要做的就是讓守城一方和圍城一方放下武器,坐下來談和。”
自從林波喇嘛跟王土司說了當務之急就是讓攻守雙方放下武器,坐下來談和,王土司想的便是在一棵蘋果樹下搭起長桌,擺上他的玉酒盞。
阿齊是個勇敢智慧的女子,她想的問題與王土司不同。西番山的風光讓她目不暇接,她甚至來不及去想,完全受制于手中的筆。“記憶靠不住,只有靠筆。”她時常告誡自己。林波喇嘛和王土司在前面走,阿齊落在后面作畫,做筆記。
通遠門不讓進,覲陽門也不讓進,金蓬山還在官軍手中,通遠橋有營兵把守。林波喇嘛一行過了通遠橋,沿左岸南下,經松林古跡和一塊秋收后撂荒的臺地,來到了南門甕城外的蘋果樹下。
正是王土司設想的蘋果樹,爬腰爬腰像個駝背老翁,但還健壯,落光葉子顯出繁枝,五月花開,正好樹下搭長桌,擺酒談和。
不過,這棵蘋果樹和王土司想象的蘋果樹還是有差別,樹上多了個吊死鬼。吊死鬼吊在樹上很久了,整個人都風干上凍了,沒腦殼沒胳膊,像個柿餅。王土司說是一張筍殼,袁耀先說是一刀保肋肉,阿齊說是一具木乃伊,只有林波喇嘛看出來是個人。
袁耀先爬上樹,欲將吊死鬼解下,王土司叫他好好看看,是不是一刀保肋肉。
掩埋死尸時,一位戴小白帽的回族人路過認出了林波喇嘛,他沒有叩拜,只是走近悄聲說:“他是安順堡收糧的喬農官,全家都被殺了……聽說他先殺了兩個傳木刻的人,一個是額能作家里的。”
隨后,林波喇嘛去了窯頭坡見額能作,王土司、阿齊和袁耀先去了延薰門。
四
自延薰門入城,經過古松橋時,王土司憑欄看江,江水十分湍急,從東城墻根咆哮而來。
“這座橋有點意思,我要把它畫下來。”阿齊駐足橋頭說,并且拿出隨身攜帶的畫本畫筆作畫。入城前,她已經洗掉臉上的鍋煙墨,現出了藍眼睛。
過了古松橋,一邊是小橋街,一邊是茶街,街都沿江,看得到城墻。再往前,東二道街和西二道街又窄又短,不過是一條被南街攔中半腰截斷的小巷。但東二道街盡頭的將軍河壩很寬,是中營的演武場。西二道街的盡頭轉北是五朝廟街,街上的五顥冢被戰時征用,堆滿戰備物資,集結著壯丁。
西岷頂高屋建瓴,城墻沿山而建,如一雙巨手環抱金字塔形的山峰,兩手在小西門交扣。山腳下有七層樓、城隍廟、秦公祠、土主祠和大悲寺;山崖臺地上是前后倉街,崖下是廳署。
時值晌午,營兵換防造粉子,支前的穆斯林歸寺,雖說街上的人還是不少,但也消停了幾分。從延薰門到鼓樓,王土司一行只看見營兵活動,看見支前隊活動,聽不見聲音,松城宛如在一部臨時停火的默片中。就連古松橋下的江流也沒有聲音,“咆哮”只是形容水流的形勢;真要找出一點聲音,只有營兵軍官的幾聲催促和阿齊的喃喃自語。
卸妝入城后,阿齊招來了比在內地多得多的回頭率。她要是騎一匹白馬(他們的馬被守城營兵接管了)過街,想必回頭率百分之百。卸妝的同時,她也脫去了木美的裹裹裙,換上了琵琶襟。她那張與琵琶襟一點不搭的西洋臉,吸引了沿街兵民的注意。
“ 哎, 你們到底是見張同知還是聯總兵?”來到鼓樓下的十字街口,帶路的營兵軍官問王土司,“見聯總兵的話右轉,見張同知的話左轉。”
王土司正由甕城外的蘋果樹想到傳木刻的事,沒有聽見營兵軍官在說什么。阿齊見王土司不作答,拉了一下他的官衣。
“喬農官是怎么回事?傳木刻是怎么回事?”王土司問營兵軍官。
“別問木刻的事,問也是白問!”營兵軍官有些生氣地說,“這陣子要緊的是你們往哪里走?去廳署還是去總兵署?”
“別打岔,我在想木刻是什么樣子,是短還是長?像令牌還是像靈牌?”王土司云里霧里。
“看看你手里的字條不就明白了?”阿齊代王土司作答。
“寫給聯總兵的!”營兵軍官看也不看字條肯定地說。
于是,三個人離開鼓樓,隨營兵軍官右轉上了東街。東街很短,但寬綽,街西的總兵署、文廟、書院的幾棟房子大而輝煌,門前有衛兵把守。金蓬山雪融斑駁,寂靜蕭疏。覲陽門緊閉,太陽照著城垣內墻,城墻上站著守兵。日曬雨淋,“覲陽門”仨字已經由紅變黑。
來到總兵署門外,營兵軍官正要上前稟報,一個大個子和一個小個子談笑風生從朱紅門出來。營兵軍官向大個子稟報,呈上林波喇嘛手書,把王土司一行三人領到那人面前。大個子少壯,留著八字胡;小個子斯文,戴副眼鏡兒,蓄著山羊須。兩人看上去都氣度非凡。
“稟報軍門,林波喇嘛的人求見!”營兵軍官向大個子行過禮,轉而跟王土司說,“這位就是聯總兵聯大人!”
接著,營兵軍官又將王土司引見給小個子張同知大人。
“總算是活著見到你們了!”王土司半似感慨半似幽默地說。
照禮數,他該拱手朝兩位大人作揖,他也是這么想的,但他沒有,倒是張同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張同知的手沒肉,其骨感讓王土司感覺怪怪的。聯總兵的手大而肥厚,握著像握一只熊掌。
和兩位大人握手的一瞬,王土司再一次明確了自己作為朝廷命官的身份。
“只來了你們仨?王把總上哪里去了?他增援俺的龍安營呢?”聯總兵掃了一眼王土司身后的阿齊和袁耀先,目光停在阿齊身上,阿齊順勢遞上自己的護照。
“還有三個,在……”袁耀先上前搶話,被阿齊攔下。
“國卿統領龍安營西征松城早該到了……我是走白馬路過來的。白馬番在羅依番和跌卜番的挑唆下反水了,他們殺了四老爺,我們從水牛家出來還有十幾號人,到林波寺就只剩仨了。”王土司絕不提那個“逃”字,有意隱瞞了金珠、木美和胡威。
“不知這個王把總路上遭遇了什么,已多日沒有東路援軍的消息!”張同知說,“倒是有番賊造謠擾亂軍心,說前幾日在花椒溝誅滅了一隊官兵。”
聽張同知這么說,王土司也開始懷疑路人的傳言,對國卿和龍安營仍抱一線希望。
幾個人邊走邊說,沒有進總兵署,先去了覲陽門(在覲陽門臨時搭建的防御工事前,聯總兵怎么也沒想到,作為一等子爵、五千統帥,一年后的七月初七日,自己會眼睜睜看著跟隨他南征北戰的愛妻伊爾昭覺羅氏和從渝州追隨他而來的新歡李冉兒被番兵剝衣凌辱而不敢救),而后又轉到鼓樓。
王土司還在想傳木刻的事,為木刻還是竹刻、上面刻的是漢文還是番文糾結,幾次欲開口請教張同知,都因話不投機打消了念頭。
在鼓樓,當王土司聽見聯總兵與張同知商議投木牌之事,便覺得是請教的時候了。王土司知道木刻系西番人所制,木牌系官軍所制,當然不會將二者混為一談。他想請教的是細節,是木刻、木牌的原樣。他希望有一束光打在官軍從西番人身上繳獲的木刻上,打在那些彎彎曲曲的神秘字符上。
“這些是我們刻的木牌,我們也知道沒什么用場,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張同知從隨從手中接過脹鼓鼓的皮包,從中取出一個木牌遞給王土司,“自從南路和東路被番賊阻斷,松城和外界就失去了聯系,我們派出的信使不是死了,就是又折返了,無一人把木牌送出去,我們放出的信鴿也被番賊射殺……自五月到七月不到三個月,番賊就破了南、北、東三路所有關堡,如蝗蟲涌向松城,對松城的包圍圈一天天縮小,我們卻苦于不能把消息傳遞出去。”
“今天你們所見的休戰局面,不是坐以待斃能等來的,而是松城軍民同仇敵愾奮起抗擊換來的。”聯總兵接著張同知的話說,“眼下,中營奪回了西岷頂,左營奪回了金蓬山……就在幾日前,西岷頂、金蓬山、石壩子都落入了番賊之手,我們拿三百營兵的性命才換回來……沒幾日,就在十月二十八日,逾千番賊圍攻西岷頂,趁大雪攻破小西門,中營守備馬慶、外委黃占雄、軍功馬家駿戰死。番賊劫掠前后倉街,闖入廳署,數萬兩鎮邊存儲銀錠被搶洗劫一空,還放火燒毀了七層樓。僅當日,居民遇害者三百余人……”
“休戰是暫時的,番賊一旦喘過氣來還會圍攻松城,危情無以傳達等于坐以待斃。”張同知說,“情急之下,我們召集官紳商賈出主意,茲有清真下寺一位虎姓回族商人建議備木牌數十枚,越多越好,書以城池被圍慘狀,趁夜投入江中,期待被下游人拾得,轉呈省督……此乃我們投放的第三批木牌。”
“靠江流傳書,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阿齊聽了,不覺得荒誕,倒覺得是奇跡之舉,稱這些木牌為“昆侖山中的漂流瓶”。
這晚,王土司酒后隨張同知去古松橋參觀了投放木牌。木牌由專人投放,待喇嘛念過平安經方將木牌投入激流。
五
時近晌午,窯頭坡開始化雪,上山的羊腸小道滿是泥濘,雪泥裹挾著礫石、灌木枝、半解凍的牛羊糞團,遇到上陡坡馬蹄就打滑。過溝的小石橋和兩處棧道已被官兵拆除。小道兩側的巖坎和草坡上有成片化不掉的白色,那不是雪,是雪化后重現的野棉花。
林波喇嘛是松地乃至口外家喻戶曉的大活佛,松城上下沒有不認識的,不管走到哪里都受人崇拜。“ 看, 他就是林波喇嘛!”“看,林波喇嘛來了!”每當林波喇嘛出現,人們都會帶著一種驚喜和榮幸這樣說。人們因事引起爭端,或者對自己所言產生懷疑,便會補復一句:“這是林波喇嘛講的。”倒是女人們對林波喇嘛的態度稍顯曖昧,心口不一:年輕女子見到林波喇嘛害羞,轉過背又嘻嘻哈哈相互打趣;上了年紀的番婦見到,接受祝福時會雙手合十屈身以表謝意;唯有扎西措等幾個番女見到,敢斗膽直言:“這個人當喇嘛可惜了。”
“看,林波喇嘛!”當林波喇嘛牽著馬走到小石橋的位置,正在窯頭坡朝山下瞭望的二番官楊汝說。
“又是他?腳力不錯呀!”站在楊汝身邊的楊迪見措說。
“ 他哪里是個喇嘛? 完全成了一個說客!”楊汝將視線從遠處覲陽門收回,落在林波喇嘛身上。
“你真認為他是在幫官府游說嗎?”楊迪見措問楊汝。
楊汝沒作答,眼睛還落在林波喇嘛身上。
“我想,他還不至于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名字叫黑洛意西,忘了自己也是個西番人吧?”不知什么時候扎西措走了過來,加入了這場對話。
“他要還是黑洛意西,為啥三天兩頭往窯頭坡跑,勸阻我們圍城,勸阻我們攻城?”楊汝說,“他這算不算動搖軍心?照說,他最有資格當我們的軍師、為我們出謀劃策,而不是由南路的猓玀子巫師當軍師!”
就在楊汝用不恭的口吻談論林波喇嘛的時候,林波喇嘛走過了那段陡路,轉到了西岷頂南墻外的臺地上。臺地上有幾座漢人墳,已坍成土石,被蒿草覆蓋。林波喇嘛停下來歇氣,站在臺地上看松城。
當林波喇嘛將視線移到對面的金蓬山時,他發現了語言。雪化后斑禿的語言——蓬松的語言和堅硬的語言,被融雪濡濕的深棕色的語言和巖石裸露的黛色的語言,圓形、橢圓形、三角形的語言和江河、官道劃出的蜿蜒曲幽的線性的語言……不是林波喇嘛講的話語(嘀咕),不是松城人的呼喊或沉默,而是視線所及的物景——眼中物。金蓬山是金蓬山的語言(無聲,有形有色,散發著獨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氣氛,大塊的語言中有細微的語言活動,比如打燃一只火鐮,點燃火把或火藥桶),松城是松城的語言(城門的語言緊閉,意義回到線裝書;“凸”字形城墻上埋伏著成百上千被灌輸了“正統”與“文明”,卻并不比一塊城磚頂事的詞語,很難連成文氣貫通的語句;衙署、寺廟、學堂、牌坊再怎么光明正大都是荒冢倒塌的墓碑上斑駁脫落的碑文,等待它們的命運是廢墟與焦土;無辜的是那些平民百姓,包括皮貨商和藥材商,他們響應衙署的號召,甘做語言的螺絲釘被肆意組合,殊不知等待他們的命運和衙署、廟宇、學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還是人的語言,有一定的主動性,可以選擇投河、投井和割喉),岷江是岷江的語言(一個流動的落差極大的長句,連通內地江海,雖然攜帶了松城語言的本義——危險與死亡,但幾個月前半路殺出的西番語阻斷了它們的互通,使得后者到了灌縣無法像卵生動物自己破殼而出;岷江的語言還包括了江岸的楊樹和松樹,特別是南城外石壩子作為神樹保留下來不多的幾棵巨松,它們從江河的詞典分離出來,差不多已歸屬于松城了;林波喇嘛看見的語言的岷江還是清澈的,還是“江源”的本義,然而過不了多久,這清澈的語言便會被鮮血染紅、被死尸阻斷,成為后世越寫越長的死亡賦格)。不可理喻的是,林波喇嘛把自己也看成了這些語言的一部分——而非行走在語言中的一個人。
林波喇嘛一邊走一邊想,松城正在發生的一切、西番山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發生在語言里,發生在一種規則被打破的詞匯里。安寧的時候、停火的時候是虛詞,一旦雙方動起武來就變成了實詞。松城人看見希望的時候、重獲安全感的時候,松城是一個好詞——褒義詞;恐懼和絕望再次襲來時,松城又變成了一個嘆詞、一個被淘汰或者被一筆勾銷的生僻詞。
林波喇嘛不曉得,對于攻破過小西門,到前后倉街廳署銀庫“痛快”過一回,放火燒了七層樓,又被官軍追殺出小西門,士氣受挫后賴在窯頭坡的西番人來說,他們所見的語言又是什么。
“黑洛珠古①,你這樣辛辛苦苦來回地跑,到底是為什么?”在一幢臨時搭建的遠離西岷頂的氈房里,楊汝假裝謙恭地問林波喇嘛。
林波喇嘛笑而不答,等著他問下一個問題。氈房里干牛糞火燒得紅彤彤的,整個氈房都暖烘烘的。
“黑洛珠古,你今天來如果還是想說服我們放棄攻城,就請回吧!”年輕的楊迪見措說,“如果你是狗總兵聯昌派來的說客,你就死了那條心,回去告訴圓腦殼聯某人和瘦猴張某人,他們的死期不遠了!”
“黑洛仁波切①,說啥你都該站在我們一邊,為我們打勝仗出主意,因為你是西番人,身體里流的是西番人的血。”楊汝挪了挪身子,挨近林波喇嘛說,“我們要是有你,別說圍城,就是攻城也指日可待。”
“終有一天,你們會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會認為我所做的一切是對的,會覺得我這樣做不單是為了官府,更是為了我們西番人。”三位將軍說完,林波喇嘛念了一段超度經,雙手合十,在心里跟佛陀說了些寬宥的話,隨后慢吞吞地說,“我——如果接受——欲望和血液的驅使,不明事理,像——某些巫師那樣做你們軍師,那么我——既違背了佛陀的——慈悲,也害了——自己部族的人。”
林波喇嘛跟被仇恨控制的寨首說不明白。他理解寨首,寨首不理解他。他說服不了寨首,他欲見額能作。
窯頭坡是西邊和口外番人的集結地,他們主要負責圍攻西岷頂,指揮都是西方部落的番目寨首。黑角浪寨首折乃他聯合含盼寨、上泥巴寨、商巴寨和口外草地番人在攻占漳臘城之后,干脆一屁股扎在窯頭坡,大有把黑角浪乃至上羊垌搬到牟尼溝的架勢。
起事的第一個月,以額能作為首的南路指揮部搬遷了幾次,最后在紅花屯駐扎下來。說是搬遷,不如說是跟進。四磨子溝人不按規矩出牌,在安順堡搶了頭彩。就在額能作攻占平番城的次日,黑虎潛回黑虎寨,與穆諾率眾攻下平定關、靖夷堡和鎮夷堡,南路官道被切臘腸。額能作不愧為總指揮和女中豪杰,她除了指揮南路番眾圍城,也負責南路九關六堡的布防,有時還背著黑虎、日籍帶領人馬南下突襲茂城,跟那些幻想北上援松的官兵“打個招呼”。自從丟了金蓬山,她又不放心上泥巴寺人、商巴人和從雪山東路過來的木瓜人在金蓬山和覲陽門外的軍事行動,謀劃著如何從中營把總張玉春手中奪回金蓬山。
下山路上,林波喇嘛遇見一隊番兵押解著兩名營兵。營兵身上的衣裳濕透了,一個被砍去右手,馱在馬上,鮮血染紅了馬鬃,人已昏迷;另一個雙手被反縛身后,被挑了腳筋。
番兵是大姓丟骨和沒舌寨人,被押解的兩名營兵是從古松橋潛水出城的工兵,他們是在執行清除西番人安設在紅花屯江中攔截木牌的濾網時被捉住的。魯莽的沒舌寨人當場要殺了兩個工兵,丟骨寨人制止了他的愚蠢之舉,決定將他們押解給額能作。
“大天白日,敢出城來取我們的攔河網,也太不把你爺爺我打上眼了!”一個走在“汗血馬”后面的丟骨寨人,從隨身攜帶的一個棕包里扯出一張繩結細密的濾網,一邊說一邊抖開給林波喇嘛看,幾個未清理干凈的木牌掉了出來。
“爺爺我只好換上一張新網,把舊網拿回去補一補。”沒舌寨人接著說,“要是爺爺我晚一點發現,他們天黑投放的木牌漂到下河被人撿到那就拐了。”
額能作回了趟大耳邊,剛到紅花屯,前腳進指揮所,林波喇嘛后腳就到了。額能作和黑甲他是喬裝回大耳邊的,帶了臘肉和蕨根過來。林波喇嘛見到時她正在卸妝,半邊臉是額能作,半邊臉不是。額能作雖說和林波喇嘛不是一個番族,但她向來敬重林波喇嘛,自從去林波寺拜訪后,覺得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喇嘛,學識淵博,會想問題,確有一顆佛心。從林波寺回來,她甚至一度想過聽林波喇嘛的,不聽黑侖來的。然而,額能作的想法終究和林波喇嘛不合流,一個是凡塵,一個是天國。額能作覺得林波喇嘛想的、講的、做的一切皆好——皆好沒用,沒一點用處。“踏板房上的番瓜兩邊滾”有什么用?連個尖斗都免不了!額能作當然希望林波喇嘛幫西番人,站在他們一邊,和他們一起對抗官府官兵;然而,她知道不可能,林波喇嘛不是只站一個山頭的人,他會一步跨幾座山、站幾個山頭,他看松城,看官府,看西番人自己,都是這樣的。所以,當林波喇嘛第一次來當說客,要額能作放棄圍城,發話讓各路番眾回寨,額能作就沒把林波喇嘛當回事。
“我搭張桌子,擺幾條凳子,請你和聯總兵、張同知坐下來說,你干不干?”額能作卸完妝坐下來,林波喇嘛說,“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坐下來說?聯某人愿意嗎?黑洛仁波切,你覺得能說個啥結果?”額能作說,“我想知道,這是黑洛仁波切你的意思,還是聯某人的意思?”
