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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旅行

2025-07-03 00:00:00許藝
花城 2025年3期

我動了動腳腕,把夢里酸痛的身體攤開。哺乳用的小夜燈仿佛給屋里蒙了一層幻覺似的膜,白日里的一切都看得見,卻有種無以言說的失真意味。丈夫鼾聲嘹亮,像用隱藏在深處的另一副嗓子大聲講述自己的秘密,我似乎期待他說點兒什么,又怕他真的說出一言半語。女兒舒展地將雙手舉過頭頂,臉如蜜桃般傾向一側,那香甜溫熱的鼻息令我沉醉。

若真能沉醉,我情愿長醉不醒。直到她長大,那香甜和溫熱越來越稀薄,我將不得不在窒息中醒來,看見她用漸趨成熟且充滿質詢的眼睛望著我。或許她會極力克制著不滿的憤怒,盡量禮貌地責問我,媽媽,為什么是這樣?

想起適才夢中,外婆從我眼前轉身離去,男式土黃色牛仔背帶褲的臀部窩囊地鼓著,棕色登山鞋的后跟處蹭了一大塊黑色的油污。外婆毫不介懷,像年輕時候甩辮子那樣,把掛在胸前的相機甩到了后面,鏡頭蓋由一根過長的毛線繩拴著,耷拉在她肩胛骨下方。我想提醒她,那個是要蓋起來才能保護鏡頭的,又想起她根本就不會操作照相機。

我經常夢見外婆,有時是我想她的時候,有時是我長時間沒有去看望她。也有一些時候,我絲毫沒有覺察到對她的思念。那樣的時候,我就會知道,一定是外婆在思念我的緣故。因為,從小到大,她一直是這么跟我說的。

我家離外婆家很近,每隔一兩天我就會去一趟,有時候一天會去好多趟。哪怕我只是回家喂了趟兔子又折回來,外婆也會停下手里的活兒,認真地迎接我,哎,我嫚兒來了!她語調里滿是重逢的喜悅,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我自然也會頻繁地住在外婆家,尤其是弄壞了東西,被我媽追著打的時候。我喜歡外婆家冬日的炕頭,只有她允許我趴在被窩里啃窩窩頭,掉下多少碎渣都不會挨罵,外婆會像勤快的蘆花雞一樣,一粒一粒撿進自己嘴巴里。那冷了一夜的棉衣棉褲也早已焐在炕頭,伸腿蹬進去的時候,褲管里面像臥著太陽。我媽永遠不會幫我焐棉褲,每一個冰得齜牙的早晨,我都一邊穿棉褲一邊想哭。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年輕的女人是忙碌的、暴躁的,老掉了才會變得溫柔寬容。

念書后一周才能去一次外婆家,除了寫不完的作業和嚴厲的老師,最讓我感到煎熬的是見不到外婆。我說我不想念書了,外婆說不念書怎么認得字呢,我問是誰定的必須得去認字,外婆說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我說我討厭那老東西。外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把我攬進懷里。我坐在她盤起的腿上,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外婆前后搖晃著,說她早知道我今天會來。我怡然地撒嬌,說因為今天是周末。外婆輕輕搖頭說,不哦,因為我昨晚做了個好夢。她繪聲繪色地告訴我,她夢見菜園里的韭菜又長又綠,她一邊割一邊笑。或者夢見小河里的水清又亮,小魚歡快地往她腳邊游。我詫異地望著她,這時候外婆就會用她獨有的方式解夢,韭菜長得好是不是要割回來做盒子?做盒子是因為你要來呀,你最喜歡吃韭菜盒子。河水清清是有喜事要發生呀,小魚兒在我腳邊游,就是你要走到我跟前來呀!我太喜歡外婆的夢了,更喜歡她對那夢的解釋,我暗暗記住了那些好夢,那是些聽過一遍就再也不會忘記的夢。我也會如實告訴外婆,我也夢見了她,我們在夢里遇到些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外婆親昵地將臉貼在我的額頭上,作為我夢見她的饋贈。

念中學、念大學,再后來有了工作,我和外婆的相見被成長拉得稀稀疏疏,最后變成了以年為單位的奢望,那些短暫匆忙的相見是時間繩索上的結。好在后來有了手機,又有了視頻,那繩索才不至于讓我的手打滑。我的夢也得以攥緊現實中的外婆,沒有讓她一直停留在遙遠的童年。外婆在生活里老去,在我的夢里亦然。但外婆還是我的外婆,即便隔著屏幕,她滿懷滄桑的欣喜還是會撲面而來。她用孩子般的得意笑著告訴我,她就知道不出三日我便會給她打視頻,因為她前晚夢見一匹俊秀的小馬駒,跨過小溪水一路昂著頭向她奔過來,蹄子打起的水花兒像銀子一樣閃亮。我問外婆是不是那小馬駒代表我,外婆滿足地笑著,說夢見馬兒,意思是遠方的親人會來信。我將攝像頭側過去一點,生怕她看見我眼中的淚像銀子一樣閃亮。

在與死亡交手這件事上,外婆遠比她的三個兒女優秀。

遠嫁浙江的小女兒死于肝癌,這病神仙也救不下,沒啥說的,可外婆想起來就說,要不是小閨女日子過得難,咋會遭下這號要命的病。這就沒法說了,日子難的人多了,也不是人人都會得癌癥。那不一樣——外婆說,有的人日子難,難在日子上,我娃日子難,是難在心上了啊……這么說著眼淚就成串地掉下來。誰也不敢再爭辯,生怕她哭得更兇了。六七十歲的時候,外婆依然坐有坐相,哭有哭相,八十以后就不行了,哭得比小孩還響。她提得少的是二兒子,在建筑工地上給樓體涂外墻,一腳踩空從架板上掉下來。一米八的壯漢就這么沒了,才三十五歲。同村幾個人幫著把人抬回來,外婆哭了幾聲就不哭了,一直拉著手叫他起來,起來說句話。幾乎不怎么提的是最小的女兒,比浙江那個還小,二十出頭談對象,談婚論嫁了又吹了,拎了瓶農藥就把自己送走了。她像全家人做的一個夢,還沒正式開始活人就撂挑子了。

外婆有沒有談過戀愛不得而知,但一定爬過高,也挨過許許多多的苦日子,她既沒有一腳踩空,也沒有患上癌癥,熟練而又僥幸地繞過一個又一個人間的死法,走到了八十八歲。這看起來真是一個好數字,是的,她生過八個孩子,四男四女,要是在這個數字上停下來,也是很圓滿的事。這一年她反復生病,差不多每個月都要住院,有兩次住院期間不斷被下病危通知。剩下的五個兒女和一堆孫子孫女塞了滿滿一病房,都垂手而立,都斂息抹淚,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和我們一起莊嚴迎接那最后的時刻。可她遲遲不肯離去,或者說,閻王遲遲沒有真的來接她。兒孫們對死亡的敬畏一次次無處降落,最后,終于被她和時光釀成了老龔家的一種日常。

兒,你看我啥時候死呢?

媽,你這不是好好的嘛!

她問大兒子,是信得過他的眼光,也信他肯對她說實話。

小孫蛋子,你說太奶奶還能活幾天?

一天!

她問小重孫子,是因為他才學說話,這樣的娃兒最靈,能隔著孕婦的肚皮看見男女,也望得見人的陽壽。一天過了,又一天過了,她還是活得好好兒的。

唉……我活到哪一天呢!

她獨自對著漸漸暗淡下去的西天嘆一口氣,送走這一天的光陰。她顫抖的手撫在玻璃上,摸著天空、灰塵、虛空和一把又一把無盡的時光。

說起來,外婆一生中倒也有過幾次巔峰。三舅認為他創造過其中的一次,當年他和四舅一起考上中專,支書用高音喇叭通知“考學”這件大事,大家嘁嘁喳喳問,龔家老三還是老四?全村統共考了六個,龔家倆?這個外來戶兒不簡單,嘖嘖……仿佛整個李家川的日頭掠過所有人,獨獨只照老龔家的房檐。四舅不這么說,他一進校門念書就走在前頭,能考上學不意外,可考上了又能咋,在鎮上糧站上班這種祖墳冒青煙的事是他親身經歷的,可糧站散伙這種想都不敢想的事,卻被他趕上了。如今,在市場開糧油小門店的四舅和當年考不上學的發小又蹲在一起抽煙了,所以他覺得,還是大哥一口氣生下倆兒子這事兒,給老龔家夯下了實打實的功業。要不是怕打翻了公家飯碗,他也不會只有一個孤丫頭。

我媽是嫁出去的人,話不好說,說不好得罪了大舅媽,又該讓村里人嚼舌頭了。她私下里跟我說過,外婆最得意的是我兩個姨媽都遠嫁他鄉。你小姨生病那是幾十年之后的事兒,誰也沒長著前后眼,哪兒瞭得見往后的事兒。你小姨夫那會長得細皮嫩肉的,做完木匠活兒就絞水摘菜,地里拔個蘿卜能炒出肉味兒來,咱村見過哪個老爺們兒會做飯的?你外婆恨不得把一盤燒蘿卜帶到麥場上讓大家伙兒都嘗嘗,看看老龔家的小女婿多會心疼媳婦兒。浙江好地方,不缺水,還產茶葉,田里一年四季都長著時令蔬菜,遠是遠了點兒,可近處有這么好的地方嗎?越好的地方越是遠在天邊邊兒上。從你大姨嫁到內蒙,你外婆就嘗到了招外地女婿的甜頭兒。那時候村里有幾個人見過汽車?你大姨夫從內蒙拉過來一車煤末子,全村的孩子都往車上爬,你外婆一邊喊著莫鬧莫鬧,一邊由著娃娃們把煤灰抹得滿身滿臉。晚上女人們打罵娃娃一個個像黑猴兒,就都知道老龔家燒上煤了,汽車拉回來的。嘖嘖,這個搬家子,日子要往天上過了。外來戶是村長鄉長的說法,李家川人還是習慣說搬家子。外婆知道,“子”是叫花子的那個“子”,在不得不提到自己身份的時候,外婆只說自己是外來戶。我媽的這些話說到最后總忘不了加上一聲長嘆,唉——我就是個墊腳石的命,過了河的人誰能記得起我。