“實話告訴你,是我的意思。”林波喇嘛清了清嗓子,看著自己那雙顯得有些怪異的腳說,“有人已經進城跟他們談去了,要是他們同意,你同意嗎?”
“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愿意談判,你敢保證不是緩兵之計?”額能作站起來,轉身看著林波喇嘛說,“現在談——晚了,早先干啥去了?現在就是答應免尖斗都沒用……再說了,就算我同意了,黑虎同意嗎?楊迪見措同意嗎?日籍和折乃他同意嗎?你想一想,山火燒起來了,靠我一人不可能撲滅!”
額能作一番話讓林波喇嘛很灰心,不過林波喇嘛相信時間——時間是一劑良藥,會醫治人的執念。
就在談話出現短暫沉默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與額能作耳語。額能作沒有回避,轉而告訴林波喇嘛,日籍的人抓到兩個破壞攔河網的工兵,請求處置。
“手都砍了,腳筋都挑了,還要怎么處置?”林波喇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你放過他們的人,他們啥時放過我們的人?”額能作說,“十月二十八,他們在西岷頂抓了我們三十幾號人,在金蓬山抓了我們十幾號人,他們放了嗎?”
額能作的話像火灰,又像火藥,在林波喇嘛的心里又撒上一層,讓林波喇嘛感覺揪心。
額能作披一件羔羊皮大衣出了門,到門口拱手請林波喇嘛先行。大姓丟骨寨人走在前面,一臉邀功的表情。兩個工兵被綁在院里的蘋果樹上,被挑去腳筋的那個又被挑去手筋,懸在樹上嗷嗷叫喚;砍去右手的那個耷拉著腦殼,眼睛看著腳,看不出是死是活。
額能作見兩個敵兵已無法問話,叫大姓丟骨寨人拉到江邊去“解決”。林波喇嘛牽了馬,沒跟額能作作別徑直出了院門。
“都快咽氣了,不值得你們動手。”林波喇嘛走出院門又折回來,省卻了念佛誦經的環節,直接跟額能作說,“把他們交給我吧,我捎他們一程,是死是活,看他們的造化。”
“都在呀氣了,救也救不活,黑洛珠古,你不用操這份心。”長著小腦殼的大姓沒舌寨人說,“你要是真有本事,等我砍下了腦殼,你再給他們安上,哈口氣讓他們站起來。”
小腦殼對林波喇嘛這般無禮,額能作瞪了他一眼,算是給林波喇嘛一個道歉,同意他帶走其中一個。
“其中一個必死!”額能作說,“總得有一個給姓聯的托夢。”
林波喇嘛上前看了看,指了指被抽掉腳筋和手筋的工兵。他嗷過了,眼睛半睜半閉。在額能作的授意下,小腦殼替林波喇嘛解了工兵身上的繩子,將其架到馬背上送出了院門。
六
“ 雖說失去了最好、最有利的談和時機,但借用你們的話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現在看來,文升總兵任上,西番人聚在窯頭山要求豁免尖斗,那是遞梯子給他,遞梯子給你們。官府但凡長點腦殼,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不那么自大,沒那么多偏見,說什么‘番性犬羊,必得用威不可’,事情斷然不會鬧到這步田地!”聽了張同知講述西番人反水的前因后果,阿齊以一個西洋人的心直口快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現在談和也不是就沒有機會。林波喇嘛一直在說服他的番族,希望能再給你們一次機會。王土司和我冒死進城拜會你們,就是要請你們躬下身子,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強硬到底的后果只能是悲劇——對松城人是悲劇,對西番人也是悲劇。”
“絕不是危言聳聽,阿齊說得在理,她說的悲劇不是一點也看不見,而是已經發生。變亂至今,我們死了多少人?南路的九關六堡死了多少官兵?北路的漳臘、南坪死了多少營兵?還有東路,除小河營,王把總統領西征的龍安營死了多少人?阿齊說的悲劇不是一只藏在樹蔸的黃麂子,而是一條明晃晃纏住松城的血龍。倘若不尋個法子阻止它,在座諸位、松城里的每一個黎民百姓都會死,都會被這條血龍生吞活剝!”王國賓老爺接著阿齊的話說,“阿齊雖說很早就跟父母自西洋來到東方,深受東方文明的耳濡目染,但她再怎么說也是個西洋人,看問題、想問題不像我們那樣狹隘偏頗……一個西洋人不遠萬里來到松地,冒死進松城,她是為了什么?總兵大人,同知大人,如果你們不采納我們的建議,對林波喇嘛的話置若罔聞,那么,我們今天說了,明天還要說。只要松城還在,西番山還在,我們就會一直說下去,直到你們拿出誠意和西番人在同一張桌子旁坐下來為止……要不,就是番人破城,松城陷落……”
張同知的胡子又長了一截,像亂草。第一次聽他“述亂”也是在這張桌子上,他的胡子還沒這么長,且修剪整齊。自從小西門失守,廳署和銀庫被搶,七層樓被毀,他就不剪胡子了,像是立志(他在家里跟夫人和小姐發誓,夜里說夢話也發誓,不退番賊不剪胡子),開始不修邊幅。
每次講到“番亂”,深究起因,張同知都顯得很沉痛、很悔恨。“我有責任,責任在我。”每次“述亂”,他都會這樣說。有一次還說“就當這一切,都是贖罪”。上一次,他說得更邪乎:“不管朝廷追不追責,我都罪該萬死,我決定誓與松城共存亡。”
看得出,張同知的沉痛不是裝的,自責和決心也不是裝的,他很清楚,他走錯了一步,一步錯,步步錯。早些年他睜只眼閉只眼,縱容收糧官,沒有快刀斬亂麻解決“收尖斗”之事,后來又沒敢去節制文總兵,說服文總兵,反倒為他出頭,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客觀地講,松地、松城落到這步田地,張同知有責任,但主責不在他,更不至于罪該萬死。要說罪該萬死的,那就是文升總兵。當西番人嘯聚窯頭坡喊話豁免尖斗,誰說的“番性犬羊,必得用威不可”?明洪武十二年,丁玉在西番人不知外面世界發生巨變的情況下,借用改朝換代的大震引發的海嘯之威“收復”了西番山,你以為海嘯之威猶在?你以為西番人依然是一盤散沙,對外面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毫不知情?文升總兵本是個滑頭,用上河人罵下河人的話說就是個“尖蛋蛋”,他說“番性犬羊,必得用威不可”卻并不見他“用威”。他知道他手上五千營兵外調兩千,還有一千正在集結開拔,無威可用,但就是不肯輸這口氣。他是典型的以話為威、以話用威……話放出去了,你去落實了也可以,能不能嚇唬西番人是另一回事。然而他不落實,稱病請辭,告老還鄉——說他是“尖蛋蛋”一點不冤,自己把火點燃,燒起來,馬上打主意開溜。文升稱病,躲在總兵署給朋黨寫信,用威的事交給副將和張同知去辦。
“我們進松城也有一段時間了,表面看松城的危情并未加劇,去冬今春城里城外維持著一種平衡,沒有大的沖突發生。但是,你們一定發現,城外還是起了變化,早先還允許沒帶武器、沒帶大宗貨物的漢人進出,包括從清真寺和從西海過來的回族人;現在不行了,現在進出城不僅要搜身還要交銀子,交麝香、蟲草、貝母……”阿齊另起話頭說,“有一天,我喬裝試探,南門沒行通,東門也行不通,交銀子也行不通……西番人和你們耗著,他們在等時機,等你們糧草耗盡,等你們起內訌,等城里鬧瘟疫……沒有援兵,或者有援兵進不來,春天來了,糧草耗盡,他們必定動手。到那時,再想坐下來談和就晚了,就是舉雙手投降都晚了,‘番性犬羊’不是沒一點根據,到那時,不是可能,而是必然,松城會變成屠場。”
阿齊說完,聯總兵和張同知彼此望了一眼,文總兵早先布置得有幾分文氣的總兵室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一種悲傷的氣氛在生成。聯總兵坐在正席,身子連同座椅靠背往后仰了仰,望了眼天花板上的藻井,隨后側身,將目光移到了旁邊的張同知身上。聯總兵身上沒有悲傷之氣,他官袍光鮮,頂戴抖擻,一條長辮由帽檐斜出,猶如牛尾馬鞭,上唇卷曲的翹胡子配合他年輕多肉的臉盤洋溢著一種喜劇色彩。
張同知發覺聯總兵在看他,曉得其用意,時至今日,他管不了那么多,無論聯總兵是謙讓還是挖坑都無所謂了。文總兵如此,聯總兵亦如此,火燒到腳后跟,刀架上了脖子,再耍心計就沒一點意思了。聯總兵到任半年余,文總兵丟下的爛攤子還沒摸上手——可不只是個燙手的山芋。張同知是當事人,他最有發言權。
“人不能跟王八坐一張桌子,也不能跟西狗豺狼坐一張桌子。”張同知沒發言,倒是聯總兵麾下中營游擊常啟發言了,“今天跟豺狼坐下來求和,明天豺狼就會騎在你的脖子上拉屎!”
說話時,這位已經和西番人多次交手的帥才把目光移到了阿齊身上,雙目如炬地瞪著阿齊。他建議將阿齊抓起來,判她“煽動投降,動搖軍心罪”。
“總兵、同知大人,現在是守城的關鍵時刻,松城軍民團結一致、眾志成城,在這個節骨眼上求和就等于勸降,必須殺一儆百!”常啟進一步奏請,卻無一人呼應。左營中軍守備江之林、漳臘營參將秦耀木然地看著常啟,眼眸里流露出恐懼。
“阿齊是遠客,不遠萬里來到西番山,叫我們和西番人在同一張桌子坐下也是番好意。”張同知終于講話了,“我也不坐下來談和,暫且不論西番人愿不愿意和我們談和。我們講規則,他們不講規則。再說了,守住松城我還是有信心的,不說一年,半年一定能守住,等不到半年,援兵定會來,松地是天朝皇土,天朝不會看到西番人屠城不管!退一萬步,就是援兵不來,松城失守,殉城可乎?殉國可乎?”
入城后,王土司便沒出過城。試著出過兩次,喬裝成難民和藥材商,都被擋了回去。雪山東麓白馬路的王老爺帶兵進了松城,不只松城里的人在傳,松城外的西番人也在傳,王土司的名字已經被列入西番人要誅滅的官軍名單,排在總兵、同知和游擊之后。
阿齊和袁耀先出過一次城,阿齊化裝成番婦,袁耀先扮成小喇嘛,成功通過三道西番人設置的關卡(阿齊的布列塔尼話能以假亂真,被番兵當作口外游牧番話),回到了林波寺。
他們回林波寺來找木美、金珠和胡威。王土司和阿齊被困在城里幾個月,放心不下他們。阿齊尤其惦記木美,做夢都夢見木美,每次跟一伙舞槍弄棒的男丁在松城轉悠都希望身邊有木美。她甚至將木美想象成一位幸運女神,要是木美在,官兵就會同意和西番人坐下來談和。
讓阿齊失望的是,木美、金珠以及營兵胡威已不在林波寺。馬不在,隨身物品也不在,腳印也隨融雪化掉或被野獸的蹄印覆蓋。林波喇嘛這幾個月一直在各路番部奔走游說,風餐露宿,住寺的時間很少,把他們忘了。
阿齊心生疑懼,怕木美遭遇不測。好在從為金珠騰出僧房的小喇嘛桑吉口中得知,三個人在阿齊和王土司走后半個月就離開了林波寺,離開時還發生過激烈的爭吵。木美和金珠去了北路,胡威去了東路找隊伍。
七
一日,阿齊、王土司和袁耀先都夢見了回老家。
阿齊夢見布列塔尼那暗紅的磚墻和尖頂教堂上的十字架。在教堂,她見到了從未謀面的外婆。她哭了,撲在外婆滿是葡萄酒漬的圍裙里跟她哭訴媽媽死了,爸爸也死了,死于一座教堂前面的廣場,死于“義和團”的大刀下。
袁耀先夢見在桂香樓的天堰底下和小伙伴爬上梯子摘冰吃。天堰是一條彩虹,梯子也是彩虹,彩虹把冰染成了五花肉。
王土司也夢見了桂香樓的天堰。天堰塌了,擋在官道上,渡槽里的水在官道上橫流。“小王子,舍不得竹林蓋?”背長槍的王家爺爺站在樓門下盤查販賣鴉片煙的人,見了王土司問,“這次下來,又準備住好久?”王土司沒來得及搭訕,一下又到了白馬路,坐在了木美家的火塘。
沒有人夢見林波喇嘛,但第二天林波喇嘛來了,騎著他的白馬,踩著上午九點鐘光景泥濘半干的街石。
“我是來領你們回的,你們在松城困得太久了,怕要憋出毛病。”林波喇嘛和王土司見面說,“不過,最終走不走,取決于自己。”
“我要走,我靠實等不及了,昨晚我夢到回老家了。”袁耀先搶先說。
“我也想出城,但現在不是時候,和談剛露出一線曙光,這時候出城對松城不利,對西番山不利。”阿齊看了眼王土司說,“今天,我們的大喇嘛來了,正好再加把火,做做張同知的工作。看得出來,聯總兵的工作不用做,他害怕西番人陷城。”
“阿齊說得對,聯總兵就是這么個人,害怕城陷,想求和又放不下面子,不想背投降的火,把張同知支在前面。”王土司說,“但軍事上的事不歸古虔管,再說古虔也不懂打仗,調不動隊伍。”
“別一點口口,你們就以為是希望,我就不信水火可以相容!”袁耀先抱怨道。
于是,林波喇嘛踩著雪泥,呼吸著膻味、火藥味和血腥味(開始殺戰馬作為軍需)混雜的早春的氣息去見了聯總兵和張同知。張同知像打了雞血要誓死守城,正在一張拆下的門板上揮毫賦詩(死后收在《張古虔遺詩集》),有句是:“又一春,噩耗淚沾巾,錦書難寄心中事。”(出乎意料的是,張同知死后不是以詩歌和氣節留名,而是以書法傳世,其書法深得顏平原之精髓。)聯總兵見到林波喇嘛沒有打哈哈,而是面有戚戚,但他還是強打精神,若無其事地帶林波喇嘛視察了城防工事,告訴林波喇嘛他眼下最擔心的是斷糧。
在覲陽門和延薰門,聯總兵當著林波喇嘛的面檢閱了守城官兵。聯總兵沒有講大話,守城官兵也沒有豪言壯語。“諸位放心,我們遇到的困境都是暫時的,你們每天守城,我無論如何都會讓你們填飽肚腹。”聯總兵臉一陣白,一陣紅,話說得毫無底氣,太陽照在他上翹的胡茬上像一叢荊棘。
林波喇嘛不適應聯總兵自欺欺人的視察與軍事展示,從延薰門回來就想走,但事情還沒有結果,他只好硬著頭皮隨聯總兵去了通遠門。
自丟失漳臘營,通遠門便被封堵了,城樓兩邊的城墻外側臨時加高了五塊磚,在外墻的磚縫增加了竹扦和鐵棘。在通遠門,聯總兵第一次聽見了反對的聲音:“取消尖斗,嚴懲收糧官,給西番人一個說法!”反對聲發自自己的營兵。
視察結束,時值晌午,林波喇嘛沒有出城,被聯總兵和張同知請去吃飯。王土司和阿齊作陪,袁耀先和張同知家的丫鬟小碧玉負責溫酒。大菜都是張古虔夫人白香香親手做的——家廚已被分派去城墻根做炊事。一口湯鍋擺在八仙桌中間,涮羊肉是主菜,以羊肉為主,鮮有蔬菜。羊肉還是臘月里廚師有心儲藏的。廚師是個有計劃的人,同張古虔全家一道死于七月初七日城破,一生最愛說兩句話:一句是“有了一頓餸,莫得敲面桶”,另一句是“吃不窮,穿不窮,不會劃算一輩子窮”。讓阿齊一飽口福的不是蜀中辣醬和文縣花椒,而是順天府麻醬。雖是凍羊肉,但凍的時間不長,解凍后用番刀切片,肥瘦相間,仍然很鮮。白夫人用牦牛的胸叉骨燉湯,不加大料,只加鹽巴、黃姜和三五個干辣椒,蜀中辣醬和文縣花椒按各人口味兌蘸碟酌情取舍。湯鍋屬于“統香”,可以涮出羊肉的本味。麻醬味甘性平、醇厚,加蘸碟裹味既可起到增香的作用,又可起到維護涮羊肉本味的作用;欲求感官刺激,則加蜀中辣醬、文縣花椒面和芥末。聯總兵雖說在渝州、播州做過總兵,但仍只吃麻醬,怕吃麻辣。倒是張古虔這個順天府人在天寒地凍的松城待久了,愛上了吃辣,吃不慣麻醬了。王土司不是第一次吃麻醬,但他吃過一口就不吃了,覺得麻醬、北醬都像是溏雞屎,看著惡心。
“今若要我端杯,我得提個條件,古虔兄和俊卿(聯昌字號)答應和談,我就破個例。”端杯之前,林波喇嘛有言在先,“答應了,別說喝酒,破例箸幾筷大肉都行。”
“今天,能讓黑洛珠古端杯,別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條件我們都答應。”張同知看了看聯總兵說,“羊肉都起鍋,黑洛珠古請講。”
“今天,我們只談文,不談武,席間任何人不可提一個‘武’字。”林波喇嘛像個好酒貪杯之徒把玩著酒盞說,“這頓飯吃下來,我們要達成一種共識,那就是要決定同城外的土官寨首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拋棄前嫌,講一個和字。”
林波喇嘛說完,席間啞然。
“我同意。從入城那天起,我們便一直朝這個方向在努力。”王土司打破沉默說,“就身份,就職責,我也是站在朝廷社稷這個大局立場上的。我帶人從東路過來,原本就是來增援的,但就事變起因、現狀和形勢,我們不得不做出改變。”
“是的,我接著王土司的話講……說得不光明一點,談和是你們的權宜之計;說光明一點,你們最終要改變的是你們對西番人的認知,他們并非犬羊,非得用威不可。他們是你們的兄弟姐妹,過去、現在和將來,你們都是一個共同體,小而言之是西番山共同體,大而言之是華夏共同體。”阿齊不看人,看著酒杯,用食指彈著酒杯說,“西番山,你們可知西番山在上古叫什么名字嗎?叫昆侖山。昆侖山可是你們華夏的發祥地,有一個不爭的事實,一個在不久的將來必將被證明的事實,那就是你們——你們這些來自內地、來自中原的文明人,和今天被你們稱作‘犬羊’、充滿敵意的番族原本都是一家人;倘若追根求源,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
“奇談怪論……信口雌黃……竟然說人和猿猴有一個共同的祖先,我們和番賊怎么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張古虔心中暗想,但沒有講出口,他沒有忘記林波喇嘛有言在先。
“我的祖上是五百年前從揚州府來龍州做官的,龍、松兩地一山隔,上任不久便遇到戰爭。不是官兵與西番人的戰爭,是勢如破竹的韃靼人跟宋朝的戰爭。”王土司獨自飲下一杯酒,起身說,“龍州守不住了,便退到了山外平原,就是在這個特殊時候,我的祖上被朝廷賜封世襲,做了首任土官,叫龍州三寨長官司。這個土長官司的官名五百年未改……封侯也未能守住王土,識時務者為俊杰,最終外遷的州府軍政降了韃靼人……前朝三百年,今朝兩百年,我的祖上受到表彰的事跡便是‘開疆拓土,興學化夷’。通俗地講,就是將西番人向西番山驅逐擠壓,從他們手里搶地盤,同時教化他們,改變他們的語言、生活習慣和信仰,逐漸將生番變成熟番,把上河人變成下河人,把更多的西番人變成漢族人……從龍州到龍安府,從三寨長官司到白馬路土長官司,有很多成功的案例。大河小河,方圓幾百里的番地都化成了王土。”
“皇上英明,儒學戰無不勝。”張古虔張同知感嘆道。
“不過,據我祖上幾十代土長官司管理白馬番民的經驗,彼此認同是第一位的,彼此不帶敵意,更不說用威,我們和白馬番民差不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王土司說,“據我所知,我們的祖上從來沒對白馬番民用過威,就是知州、知府和布政司要用威,我們都是盡力阻止……”
講到這里,王土司想起了半年前四老爺的橫死,突然不說了。
“就我對歐羅巴歷史的了解,特別是對近代美洲史的了解,我想告訴在座諸位,在所有文明社會與邊地部族的關系中,永遠都是文明社會對不起邊地部族。如果單看表面,永遠是文明在改造野蠻,大多數在統一極少數,但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人類在弱肉強食的背后,一直在‘殺父弒母’。”阿齊不管在座諸位聽不聽得懂,只管自說自話,“你們號稱文明古國,那么,請問諸位,什么是文明?象形文字是文明?四書五經是文明?繁文縟節是文明?說大話、說空話、說假話是文明?或者如我們崛起的歐羅巴,洋槍、洋炮是文明?我看未必……我理解的文明是要文不要武,我理解的文明是自由平等,無論大多數或極少數,無論強弱貧富,無論男女老幼,都認同某種秩序,遵從某種秩序,換一個詞就是愛,就是博愛……說得淺顯易懂一點,文明就是尊重每一個部族、每一個人,文明就是不殺人!”