我媽嫁給了本村的我爸,因為當年我外公一直在外頭,她排行老大,后面七個弟弟妹妹都要吃飯,家里沒個靠得住的勞力不行。我爸弟兄六個,娶六個媳婦兒可不是一筆小錢。陳在李家川雖不是大姓但也是老戶,再則,又窮又耿直的陳家人從沒欺負過他們是搬家子,外婆早早就給母親訂下了這樁婚事。我媽從自己的婚姻里得出的最重要的經驗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但這個命無論如何得是自己選的,是苦是甜受起來都沒有心結。嫁到娘家門上就是沒娘家,心里苦了沒個去處,日子苦了捂都捂不住。從我會聽話就知道,我以后能嫁多遠就嫁多遠,嫁誰自己說了算。可我想的是,嫁太遠了,得多久才能見一次外婆呀!

在我心里,外婆的人生巔峰另有其事。我念到四五年級時,李家川幾乎家家都能看上電視了,每晚《新聞聯播》完了,省電視臺有個《送您一支歌》節目。歌兒來來回回就那么二十來首,重要的是被點歌的人的名字,會被電視里的人用好聽的普通話念出來,全省人民便都知道了哪個縣哪個莊的哪個人今天過生日,這是多大的排場啊!我也是那次才知道,外公外婆的大名分別叫龔懷清和王如蓮。您遠在內蒙和浙江的女兒龔家珍、龔家琳為你們點播了歌曲《瀟灑走一回》和《牧羊曲》,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敬請觀眾朋友們一起欣賞,共同祝福!我媽坐在炕邊納鞋底,針攮進鞋底子沒拔出來,就那么屏息凝神地聽著。我和我爸認識一些字,把小馬扎搬到電視跟前兒看那幾行字。想到我們班同學也都在看,我激動得手心里捂出兩把汗。歌兒唱完了,我媽小聲問我爸看清字兒沒?咋聽著念的是龔家川?我爸支吾著,說他光看歌詞了,沒注意聽前頭念的啥。我也有點小遺憾,我覺得《牧羊曲》是好的,《少林寺》誰沒看過?但《瀟灑走一回》不太適合點給老年人,唱歌的人裙子穿那么短,外公肯定不喜歡看,沒準會發脾氣。我媽嘆口氣也不再問了,點一首歌五十塊錢,就算她能拿出這么多錢,也摸不著把錢拿到哪兒才能辦成這么大的事。遠嫁的大姨、小姨又一次讓我媽看清了自己的命。連著兩天沒人點歌,外公外婆的祝福便被連播了三天。周末去外婆家,她竟因為這事一臉病容。花那么多錢揚這名干啥啊,不說是電視里人念錯了,還讓李家川人罵咱們不知道天高地厚,多事啊!原來外婆哪首歌都沒聽,就聽見李家川被念成了龔家川。三舅卻覺得很痛快,大呼錯得好,誰要說啥陰陽怪氣的話,就讓他找電視臺評理去,最好掏五十塊錢改過來重播一遍,我看李家哪個崽有這個出息!三舅看事情就是跟別人不一樣,縣里修了第一批商品房,三舅就鉚足勁訂了一套。搬家子咋了?除去李東興有單位分的房,我是李家川第一個上縣城買樓的人,以后我兒子說不定還要去北京、去外國當搬家子呢!想到以后時不時會去縣里住樓房,過幾天李東興媽跟村里人抱怨的那種束手束腳的日子,外婆彎著眼睛笑了。

大舅一直守著李家川的地,直到兩個兒子在城里買了房,才被拔出土地進城帶孫子。外公趕上了四世同堂,卻沒有趕上城鎮化,在舉家進城之前將自己的老骨頭埋進了李家川的山坡。六十多歲的外婆無法獨自在李家川住下去,只得進城,永遠過樓房里束手束腳的日子。那時李東興媽已經故去多年,外婆羨慕她一輩子沒有當過搬家子,最后毫無懸念地埋進看了一輩子的南山坡。外婆把所有農具送人或賤賣,每交出一件都像斫掉身體的一部分。苦了一輩子一分一毫攢下的東西,到如今一點用處也沒有了。風在日漸空曠的院子里來回吹著,她一輩子都想求的安穩,花甲之年又成了一個夢。

我死了不要火葬,我最怕火。

不會,你放心吧媽!

趁著有口氣兒,趕緊往回送。死人不讓進莊,李家川多少年都是這規矩。

最后肯定得讓你和我爹躺一塊兒去,放心!

唉……我啥時候死呢!

你操心著活,不要總操心死。

生死生死, 我的生已經到頭了, 就剩下死。

我知道外婆越來越老了,不是她下不了樓、吃不了肉,而是她對我說的話。以前她總叮囑我不要去看她,工作和女婿才是最重要的,后來卻常問我何時能帶著女婿去看她,有時罵我是不是把她忘了。我想起小時候她跟我念叨過無數遍的懊悔,我娘臨終那年眼睛快瞎了,還時時摸到崖畔上望我。我半年也去不了一趟,去了看她一眼就要走,我娘罵我心里沒她只有生產隊隊長本本上記的工分。我罵我娘老糊涂了,不掙工分吃啥!我娘哭著說,老人的心在兒女上,兒女的心在石頭上。我哪有心往石頭上放,我的心都在娃娃的八張嘴上。我那時候哪兒知道,見一面就少一面了……

我說我工分不緊了就去看她,外婆笑了,說只怕她咽氣了隊長還不給我請假。那晚我真的夢見外婆死了,一隊一隊的人站在李家川的老院子里,她躺在地上等著他們一個個上前來燒紙。次日匆匆吃了午飯我又溜出去打視頻。外婆笑著說,夢是反的,嫚兒這夢是給我添壽呢!我長噓一口氣,問她怕不怕死。只有我敢開玩笑問外婆怕不怕死。外婆笑著說不怕,我愛死,我就是怕疼。外婆如盲人一般虛著眼,揉捏被類風濕折磨了半生的指關節。住進樓房之后,她的風濕很少再犯了。但她依然揉捏著,像我小心維護隨時會翻臉的甲方。我無法告訴外婆,如果我真的要去看她,我會炒掉我的生產隊隊長換得假期,看完她回來再換一個隊長。我出門上班就不用帶娃,也能隨時炒掉隊長的自由是外婆不能想象的。我卻沒辦法讓外婆明白,我帶不了女婿每逢端午、中秋都去看望她。在李家川,這樣的孫女婿多的是,腳一進莊兒,大人小孩都知道誰誰家的親戚來了,多年沒走動的,只要張嘴問誰家怎么走,聽著口音看著面相,來客的姓名輩分就能被猜個八九不離十。李家川的歲月已經過去了,我早已不那樣活著了。我和他的自由和不自由,都是外婆無法想象的,我也無力向她解釋清楚。看著玻璃幕墻上迷幻的光斑,一種新的孤獨開始升騰。時間繩索上的那些結正慢慢被磨平,我費力抓緊一些東西的時候,另一些正紛紛墜落。我想念外婆,我也希望能去看她,但我不會去的,我去不了。

為什么?

我說不清楚……連廊里閃過一個男人干練匆忙的身影。我的眼前閃過丈夫的臉,他的眼睛在一些時候會過于明亮,甚至散射出銳利的光。他不知道什么是炕,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他,我的外婆是怎樣在寒冷的冬天為我焐熱棉褲。談戀愛的時候,為了讓他相信我真的可以理解他爺爺同意他用牛奶來養魚,我告訴他我的外婆也會悄悄掰下遠未成熟的玉米,只煮給我一個人吃。他打斷我對未成熟玉米味道的描述,認真地問,為什么要“悄悄”?那一刻我悄然無聲,一種站在崖畔邊的眩暈險些將我掀倒。后來我時時警惕著那種恐高一般的眩暈感,一邊在平衡中學著適應。婚后我做得越來越好,因為我除了要面對丈夫還要面對他的親友,我不缺鍛煉的機會,就像我在暗潮涌動的工作談判中做得F03029-越來越從容,是一樣的道理。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叫去商量個事兒。那兩年生病,你們不該天天帶我去住院……往后看不到頭,外婆開始后悔前面的事兒。那兩年要是死了,多好,三年祭日都過了,多好啊……中風之后,她靠著助步器的輔助走路也會摔倒,半年后再次腦梗,外婆徹底喪失了自理能力。在我們眼中日漸消瘦的外婆,在自己那里卻成了地域遼闊的邊疆,從手到嘴的路上,湯汁像農藥一般揮灑,如廁這樣私密的事也徹底交給了別人。與朽腐的肉身相比,意識卻清醒如鋼針。有人來探望,她會一絲不茍地攏好鬢角的頭發,也會不忍心叫醒半夜熟睡的子女,自己把紙尿褲撕掉。從臟污的被褥上,可以想見她脫掉紙尿褲的艱難。從李家川遷徙進城的時候,舅舅們不是沒有想過后面的事,但真的來了還是猝不及防。四世同堂的金色夢想燙得他們皮肉冒煙,倉促中外婆被送進了養老院,第一天她痛哭不止,第二天把飯吐到護工的臉上,第三天開始絕食。一周之后,外婆住進了租賃的公寓。望著陌生的窗戶,她哭得像個孩子,我就是搬家子的命……

三舅在微信群里發了一條老家的視頻,荒草像洪水一樣漫灌了整個院落,門檻上生了幾片木耳,像如意形的舊鎖。群里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人提送回老家照顧的話了。做生意的做不了生意,帶孫子的也不能堅守崗位,抱怨從私底下的流言慢慢轉到了桌面上。外婆沒有一絲要死的意思,反而一天比一天活得動靜大。嘆息,哭訴,整夜用拐杖敲打地板,鄰居和房東三番五次來敲門。房東的臉從陌生漸漸熟悉,外婆會欣喜地問他是不是從李家川來的,怎么這么久才來看望她。她用發抖的手拍拍自己身邊的床,邀請他坐到她身邊來歇歇腳,說說話。后來又搬了兩次,第三次四舅隱瞞了入住人的信息,一次簽了兩年的合同。視頻里的外婆有時愛撫陌生的床頭,有時又默默流淚,我已無從判斷她將這里當故居還是新宅。