就在阿齊發表“演講”的時候,王土司從袁耀先遞過的包袱里取出了林波喇嘛從林波寺帶來的久違的玉酒盞,擺在桌上。剛才林波喇嘛說今天只談文,不談武,王土司便想到了喝玉酒盞,林波喇嘛和他心有靈犀,把玉酒盞從林波寺帶了來。
“把金盞撤下吧,我們喝玉酒盞。”
王土司先不說理由,把玉酒盞一一遞到在座諸位面前。小碧玉要過來幫忙,他謝絕了。
“金盞不把把玉盞,說個理由!”張古虔看著王土司,擺擺手不接玉酒盞。
林波喇嘛接了,他知道玉酒盞的來歷,懂得王土司的用心。
聯總兵接了玉酒盞,看著王土司,沒有讓小碧玉撤走金酒盞。
“兩位大人要是真不知曉,就請林波喇嘛講講。”王土司說,“他講了,我們再邊喝邊講,這玉酒盞的來頭可大啦。”
“玉盞文,金盞武,我說我們今天這頓飯只談文不談武,王老爺是支持我!”林波喇嘛端起玉酒盞說,“這玉酒盞可不是一般的玉酒盞,聽說頗有來頭。”
按照漢族規矩,客隨主便,但在這西番山誰是主,誰是客呢?入了別人的城,進了別人的門,自然入城進門的是客,好酒好菜招待你的是主。然而,若要深究,西番山真正的主人是西番人,王土司算半個西番人,張同知、聯總兵都是客人。
于是,張同知叫小碧玉撤走了金盞,將每個人面前的玉酒盞酌滿酒。
兩杯酒下肚,王土司講了這玉酒盞的來頭。張同知聽說是蘇子瞻喝過的玉盞杯,頗為不信,等王土司講完,他愣一頭站起來干了杯中酒,用薄刷發紫的嘴唇舔舐著酒杯。“東坡居士喝過的玉酒盞,我今日得一醉方休!”張同知失態地說,連干兩杯。
張同知是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古文觀止》自然讀過,至今猶記《三槐堂銘》,席間不禁朗朗出聲: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于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時。蓋嘗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
張同知躬身起立,端起玉酒盞對王土司說:“原來王老爺是晉國王公的后人,久仰久仰。”先干為敬。酒灼喉,張同知顱內火花點點,照亮一行魏風柳楷:“懿敏公之子鞏與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原來蘇子瞻與王鞏交游,喝的便是這玉酒盞!張同知感懷萬千,眼珠幾乎落在手中這只杯口犬齒的玉酒盞上。
相較于蘇子瞻,林波喇嘛對阿齊酒后提到的“最后的晚餐”更感興趣。如果不是玉酒盞主文,不是玉酒盞喝出一個蘇子瞻,如果照張同知和聯總兵的安排喝金盞,那么這頓飯沒準真能吃成“最后的晚餐”。
“你……你……如果你們不聽黑洛珠古的吩咐,不與城外的西番人坐下來談和,如果你們始終抱一種僥幸心理,幻想西番人會自動放下武器,放棄圍城,或者幻想你們的援軍已在路上,那么我想說,此時此刻,我們吃的這一餐飯就是最后的晚餐!”阿齊已有七分醉意,指著張同知和聯總兵興奮地說,“宴席散去,明天就是末日,未必是在座每個人的末日,但必定是松城的末日,必定是你——你的末日……”
最后,阿齊的手指停在中營游擊常啟身上。他穿一身戎裝,像個武士。
在座諸位除阿齊和林波喇嘛,沒有人聽說過“最后的晚餐”,沒有人讀過《馬太福音》的這個故事。于是,阿齊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中為大家講了“最后的晚餐”,并用一種狡黠、略帶挑釁的表情和語氣提問道:“那么,我們當中,誰是猶大?”
“我是猶大。”
中營游擊常啟一直在吃肉,沒注意聽阿齊講故事,搶先回答,惹得阿齊哈哈大笑,連不茍言笑的林波喇嘛都笑了。
“不管誰是猶大,不管在座諸位當中有無猶大,你們都把這些餅吃了吧!”林波喇嘛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個不算太大的馕,一塊塊掰下,遞給在座諸位。先遞給聯總兵,再遞給張同知,接著是王土司和自認猶大的常啟,連小碧玉和袁耀先也分得一塊,阿齊自己也分得一塊。在安靜的嚼馕聲、馕皮落地聲中吃完“圣餅”,林波喇嘛接著說:“我不是耶穌基督,我也不信他,我只信佛陀,明天被吊在十字架上受難的人也不是我。你們剛才吃下的也不是我的身體,你們用玉酒盞喝下的更不是我的血……但有一點,俊卿、古虔,你們必須和西番人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不能用威,不能再打來打去;否則,受難的不只是你們二位大人,還包括松城三千無辜百姓!”
吃畢“最后的晚餐”,林波喇嘛帶上王土司和阿齊出了城,天黑之前回到了林波寺。
雖然袁耀先縱使有一百個不情愿,出于權宜之計,王土司還是將他留在了松城。
八
回林波寺之前,林波喇嘛帶王土司和阿齊去見了兩個人。一個是額能作,一個是林波喇嘛的胞兄商巴土司。
見額能作是林波喇嘛的意思,也是阿齊想見。既然跟張同知、聯總兵講了文,何不趁熱打鐵,做額能作的工作,把談和的時間定下來?
阿齊見額能作是想給她畫像,親眼一睹其風采,把西番山這位傳奇女性畫下來。阿齊有種直覺,覺得她倆是前世姊妹,一定話很投機,她想為西番山的和平使把勁兒。不是敲邊鼓,阿齊也有私心,潛意識里認為眼下的西番山是一個大舞臺,一個異域色彩濃重的歷史大舞臺,正在上演一出大戲。表面的相持與沉靜中潛伏著地火的較量,悲劇的高潮即將到來,既然不遠萬里來到了這里,就不能只做個看客。
見商巴土司是王土司的意思,他們都是土司,一個在雪山東,一個在雪山西,上幾代土司彼此都有往來,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會晤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沒準能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關于白馬路土司與上泥巴寺土司的交往,可以追溯到一百六十年前商巴先祖初封土司時,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是“下棋賭地”。白馬路土司王瑤與上泥巴寺土司剛讓笑在三路口賭棋,王瑤把小河一地輸給了剛讓笑。
這一次,林波喇嘛不是在紅花屯,也不是在窯頭坡,而是在牟尼包子寺見的額能作。一個多月不見,額能作變豐腴了,也變水靈了。或許是春天穿少了的緣故,身體透出海綿般的彈性與雌鹿的活力,膚色還是黑紅色,頭發像是經常洗,不管是披肩的散發還是編織的小辮都干干凈凈,不像過去總是沾著草屑和頭皮屑,邋里邋遢。
阿齊第一眼看見額能作,就想到故鄉布列塔尼的月季——高更后來在布列塔尼搬上畫布的那種。王土司暗自將她比作一穗包漿的蕎麥和青稞。不管是月季還是蕎麥青稞,阿齊和王土司都在額能作身上覺察到了萎靡——午后的委頓,有一點蔫耷,更像是精神失去方向的迷茫不振。
看見跟出跟進的黑甲他,看見兩人毫不避嫌的親熱,阿齊像是明白了什么。“男歡女愛轉移一下注意力是好事。”林波喇嘛私下跟王土司說,“瓦解她的意志,也等于瓦解其他寨首的意志。”阿齊想得更遠,想到了潛意識和死亡意識(一個活得窩窩囊囊的人是不怕死的,一個被信仰或仇恨控制的人是不怕死的,但一個熱戀中的人必然會貪生怕死)。
從倉街銀庫劫得的銀錠以及由此蔓延開來的賭博也是番兵貪生的一個原因。路過窯頭坡,便能從賭徒的喧囂中感受到刺激。在牟尼包子寺額能作收拾得像閨房的住所兼指揮所(楊迪見措和折乃他為她專設),能聽見從寺外寨房傳來的吆二喝三的猜拳聲和贏家殺豬般的狂笑。
“為啥都喜歡學漢族矩人那一套?”黑甲他問林波喇嘛。
“ 拿那么多銀子沒使處, 你叫他們咋做?”林波喇嘛沒答話,王土司替他說。
“有的事適得其反,但未必都是壞事。”阿齊跟著額能作走出走進,冷不防冒了一句。
因為還要去上泥巴寺寨,林波喇嘛一行沒有在牟尼包子寺久留。和談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決定的,特別是和談時間及具體事項,阿齊邀請額能作隨他們一同去林波寺。額能作去過林波寺,她喜歡和這個高鼻子、深眼窩,既像其西番同類又不像西番同類的“山海經人”(阿齊自稱)待在一起,于是欣然答應,叫黑甲他備馬。
上泥巴寺寨在金蓬山東坡的上泥巴溝,西番人叫其曲格曲,左岸山坳眾多寨子是它的子寨。林波喇嘛出生在一個四季都能看見雪山的叫葉牙鳥的寨子。其曲格曲從雪山梁流下來,流到大寨子就變得渾濁了,在兩岸沖積出小塊壩子和臺地,宜種蕎麥和青稞。像其曲格曲一樣,因為在東路官道的捷徑上,上泥巴寺人的血液里也混合了漢族人的,不是通婚,是一些語言、生活上的影響,或者說是一種意識的改變(官道兩旁開客棧的番民學會了講漢語,學會了用算盤、胰子,有的還學著穿漢服)。金蓬山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官兵手里,這也跟上泥巴寺人打仗不積極有關,他們普遍認為戰亂會影響他們的生意。
其曲格曲的源頭就在雪山梁,螺螄溪是它的支流,有小道與林波寺相通。
過去西番人遇見林波喇嘛摸頂祈福,都要下跪磕長頭。林波喇嘛是佛陀的化身,是山神、樹神、白石神的化身,西番人拜他就是拜眾神。然而,從“鬧尖斗”開始,特別是從林波喇嘛說服他們和談開始,西番人不拜他了,準確地說是大多數西番人不拜他了,不再認可林波喇嘛這個眾神的化身了。特別是南路的猓玀人,包括牟尼、大姓、紅花屯和云吞的番民,他們不僅不拜,還用另一種眼光看他,打量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怎么說呢?從一開始林波喇嘛就不希望有人跪拜他,他不習慣。每當有人匍匐在他腳下膜拜,他就會不舒服,有時還會感覺羞澀、羞愧。從教義講,他是寺院的住持,也是佛陀的化身,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最多認為自己是個角兒,不過在扮演佛陀而已。就他的真實心愿來說,他更希望自己是個人,只是個人,不帶一點附加,不附加住持、佛陀和白石神,也不附加土司、寨首和巫師,就像六歲以前,只是葉牙鳥的一個野孩子……時間長了,儀軌性地摸頂和祈福之后,為信眾和香客膜拜久了,不習慣也要習慣,就像一個將軍從不習慣穿鎧甲到習慣穿鎧甲。那些附加的東西開始還是身外之物,很硌肉,久而久之他便接受了,甚至長進肉里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感覺到一種神化、一種圣化,每每被人膜拜一次,身上就增添一分神圣,就像大殿里工匠們正在塑造的金佛,就像一部多人合撰的圣人傳……而今,鮮有人膜拜了,甚至為人所非議、不敬,林波喇嘛的感覺頗為復雜。
非常時期,林波喇嘛一行沒有走金蓬山,而是走了溝口東勝堡。四月的泥巴溝還是泥色,點綴著幾絲不易覺察的春色。杉木板蓋頂的踏板房是黛色偏灰的,少許富人家帶轉角的木樓是漆色和金黃的,寨子上方的臺地上廢棄的老屋基是火燒過的漆黑與紅棕。泥巴溝再說也是林波喇嘛的老家,過了東勝堡便時有路遇的鄉親跪拜。“起身免禮!”林波喇嘛只會說這么一句,并不伸手扶番民起來。
在上泥巴寺,林波喇嘛遇到了“鬧尖斗”以來從未有過的集體膜拜,且久拜不起,弄得林波喇嘛再一次滋生出羞愧感。鄉情如血脈,是上泥巴寺人聯系林波喇嘛的紐帶,所有人的敬愛與崇拜都是由它傳遞的。令阿齊頗為不解的是,跪拜的人群里有他的叔伯、舅姑和發小,他們不像是靠血脈,而是靠信仰聯系的。
兄長商巴土司仍是一副隱者的樣子,隱而不修(修即享樂)。見到林波喇嘛,唯獨他不跪拜。
“黑洛珠古來了,你也不帶個頭跪拜?”額能作調侃道。
“去雪卜兒寺見黑侖來,你也跪拜嗎?”商巴土司從皺巴巴的獸皮椅里躬身問額能作。
“黑侖來才多大?林波喇嘛是林波喇嘛,黑侖來是黑侖來!”額能作說。
商巴土司沒再說什么,眼神落到了阿齊身上。
“ 知道你和林波喇嘛是孿生, 長得真像!”阿齊并不回避商巴土司驚異而色瞇瞇的目光。
聽說王土司是從白馬路過來的白馬土司,商巴土司的表情才活泛起來,表現出一個土司應有的禮數和風范,將目光從阿齊被鍋煙墨抹黑的面頰移到王土司身上,抱拳作揖。
“久仰久仰。”王土司抱拳承讓,走近一步,“都是睦鄰,前輩常常提起往昔的交好。”
“王老爺來是替官兵征剿我們,還是玉酒盞又失竊了?”商巴土司打趣道。
“哈哈,那點掌故你也曉得?”王土司拍了拍商巴土司的肩說,“我不是過來打幫幫槌的,也不是過來追玉酒盞的,兄弟是落難落到這里了,被你們家大善人收留。”
“時間不早了,還是回林波寺慢敘吧!”林波喇嘛對兄長說,“今天從松城帶他們出城,有事同兄長商議。”
如果不是林波喇嘛打斷兩位土司的交談,沒準他們的交談會持續到天黑。
于是, 林波寺之夜便有了下面的一席長談。
西番山很大很野,林波寺靜謐神圣,雪山一半皚皚一半嶙峋。然而,當喝多了青稞酒和酥油茶,談得天昏地黑的人出門小解,不經意抬頭望見星空的時候,望見被后世命名為“銀河系”“仙女座”的時候,便一時覺得西番山不算什么,雪寶頂不算什么,而尖斗、林波寺和松城也什么都不是。林波寺一夜就是一片碎屑,就是小喇嘛頭上的一個戒疤,就是六月的碎雪花……歷史也不算什么,一本大書,一萬本大書,一摞摞竹簡,汗牛充棟,什么都不是;別說這一夜并未改寫西番山的歷史,歷史還是像穿過松城的大江流向了大海,流向了不可預測的世世代代經歷的無數個“現在”、無數個“今天”。就是和談成功改寫了歷史,阻止了變亂和流血,那又算什么?星空熠熠,永在頭巔,西番山不過是蕓蕓眾生西渡虛無之海的一塊舢板。
“眾所周知,這次‘鬧尖斗’舉事請示了黑侖來,黑侖來應許……黑侖來代表天,代表神,他應許,就表明事情要成,是不是?”晚飯后,時過二更,林波喇嘛對大家說,“依我看,成也是敗,敗也是敗。”
在座諸位都曉得林波喇嘛還有下文,雖覺驚愕,卻沒有接話。
“黑侖來應許也好,巫師問卦也罷,征詢佛陀的意見也好,本意都是問天。”果然,林波喇嘛接著說,“這都要歸到《周易》,一本行事問天的書,天底下最古老的書。”
“那不是漢人騙錢的算命書嗎?”商巴土司說,“小活佛應許怎么會扯到它?”
“《周易》是《周易》,《八卦》是《八卦》,騙錢算命的是《八卦》。”林波喇嘛說,“我讀過《周易》,琢磨過它的卦象。”
“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周易》的句讀從阿齊口中誦出顯得怪怪的,在座各位聽來不知所云,只有林波喇嘛知道她誦的是什么。
“以杞包瓜,含章,有隕自天。”阿齊又誦了一句。
“你讀過《周易》?”林波喇嘛問阿齊,側身與其相望,佩服之余有遇知音的感覺。
“家父在世時沉迷于《周易》,每日必誦幾段,我是耳濡目染。”阿齊回林波喇嘛,“開始不懂其意,后來聽家父講解略知一二。”
“‘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這正是我要講的。”林波喇嘛說,“周要滅商,周那么小,商那么大,可不可以?周文王最早萌生這樣的沖動,就想獲得天的旨意……天神告訴他,可以占卜。于是周文王占卜到了‘無成,有終’的結果。”接著,林波喇嘛說,“不那么順利,但最終會有結果。”
“照你說的,周那么小,商那么大,周最終都有好的結果,眼下,我們攻松城,不也是嗎?”額能作說。
“商是啥時?周是啥時?我的意思恰恰相反。”林波喇嘛說,“以杞包瓜,一顆枸杞能包住一個西瓜嗎?周能做到,是因為周有本事把西瓜砸爛,用它作為種枸杞的肥料,不是以杞包瓜,是以瓜養杞。而今,我們——你們番部就算有本事砸爛松城這個瓜,有本事砸爛清朝這個瓜嗎?不能!不可能!今天叫大家來,就是要把和談定下來,把和談的時間定下來,雙方坐在一起,該豁免尖斗的豁免尖斗,該放下家伙回寨種地放牧的回寨種地放牧。”
鹿是狗攆出來的,話是酒攆出來的。林波喇嘛沒喝酒,林波喇嘛的話是越來越活泛的思維和慈悲攆出來的。順著《周易》,他談起了周人,也就是后來滅商的那些人。
“周是羌人,在商的遠西,我之所以提起它,因為它是羌人。額能作,你們南路的猓玀也是羌人。”林波喇嘛靜坐于蒲團,閉目遐想,酥油燈照出橘光一片,似吐夢囈,“從西番山東北斜上,到西秦山,就是周原,周人最早住的地方……在商建立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沒有人知道周,也沒有人提起周,周人只是商眼里眾多西戎、北狄中不起眼的一支。當商穩定下來,向西開疆拓土,勢力接觸到周的邊境時,周還一度渡過渭河北遷以避商。周的轉折來自三位不速之客。三個陌生人來到北方周長老亶父的窯洞,叫他們回周原,并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工作,那就是后來延續百年的為商人獻牲,提供人牲……”
“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阿齊插話說,“這是我在《周易》讀到的,你們了不起的《詩經》也有載。可以這樣說,三個不速之客的出現改變了周,最終滅商改變了華夏的歷史。”
“周遷回原籍周原,投靠了商,成了商的人牲捕獵隊。”林波喇嘛說,“就我的理解,是命令,也是交易:你投靠我,我保護你;你得為我獻牲,源源不斷地獻牲,按照我要求的等級、年齡、性別和尺寸獻牲;你為我獻牲,我象征性地出一點錢。”
夜深了,林波寺像一個樹蔸。地黑天粉,春氣暗蒸,星空浩渺(需要你把脖子伸出去仰望)。隔壁林波寨的狗叫了幾聲——狗吠夜行人。
金珠與木美的夜歸打斷了林波喇嘛的講述。因為與西番人的淵源,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惦記著下文,惦記著周人。
九
木美見到王土司和阿齊并沒有久別重逢或劫后余生的欣喜,她神情恍惚,緘口不言。長時間沒洗頭和梳頭,原本瀑布似的長發像氈窩子又亂又臟,幾根小辮結成了棍,身上裙衣也臟成了油氈。裙衣上原本鮮艷的花卉、神鳥已暗不可辨,只有頭上氈帽上的白雞毛依然雪白。
“打盆水照照,都變成了啥鬼樣?”王土司沒好氣地對金珠說,“一個自以為勇猛的白馬男子,竟照看不好一個部落女子?”