說不清從何時起,她的活著成了一件讓人不耐煩的事。她的活不再哺育他人,而是反噬他人,幾個兒女相繼生病,雖沒有病倒但隨時可能病倒。而她依然活著,沒日沒夜地活著,沒完沒了地飄搖,時時刻刻都以反噬他人的生命為成本而活著。一旦有人中斷供養,她隨時會死去,大家在揚言要中斷的抱怨中譴責地注視著她的活著。她在清醒和糊涂的切換中往返如風,甚至無法和這譴責的注視交換一次全息的眼神,卻依然活著,分分秒秒都呼喚著死亡的拯救,卻不舍晝夜地活著,違背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意愿,悖逆地活著。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而活著。她幾乎是為了死去而活著。活著竟然成了一件比死去還難以改變的事。

死神大約忘記了收割她,但她自己不應該忘記這件大事。可她偏偏如我們前些年所勸的那樣,絕口不問死的事而只關心活著,要吃飯,要吃藥,要按摩腰腿,要洗澡。她罵所有不來看望她的人,也罵剛剛看完她離開的人。她跟死去很久的人寒暄不已,極盡隱晦地提及曾經的不快,譴責或暗諷,一個人聲情并茂,拿捏得絲絲入扣。我們開始懷疑她厭倦了活著卻無法死去,于是開始向我們表演活著,用任性代替隱忍,三緘其口變成了口無遮攔。誰也不曾料到,長壽讓她有機會徹頭徹尾地換一種活法。

這無疑是她人生的敗筆。母親向我感慨外婆頑強的生命力和最后一程的艱難,末了感慨說,我再也不想長壽了,老了該死就趕緊死,千萬別拖著!

我第一次認識到,外婆一次次從死神手中勝出,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她敗給了別的東西,那些遠不能與死神相抗衡的東西。這才慢慢理解了外婆前些年對死的渴望。這足以說明,她八十多歲時,依然是一個充滿智慧的女人。

即便如此,想到她死掉的種種,我依然無比哀痛。我真該去看看她,帶上她喜愛的甜食。小時候外婆常給我講孝順外孫李招糧的故事:招糧娃兒小時候家里缺糧,家人把他丟給外婆,生死隨緣。外婆自己吃觀音土,用土豆蔓磨粉,摻著麥麩煮糊糊才養活了他。招糧娃兒后來出息了,不僅讓外婆吃上了糧還吃上了糖。那外婆后來眼睛瞎了,但每月都能收到招糧托人捎來的糖坨兒。土糖放進糜子口袋里,不會發霉也不易化掉,那外婆在難眠的長夜里,常常悄無聲息地爬起來,舔那迢迢而至的糖坨兒。總是快舔完時,招糧又捎來新的糖坨兒。他外婆便說,我的招糧娃兒,還惦記著我呢!外婆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述甜菜熬制土糖碗坨的方法和味道,如今想來,我仿佛親自舔過一樣熟稔那種古老的甜味——像臘月二十三祭過灶王爺后落著香灰的灶糖,聞上去有未成熟的玉米的香氣,以及落雪的早晨,外婆用小鍋給我熬甜菜干小米粥時,胖大的泡泡從鍋底冒上來,噗的一聲破掉時散發的熱乎乎的香氣。每一次聽完故事,我都認真地告訴外婆,我長大了一定也給她買糖,她務必要留好一小口袋糜子,免得無處存放我源源不斷捎回來的糖坨兒。我的淚水默默流淌,打濕了熏香的蠶絲枕套。

那夜的夢里,外婆再一次得了重病,她冷得縮成一團,而堂屋中央漆黑的鐵爐子怎么也燒不熱。四舅把外婆抱起來放在爐臺上取暖,我急得大喊,提醒四舅說外婆怕火,正喊話的當口,瑟縮的外婆咣當一聲掉進了爐眼里。我們喊著撲過去,爐眼里除了紅通通的火焰,什么都看不見了。我大汗淋漓地醒過來,用外婆的添壽之說安慰自己。

我輕手輕腳地下床,拿了瓶冰水一氣喝光。天快亮時,我再次夢見外婆,她來我家了,等我下班回家時,發現她竟蹺腳坐在飲水機手指粗的出水彎管兒上,得意地朝我招手。我瞥一眼裝在客廳的智能攝像頭,生怕丈夫從手機上看到這一幕。我責怪外婆不該坐在那上面,又問她是怎么把自己變成了這么巴掌大的一個小擺件兒,外婆一直看著我笑,一句話都不說。