金珠坐在石屋一角,耷拉著腦袋,王土司說他時本能地抬了一下頭,他的頭發亂蓬蓬的,也像氈窩子,那張曹蓋(面具)般棕色的臉變得黢黑,只有眼白和牙齒還是白的。
王土司不知道金珠和木美經歷了什么,他心疼木美,覺得當初沒有帶木美入城,對不起死去的麻瓦。
木美填飽肚子,阿齊帶她去一幢外出朝圣的僧人留下的空僧房洗了澡,換上干凈衣裳。木美洗澡的時候,阿齊一直站在僧房外站崗。她原想留在屋里,幫木美加水換水,然而木美不干,要她到屋外等她。夜更深,星空璀璨,星際間流溢著一種缺失了太陽的亞光。
阿齊和出浴后的木美避開亮著燈光的僧房,下到溪邊。阿齊問木美這些日子和金珠都是咋過的、去了什么地方、見了什么人,木美不說話,也不跟阿齊靠太近。她像是剛從遙遠的部落來,不會講西番話。
木美不說話,阿齊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故鄉。她差不多快忘了,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她生來就是個少女,生來就在東方。她的童年與葡萄園分不開,與從餐桌、酒窖散發的帶著濃濃酸味的酒味分不開,現今她只記得外公的白胡子和那頂老是被布列塔尼的風吹落的寬檐帽。
阿齊的故鄉也有山。東邊是淺山,南邊是大山,但她從未去過;西邊有海,她也沒去過。她只見過馬賽的海,她離開法國就是在馬賽坐的船。天氣好的時候,在外公的葡萄園能看見南方的雪山。
兩個相隔萬里的女人走到一起,坐在溪畔的草地上。四月的午夜依舊很冷,但已經受得住了。溪對面是年輕的松林,夜晚看上去淺淺的墨黑一片。右側崖壁上,林波喇嘛的扎康還亮著燈。
“他不叫人,他耍詭計,把我奸污了!”在史前般的寂靜里,木美突然說,“他是一頭騷牛……只恨我沒殺了他……”
黑夜里,木美的眼睛紅得發亮。
“你是說金珠?他強暴你了?”阿齊吃驚地看著木美。
木美點點頭,撲進阿齊的懷抱抽泣不已。
溪水流進了凌晨,身后半坡僧房已入夢鄉。待木美的情緒平復,跟阿齊講述起她的遭遇。最不該傷害她的人傷害了她。
以下是木美的口述,阿齊整理:
我不明白王老爺和你去松城為啥不帶我……不帶金珠那個野物是對的,但該帶上我。你們走的那天我很傷心,我一直覺得王老爺好,比老老爺好,比老老老爺好,比白馬人曉得的哪一位老爺都好。要是我說,比白馬人的神葉西納蒙都好,有人一定不會放過我,但我確實是這樣想的。有時我會問自己,你覺得王老爺好,好在哪里?我自然有我的答案,好在年輕,好在俊氣,好在一點不像個老爺……以前的老爺講話都有個調調,番官頭人講話也有個調調,我阿爸自從當上大頭人講話也有了調調,但王老爺沒有,他講話沒有調調,講的都是大實話、大白話,就像日夜流淌的奪補河。還有,聽說他沒成婚,更別說娶小。還有,他愛看書,每次進寨,住在我家,都帶著書,別人喝酒唱歌跳大舞,他躲在火塘看書,只是到了跳曹蓋才出來。然而,他去松城帶了你和袁耀先,卻不帶我,而且一去不回,也不管我的死活。我阿爸是為他才死的,我真的很傷心,除非他是木頭,是被雷打蒙的刺柏樹。
王老爺不帶我, 我是很傷心,但有人高興……金珠,高興得合不攏嘴,只怪我人瓜,看不出他心里藏著鋸鋸鐮,還以為他害怕去松城,害怕被官兵當番賊捉去才樂意待在寺里。
一個月后,金珠和胡威決定要走。好不容易從白馬來到林波寺,我死了阿爸,金珠死了小舅和表弟,現在突然說要走,我一時不曉得咋辦。林波喇嘛不在,王老爺和你也不在,我不是不敢跟他們犟,是犟不過他們。金珠有金珠的盤算,胡威有胡威的盤算,兩個人沒說到一條路上。金珠想帶我去找他一個嬢嬢,是幾年前跟一個過大窩凼打獵的塔藏溝人經過松地的人,去年回過一次白馬路;胡威想走東路找他的隊伍,他不相信龍安營百十號人都死光了。
那天,早上七八點的光景,冬日早晨的林波寺還在沉睡中,僧房還不見升起炊煙。因為擔心被人發現,我們沒走來時走的官道,而是沿僧房下面的小溪上行,穿過松林,攀上石崖,翻過山梁,下到塔藏溝的。騎馬目標大,我們沒有騎馬。
上官道, 胡威就和我們分道揚鑣(“分道揚鑣”不是木美的原話,是阿齊加的。口述里還有類似的情況,不再加注)了,混進難民去東路找隊伍了。胡威病懨懨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埋怨自己運氣不好,被王把總分派來護衛王老爺。分手時,胡威仍在勸金珠聽他的,陪他去找隊伍。“實在找不到就回家,花椒溝離龍安府畢竟近一些,往東走才是生路。”這是他最后勸金珠的一句話。“跟你去,木美咋辦?我得保護她。”金珠當然不會聽他的,他不是要保護我,他早就對我動了色心。
塔藏溝不長,溝里就甲依一寨。溝很狹,地很少,每年大水都會從上面的紅星巖沖下很多碎石子。
甲依是個小寨,歸含盼土司管。因為沒有油水撈,土司很少過問。雖說甲依人和含盼人只一江之隔,但他們不認為他們和含盼人是一個部落,他們狡不過含盼人,他們說他們的老祖先是從白馬路過來的。
寨小油水少,并不意味著永遠平安無事。一開始鬧尖斗,甲依就接到了木刻,緊接著便是動員、攤派甚至威嚇。我們見到金珠的嬢嬢時,嬢嬢的眼睛還是腫的,整個人憔悴得像一張筍殼,兩眼深陷無神。她的男人死了,兒子也死了,都是在攻打漳臘城死的。男人的腦殼被官兵從下巴砍下來,還連著半塊骨頭;兒子中五箭,背著箭跑了幾十丈才倒地。
第一眼看見嬢嬢,我就知道我們來得不是時候,但除了甲依,我們還能上哪兒去?再說了,她家里死了兩個人,正需要安慰。
第二天,金珠跟嬢嬢說想去姑父和小弟的墳上看看,嬢嬢說沒有墳,人都是在漳臘城燒掉的,不管好人壞人,重起摞起,碼柴一樣被碼在北街的營房同營房一起燒掉的。有的人去撿了沒有燒過的骨頭回來,她沒去撿,她怕撿回來的是壞人或牲畜的骨頭。
在嬢嬢家住了五天,每天幫她家點蕎子,點青稞,送干糞到近處的平地里,有時也放牛放羊。
別人家里剛死了人,金珠自然不便對我下手。白馬人信的甲依人也信,白馬人避諱的甲依人也避諱。在嬢嬢面前,金珠也不處處對我好,假裝和我保持著兄妹或者一般親戚的關系。上坡放牛放羊,我總是離他很遠,從來不跟他打情罵俏。
“金珠,不是嬢嬢要攆你們走,是你們不能再留這兒了。”第五天晚上,嬢嬢跟我們說,“明天,含盼土司就要帶人來抓你們打仗了,聽說還有個頭頭是從弓杠嶺下來的,長著青面獠牙……我給你們煮了肉,吃了就連夜走!”
“要是我們不走呢?要是我們跟他們去呢?”金珠抓起一塊連骨肉啃著,問嬢嬢。
“那,那你們就和格門塔和扎西旺一個樣。”金珠嬢嬢說,“昨天你們放牛走了,他們已經來過,話說得很逗硬。”
格門塔和扎西旺是嬢嬢死去的男人和兒子。
“再說我們也是客人,而且我還是女人,他們連女人都不放過嗎?”木美問嬢嬢。
“你們來甲依好幾天了,每天穿著裹裹裙,戴著沙尕,沙尕上白雞毛一閃一閃在寨子里走,別個眼睛又不是瞎的。別個說,白馬路的人也是西番人,傳木刻的時候已經說了,打起仗來都要出人出牲口。”嬢嬢說,“我說你們還是趕緊走吧!”
聽了嬢嬢的話,我們連夜就走了。往哪兒走,卻不知道。我們先是往弓杠嶺走,后來又反轉往松城走……天快亮的時候,在小西天被一伙兒人抓住,送去了什么地方,我們一點不知道。天大亮時,我們已經被他們帶離大河,鉆進了一條水流很急的小河溝。他們倒是沒把我們怎么樣,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官兵,是白馬人,一路上沒動我們一指頭,也沒有像吆喝牲口一樣吼我們。男人們喜歡我們頭上的沙尕帽,摘了去看;女人們喜歡我的花腰帶,解下拴在自己肥滾滾的腰桿上。他們說我們的沙尕帽是雕花扁挑——中看不中用, 說花腰帶是另一種經幡。
鉆了小河溝又鉆小溪溝,最后我們被帶到半坡一個寨子。不知道寨子叫什么,他們也沒告訴我們。寨子里一些人家的大門或土墻上寫了字,但我們不認得,我們只認得柱頭上畫的花草和門板上畫的老熊。我們的工作是和幾個本寨人殺牛殺羊,殺了剝了,剖了剁了,裝在紅柳筐和構皮袋里。剩下的事我們不管,他們有專門的人轉運,我們不用問也曉得是運到哪兒去了。一個寨子不可能有殺不完的牛羊,都是每天擦黑邊從別的寨子牽來的,同樣是牦牛、山羊,但氣味不同,殺久了就聞得出來。活牛活羊的氣味不同,宰了剖開內臟的氣味也不同,血的氣味、胃里沒有消化干凈的草料的氣味、大腸里糞便的氣味,各有各的不同。有的膻味很重,有的沒有膻味,只有一股清香。
開始,沒叫女人殺牛殺羊,女人幫他們燒水,最多搭把手剝皮。后來走了幾個男人,說是增援打金蓬山,女人便派上用場了,我也開始充當屠夫殺羊。我第一次殺的羊,是一只很乖很漂亮的羊,它一直看著我,我遲遲下不了手。我看得出,它在祈求,它在流淚。我的手抖得厲害,刀掉在了地上。我不是不敢殺一只羊,我覺得它不是一只羊,它是一個人,一個漂亮女孩兒,一個孩子,我是不敢殺一個孩子……我叫管事的過來,說可不可以不殺這只羊,他說這怎么可能,趕來的牛羊都是進口貨,總不可能讓那些圍城的家伙吃艮的。我沒說這只羊不是一只羊,而是一個人,我正想說羊在哭,管事的人照著羊的脖子就是一刀。不是劈是捅,一股血滮,啥事都沒了。
我們從年前殺到年后,殺到山下的溪谷變綠,紅柳和楊樹長出葉子。金珠已經變成一個合格的屠夫,他喝生血,吃生肉,黑紅的臉膛長出了一棱棱橫肉。我也不害怕殺羊了,羊就是羊,人就是人,我再也不會把刀下的羊看成人,隨便它怎么哭,怎么咩咩叫。
有一件事差顆米說漏掉,那就是我們殺羊的時候有人在一旁誦經。誦經的不是年長的巫師,而是一位年輕俊朗的巫師。他用每天宰殺的第一頭公羊的血把一塊白礓石涂紅,讓屠夫們殺羊前在這塊白礓石上磨刀,像是作法。每次看見年輕的巫師,我都會想到我們的白蓋。
講到這里,木美的情緒徹底平復下來,不知不覺語氣中有了某種自豪感,而阿齊像是在讀一個人的歷險記。
林波喇嘛的扎康還亮著燈,或許他們也在夜讀金珠口述的歷險記之另一版本。
大地黝黑,天空泛著幽藍的星光,銀河深似冥河,患眨眼癥的星星如流轉的螢火蟲。阿齊閉上眼,想象一個打著火把走夜路的人,順著耳畔的溪流聲敲開木美歷險記中的寨門,看見了忙碌的殺羊人和俊朗的巫師——巫師誦經的口型像銀河中的某一星座。
“后來呢?后來你們是怎么跑出來的?”阿齊問木美。
“后來,后來……”木美打了個盹兒,回過神來接著講述:
四月的一天傍晚,管事的人喝醉了酒,金珠把我叫到寨子后面的老屋基說:“木美,我想王老爺他們了,今晚我們跑!”當夜,我們便跑了出來。
我們不敢進寨,東躲西藏,不敢走大河,要填肚子全靠金珠晚上去偷。我們把白氈帽收起來,把白雞毛收起來,免得明晃晃成為目標。我們知道林波寺在大河的東邊,為了過河,我們只好等天黑下山;不敢走橋,我們只能涉水攀崖。為了繞開松城,我們不得不翻雪山,走十幾里雪窖,穿過沼澤地。
可以說, 我的命是金珠給的,換一個人,或許等不到過大河,早在逃跑的第一夜就死了。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不是你救了我的命就可以奸污我,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該讓你糟蹋……我不敢說金珠是個壞人,但如果金珠不碰我,我會說金珠是個好人。對于男女之事,我一點不懂,更別說經見,我有的都是想象,一個人睡在皮褥上或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的想象,美滋滋的想象。想象也是夢,我經常在夢中叫王老爺“小哥哥”。
或許金珠就是聽見我在夢里叫“小哥哥”才對我下的手。他說是誤解,但我不這么看,我啥時叫過他“小哥哥”?上半夜下過雨,我們睡在巖洞里,醒來怎么睡到了巖洞外?四月的朝陽像金針,撬開我身邊的蒲公英,撬開我被眼屎粘住的睫毛,金珠枕著我的胸脯,我的長裙褪到了腳踝。睡夢中沒有感覺到疼,醒來疼得欲斷腸……我掀開金珠看自己的身子,禁不住驚叫起來……伸手摸刀,刀不在……
“我要殺了你!”我叫喊著從巖洞舉刀沖出來,要不是被滑落的長裙絆倒在洞口,沒準我真就下手了。
十
和談的時間單方面定下來:四月十六日。地點:林波寺。舉事各番部人選:額能作、黑虎、楊二番官、折乃他;松潘廳鎮官兵人選:總兵聯昌、同知張中寅、中營游擊常啟;第三方人選:林波喇嘛、王國賓土司、阿齊博爾德·約翰·瑪麗。
雙方在要不要第三方這件事上沒有異議,畢竟林波喇嘛的威望和公信力擺在那里。阿齊的身份已經公開,她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外人,很適合做觀察員。
額能作表現出越來越多的厭戰情緒,對和談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表現得很積極。一方面因為她墜入愛河,想和黑甲他天長地久,原來不怕死,現在怕死了;另一方面她有種預感,如果“反尖斗”失敗,黑侖來一定會成為替罪羊,不可能有人勇于站出來替小活佛擔責。好在眼下除了北部南坪自立為王的“歐利皇帝”不聽她的,西番山其他番部仍聽她的,仗怎么打、和談不和談還是她說了算。額能作、黑甲他和商巴的態度一致,如果通過和談能夠豁免尖斗,這仗就不打了,該認官府還是認,包括每年上繳稞麥和出勞務,只要不無事包經瞎折騰,官兵不秋后算賬,各家死的人各家認。
林波喇嘛覺得這一年跑這么多路值得,熬的這個夜也值得。林波喇嘛心里有底,單方面定下來,也等于是雙方了。聯總兵是個縮頭烏龜,他的工作不用做,等西番人將包圍圈一收緊,他就說好話了。真需要做工作的是張中寅,他飽讀經書,中毒太深,把面子當仁德,把愚忠當信仰,甚至不食人間煙火。但如果聯總兵要保命,把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不可能硬扛。至于中營游擊常啟,他聽聯總兵的,不聽張同知的。
上午,林波喇嘛會同額能作(黑甲他全權代表)、王土司和阿齊,擬出一個和談草案,全文如下:
一 、廳署和總兵署下發公文,自當年起豁免尖斗,永世不得復收,沒收收糧官近三年所收浮糧,取消其收糧資格。
二、下發公文七日后,西番各部撤出延薰門外之石壩子、紅花屯,西山之窯頭坡,東山之金蓬山,鎮羌門外之火燒屯。
三、一年以來,官兵番民既成損失由各方自行承擔;談和后官兵不得秋后算賬,番民不可變本加厲。
四、七十二土及其土司不受此事件影響,維持原狀,不改土歸流,駐軍除左中右三營外,照舊駐平番、漳臘、南坪、小河、龍安,不得增加駐營與人數。
五、外調松兵由南路回松,省督不得增派兵馬,不得以任何理由從中路龍州、北路文州派兵入松。
六、三月之內,西番各部人馬全數歸寨,讓出南路、東路、北路三路官道,不得設置關卡,阻攔、襲擊、搶劫官商行旅。
七、無論談判成敗,無論事態如何發展,交戰雙方立誓不殺使者,不殺統領和大頭目。西番各部包括:黑侖來、額能作、商巴、黑甲他、穆諾、日籍、楊迪見措,楊汝、扎西措、折乃他;廳鎮官軍包括:聯昌、張中寅、常啟及各營游擊、參將、外委和把總;第三方包括:林波喇嘛、買阿訇、王國賓、阿齊。
等草案擬好,在座諸位都困得不行,呵欠連連。大家正要瞇一會兒,額能作從阿齊和木美早先睡過的小間出來,說她睡不著,叫林波喇嘛接著講周人。昨晚林波喇嘛與阿齊講周人,額能作記住了一句“周人是羌人”,一直惦記著,同時惦記的還有三個來見亶父的陌生人,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一聽講周人,大家又沒瞌睡了,連一向對啥事都不感興趣的商巴也打起精神來。“周人”像安托萬·德·布干維爾的《世界環游記》上的塔西提人一樣,一直都在阿齊的腦海里,只是很隱蔽,或者處于休眠狀態,現在被額能作喚醒了,皮影一樣出現在中國古老的曠野。同樣讀《竹書紀年》,讀《逸周書》,阿齊讀的是異域風土,讀的是“遠古皮影”,林波喇嘛則讀的是史,讀的是祖訓家書。他認為周才是漢和中國的正統,而非商,但周裹挾了商。商一直像化不掉的白骨、血團和青銅在周的身體里,一定程度上控制著周,決定著周乃至漢與中國的精神。
“周是羌人,羌人的一支,叫姜人。”林波喇嘛正坐,微閉雙眼說,“一個羌母,因踩了巖石上的大腳印而受孕,生了很多兒女。”
“我們的祖先就是其中一個!”額能作說,“除開我們,今天還有稱羌的部落嗎?”
“我想是的,”阿齊揉著眼睛說,“你們是遺落在西番山的一穗蕎麥!”