外婆說過,夢是反的,笑便是哭,來便是去。她一定非常想念我,希望我能去看她。一早上我都在恍惚中揣摩著這夢,直到甲方發來回執,我才徹底清醒過來。或許昨晚的夢無關外婆的生死,她只是想告訴我,你今天要成功簽單了。因為外婆說過,夢見火有錢財之喜。

外婆一定是惦記我的,可我依然不能去看望她。

母親節那天,我收到出差在外的丈夫以女兒的名義訂的花。我將寫著女兒小名的卡片仔細收好,將花束隨手放在了衣帽間。堵車的早高峰路上,我一再忍住狂按喇叭的沖動,努力讓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早間新聞的財經快訊上。那束花和丈夫精致淡漠的面孔交替闖進我的腦海,英文報刊樣的裝飾紙中箍著一團紅色的花,康乃馨的鋸齒狀花瓣讓我想到為人母的創痛,層層緊鎖的花瓣像極了愛情和婚姻無窮無盡的圈套。只有那些細碎蒼白的滿天星讓我想起自己,破碎、隱忍、可有可無。我第一次懷著明確的怨恨想起我的母親。遠嫁與財富是我篩選丈夫的核心條件,可事到如今,總有一處是出了錯的。我無法指出那個錯誤究竟是什么,但我越來越確定,一定是出了錯的。我懷著怨恨給母親訂了一大束康乃馨。她收到花時會因虛榮得到了滿足而開心得大呼小叫。她不會看見康乃馨長著怎樣的鋸齒狀花瓣,就像對我的怨恨渾然不知一樣。如果她發來熱情感謝的語音,我一定聽都不會聽完就刪掉。刪掉,這是我唯一能做的。

在地下車庫熄火之后,我下單了母親節的另外兩束鮮花,一束是給婆婆的,另一束,是給外婆的荷花。看著圖片里粉白清雅的荷花,眼淚在我眼眶里燒得發酸。

我否決了童年時代對外婆人生巔峰的判定。我想,外婆的巔峰一定是那床魚戲蓮葉間的棉花被。

十二歲之前,外婆唯一的事,就是當地主家最受寵愛的小女兒。那是黃土高原上一片普普通通的土地,所謂地主、所謂寵愛,也不會超出黃土高原自身的富饒。但那又如何,她依然是地主家最受寵愛的小女兒。超過認知和想象的幸福是另一回事,外婆有這些就足夠了。十二歲那年,地主的好日子過去了,家里只剩下幾間空房和一間大院,淀粉作坊的煙囪里再也不冒煙了,撈粉時氤氳的水汽像夢一樣散去了。三年后外婆出嫁,嫁入周邊大小地主家的姐姐們都趕回來,送最后一個妹妹出門。婆家什么也沒有,唯有一個好出身:貧農。地主一家感激又憂心地等著這戶龔姓人家來娶親。王如蓮心如鹿撞,撩起簾子的一角。既沒有走得熱氣騰騰的吹鼓手,也沒有花轎,只有三五個穿著土布衣裳的人和一頭比山羊大不了多少的毛驢,驢身上搭著一條舊麻袋。她哇的一聲哭了,眼看吉時將過還哭著不肯出門。哥哥去槽上牽出一頭高大的白騾子,紅著眼圈扶她上去。

哥,你不用扶,我偷偷騎過你的馬,我自己能上去,你看著!講到這兒,外婆愛說自己的大名兒。王如蓮騙腿翻身,利索地騎了上去,悄悄揭起蓋頭的一角,回頭朝哥哥眨眼笑。翻山過溝,天擦黑時終于到了龔家。婆婆是個面善的小腳女人,我問炕上為何要放磚頭,婆婆說用來做枕頭。我問為什么不鋪褥子,婆婆說沒褥子。我又問炕角那黑黢黢的一團是什么,婆婆說,娶親借的被子。王如蓮提起來看,還沒有哥哥的棉袍大。

我問外婆那怎么睡,外婆長吟一聲,淡淡地說,就那么睡了。

外婆喜歡講的是第二天。第二天,她從包袱里拿出四個銀元,讓我的外公去城里買一床三新的被褥。三新,就是新面子、新里子、新棉花。面子要個魚戲蓮葉間的花樣子:紅底子、金魚兒、青荷葉、白蓮花,這就叫魚戲蓮葉間。大一點時,我會問外婆一共有幾個銀元。外婆說,哥哥把藏在蜂房里的十二個都給了她。外婆每次都沒興趣多聊銀元,只喜歡往下講。我把那團黑黢黢、臭烘烘的東西扔在門外,一剪子挑起撕開,嘖嘖,里面的棉花不知道幾輩子了,又黑又霉,我一灰耙子搗進炕洞燒了。我替外婆的婆婆擔心,這下可拿什么來還呢,那可是娶親借來的呀。外婆毫不在意地說,我哪兒操過這些心。

你婆婆不管嗎?你這地主家的女兒哪兒知道我們窮人家的日子苦!