“他們是遺落在西番山的一穗蕎麥,你們就是遺落在昆侖山的一穗青稞!”王土司看看額能作,又看看林波喇嘛說,“出蕎子的地方,也出稞麥。”
“你們想聽周人,還是從三個陌生人說起吧……”林波喇嘛清了清嗓子說。
于是,林波寺的下半夜,從石室扎康到雪山星空,都飄浮著《周易》中有關周人捕俘人牲的卜辭卦象。
十一
省卻松城外避免不了的小股沖突,省卻每天都會發生的見慣不驚的死亡,省卻林波喇嘛和額能作為爭取和平所做的不懈努力,省卻西番山翠景與雪山相映的春色變化,省卻王土司心中的焦慮和偶爾的心血來潮——只要促成和談他愿意做人質,并說服張同知作人質,省卻阿齊看待這次“番變”越來越偏向于西番人的態度和立場,省卻木美和金珠各自療傷的隱情,省卻留在松城的袁耀先加入團練的故事……時間來到了四月十六日這天。
西番人的談判代表先到,領頭的是額能作,穆諾、日籍、楊汝和扎西措依次落座。不見黑虎和折乃他。
額能作一行前腳剛到,軍政代表后腳就攏了。但來人只見張同知,并未見聯總兵和中營游擊常啟,隨同張同知而來的是新提拔的黃外委(補缺戰死于西岷頂的馬慶)、廳署陳照磨、督學劉廷成和清真寺阿訇買松波。
談判桌搭起,綠茶和酥油茶端上來,經幡和旗幟豎起。官軍豎的是“勇”字龍旗,西番人豎的是羊角旗。
額能作做了兩手準備,她相信聯總兵遲早會來。
正式談判前安排了盲啞會①和多聲部表演。先演盲啞會,再唱多聲部。因為事關重大,寺廟里的喇嘛需要回避,都安排出門“采花”去了。臺上臺下的人不多,經堂顯得很空闊。
一個時辰過去了,盲啞會還在上演。林波喇嘛身穿金馬甲,露出嶙峋的肩胛骨,下身穿著絳紅色長裙,腰佩番刀,皮革刀鞘上鑲嵌著黃金和珊瑚,頭戴黃色栽絨帽,手握長棍左右交叉舞動,口中念念有詞。臺下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落入了不同尋常的磁場。等候在經堂外面演唱多聲部的猓玀人已經有些不耐煩。盲啞會演這么長時間,都曉得是在等聯總兵。
猓玀人登臺, 年輕的領唱者第一首歌《哈伊哈拉》剛起頭,唱第二聲部的人還沒張嘴,聯總兵火急火燎地趕到了,沒下馬直接闖入山門。他不是來談判的,他是來報信的。就在張同知出城不久,西番人從西岷頂、紅花屯、高屯子和金蓬山四面進攻,守城官兵全部撤進了城,延薰門和覲陽門兩甕城相繼失守。
多聲部演唱戛然而止,經堂里頓時一片喧囂,張同知得知戰事,不找一案之隔的額能作試問,而是找到林波喇嘛試問:“番性犬羊,不通人性,這下,還有什么話可講?”林波喇嘛放下長棍,看看額能作,又看看聯昌說:“佛陀在上,聯總兵所言屬實?”隨后將額能作叫到一邊問道:“和談走到今日來之不易,圍城堪憂呀!”額能作盯著林波喇嘛腰間刀鞘上的金飾和珊瑚說:“出了這樣的事,我也不曉得,如果確有其事,一定是折乃他在背后干的。這邊談妥了,我馬上讓他們退兵。”額能作這么說,林波喇嘛略知一二。
既來之,則安之。聯總兵聽了林波喇嘛的話,勉為其難地坐上了談判席。為拖延時間,開談前他請林波喇嘛為他重演了一次盲啞會。林波喇嘛重新穿上金馬甲、長番裙,戴上黃絨帽,腰掛精美番刀,拾起放下的法器,登臺表演。
聯總兵哪有心思看盲啞會?腦殼里閃現的是早晨與張同知密談的情形。
“你我堂堂總兵、同知,乃天朝之臣,豈能與犬羊為伍?”清早,張同知找到聯昌聯總兵說,“不過,我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松軍回防了。”“你們漢族人不是說夢是反的?你先去應付應付,我見機行事。”聯總兵打著呵欠,滿目悲戚。“晨醒翻讀《周公解夢》,大吉,倘若不得已非要去談判不可,我唯一能采納的就是拖延戰術。”張同知說。
說到回防,聯總兵想起上次松軍回防所遭遇不測,一千多官兵已抵疊溪,被黑虎騙進松坪溝包了餃子,逃出來不足百人,不得已退回茂城。“別總是杯弓蛇影,松軍不可能回回走麥城,上回區區千人,敵眾我寡……我有預感,長毛是秋后的螞蚱蹦跳不了幾天了,此次外調松軍悉數回防,沒有三千人也有兩千人,大吉。”張同知說,“這下輪到番賊倒霉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在談判桌上拖過午時,就會破夢。”
談判當真被拖至午后,地點也由林波寺改至紅花屯。張同知盼著回防的松軍“破夢”,額能作懱著進一步收縮包圍圈,各自打著各自的算盤,彼此耗著。
紅花屯的院子,林波喇嘛上次來過。蘋果花早已凋謝,長出青果和嫩葉,毛毛蟲爬在枝葉間等待化蝶。番兵的指揮所扯得像牛圈,滿地骨頭無處下腳,骨頭上帶血的牙印清清楚楚。
張同知和聯總兵走進院子,談判桌已經擺好,酒肉已經端上。西番人不知道鴻門宴,但張同知知道。張同知講究,和聯總兵選擇了坐北朝南的席位。林波喇嘛沒再表演盲啞會,猓玀人唱起了多聲部。合唱中,額能作舉起酒碗,在座諸位都舉起酒碗,張同知和聯總兵也不情愿地舉起了酒碗。
談判桌上,黑虎和折乃他赫然在列。
談什么?怎么談?林波喇嘛重新宣讀了草案,并逐條商議表決。
第一條:廳署和總兵署下發公文,自當年起豁免尖斗,永世不得復收,沒收收糧官近三年所收浮糧,取消其收糧資格——獲通過;
第二條:下發公文七日后,西番人撤出延薰門外之石壩子、紅花屯,西山之窯頭坡,東路之金蓬山,鎮羌門外之火燒屯——未獲通過;
第三條:一年以來,官兵番民既成損失由各方自行承擔,官兵不得秋后算賬,番民不可變本加厲——獲通過;
第四條:七十二土及其土司不受此次事變影響,維持原狀,不得改土歸流,駐軍除左中右三營外,照舊只駐平番、漳臘、南坪、小河、龍安, 不得增加駐營與人數—— 獲通過;
第五條:外調松兵由南路回松,省督不得增派兵馬,不得以任何理由從中路龍州、北路文州派兵入松——未獲通過;
后面第六、第七條亦未獲通過——額能作(其實是黑虎和折乃他)把松城圍死了,談判桌上底氣十足,草案擬訂的讓步也不讓了;張同知和聯總兵看似哀兵,但一心盼著松兵回防“破夢”,也是胸有成竹。
一團黑云停在松城上空,突然雷公火閃,仿佛有一座橫跨金蓬山和西岷頂之間的橋垮了。雷公火閃中看見很多大鳥從橋上掉下來,折斷的翅膀、燒焦的羽毛紛紛飄落。冰冷的雨點砸下來,談判桌上的人開始并不在意,站起來望天,扭過身去看被雷擊的鳥和被閃電照亮的羽毛,嘴里念叨著“天收的,天收的”。等冰雹砸下來,砸在談判桌上,砸在蘋果樹上,砸在腦殼上,這才開始往屋檐下跑、往屋里鉆。有的冰雹實在是太大了,砸在額頭和后腦勺,冰雹里粗硬的鳥羽、鳥骨刺穿了皮肉,鮮血直流。冰雹是公平的,砸下來不分滿、漢、西番,不像后世日本戰機在松城誤投的炸彈,只落在學校和平民區。
聯總兵膽子小,見勢不妙跑得早,沒有被冰雹砸中。從林波寺回紅花屯,他心里一直打著小算盤,盤算著溜之大吉。憑他在湘、貴、渝當總兵的經驗,他知道談判都是“哈球鬧”,官軍沒誠意,西番人更不可能有誠意,都是緩兵之計。
張同知是個硬漢,文硬而非武硬,道德文章在他的身體里構建了一座信仰的堡壘,殉國之死是再強大的敵人也攻不破的。他被冰雹砸中了額頭,還好沒有砸正,只是砸掉了眼鏡有些擦傷。談判桌上他一直在拖延時間等待“破夢”,據這個一點不懂軍事的人估計,三千松兵只要回防兩千,再帶些補給進城,松城再守半年沒問題。張同知背后一直勸聯總兵趕快回城,眼下西番人把松城圍死了,談判一旦撕破臉皮他們就會被扣作人質,一座被圍困的城不能沒有總兵。張同知背后也一直在跟林波喇嘛說情,請他跟額能作交涉,讓聯總兵先行一步回城,包括白馬路長官司王國賓和觀察員阿齊。
西番人見慣了凍雨冰雪,冰雹卻不常見,特別是雞蛋大的冰雹,三四十歲以下的人不知為何物,他們不但不躲反倒伸手或脫帽去接,有的干脆跑進屋去端出木盆、升子和土缽接住,結果土缽和升子眨眼被砸個稀巴爛,腦殼上被砸出一個個血包,額頭被砸爛了,鮮血直流。有一個唱多聲部的后生受到“天降鵝蛋”(他是這樣講的)的感染興奮不已,站在院子里唱起了《薩姆》,活活被“天降鵝蛋”砸死。不到半個時辰,指揮所就已無處安置傷員了,只好安置在被冰雹打得遍體鱗傷的蘋果樹和刺梨樹下,停放在院內的尸體也由一兩具增加到十幾具。
對于這場冰雹,黑虎和折乃他認為是天佑西番人,助他們滅了“收尖斗”的松軍;雖說西番山自己的人也損失了很多,但那算是祭天,跟被圍困的松城比已是幸運。張同知自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場,認為這場冰雹是對西番人縮小包圍圈、破壞和談的懲罰和警示,下冰雹造成的西番兵自然減員是在幫助他們官軍。
林波喇嘛站在院里,雙手合十,一言不發,頭上頂著額能作放上去的舊木斗,深深的悲哀和挫敗感在他的腦殼和身體各處滋長。他甚至感覺末日降臨,但又不甘,心里反復默念“唵嘛呢叭咪吽”,祈求蒼天云開霧散,這場致命的冰雹能讓松城官軍和西番人化干戈為玉帛。
阿齊則是另一種人, 有另一種思維,她不負責理解、猜測和聯想,她只負責記錄—— 作圖寫筆記。如果真要她說個“ 子曰”,她傾向于這場冰雹只是一次罕見的極端天氣,應該記錄下來,以便寫入氣象史。
就在圍城的西番人被突如其來的“天降鵝蛋”打蒙的時候,回防的松兵果真破了張同知的夢。松兵突然出現在金蓬山,在黑云下面白亮亮像飛龍走妖,龍頭已經過江,伸進了覲陽門,龍尾還在山上的金蓬墳前。在山的那一邊,還是像起坨坨的蜂蟻追殺著松兵的番兵,到了山的這一邊突遭冰雹襲擊,死的死,傷的傷,算是上天給了不堪一擊的松兵一條生路。
圍城的西番人同樣死的死,傷的傷,在他們眼里這些回防的松兵簡直就是天兵天將。
冰雹變成了冷雨,云還是黢黑,大風摧折了樹木和旗桿。聯總兵、張同知帶著王土司、木美和阿齊向松城開拔,由延薰門繞至覲陽門,一路上都能看見被冰雹砸死的人,流出的血已經變黑,保留著死前掙扎的姿勢,像一尊尊塑像。被冰雹砸傷的人有的已被抬走,有的仍在原地,以兩座失守的甕城里居多。
自從知道要進城,金珠私下一直在做木美的工作,叫她不要進城,和他一起投靠折乃他。木美不聽他的,緊跟阿齊和王土司,直到金珠半路溜走也沒把這事告訴他們。
聯總兵、張同知行至覲陽門外的甕城,正是回防松兵入城最密集的時段,幾次進了城門洞都被擠了出來。松兵認出了張同知,主動為他讓路,然而,緊隨其后的聯總兵卻被松兵阻在了外面。回防的松兵不認識這位年輕敦實、長著翹胡子的聯總兵。
“ 閃開! 刀不識人! 我乃松鎮總兵聯昌!”聯總兵抽出軍刀,朝蜂蟻般涌動的兵勇大喝。
“一看你就是個冒牌貨,還聯昌聯總兵?我們的總兵叫文升!”有膽大的兵勇反駁道,舉起長矛抵擋著就要落在頭上的軍刀。
“他可不是冒牌貨!你們出去了這么久不曉得,文總兵卸任了,他是接任文總兵的聯昌聯總兵!”王土司上前一步說,“還不閃開?誤了軍機,可是殺頭之罪!”
“你又是啷個?唱雙簧的嗎?”一個已經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推到前面的中級軍官奮力逆行回來,舉刀刺向王土司的胸口。他不認得聯昌,更不認得王土司。
這時,那些被冰雹打蒙的西番人醒了過來,重新組織人馬朝覲陽門追殺過來。金蓬山上的西番人也聚集起來,叫囂著沖下山,一邊追趕一邊斬著回防松軍的尾翼。
黑云突然散開,中間裂出一道縫,碧藍如海峽。日光如瀑,自頭頂傾瀉而下,恰好照亮松城。云縫越裂越大,海峽變成了天河,日光卻不見了,天河出現了兩三顆閃亮的星星。
聯總兵擔心引起騷亂,沒有貿然斬殺冒犯王土司的軍官,趁混亂擠進人潮,進了覲陽門。阿齊和木美看見這一幕,想救王土司也救不了,她們被人潮裹挾,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城門。
不等回防松軍的尾翼入城,西番人蜂擁而至。交戰的結果是未入城的松兵全部被殺,西番人重新控制了甕城。
王土司未被刺死,被西番人抓住又連刺兩刀,要不是林波喇嘛及時趕到就身首異處了。林波喇嘛為他做了簡單包扎,暫時止住血,將他橫在馬背上馱回了林波寺。
十二
松城的人起先是從一個翻墻入城的營兵口中得知西番人在東南城墻根擺設攤點調換稞麥的。用衣物調換,也可以用鐵器調換。只是街頭巷尾在傳,阿齊和木美并未見過那位營兵,聽說他穿一件蝙蝠衫,飛檐走壁,一手握刀,一手提著包袱。如果真像傳的那樣,這個人就不是營兵,而是一位武林高手。
松城斷糧逾月,牲畜軍馬食盡,皮革、草根、樹皮吃光,大多數死去的營兵不是戰死的,而是餓死的。“天天盼征調的松兵回防,做夢都沒想到,回防是這個下場。”張同知躺在太師椅上有氣無力地說,“寧可看見兵勇戰死,也不愿看見他們餓死。”聯總兵接連頒發三道軍令懲治囤積匿藏糧食、副食者,收效甚微,各家各戶早已掘地三尺,哪里還有糧藏?每天都有餓死的人被從各家抬出,碼在北門清真寺焚燒。
人們開始自相殘殺,屠夫的刀法和儀態跟宰牛宰羊沒有兩樣。
不用問西番人是如何得知城里斷糧的,從城墻飄出的空氣的味道就能聞到。
過了芒種,松城就成了一座死城,守城的兵勇一日少于一日,到了后面有的城墻已無人值守。西番人原本打算對松城“使壞水”放毒,現在用不著了,斷糧幫了他們大忙。
“哪個牛日的說那場黑云冰雹是老天懲罰我們西番人的?現在看清楚了吧,那是懲罰狗日的衙署官兵的!”黑虎和折乃他叫口外的游牧番把狼毒花從河曲馬背上卸下,對著松城叫嚷,“天殺的,別指望老子來收尸!”
“松城就像一匹六七天沒吃一口炒面、沒沾一滴水的老驢,可以動手啦!”從城里出來的密探對額能作說,“就等你一聲令下,我一腳把它踩個扁扁!”
額能作正與黑甲他在牟尼包子寺跟一位喇嘛說事,對陷城的話題沒有興趣,擺擺手對密探說:“我不管事了,你去跟日籍和折乃他說,我一個女人家,打打殺殺,下輩子要變牝牛!”
西番人在東南城下擺了好幾天攤,都不見一個人出城換稞麥。七八袋青稞碼在城墻根,倒是招來了蟻群。奉命擺攤的人無趣,隨著太陽在天空的移動追逐樹蔭變動位置,不到晌午便賭起錢來。樹下的馬也無趣,嚼著嚼子,吐著白沫,杵著生殖器。
一日,阿齊求見聯昌聯總兵,請求打開東門,讓城內居民出城調換稞麥保命。“事到如今,誰還敢相信番賊?開城門易,守城門難,一旦打開城門,番賊還不如虎狼涌入?”聯總兵說了不開的理由。阿齊的理由很簡單,與其餓死,不如打開城門一試,活一個是一個。“我就知道,你無論怎么偽裝也是個二蠻,要不是看在王土司的面上,我這就捉你治罪!”聯總兵板著臉說。
遇上這么個總兵,阿齊無話可說。她跟木美在城內觀察,從城東轉到城北,從城北轉到城南。袁耀先經過短訓,已經能勝任自己的崗位,換上從死去的營兵身上脫下的衣裳鞋襪,臉上再無稚氣。東門、南門外的甕城失守后,隨即成了南路番部的營地,看不見營帳兵士,但聽得見飲酒作樂的喧嘩和助興的多聲部合唱。街上空蕩蕩不見活人影,偶見倒斃的路人,草蛉、牛虻、紅頭蠅亂飛,太陽直射衣冠,惡臭如叢林瘴氣彌漫。街坊有關門閉戶者,有門洞大開者,有門板墻板被征用、屋內私物畢現者,但均不見人,聞不到一絲人氣。小巷深深,光線極好,陽光雖只照在木屋當頭粉水墻的二穿①,但反光映在青石地上,一簇簇如銅鏡照出的光焰。在小巷的拐角處遇見一泡屎,干聳聳摞起,不單外層結了硬甲,內里也已風干,那是松城尚不缺糧時拉的一泡屎。
在觀音閣,阿齊和木美好歹看見了人,幾位帶小孩的太太,上了香蠟,擺了供品,正在拜觀世音。她們低眉順眼,表情恓惶,說著阿齊不懂的家鄉方言,自己說過一遍,又教小孩說一遍。阿齊注意到一位太太頭上的偏方簪花和兩個小孩頭上的小偏方。同樣在城隍廟、西來寺、關帝廟、五顯廟、武廟、文廟和昭忠祠,阿齊和木美也看見了人,不再都是婦孺,更多是男人。有求神拜佛的,有尋供品吃的,有企圖搬出關帝對付西番人的,有趁尚存一口氣借了菩薩神仙給遠方家人通氣帶話的,也有像張同知那樣在文廟孔圣人塑像前表忠心的,以及像游擊、參將和把總背著總兵磋商要不要打開城門放城中民眾出逃的……阿齊和木美一邊走一邊也在想如何保命——保命得先有吃的。
在文廟外的臺階上遇見張同知,阿齊講了她開城門的主張。“這樣閉城死守下去,無外乎兩個結果:通通餓死,西番人不戰而勝;或者西番人破城屠城,松城淪為廢墟。”阿齊為張同知分析局勢。“打開城門,放民眾一條生路?到時如何甄別出城民眾?誰能保證官員和兵勇不會魚目混珠喬裝出逃?”張同知激憤地說,“下下策啊,城門一開,民眾沒能逃生,倒是引狼入室……與其死在豺狼口中,不如餓死!西洋女先生,你想過沒有,番賊一旦入城,城內女眷怎么辦?”