我婆婆沒說話,站在自己屋門口看。

外婆好看的丹鳳眼笑瞇瞇地彎著,像在講我小時候做過的一件傻事。我沒有問過她那床被褥后來怎樣了,也沒有問過她后來挨餓的日子里有沒有后悔過。十二個銀元十二個月,地主的女兒嫁給好出身的貧農,有多少窟窿需要補,又有多少人和事需要周全,哥哥是替她做了打算的,可那個時候的她,是不做打算的。

我有些嫉妒外婆這份“不做打算”的派頭,哪怕她后來為此受盡了苦頭。我卻好像從一出生就在被“打算”,略通人事就知道該為自己打算,念書、工作、談戀愛、結婚、生育,沒有哪一樁是我敢不費心打算的。我從不說我敗了,但我會在心里問自己,我成了嗎?我甚至越來越搞不清楚,女人這一生,怎樣才算成了?

一夜過去了,我也沒有搞清楚我們是怎么吵起來的。與大半年來打太極般不動聲色的摩擦相比,吵起來是失控的。從休完產假重新出門工作開始,我們的關系就有了變化。或許還要更早,在我分娩后或者孕晚期。他委婉地提醒我,不要因為激素水平失調而放縱自己的情緒,時間長了難免說出有失體面的話來。可我很清楚,這跟放縱關系不大,我不想再那樣活著了。如果說生育讓我有什么切實的成長,那便是重新認識自我。我不再輕信,也不那么容易被說服,我開始相信自己的感受和判斷,不再被一些我并不怎么認可的規矩所掣肘。

外婆又住院了,又要折騰人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不大相信她真的會有什么事,她只是又想活出些動靜來。我們有時甚至覺得,可能連死神都看不上她,不想帶她走。一堆亂無頭緒的方案等著我去處理,我卻一點精神也打不起來。第二杯咖啡慢慢冷下來,看著窗外自說自話的車流與霓虹,一種乏力與孤獨將我深深圍困。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工作。或許他此時也正在為晚歸尋找體面的理由。何苦呢!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做起戲來比小孩子還認真。恰逢其時,四舅在微信群里發來一張照片,說外婆已經昏迷兩天一夜了。我甚至沒有查看那張原圖,就退出微信訂了一張機票。轉機無所謂,航班晚無所謂,我只要現在就出發。

時間并沒有那么趕,我還是一路超車。我需要超車。此刻我清楚地知道,不是外婆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一個即刻出發的理由。當我抵達機場,在候機大廳看著一架又一架飛機忙碌地起降,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鼓點如何急切地落在我的心上。我開始擔心在我關機飛行的某個瞬間,外婆會戲劇般地撒手人寰。群里陸續回復說,明天天一亮就來醫院。沒有人詢問外婆的病情,有一瞬間我竟有點趕回家過年的欣喜,隨即又涌上更大的酸楚。飛行平穩之后,我有些內疚地點開手機里女兒的視頻。早上出門的時候,我沒有告訴她今夜我們將第一次分離。視頻中,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碰觸我遞過去的蘋果。那鮮紅的顏色是陌生的,那渾圓的形狀也令人生疑。我不急,任由她用自己的節奏來認識這全然陌生的事物。我喜歡她審慎的態度,又莫名心疼。我最終會告訴她,這是蘋果。但面對未知的人生,我所能告訴她的,也僅止于此,蘋果。

天堂真的在天上嗎?

與大片的漆黑相比,城市的燈火更顯凄婉,令人無端心生悲憫。可我又有什么資格悲憫呢。

我想起外婆背著照相機聲稱要出門旅行的夢。那忘記被蓋上的鏡頭迎著黃亮的夕陽,射出藍綠色的光。那鏡頭正對著我。如果外婆知道按下快門,照片里的我該是什么樣子、什么神情?即便不會拍照,她也該見過照相機應該被掛在胸前,和拍照人的眼睛相對啊。我糊涂的外婆,你真如我在夢里夢見的一般,不再為未來的日子做一點打算了嗎,你是真的把什么都放下了嗎?我問你怕不怕死,你說不怕,但你怕你死之后與我陰陽兩隔,再想我也不能與我相見了,你說,那很苦。我聰明的外婆,你背轉過臉去決計不再看我,卻將相機那冷漠的熒熒之光照向我,到底是何用意?

外婆才說她尿急,便旁若無人地開始解那條男式土黃色牛仔背帶褲的扣子。我大聲喊著讓她等等,我這就過來幫她找衛生間。她充耳不聞,熟練又悠然地去解另一邊的扣子。我們面前隔著一條正在施工的大路,路面被挖開一條深深的壕溝,大約是要埋通水管道。跨過去是不可能的,我朝下探看,想先下到壕溝再找機會從另一邊爬上去,下面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從一人深的壕溝里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我正欲向他尋求幫助時,外婆已經褪下背帶褲蹲了下來。我來不及喊出聲,黃濁的尿流已噴涌而出,水聲泠然。尿液越積越多,外婆如灘涂中的礁石,巋然望著西天那翻滾下墜的火焰之輪。我在壕溝的另一邊,看著她直立起身體,瘦骨嶙峋的雙腿被映照出青銅之色。外婆緩緩立起身子,旁若無人地穿好背帶褲,繼續她的旅行。當太陽與地平線只剩一掌的距離時,一座小房子漸漸清晰起來,只看那棵老柳的身姿便知道,那是我們李家川的老房子。外婆越走越快的步伐告訴我,她要去的正是那里。我一路追趕,落日熔金,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外婆背上晃動的相機越來越近了,她在屋前停下來,我也喘著氣停下來。那泥坯房在地震一般的震顫中變成了石頭房,石縫崩裂,藍色的光束夾雜著碎石塊自內向外噴射而出。我用手遮擋著那灼目的光線,待再看時,石縫里的光束已變得柔和,有黑的白的黃的綠的什么小碎片從石縫中飄蕩而出,越飄升越長大,仔細看時,竟是一個一個的字詞:窮、恐懼、餓、侮辱、苦、寒冷、無助、忍受、痛哭、暴力、三次、沉默……它們蠕動著,像要活過來一樣。我努力把那些字詞連綴成章,外婆不知何時已經倒在了地上。一些更長的詞語和短句密集地冒出來,我顧不上去看,撲倒在外婆身邊。