張同知說得白沫四濺,阿齊卻不以為然,現在,她算是看清這些朝廷命官的嘴臉了,看上去文縐縐,背起書、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但骨子里裝的都是虛偽,都是悲劇;現在,阿齊改變了看法,肯定了先前自己尚有些搖擺的觀點:導演、導致這場悲劇的不是西番人,而是這些吃俸銀的朝廷命官。
“封城沒有出路,城門開才是希望,活出一個是一個,讓民眾自己選擇才是希望。”阿齊鄙視地瞟了一眼張同知說。
“西洋女先生,跟我講沒用,你要去跟聯總兵講,開城門非他下令不可。”張同知了官帽上的雞冠紅頂子退回文廟說,“有一點你要明白,松城的希望不在開城門,而在省督的救兵趕到。
阿齊不想再跟同知、總兵費口舌,她開始考慮自己的出路。
城門是怎么開的,已經沒有人記得,史書中也無記載。開城門的命令未必就是聯總兵下達的,有可能是游擊、參將、外委和把總“挾天子而令諸侯”。城門打開后的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不是盲動,不是頭腦發熱,更不是為了自己逃命。種種跡象表明,開城門前城內的軍官跟城外的番首已經有過接觸,雖然沒說到一條路上,還是建立了某種信任。
那位傳說中飛檐走壁入城的“武林高手”終于露面了,他竟然是胡威,蓬頭垢面站在文廟前的石階上,沒有一絲“俠氣”。他的確穿著蝙蝠衫,但右邊胳膊已被什么人卸下,在手肘上方兩寸之處留下碗大個疤,傳說中“一手握刀,一手提著包袱”并不成立。但“一手提著包袱”是真的,包袱已經打開,里面的東西取出來掛在不遠處的一棵菩提樹上,是顆人頭,不見血肉,早已被處理成骷髏。粗麻布包袱扔在地上,像一簇開謝的杜鵑花。
“一個自龍安府援松的營兵,百余人就他活了下來,你們說他是英雄還是逃兵?”張同知看著身邊的人,轉而說道,“樹上掛著的是他長官的首級,并非哪個番賊頭目。”
“聽說你會飛——飛檐走壁,飛——飛一個給大伙兒看看!”有人在下面結巴著喊。
“他是胡威,他是犟到去花椒溝找王把總的胡威!”木美悄悄跟阿齊說。
第一個出城調換稞麥的是阿齊,她重新化了裝,把頭發盤起,插上銀簪,用從一絕戶晾衣竿上收下的冬衣和廚房的鐵鍋換了半升稞麥。稞麥蛀得厲害,蛀蟲爬得到處都是。阿齊不是為自己換糧,也不為木美和袁耀先換糧,她只是帶個頭,讓城內急需換糧救命的人相信西番人。
阿齊從守城兵勇的眼皮底下走出城門,又從西番人的眼皮底下去到甕城外城墻根的攤點。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相信西番人,只有那些徘徊在城門內想去又不敢去的人才覺得她是赴刑場。
阿齊成功了,換了半升稞麥回來,沒有被俘、被殺,甚至沒有受辱,不過是完成了一樁平常在集市完成的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要說有什么不適,那便是西番人瞅她的眼神,剜眼剜眼地,不是排斥,是一種特殊的認同。
東南城墻根,白楊樹蔭下,江水轟隆流,牛車停靠在江岸,臨時集市來了第一個換糧人,設市的西番人轉過頭來齊刷刷望著她。袁耀先和木美在城門洞接到阿齊,激動得擁抱慶祝。
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到下午,出城調換稞麥的人多了起來。商賈居多,也有官家屋里的。他們所帶衣物、鐵器較平民家又多又高檔,但換回的稞麥都是半升。“茶包要不要?”有茶商斗膽問西番人。“金銀財寶要不要?太太小姐的細軟要不要?”有官家仆婦跟在茶商后面問西番人。“老古董要不要?檀木神龕要不要?”書院的先生捋著山羊胡子問西番人。
“筒筒(通通)拿來,豆舀豆舀(都要都要),葉多葉好(越多越好)!”西番人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回答道。
“豆舀豆舀,稞麥也要葉多葉好!”茶商和書院先生斗膽學著西番人的口音,也算是討價還價。
“茶包撈來,金銀財寶撈來!”西番人并不耍蠻,就像平常在集市上。
城門開半月,松城人出城只為換稞麥。半個月后,西番人開放的尺度加大,不僅允許出城換稞麥,而且允許離城出走,前提條件是留下茶包藥材,但不包括金銀財寶。
在每天出城換稞麥的人群中,阿齊不止一次看見官家女眷,她們是不久前在觀音閣遇見的太太小姐。她們摘下簪花,剪去小偏方,喬裝成仆婦丫鬟。
松城民眾有了稞麥調換,又暫時活了過來。聯總兵一時放松警惕,覲陽門形同虛設,大量的茶包藥材被拆散帶出了城,更有金銀細軟流入西番人的口袋。直到官軍發現城內越來越多的茶商、皮貨商、藥材商、鹽商和腳力一下不見了,才關閉了城門。
西番人并未如總兵、同知所言乘虛而入,他們不但沒撤走東南城下的集市,還在延薰門、通遠門外增設了稞麥調換點,不是用骨節粗大的手掌一邊拍打城門一邊叫嚷“換青稞啰,換青稞啰”,就是沿著外城墻叫囂“城外有吃的,城外有吃的”。
阿齊和木美原計劃在六月下旬出城,去林波寺打聽王土司的下落。她們預感城門不可能一直開放。然而,她們沒找到袁耀先,不忍拋下袁耀先。特別是阿齊,她一直認為她有保護袁耀先的責任,袁耀先是因為她才來到西番山的。西岷頂腳下守卡的兵勇中不見袁耀先,城墻根餓昏倒的兵勇中不見袁耀先,清真寺的死尸堆里不見袁耀先,每天出城換糧的饑民中也不見袁耀先……
“他腦瓜子靈,說不定已經出城了。”每當阿齊擔心袁耀先時,木美總是這樣安慰她。“他沒準上西岷頂了,他不會有事。”
夜里聽著木美紡線一樣的鼻息,阿齊只能把事情往好里想。
十三
這一天注定要載入史冊,像一塊碑碣,陰刻上清咸豐十一年(1861)七月初七日。
碑碣突出,刻畫清晰,背景虛無。
一條小溪從雪山涓流而出,不及百里怎么就流成了一條勢不可擋的江河?海納百川,它可只是一條小溪!星星之火眾人拾柴,涓涓細流百川匯。百川匯,得有一條足夠寬大、牢固的河床。
沒有人目睹這一天——目擊者已死。早晨看見早晨死,上午看見上午死,早晨看見上午死,上午看見晌午死,罕有早晨看見下午死的……就是個別幸存者(藏匿者、逃兵、投機分子)白天看見到天黑還沒有死,后來也死了,比如阿齊和木美,比如聯總兵,比如林波喇嘛。
沒有目擊者留下記述,后世史志都是依據口傳與立場整理的。有誰曬過這一天的太陽?有誰的肌膚接觸過這一天的風,感覺過這一天的溫濕?有誰目睹過這一天的覲陽門?更多的屠殺、縱火、鞭笞、踐踏與強暴,除了受害者誰直面過?那些濃得幾近肉末的血腥,那些焦煳的怪怪的烤人肉的香味,那些被先奸后殺余香縷縷的太太小姐,有誰的鼻孔、誰的嗅覺還記得?如果腎上腺素可以存留,如果恐懼是固體或毛毛蟲,足以注滿屠宰場的血池,堆成另一尸山……好在松城的原址還在,西岷頂和金蓬山還在,流過松城的岷江還在,覲陽、延薰、通遠三城門還在;好在松城上空的天空和星月還在,窯頭坡還在,紅花屯和石壩子還在;好在松城的人仍用夏歷,還有七月初七日以及七月初七日的太陽、星月和大風;好在有文字可供想象,尚可以借死者的眼耳鼻口和肌膚讓這一天復活。
“早上立了秋,晚上冷颼颼”,說的是內地。松城立了秋,晚上冷得人顫抖。西岷頂和金蓬山開始打水霜,西番人怕熱不怕冷,從內地來的人開始穿夾衣。
七月初七日,立秋后的第五日。風大,云霧停不住,早晨太陽照常升起。萬道光芒中,金蓬山灑金粉,西岷頂鍍金。松城像個夜哭的孩子睡著了,沾了眼屎的睫毛掛著淚珠,臉頰凹陷,黃皮寡瘦。
西番人一覺醒來,并沒有打算攻城,他們瞇著眼裝睡,就像松城的延伸部分。他們夜里睡得踏實,沒有聽見哭聲。風就是風,哭就是哭,他們的詞典分得很清。
張同知夜里聽見哭聲,仍睡了個好覺。否極泰來,失眠到崩潰反倒睡得香。他也是想通了,絕望透頂就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甚法?溪要匯成河,河大要漲水,我有甚法?我說防患于未然免尖斗,文總兵非得用威不可,我有甚法?
想通了就順其自然吧,赴死也順其自然,不提前也不拖后……張古虔一點兒不怕,他從未怕過,他心中有孔圣人,身邊有松城,與松城共存亡不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信念。
立秋那天,張同知就跟夫人說了,過兩天做一桌酒菜,叫大伙兒都來吃。“桌上一定要有八寶葫蘆鴨和白片肉。”張同知特別吩咐道。
“就要斷炊了,到何處去找鴨子?”夫人問。
“你甭管,到時候你有鴨子便好!”張同知不笑,看著夫人說,良久才將視線移開。
自從廚子去守城,家里一日三餐都由太太操持,小姐、丫鬟打下手。
宴席定在七月初七日。七月初六日一早,果然有人送來一只鴨子,肥肥的,已長秋膘。一只野母鴨,肚里還有大鴨蛋。太太當然知道,做八寶葫蘆鴨得提前一天準備。剖開鴨子看見黃澄澄的鴨油,鴨油里裹著一塊木牌。不是官兵投江傳書的木牌,是西番人傳的起事牌。去骨,去臟腑,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破鴨皮,雖然很久沒親自動手了,夫人還是輕車熟路。糖稀還有,蝦仁、海參壇子里還有墊底的,沒有五花肉用別的什么代替——這永遠是個秘密,沒有香油有麻油。調料不齊,但剁出的餡兒聞起來依舊很香,填充好的鴨子晾掛起來,看上去和“全聚德”沒兩樣。
白片肉從剛宰殺的豬身上片下是最好的,起鍋蘸料,入口鮮軟不膩,能吃出活豬的生鮮。然而今在番地,又遇封城,叫夫人上哪兒去找活豬片肉?夫人問張同知,張同知只是一句話:“夫人自己想辦法。”
食材匱乏,做不了民間“九大碗”,但夫人拿出所有余存,還是湊夠了“九大碗”。她懂張同知的意思,知道是最后的餐飯。
七月初七日這天,仗也不用打了,城也不用守了,兵勇、把總、參將、游擊……正規軍、團練以及募勇,包括張同知府上的廚子,包括被拉去頂缺的袁耀先,都脫下“勇”字服換上了便裝番服,不做抵抗了。
鵲橋會要等到晚上。張同知也不理政了,只是沒脫下官服,腦殼上照樣戴著紅頂子。聯總兵也不帶兵了,不開軍事會議了,他忙著給自己找后路。他是滿清貴族,屬正黃旗,他脫下官服,拔下頂戴,換上一身藥材商慣常穿的長袍。他不能死,他害怕死,他不愿隨張同知殉道殉城。張古虔視死如歸,他有道可殉,有孔圣人可以會見。
除了八寶葫蘆鴨和白片肉, 夫人湊的“九大碗”還有丁各子、粉蒸咸肉、清蒸雅魚、龍眼肉(南瓜充龍眼)、燒白(地瓜充燒白)、燉牛腩、東坡肘子。隨便數,桌上滿滿九大碗。粉蒸咸肉、清蒸雅魚、燉牛腩三大碗都加了蟲草,加多了,一根根翹在里面,顯得喧賓奪主。那些都是口外的上等蟲草,原本是準備帶回大興孝敬高堂的,現在用不上了。還有同樣是產自口外的貝母,小小珍珠懷中抱月,同丁各子、粉蒸肉、東坡肘子蒸燒后依然懷中抱月。張同知銜一根蟲草,咬一枚貝母,在齒間不咀嚼,于心替高堂領受了那份孝心。
酒席設在西岷頂下前倉街廳署張府,和東門覲陽門遙遙相對。上午巳時剛過,“九大碗”便端上了桌。除總兵聯昌外都是文官,準確地說是平常和張同知走得近的人,包括文廟祠官、書院山長和清真寺阿訇。阿齊算外史;木美上不了桌,在廚房同夫人、丫鬟聊天。灌縣木匠打的八仙桌余下一個空位,是預留給林波喇嘛的。
從上午巳時吃到午后未時,一桌人仍在吃。醉暈暈,油糊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九大碗”只剩湯湯水水。張同知已經來過一曲《蒿里》: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怕亦何相催迫,
人命不得少踟躕。
文廟祠官接唱了《挽歌》:
生時游國都,
死沒棄中野;
朝發高堂上,
暮宿黃泉下。
阿齊聽得明白,不明白的是張同知為什么不妥協。他有權赴死,卻無權讓幕友和家眷、家傭赴死。一旦松城變蒿里,他是有責任的。
壯懷悲切之余,席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不久,夫人送來一枝花,打破了沉默。“小姐在銀庫后面采的送老爺,她害羞得很。”夫人把花插進筆筒,放在張同知面前。“女兒的心意,父親一定要領受!”美貌如花的小姐從屋里出來,跟父親說。
阿齊看看夫人,又看看小姐,終于將眼前的兩個女人和在觀音閣遇見的太太小姐對上號了。小姐的心意,做父親的領受了嗎?
做父親的正要伸手接花, 突然便衣來報:番賊破了東門,已如洪水猛獸入城。
張同知聽后并無驚懼,繼續喝他的酒,溫習他的《蒿里》。倒是聯總兵坐不住了,他原本就吃得不踏實,酒是淺嘗輒止,僅開先幾箸八寶葫蘆鴨吃出了點味道,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保命。
女眷開始哭號,天媽老子。張府內外足音咯咯鐸鐸,空氣頓時變得緊張。繼而,整座松城像是拉響了警報,哭號四起,腳步聲如西風獵獵落葉下,又似洪水來襲。下細想,自上年九月圍城,松城無時不在洪水猛獸的圍困中,水進水退,水漲水落,城池不曾有過一時松動。
聯總兵想走,又礙于顏面沒走,他控制住戰栗的雙腿,用力縮肛,不讓自己失禁。文廟祠官雖說向張同知表過決心,眼下又開始動搖了……要說鎮定,還是要留給張同知,他不僅不害怕,反倒感覺機會來了。他一句話不說,有種坐如鐘直接化作文廟中孔圣人塑像的超脫與喜悅。
阿齊離席去到廚房的女眷中,安撫她們慌亂的心。阿齊叫她們收拾停當,何去何從,全由自己拿主意。阿齊沒時間去想自己的生死,她想得最多的是怎樣阻止廚房的女眷赴死、怎樣挽救她們的生命,即或死,又怎么死得體面。
“爭取活下來,憑著你們的勇敢和智慧。”阿齊悄聲對姐妹們說,“任何時候都不做自我了斷。”
阿齊喉頭哽咽,真拿眼前纏小腳、梳偏方、戴簪花的太太小姐丫鬟當自己的同胞姐妹了。
時間倒流幾個時辰,前倉街廳署里張夫人的八寶葫蘆鴨還只有七分熟。覲陽門外如常,一江秋水向南流,朝陽出來帶炫彩。東南城墻根,幾天前便無人調換的稞麥無增減,半口袋的依舊半口袋。水霜洗不褪白楊葉的綠,濃蔭透不過太陽光。賭錢的番兵仍舊賭錢混時間。
甕城里見不到額能作和黑甲他,也見不到黑虎和日籍,松城五方城門皆相安無事。白楊樹蔭下,賭錢的番兵越聚越多。這一天,也真是邪門兒,賭錢的番兵無論怎樣下注都是輸,每個人的銀子都像是掉進了地縫。
輸掉銀子的番兵垂頭喪氣,坐在樹蔭里發呆,不經意抬眼看見幾位喇嘛牽著馬走通遠橋過來,紅衣熱汗馬蹄聲,他們照例是運送犒賞茶包進城。看見城門開了,番兵一哄而上,尾隨喇嘛入城,有的干脆躥上城墻翻墻入城。
“天塌下來有高漢子撐。”習慣性思維幫了番兵的大忙。城防空虛城門開,在城外熬了十個月的西番人終于熬到頭,像虎狼嗅到了血腥、異常興奮地撲入城里。一時間,東門內外,城墻上下,半條東街上的人就像馬蜂出巢,加上出逃的逆行者,龍卷風成了氣候。
無序的局面持續了半個時辰左右,西番人便控制了城門,設置了門禁,讓進不讓出。除前半個時辰乘亂逃出城的百十號人,所有的出逃者都被趕到了將軍河壩,不想死的立馬閉嘴,叫向左就向左,叫向右就向右,但凡自作主張不聽口令或昏頭昏腦聽錯口令者便立即被斬。偶有飽讀詩書的老先生義正詞嚴地站出來,眨眼便吃了鐵鎦子。
禁令也不是鐵板一塊,要出城也可以,須交出茶包、蟲草和貝母,要不就交出聯昌、張中寅和常啟……有茶包、蟲草、貝母忘了帶的,現在回去帶,沒有人敢吹牛有聯昌和張中寅的人頭……“來得及,說話算數。”有番兵說,“不過,茶包要三尺見方往上說,蟲草、貝母要砟得起秤砣。”出逃的人聽了,掂量著自家茶包、藥材的尺寸分量,站在原地不動……
一小時后,北門和東門也破了。選擇北門出逃的人不多。除了東門,更多出逃的人選擇了南門。南門出去是南路官道,經茂城、灌縣到成都府。南方內地是大多數出逃者的根,不管是在松城當官當兵的,還是做生意的,都有一個傳說中的故鄉,比如“湖廣”,比如“麻城”。
十四
破城當天,額能作并不在松城,她正在三百里外同黑虎攻打茂城。
額能作越來越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綁架了,想掙脫卻掙脫不了。到底是什么東西,她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她知道,綁架她的不是黑虎,不是日籍、穆勒、折乃他這些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意識到綁架,意識到被枷鎖加身,額能作便在內心掙扎,尋找著能夠幫她解開枷鎖、還她自由的人。
第一次見林波喇嘛,額能作剛被推上神壇,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但林波喇嘛慈悲、理性、無邊界的和平思想還是對她產生了潛在的觸動。牟尼溝“采花會”,尤其在百花潭,她從神壇走下來,變回了一個女人。自從和黑甲他有了肌膚之親,她終于找到了為她解脫鎖鏈的人,且不再是作為黑煞的替身,而是作為新一代巫師的愛的對象。
再次見到林波喇嘛,與他答辯,聽他教誨,林波喇嘛也是一個為她解鎖鏈的人,教她如何放下仇恨、放棄暴力。
西番人并未定下攻打松城的具體時間。圍城十個月,甕中之鱉,自我求生,餓死病死是最好的結局。額能作、黑虎、折乃他三首領很久都沒有碰頭了。自撤出紅花屯,額能作便表現出一種頹勢、退勢,無論是在權力上還是在殺氣上,即或是在行蹤軌跡上,她總是找借口推辭會期、缺席會議,要不就是告假。哪怕快馬傳書有機密要情請她畫押,她也是不置可否,叫“他們”說了算。“他們”是折乃他、黑虎、日籍和扎西措。
額能作看出折乃他有野心,權力欲極強,巴不得取代她。他總是好表現,只認黑虎寨的黑虎將軍,不太把牟尼包子寺、小姓大耳邊、大姓丟骨寨以及上下泥巴寺的寨首打上眼。他打仗有勇有謀,也算是個將才,從羊垌十八寨帶過來的番兵沒有不服他的。額能作不在的時候,折乃他等人已經在謀事決策了,雖然作戰部里還保留著額能作的白熊皮座椅,但更多是個擺設。
黑甲他小本記事:
閏三月二十六日,聯昌赴任;
四月初三日,喬農官殺傳木刻者三;
九月十八日,四磨子溝人攻占安順堡,殺喬農官全家;
九月二十日, 額能作攻占鎮江關;
九月二十八日,黑虎、日籍攻占平番營, 守備袁克明夫婦挨千刀死;
十月初八日, 歐利洼攻占南坪營;
十月二十八日,額能作、折乃他、扎西措攻入西岷頂小西門,攻占倉街廳署銀庫后撤退;
十一月初三日,折乃他攻占漳臘營……
小本上并無攻占松城的計劃。
茂城之南有汶城、維城、灌城、郫城和錦城,攻茂城要不是演戲,就是瞎胡鬧。額能作愿意和黑虎聯手演戲,除了給黑虎面子,也好借機遠離松城。
不知為何,黑虎如今也越來越疏遠松城、越來越不想管松城的事。在起事圍城的過程中,黑虎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想法:松城是高屯子人、火燒屯人的松城,是紅花屯、石壩子人的松城,最多是牟尼包子寺、上下泥巴寺、大姓丟骨人的松城,就是再擴大一點,也不過是毛革、漳臘、三舍人的松城,而非距離松城兩三百里遠的大耳邊人和黑虎寨人的松城。或許穆諾、扎西措、楊汝們也有這種認識,覺得黑虎和額能作參與松城事務就算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也是“吃家飯管野閑”。“自己有地種,何必去別個地頭刨”。黑虎時常一個人感嘆。
打茂城草草收場,額能作一身輕松。如今南路三百里都是他們的,路下的江河、溪谷、巖崖、雪山也是他們的,山崖開過的岷江百合、礫石灘凋謝的綠絨蒿也是他們的,還有因為一年來的戰事遍山無人看管的散羊子也是他們的。
“天氣這么好,來,吼幾嗓子!”額能作提議,大伙兒吼起《晏》:
咳——嘞——
喲——嗒咿——
哦——啰——
嚯——哦豁——
…………
多聲部合唱,打敗仗亦如凱旋。戰事中死去的兄弟已經掩埋,沒有人再記得——這一年來死的人還少嗎?各溝各寨,七十二土,開始還一一清點,巫師過來將名字記在小本上,后來不清點,也不記名了。倘若陣地沒丟,重起摞起,就地火葬。西岷頂一仗,只顧得搶銀錠,官兵強勢反擊,戰死的人誰也顧不上,只好等夜里被狼吃野狗拖,剩余的天亮留給禿鷲。
唱歌的時候,離開隊伍和黑甲他“殺單槍”的時候,額能作暫時感覺不到鎖鏈的存在,自由——一個猓玀女人的自由像一江春水回到了她的身體……不多久,多聲部停下來,兩個人回到隊伍中,鎖鏈復現,像桎梏,春水消退,自由被鎖鏈捆綁。
另一種情狀也能讓額能作忘卻鎖鏈,獲得自由,那便是肌膚之親。她和黑甲他試過,愛與銷魂,銷魂之親,身體不存,鎖鏈焉附?
第一次還不自由,心存雜念,有黑煞,有非分之想,有憂懼——腎上腺素不按規矩噴涌……第二次、第三次,再后來就自由了,年輕的巫師,稍顯文弱的身體,有著更多細節,懂更多細節。在溪潭,在蕎麥地,在火塘邊,在羊圈,有時從手指、手板兒開始,有時從腳趾、腳踝開始,有時從小辮子、睫毛開始……愛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徒手愛撫,有時借了狗尾草、蠻豆花、龍須根、蕎麥殼、青稞芒……嘴一旦派上用場,沾著唾液,帶著鹽分,鎖鏈自解,如番裙脫落,春水泛起,并有千百條雨后暴漲的溪河注入,春水變洪水。
“你是一升蕎子,我是兩扇磨子。”
“舂碓窩舂碓窩,把我舂成兩半截!”
“就不丟口,就不丟口!一口給你咬脫!”
“陽拐拐叫喚嘴朝天,額姐姐望了十八天,白天望得脖子酸,天一黑想得發夢癲!”
“黑黑黑,嘎格奪卜!早早早,嘎格奪卜!”
情話是七月的莎草,遮蔽了鎖鏈。
隊伍行至格達壩,額能作接到松城來的快馬飛書:松城不攻而破,請額能作速回坐鎮。
“城倒是破了,咋個收場?”額能作私下跟黑甲他說,“最壞的結果發生了。”
“沒請示就攻城了,這個折乃他也太自以為是了!”黑甲他說,“奪落的馬蜂包誰敢撿?要不我們回寨子?”
“不怪折乃他,事情蹊蹺得很,自從用稞麥調換茶包后,攻城一直沒形成決議啊!”額能作拍了拍腦門,沉思片刻,用當家人的口吻說,“事情沒搞清前,誰都不要怪。”
過了四磨子溝口,額能作希望碰見從松城逃出的難民,可是,直到云屯堡都沒碰見一個,向晚的官道上只有朝松城開拔的隊伍。在鎮江關,額能作已經下令:路上遇到人須第一時間向她報告,不許濫殺無辜。
煙囪寨腳下有一段官道與江平行,路下江畔白楊婆娑,老白楊夠幾人合抱。有眼睛尖的在白楊掩映的江面發現了死尸,不止一具,越往上越多,碎尸、無頭尸、小兒尸,像漂木,層層疊疊。
額能作騎在馬上一言不發。攻城是她的初心,而今城破了,她卻莫名地沮喪和疑懼,不知該如何收場。攻城是死人,收場還是死人,死更多人。恍然間,她看不見一度掙脫的鐵鏈變成了一條巨蟒,鐵鎖變成了蟒頭和血盆大口,她再無力氣擺脫。
額能作率部來到紅花屯,看不見松城,卻嗅到了濃烈刺鼻的煙火味,夾雜著動物尸體被炙烤、爆燃的焦煳味。
在紅花屯,額能作遇到日籍和穆諾,半天沒認出。兩個人牽著馬,像是剛從火坑出來,鼻孔、眼窩都是灰燼,被火燒過的衣裳幾不蔽體。馬也像是剛從火坑出來,馬鬃被燎去大部,馬尾巴燒焦了。遇見額能作時,他倆正在吵架。日籍罵穆諾:“搶頭功的,有膽量就在城頭待著莫出來,等著折乃他給你記頭功?” 穆諾罵日籍:“ 下爬子①, 尖蛋蛋,關鍵時刻就曉得梭筒②!”日籍受了刺激,朝穆諾躥過去,眼看就要動手。額能作大喝一聲,奶根子都震疼了,將二人從對罵中叫停。
“大哥莫說二哥,鼻子莫說眼窩,今天你們一定都搶頭功了!”額能作調侃道,“啥情況?松城還打得一聲吼,就撤退啦?哪來的羊子吆不上山③?”
“今天也真蹊蹺,城是咋個破的?東門是哪個開的?鬼都說不清!”穆諾借著火把,看著額能作的肚子說。
“你罵我啥都可以,你罵我阿媽都可以,但不能罵我‘下爬子’!”日籍還在糾結穆諾罵他的話。
“哪個是下爬子?哪個又是上爬子?除非住在雪寶頂。”黑甲他用火把照著日籍的花貓臉說,“再說了,上爬子未必就是好人,下爬子未必就是壞人。”
黑甲他有漢人的血統,對“下爬子”一詞很敏感。
在石壩子,遠遠地看見火光,火光沖天,把西岷頂和金蓬山照得通亮。火城上方是星月,木星和上弦月,再遠是獅子座。西風吹來煙偏東,星月時隱時現。初秋的松城之夜該吹涼風了,但吹在額能作臉上的風卻滾燙滾燙。
額能作沒有進松城去察看。掠殺一天,踐踏一天,松城已是廢墟焦土,除了時間,任何人都無法像女媧滾下磨盤,或者像孫行者扯下猴毛吹口仙氣讓古城復原、讓死者復生,她一個猓玀女就算是去看了,除了悔恨與后怕又能怎樣?
額能作也沒有去見折乃他。聽說“歐利皇帝”帶領人馬正從弓杠嶺過來,折乃他和楊汝已前往含盼迎接慶功。
“慶功?慶個錘子的功?鬼都不曉得松城是咋破的!”有人在額能作面前憤憤不平。
“有誰看見松城是咋破的?”額能作將就那人的話追問道。
“有誰看見了?你看見嗎?你,你看見了嗎?還有他,你幫忙問一問,他曉得上午是誰帶頭破城的嗎?”那個人不是喝醉了就是被嚇瘋了,他拽拽這個,拉拉那個,要不就紅不說黑不說給別人一拳,用公鴨嗓子嚷道。
被拉扯的人無一回答,倒是有人在遠處搭飛白① :“老鷹看見,禿鷲看見,麻雀都烤熟了,鷂子燎到翎膀都栽到了金蓬山!”
額能作沒聽明白,又像是聽明白了,她不再追問,相信一切都是天意。
“聯昌呢?聯昌死了嗎?”
額能作不問又問了,像是突然記起某個個熟人。
“聯昌沒死,讓林波喇嘛救走了。”有人回答說。
“張同知呢?也被救走了嗎?”額能作又問。
“張同知在火里,他們一家人都在火里,這會兒骨頭都燒成灰了。”說話的人舉著火把,那是一截燃到一半的椽子,赤色的火焰照著一張西番人少有的俊秀的臉。
在兩棵松,額能作看見長臂橋上有個黑影,追上去看,是個牧羊人,手里拿著一根棍子,背上背著一只羊羔。
“打爛到灌縣,你們當真把松城打爛了!不過,看樣子,灌縣你們是去不成了。”發現身后有人,牧羊人甕聲甕氣地說。
額能作以為遇到鬼了,沒敢搭言。
“破城難,守城更難,這下子你們咋吆得到樓②?”牧羊人接著說,“出了這號事,就是林波喇嘛也找不到解藥。”
聽聲音,額能作有些耳熟,一時記不起是誰。上前細察,看見套在長袍外面的生羊皮馬甲,才恍然記起此人正是兩年前在金蓬山偶遇的仙老。額能作一個激靈正要請教,抬眼人已經不在了。
十五
七月初七日,午后日昃③,松城如架在火上受熱不均的鼎鍋東半邊先沸騰開來。張同知喝得剛剛好,眼鏡背后的眼眸時而迷離,時而炯炯,一直保持清醒的聯總兵按壓不住內心的恐慌。營兵來報快過去兩個時辰了,番賊的動作不應該這般遲緩,照說松城這口鍋里的肉也都該煮爛了……是不是番賊遇到了抵抗?聯總兵沒有往下想,他是總兵,松城但凡還有一點抵抗力量也瞞不過他。
“時辰到了,張公,隨我出城,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聯總兵叫了一聲張公,起身說,“出城時你我行前,家眷殿后!”
“聯總兵,是您的時辰到了,我的時辰未到!”張同知抬頭用鏡片背后的余光瞟了眼這位剛上任一年零三個月十一天的搭檔說,“今日,我去意已決,您甭考慮我!”
聯總兵抱拳作揖,辭別張同知,沒多言便出了張府。張同知和幕友面面相覷,酒醉心明白。張同知幕友有二:湯公,張同知原籍順天府大興人,人稱“貼心豆瓣”;蒙春秀,生平不詳。
“等等,總兵大人,帶上我們……”張府外傳來阿齊的喊聲。
聯總兵帶上喬裝的游擊、參將、侍從及阿齊、木美走后,張府安靜了下來,連各自的鼻息都能聽見。仆婦的低泣和小兒的啼哭聲漸遠,同外面街頭的嘈雜聲混雜若即若離。嘈雜聲一浪一浪,有射殺聲、奔跑聲、哭天搶地聲、大火呼嘯聲、城樓崩塌聲、番語叫罵聲、烏鴉聒噪聲……又像是眾人吼山、雪崩摧折森林、百獸出逃……就在張同知打了個盹兒醉酒斷片的工夫,哭啼聲漸近,婦孺又回到了府宅。張同知聽見,倍感慰藉,開始醞釀他的壯烈詩。
聯昌大吃一驚,幾個外委、把總集合一批下級軍官組織了“敢死隊”。現在,七月初七日午后日昃,聯昌在十字街口鼓樓下望見的黑衣人正是敢死隊隊員。在總兵署大門外,在逆光與煙火交織的帷幕下,看不清面目,只見一個個奮力拼殺的影子。西番人如排浪涌現又退卻,倒下又站起,也看不清面目,與黑衣人的尸體交疊堆積。為了讓城內居民出城,“敢死隊”在東街拼殺出了一條血路。
逆光煙火中傳出一聲呼哨,一匹高頭大馬朝聯昌跑來,馬鬃頂著火苗。聯昌一眼認出正是他的坐騎,喚了一聲“三阿哥”便迎了上去,不覺淚濕眼眶。一道水簾從煙火中垂落,滅了馬鬃上的火,“三阿哥”穩穩地停在主人的身前。
煙火彌散,逆光消失,出現在聯昌面前的是年輕貌美的愛妻伊爾昭覺羅氏、妾李氏及仆婦使女。妻妾都是兩把頭,簪花,大紅袍,十八鑲……不像是逃命的,分明就是赴死。
聯昌心里一驚,飛身上馬。
“敢死隊”在東街殺出的血路保持了不長時間,便被不斷涌現的西番人切斷了,像“寶船”在海面辟出的水道很快閉合了。
太陽獨懸,光焰恍惚,番兵人多勢眾與“敢死隊”硬拼。先是聽見出逃者的腳步聲與呼救聲,繼而像羊群涌現,填滿犁痕深深、遍地尸首的水道。
聯昌沒有和出逃的難民搶路,他長袍裹身,蟾皮帽遮面,畏畏縮縮騎行在蜂擁的難民后面。去張府赴宴前,他便剃掉八字須,脫下官服頂戴,換上了便衣。不過,他不知妻妾們是何用意,如此裝扮跟在男主人身后。聯昌沒有停下交涉,回頭瞪了一眼伊爾昭覺羅氏,示意她止步,側身拍了一把馬臀,“三阿哥”徑直沖向前,撞倒民眾無數。
“搶啥子搶?趕去閻王爺那兒報到嗎?”民眾有人怒罵。
聯昌勒馬緩行,裝著聽而不聞。他時不時地回頭看身后,見伊爾昭覺羅氏等女眷被遠遠拋在后面,淹沒在難民中,才舒了口氣。
接近東門時,前面的“水道”戛然閉合,西番人卷土重來,“敢死隊”逃之夭夭。聯昌在馬背上看得清楚,趕在最前面的出逃者被番兵搜身剝衣,繼而砍殺,一具具尸體像碎浪落地。西番人嫌城門口褊窄蹬打不開,更多出逃者被趕到了南側的將軍河壩和北側書院街,搜身受辱,轉而殺戮。尸體堆在一邊,行李財物堆在另一邊。
此時,忽見一人舉著白旗快馬追來,口稱“兩軍交戰,不殺來使”。聯昌認出是張同知的幕友蒙春秀……沒有“敢死隊”接應,沒有西番人答話,蒙春秀舉著白旗,就像后世電影中一個扮演來使的角色。
“兩軍交戰,不殺來使!”蒙春秀在聯昌面前停下,高舉白旗,對十丈開外的西番人喊道,“放百姓出城,我代表張中寅張同知來和你們談判!”說罷回頭去看聯昌,聯總兵不敢對視,趕忙側目回避,生怕對方叫他一聲“總兵大人”。
“放松城民眾一馬,民眾是無辜的!放民眾一馬,亦是放你們自己一馬!”蒙春秀有些醉意,有些激奮,話越說越大,口氣義正詞嚴,揮手之間,白旗掉在地上。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處境和使命,大話連篇:“放民眾出城!現在醒悟還來得及,張同知講了,任何時候醒悟都不為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往不咎……假使你們認得漢文,可以翻開歷史看看,泱泱華夏,湯湯九州,東南西北,狄戎蠻夷,哪個番夷笑到了最后?放下屠刀,戴罪立功,是你們唯一的出路……”
說話間,箭鏃嗖嗖飛來,沒有射中蒙幕友,倒是射中了身后百姓。轉眼,蒙春秀被幾個西番人拖下馬架至將軍河壩,割舌而死。
聯昌見勢不妙,趁亂勒馬折返,回總兵署換乘了轎子。抬轎的不是轎夫,而是金珠和轎主人。阿齊、木美隨行。
“到了東門,番賊問起,大人就說是藥材商,姓萬,千萬不要說漏嘴了,剩下的事交由我辦。”轎主人收了金錠,跟聯昌吩咐道。出了大門,轎主人又跟金珠和木美說:“你們兩位是萬老板的保護神,番賊賊得很,他們眼睛尖,關鍵時刻,你們要站出來打番話。”
轎至東門,守門番兵令落轎查驗。轎子擱在地上,聯昌縮在轎中久不露面。轎主人上前打點,西番人不認黃,將賄銀扔在城磚上叮當響。
“是光臉麻子還是新媳婦兒?下來給爺爺跩兩步!”番兵走近轎子,撩開布簾,大聲訓斥。
金珠和木美上前跟番兵打番話, 番兵擺擺手說:“去去去,自己人咋倒拐子往外彎?賣醪糟跌撲爬——不想喝(活)啦?去去去……”
借著番兵守衛一聲“去去去”,阿齊一行三人趁機溜出了城門。
看見阿齊、木美、金珠出城,伊爾昭覺羅氏和李氏從后面趕上來,聯昌跳下轎子拔腿朝城門洞跑。守城番兵一邊叫嚷一邊追出城門,甕城中的番兵一哄而上,將聯昌按倒在地,五花大綁。
“你個狗官,往哪里跑?”一位牛高馬大的番漢喝道,上前便是一記番拳。
“番爺誤會啊,誤會啊,我不是什么官老爺,我是北——北街做藥材生意的萬——萬老板。”聯昌辯解道,幾欲跪地求饒。
“萬老板?爺爺今天要逮的正是萬老板,收我尖斗、殺我番民的萬老板!”眾番手操家伙圍上來,一陣拳腳棍棒。
挨了打的聯昌沒再吭聲,靠著甕城的城墻,瞇縫雙眼,舔著從眉骨流到嘴邊的鮮血。
聯昌被縛的時候,阿齊、木美、金珠已至甕城外的通遠橋。橋兩頭有番兵把守,先一步出城的難民被番兵圍堵在橋頭,殺戮的殺戮,剝衣的剝衣,有性子剛烈的婦女不等番兵動手便投江自沉,也有做母親、婆婆的,不忍看自家女眷受凌辱用石頭親手結束女兒媳婦的生命的……阿齊毛發直豎,后背發涼,不知所措。
看見別的女人投江,更多的婦女直奔橋頭、崖岸投江。有攜手共赴的,有抱團跳橋的,有拖兒帶母的……番兵嘰里呱啦放一陣亂箭,投江的婦女裸身漂浮江中,白皙的背上背著箭鏃,血滲出來像杜鵑花。
木美、金珠番貌番服,打著番話嚇唬著前面的出逃者讓道,直奔橋頭。阿齊跟在后面,也是番貌番服,黑臉黑手,早先盤起的長發四散,半掩深眼窩高鼻梁。
“城奪了,都在往城里鉆,你們幾個咋往出跑?”守橋番兵問金珠。
“木瓜溪的人從猓子壩翻雪山過來,我們前去接應!”金珠回答道。
“去去去,等你們接應到,銀子都化成水了!”守橋番兵看著金珠頭上隨風搖擺的白雞毛哈哈大笑,朝對面橋頭的守衛做出放行的手勢。
金珠和木美過了橋,阿齊被攔了下來。守橋番兵注意到了阿齊的高鼻梁和深眼窩,湊近去看,有意把帶著膻味的口氣噴在阿齊臉上。金珠見狀,抽出番刀,返回用番話與守衛交涉,守衛聽后未敢造次,放了阿齊。
金珠的舉動讓木美心頭一熱,幾欲原諒了他對她犯下的罪過。
過了通遠橋,經過一戶快要被大火燒光的人家來到一塊臺地上,木美問金珠跟橋頭守衛說了什么。金珠說他警告番兵不要輕舉妄動,別看阿齊長得跟咱有些不同,她可是口外太陽部落色須土司家的大小姐。阿齊聽了親了金珠一口,涂黑的睫毛上掛著淚珠。
穿過臺地,三人離開官道,走上了一條延伸至灌林的羊腸小道。他們在匆匆潛行中俯瞰甕城,甕城變成了一個大舞臺,“群眾演員”是從覲陽門涌出的又一撥逃難者,鬼哭狼嚎,熙攘踩踏,一如待宰的群羊。主角是聯昌,被綁在一棵白楊樹上,剝去衣裳,身子短杵杵、白生生,猶如一截去了皮的白楊。
“袁耀先,袁耀先……”阿齊把視線從那棵剝了皮的白楊移開,在“群眾演員”中搜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東城門像一張大口,越來越多的出逃者被源源不斷吐出,擠滿甕城。城墻上也是逃命的人,連滾帶跳落下來,隨即被長矛刺身,被番刀削頭,更多的人在墻頭已被割喉砍頭,像扔茶包一樣被扔進甕城,滿臉污血灰土。
江水湯湯,水上起了氤氳;秋花燦爛,花間蝴蝶飛舞,追逐交媾,被前赴后繼的投江者打散又飛起來;投江后一時沒死的人在青色濁浪中撲騰掙扎,竟忘了投江的用意,不等江水流入城墻便沉入了水底……唯有極少數勇敢而幸運的出逃者絕處逢生,躲過番刀和箭鏃,出城后朝著南路官道狂奔。
聯昌命不該絕,就在番兵舉刀對聯昌開膛剖肚的瞬息天忽然轉暗,緊接著,越來越暗,白晝變成了黑夜,仿佛有大力之神拉上了天幕。轉眼,行刑的番兵便看不清聯昌,全然不知從哪里下手;聯昌也看不見番刀番兵,看不見四野。
突如其來的驚恐像閃電直擊甕城中的每一個人,帶著藍色的火苗躥燒在番兵和出逃者身上……行刑的番兵不住地戰栗,番刀從手中滑落直戳腳背,痛得烏嘴大張卻發不出聲。
天色突變讓聯昌暫時逃過一劫,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是天狗食日,盡管四下暗無天日,他還是抬頭望了望天,鮮血滴滴答答從眉骨流過眼簾,他看見的夜幕般的天空多了一些暗紅。其實,就在天空變暗的一瞬,聯昌已本能地看過頭上的太陽,那一瞬,天還是藍的,孤懸于天空的太陽只是被天狗咬掉一塊。
不知過了多久, 兩分鐘、一刻鐘或者一百年,天又亮了,從暗到明,四野重現,太陽掛在已開始冒煙的鐘鼓樓上方。太陽已不是太陽,太陽變成了月亮,準確地說是變成了月面上的一個黑洞,又像是月面上貼著的一只剛從爐膛取出來不及抖掉灶灰的馕……行刑的番兵回過神來,從地上拾起番刀,對著聯昌嗷叫。
這時,一位高大威猛的莽漢朝著行刑的番兵走來,示意收起番刀。莽漢眼神迷離像喝過酒,又像是睡意蒙眬,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和鄙夷的目光瞅著聯昌:“你是萬老板?”