她的臉上既沒有歡喜也沒有痛苦,我從沒有見過她這副全無表情的面孔。但她的嘴還在嚅動,就像她向我表演小時候嚼炒米的樣子。外婆說她小時候嘴饞,有時會去糧倉裝一褲兜黃米,抓一把撒在爐臺上,小米還沒落穩便一個個又被燙得跳起來,這樣跳兩三下便炒熟了,她又裝回褲兜里,邊玩邊嚼,滿嘴焦香。若迎面走來的長工問她在嚼什么,她便跳進那人的懷里,用雙手捂了他的眼,哈出一大口氣來,讓他猜猜到底是什么好吃的。外婆一定是故意逗我,我便耐心地看著她不停咀嚼的嘴巴,仿佛隨時要笑出來,或者跟我說點兒什么。等不及了,我狐疑地把手掌捂上她的心窩,屏息驗看她是否還有心跳。沒有,沒有了!我的心加倍跳動著,再看時她的嘴角有粉末狀的砂土,難道她一直在嚼沙子嗎?

外婆!外婆!我大聲喊著,按壓她的心窩。才三五下,掌心便略有所動,我抬手看時,一只碩大的玉蝴蝶從我掌下躍然而出,輕盈如光,皎然如月。

機身落地,強烈的震顫讓我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走下舷梯時,我抬頭認真望了望幽藍的夜空,刻舟求劍似的,卻生怕看見夢中的那只玉蝴蝶在我剛剛滑翔過的空中飛舞。

離家近了,連凜冽的空氣都是親切的。我大口呼吸著,犯哮喘似的。從機場到醫院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我不想再做夢了,比醒著還累。

我強迫自己醒著,車窗外滿眼皆是故鄉,卻都是陌生的。我所有的情緒都因一廂情愿而無所依附。微信群里很安靜,我點開在公司沒來得及點開的那張照片。外婆的白發凌亂地鋪撒在枕上,顴骨凸起,眼窩深陷,沒裝義齒的嘴巴凹陷了,繃著的嘴唇微張。若沒有這繃著的嘴唇,我會懷疑她已經停止了心跳。即便所有人都已經放棄了她,她卻還要繃住啞然的嘴唇,哪怕是在夢中。我感到深深的疲憊,為女人這過于漫長的一生。

第一次看到“肥馬輕裘”這個詞語,我一下子便懂得了外婆講給我的往事。她四五歲時最喜歡跟著爺爺去鎮上看戲。母親會專門跟挑擔子的貨郎買兩包顏料,一包玫紅,一包草綠,把她的衣褲重新漿染一遍。爺爺穿著潔白的府綢馬褂,手里拄著箍了黃銅圈兒的文明棍。哥哥牽出高大的白馬,先扶老太爺上馬,再將她放在鞍上。爺爺不騎快馬,信馬由韁地往鎮上走,遇到做工的人叫王老太爺,爺爺便輕捻長須點頭回禮,她也跟著點頭,對那人哧哧地笑。有一回六月里看戲,天變一時,忽然間雷雨大作,爺爺第一次騎了快馬。哥哥駕了馬車來接,在堡子外七八里的官路上迎見了他們。哥哥將淋成落湯雞的她從馬上接過來,再將爺爺扶下馬來。她新染的紅衫往下流紅水,綠褲子滴綠水,一雙鞋子已染得瞧不出顏色。駕車的長工正要翻身上馬,轉過身來在雨簾里朝她喊,姑娘看場戲,還要捎帶著染匹馬,馬都花了!她拍著手咯咯笑,花馬,花馬,出門騎白馬,回家變花馬……

如果外婆的人生真有巔峰,那么她一出生,就站在了山頂。隨后的日子,不過是從那兒下來,一步一步,走下來。

天空漸漸泛出青白的亮光。外婆還在昏睡嗎?她會就此睡過去嗎?不不,我不希望是這樣。我希望她能在天亮的時候和太陽一起醒來,看著我,對我微笑,告訴我她剛剛做了個夢,她早知道我一定會來看她。

手機叮咚一聲,我心頭一凜。就像是,大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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