“我是萬老板,我是北街萬記蟲草行的萬老板!”聯昌沒敢看莽漢的臉,喏喏道。
“明人不做暗事,真人不打妄語,我叫折乃他,不受官府待見,也不受南路番寨待見的黑角浪寨寨主……你是哪個不由你說,你是哪個我說了算!”莽漢上前一步,拔出匕首挑起聯昌的下頜嘖嘖道,“這么大個人物,我要不親自來,咋能死個體面?”
“既然知道我是誰,你最好不要殺我,殺了我,你也絕無好果子吃,你們西番各部都絕無好果子吃!”聯昌昂了昂頭說,終于有了點氣概。
林波喇嘛來到甕城時,天上的馕已經移出月面,月亮變回了太陽。折乃他不想再費口舌,揮動匕首就要割下聯昌的頭顱。林波喇嘛的現身堪比“刀下留人”,他的此行說是運送犒賞茶包,實為專程營救總兵和同知。
換個角度,從一只鷂鷹的視角來看剛剛發生的一幕。天上的太陽不是被天狗吞噬的,而是被禿鷲的長喙啄空的;地上的松城也不是黑夜降臨,而是被神獸陸吾巨大的九尾所籠蓋。
折乃他見林波喇嘛發話,不得已停住匕首,轉身瞅了眼林波喇嘛,沒有雙手合十膜拜,繼而再一次揮動匕首,靠住聯昌的下頜。
“住手!佛陀在上,休得莽舉!”林波喇嘛雙手合十,上前阻止,“兩軍交戰不斬降將,將繩子解開,把人交給我!”
折乃他無奈放下匕首,面露疑色,眾番兵面面相覷。
“黑洛珠古,人交給你可以,但我得提個條件,下他只膀子!”不知二番官楊汝從哪兒鉆了出來,舉起月亮斧,抬頜對林波喇嘛說,“不下他只膀子,太便宜他了!”
“把繩子解開,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林波喇嘛不看楊汝,一步邁上白楊樹后面的土臺大聲喝道,“我現在就豁免他,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甕城內一片唏噓,繼而是長久的靜默。就在林波喇嘛解救聯昌的時候,城中居民乘機涌出東門,闖過通遠橋,逃向東路。
小喇嘛牽馬過來,為聯昌披上僧袍,扶其上馬,轉眼打馬過了長臂橋。林波喇嘛緊隨其后,威嚴不可侵犯。
此時此刻,停頓的時光又活泛起來,隨白楊樹蔭晃動,隨江水流逝,隨自東門出逃的難民涌動。
“老爺救命!老爺救命!”一聲呼天搶地的呼喊,聯昌夫人伊爾昭覺羅氏現身覲陽門外,直撲通遠橋,跟在伊爾昭覺羅氏身后的是聯昌的妾李氏和仆婦使女,三寸金蓮在血跡斑斑的青石地硌行,嘴里同樣喊著:“老爺救命!老爺救命!”
伊爾昭覺羅氏身上的大紅袍已經被番兵剝去,兩把頭變成了一把頭,簪花、項鏈、佩飾無影無蹤。伊爾昭覺羅氏是天足,跑得快,和身后的李氏、仆婦使女拉開了距離。即使被剝去衣飾,臉上沾染了污跡,伊爾昭覺羅氏依然年輕美貌。不是小家碧玉的美,是輪廓粗糲、大手大腳、大嘴大臉的美。李氏如花似玉,花開八分,衣袍被剝,兩把頭變一把頭,但也不過是風吹花葉幾片落,花柱花蕊亦動人。
聯昌既獲豁免,又有傷在身,小喇嘛一路小心沒敢快騎。
見夫君被林波喇嘛救走,伊爾昭覺羅氏朝著他的背影呼喊:“老爺救我!老爺救我!”
“老爺救命!老爺救命啊!”李氏、仆婦使女趕到,一并呼喊。
向晚的風把呼聲傳到聯昌耳畔,聯昌聽后頭也不回,令小喇嘛快馬加鞭。
看見美貌女人,守橋番兵如蛇蝎猛獸撲過來,將伊爾昭覺羅氏和李氏攔在橋頭,肆意拉拽撕扯,剝脫她們在東門已經被撕破的衣裙。
伊爾昭覺羅氏沒有再呼救命,從懷里掏出匕首刺向番兵。番兵圍捕,她連刺數人。番兵避開伊爾昭覺羅氏撲向李氏,李氏頃刻昏厥,任由剝衣凌辱。無法接近李氏的番兵,轉而撲向仆婦使女。
聽見仆婦使女呼救,伊爾昭覺羅氏返身搭救,身中數箭,仍將匕首刺入番身,隨后脫下鮮血染紅的裙袍,抖出黑披風,飛身跳入通遠橋下之激流。
番兵沒有反應過來,仆婦使女和回過神來的李氏皆追隨伊爾昭覺羅氏,紛紛投江自盡。
阿齊、木美和金珠在金蓬山目睹了這一幕。半陰半陽的天空在頭巔講和,瓦塊云混淆了陰陽兩界。尸橫遍野,太陽褪去金色,光照慘白慘白,煙火四起的松城像是傳說中的地獄。人很小,投江的響聲很小,無論是一個人的死還是一群人的死都顯得不太真實。死人橫豎,活人撇捺,偶有仰長八尺“人”不像“人”、“大”不像“大”的(腦殼搬家為“大”,腦袋長在脖子上為“天”)。街上、城墻根、甕城里、索橋頭……撇捺橫豎如柴塊柴碼。
這是阿齊、木美們看見的一幕,還有更多他們看不見、無暇顧及的一幕幕。其中,最悲情,也是最慘烈的當數張中寅張同知之死。不是他一個人的死,是他及幕友、妻女、仆婦、使女十余人的死。張同知的頭骨很硬,西番人砍卷了三把番刀才將其砍開。
十六
王國賓土司在昏迷十數日之后終于蘇醒過來。回想起來,他像是一個嬰孩用軟弱的小手抓破鼻涕一般的胎膜醒來的,又像是被一個急速旋轉的噩夢甩出夢境醒來的。先是半睜開眼,轉動眼珠,睫毛抖動了幾下,然后才看見自窗外透進的一線白光——有些暗淡,有些模糊,白光中有蝴蝶在飛。
王土司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他還活著,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腦殼里殘留著那個把他拋回現實的噩夢的尾巴——酷似昆侖山神獸陸吾的九尾之一,然而要順著尾巴尋夢已不可能。陸吾沉入了虛無,九尾僅剩殘影。
當光線變得穩定、清晰了一點,王土司聽見有聲音,溪流聲、微風輕拂經幡聲、羊羔撒歡聲、寺院誦經聲……在白晝襯托出夜晚的寂靜。繼而,意識像一點點浮出水面的冰山、冰樹,樹根樹干,枝枝葉葉,越來越多地顯露出來。
王土司意識到了在哪里, 但卻不明白為什么在這里。他身邊沒人,只有一只土缽(缽中酥油已結成奶皮)、一盞酥油燈(油已經燃盡,半截沒燃盡的燈芯倒伏在燈盞邊沿)、一個打開的紙包(里面是稀屎狀的藥膏),繼而,他聞到了好聞的藥香。他想,身邊要是有個人該多好,也好問問他為何在這里、睡了多長時間。
王土司記起的第一個人不是林波喇嘛,不是木美,而是阿齊。他看厭了身邊的人,土司衙署陰暗萎靡的人、府衙縣衙飛揚跋扈的人,包括鄉里鄉親,包括白馬路的熟番,他只對阿齊好奇,對她的相貌、語言、穿著好奇,對她迥異于常人的趣味好奇,在當涂第一眼看見就覺得與眾不同。
阿齊不在,王土司不知道她在哪里。他轉過頭,看著虛掩的房門,希望阿齊側身進來;然而,進來的卻是從扎康密室傳出的呻吟聲。
林波喇嘛!王土司意識到自己在林波寺,記起了林波喇嘛,但是依舊記不起他是怎么回林波寺的,回林波寺之前在哪里。王土司的記憶斷片了,且不是一兩處斷片,是整卷地斷片,就像死了一回——有誰死了還記得生前?
呻吟聲斷斷續續,顯得并非那么痛苦。王土司聽出是個男聲,他躺著沒動,也沒有試著去動。從密室傳出的呻吟像一根線將他和另一個未知的人聯系了起來,他意識到寺里不只有他一人,這個世界不只有他一人。
王土司把視線從虛掩的房門和門背后的密室收回來,落在自己身上。他腹部有傷,傷口開始愈合結痂,手腳尚能活動,腿腳尚且完好。然而,他的感覺還不夠真實,意識有些飄浮,身下的床板、整個扎康也是飄浮的。他試著挪動身子,希望脊背貼著床板躺平,中間不留縫隙,但他做不到,他的脊背打不抻。他試著坐起來,也做不到。
九尾陸吾出現的時候,王土司飄浮的意識像一朵黑云,陸吾拖著九尾在黑云上翻卷,像一只會飛的九尾狐。順著九尾看過去,王土司看見的是虎身人面。恍惚間,他記起了剛做的夢。
有人進來,腳步聲打斷了王土司的回憶。來者是兩位喇嘛,一胖一瘦,手中托著食物,食物盛在精美的銀盤里熱氣氤氳,銀筷子、銀調羹閃閃發亮。
看見食物,聞到酥油香,王土司這才感到餓了。
“菩薩保佑,施主總算醒了。”胖喇嘛看見在床榻上躺了近半月的人轉動著頭頸,雙眼圓睜,嘀咕道,“醍醐灌頂,還是黑洛珠古有辦法。”
“我這……這是在何處?”王土司盯著喇嘛手中的銀盤,微微張嘴,有氣無力地問道。
“施主的神識離身久矣,今日回來了。”胖喇嘛說。
兩喇嘛經過王土司的床榻,徑直朝密室走去。王土司望著兩喇嘛的背影,像是明白了什么。
胖喇嘛打開密室,屋內橘色的燈光隨即流瀉出來,和自石屋外透進的白光交匯在一起,制造出一種暗色的西洋畫的效果。兩喇嘛在燈下變得邈遠矮小,僧袍愈顯暗紅,往床頭香案上擱放銀盤食物的動作遲緩謹慎。窄床上躺著一個肥頭大耳面帶佛相的年輕人,上唇的胡子雖已剃去,依然可見青淺的胡茬,透過暗淡而稍顯紛亂的光線,王土司認出了聯昌聯總兵。
聯總兵喚起了王土司對圍城、和談、林波喇嘛、張同知、額能作的記憶……這些人、事、地域像天幕上的星星忽閃忽閃,把他失卻的記憶攛掇起來,連成了事件。
王土司撐著床板往起坐,欲將密室的人與事看得清晰一些,然而一陣劇痛讓他不得不躺下,待疼痛緩解后再看,密室的小門已經關上,隱約傳來進食的聲音。
兩喇嘛出去報告了林波喇嘛,林波喇嘛很快來到了石屋。“唵嘛呢叭咪吽,善有善報,你總算醒了!”林波喇嘛站在王土司床前,雙手合十,念過六字真言,半睜眼說,“昨夜力排眾議,為你醍醐灌頂,叫魂術都使上了。”王土司顫巍巍伸出雙手,欲握林波喇嘛的手卻總覺夠不著。林波喇嘛伸手過來,握住王土司的手說:“蘇醒即新生。”王土司熱淚撲簌。
王土司一點不知松城陷落,林波喇嘛也只字不提,直到天黑打開密室請出聯昌。
聯昌受的都是皮外傷,均無大礙,雖說受了驚嚇,在王土司面前仍不忘端出總兵的架子。
“跑了一天,這會兒總算有點時間過來看看。”林波喇嘛說,“通往龍安府的東路官道上,逃難的男女老幼不斷線,餓死不少,單憑我們林波寺的犒賞杯水車薪,我一早便去聯絡了尕米寺、川主寺、上下泥巴寺和牟尼包子寺,請他們也派喇嘛送吃食去。平常,這些人也是我們的施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林波寺和尕米寺負責東路,上下泥巴寺和牟尼包子寺負責南路,川主寺負責北路,雖然寨子里的人暫時不能理解,集合番民阻礙,好在最終還是送到了。”
“黑洛珠古,你真可謂仁心海量,不僅救我于番刀之下,亦救眾生于逃生路上,今松城盡毀,衙署兵商不存,何以回報?”聽了林波喇嘛的講述,聯昌再無架子好端,真情告白說,“有一點,我依然不明白,你雖為活佛,卻也是西番人,西番人不為西番人主事,卻要救我這樣一個西番人的敵人……我與你,既非同道,亦非至交,僅萍水相逢,究竟何為?”
“松城的火還在燃燒,煙火廢墟中已無活口,但我的耳畔總是傳來凄慘的哭號、絕望的呼喊和烏鴉的聒噪。”林波喇嘛沒有回答聯昌的疑問,他走到窗邊,凝視著南方說,“禿鷲都不啄尸了,今天在天花石,要不是我親眼所見還不敢相信……不是死人太多吃不了,是禿鷲有靈,有憐憫之心,不忍吃……”
林波喇嘛說不下去了,兩只充血的眼睛像雪崩的海子,濁淚縱橫。
“此次番變,連累黑洛珠古了!江南鬧長毛,蜀南鬧李藍,各種背運趕在了一起,要不是羅秉璋征調我兩千標兵,松城何至于此?”聯昌站起來,也踱到窗邊,看著黑夜說,“番性犬羊,不可軟手,這回我們吃大虧,就是一開始軟了手!落到這步田地,我依然不相信蚍蜉能撼大樹……松城很快就會克復,重新回到官軍手中……”
命保住了,傷口不那么疼了,聯總兵說話又咬鐵吃銅了,興頭上有些收不住。他還想往下說,說重建松城,說廢墟上升起新松州,然而,當他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林波喇嘛已經走了。
從喝稞面湯到喝牛骨湯,王土司逐漸恢復了元氣。為了早日康復,林波喇嘛許他到溪邊呼吸新鮮空氣,曬點太陽。
聯昌的皮外傷也好得差不多了,精神也恢復了,林波喇嘛卻不許他出門露臉,他開始做一些蹲馬步、練拳、舉重物之類的室內運動。
王土司走出扎康,來到寺院,發現寺院里到處都安置著難民,經堂、佛堂和舍利殿都騰了出來,林波寺變成了收容福利院。佛事暫停,長柄鼓、鐃鈸、經卷被束之高閣,喇嘛們整日奔忙,為傷病者采集草藥、籌集食物。目睹眼前的景象,王土司感覺到了佛陀無所不在的仁慈與力量,心中的虛無感匯聚在一起,皈依的沖動變得強烈而明確。
松城的火燒了三天三夜,被一場雨澆滅。可燃物都燃盡了,包括從死者身體滲出的油脂,松城化作了一抔焦土。七天后,無論東路、南路,官道上出逃的人該死的都死了,該救的都救了,活下來的都走出了松地,進入了龍安府或茂州。林波喇嘛的工作也由組織、收留、救治變成了掩埋尸體、超度亡靈。大多數西番人像是酒醒了或藥性過了,滿載掠獲的衣物、茶包,陸陸續續回到了寨子,把化作焦土的松城交給了孤魂野鬼。
一日,折乃他帶領他的羊垌番人滋擾林波寺,向林波喇嘛要聯昌。林波喇嘛得到消息提早趕回了寺院。起初只有折乃他帶的幾十人,林波喇嘛回寺時嘯聚者已經至數百。他們說話像是吃了火藥,橫板帶嗔,對出面安撫的喇嘛捝捝拌拌,叫囂著要林波喇嘛交出聯昌,把收留的滿漢男婦逐出寺院……甚至有不聽勸阻者,擅自闖入經堂佛殿,驅趕毆打難民。
一開始,林波喇嘛還否認藏了聯昌,得知到寺院出了告密者,瞞是瞞不住,干脆承認了,他相信他能夠跟折乃他講明白他為什么要救聯昌。
“你問我為什么救你,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救你,絕不單純是救你,我也有私心,救你是為了救我們番族,救我自己。”宣講之前,林波喇嘛回了趟扎康見聯昌,跟他說,“你都聽見了,折乃他帶人到寺院要人來了,要我把你交出去,說我窩藏罪魁……我當然不會把你交出去,既然我從刀底下把你救出來,就會保你性命。”
“救我也是為救你們番族,也是為救自己,我聽不懂。”聯昌不解地問林波喇嘛。
“話只能說到這一步……總兵大人,你應該明白,現在不明白,將來會明白的。”林波喇嘛用揶揄的口吻說,“我原是想跟你講條件的,還是算了,那不成了要挾?佛家講‘心’,清凈心、菩提心、慈悲心……有‘心’即得救,在‘心’面前,立據畫押都是多余的。”
聯昌聽得云里霧里,倒是坐在扎康一角修“心”的王土司聽得明白,林波喇嘛想講又未講的條件,便是將來官軍克復松城不許秋后算賬。
“安心待在扎康,千萬別出來!”林波喇嘛出門前叮囑聯昌說,“折乃他是羊垌番首,未必會聽我的。”
林波喇嘛自扎康來到寺院,眾番一片唏噓,繼而喧囂叫嚷。“交出來!把狗兵官聯昌交出來……”群情激憤,揮著棍棒番刀,大有欲將聯昌生吞活剝、千刀萬剮之氣勢,“交出來!把狗兵官交出來!”
林波喇嘛沒有立即回應番眾的喧叫,顯得沉默而哀慈。他心中有佛法,眼里是蒼生,耳畔是教誨,要說的話像棲息在胸中的白鴿,等候著時機騰飛。
哐當當,一個響雷自頭巔滾過,如天垮了,棲身樹上的鳥齊撲撲飛起,落下鳥羽木葉。嘯聚寺院的眾番舉目望天,天空黛藍無云,只是太陽西沖之處染了赤色。眾番疑懼,低頭看腳,又一個響雷哐當當炸裂在頭巔。
林波喇嘛健步登上大殿南側廢棄的祭臺,直面眾番,打破響雷滾過后天地間的沉默,把剛才在石屋跟聯昌講過的話又講了一遍。并非一字不改,他講得更明確:他說他救聯昌出來就是不讓他死,要讓他活……他說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講,救聯昌乃是為了救大家,救西番各部……聯昌活著,往后西番各部才有活路;聯昌死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也會死……
林波喇嘛又一次提到豁免權,他說既然聯昌已經獲得了他的豁免,大家就不要再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各自歸寨,該割麥割麥,該收豆收豆,該放羊放羊。至于往后,至于事變如何解決,都不是他們考慮的事,一切隨緣好了。
話講清楚了,不管理解與否,西番人都沒再來林波寺嘯聚滋事。聯昌仍每日圄居扎康,強身健體。王土司行動稍顯自由,每日出入扎康,先是訪問難民,難民撤出后即在經堂聽經師講經,看喇嘛辯經;或者向自拉薩等地游學歸來的喇嘛請教佛法;有時也去崖下溪畔獨坐,聽鳥語蟲鳴,看松林雪山。
其時,王土司心意已定,此生再不回龍安府當土司,并懇請林波喇嘛授予僧名,就叫甘波德。
不知不覺,時節到了中秋。一日,甘波德走出寺院,上到官道,站在一年前第一次看林波寺的位置俯瞰林波寺。有一剎那,他感覺到了超脫,仿佛自己并未置身于西番山,而是置身于一個夢境、一個佛國天宇。
與聯昌同住扎康,甘波德越來越服不住聯昌呼出的污濁氣,接受不了聯昌的講話和鼾聲。
一個雪過天晴的午后,甘波德搬出扎康,在林波喇嘛的引領下住進了溪畔一間空置的僧房。
甘波德搬離當日,一位善采野蜂蜜的猓玀人攀巖撬窗鉆進扎康刺殺聯昌,所幸沒有得手。聯昌老鬼,并未聲張,趕黎明前悄然牽馬離寺,六百里走單騎,五天后現身龍安府。
上路前,聯昌借著雪色月光回望林波寺,丟下一句話:“我聯昌一定會回來的!”
聯昌離開林波寺后,甘波德接連數日夢見阿齊,都是兩年前在當涂初識的樣子。一日午后,寺外喜鵲叫喳喳,但見阿齊女扮男裝,在小喇嘛的簇擁下走進了林波寺,并非王土司在當涂碼頭初見的樣子,而是蓬頭垢面,活脫脫一個文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