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學

人像關東煮，插車廂里，有人腥氣，有人鮮甜，有人熱辣辣，渾身火鍋味，也有人酸溜溜，看誰都不順眼，一律翻白眼。到農貿市場站，下車門突然關不嚴，空氣因為寒冷而變得干燥堅硬，好在上車乘客多，光面的羽絨服擦光面的羽絨服，發(fā)出玉米葉隨風擺動的簌簌聲……玉米葉簌簌揮舞如鐮刀，夕陽滑入傍晚的脈絡深處，玉米面般的金黃和透明只持續(xù)了片刻便沉入夜幕之下，更黑的地方使人聯(lián)想到有止癢效果的清涼油的清涼。風夾雜著勸告、慫恿、威脅和閑言碎語還有狗叫刮過一望無際的玉米地，一個短袖短裙的赤腳女人迎頭扎進，足印和腳步聲瞬間被鐵銹色的土壤吸收，腿和胳膊以及含苞欲放的小手被玉米葉割得傷痕累累，直至倒在一株高粱下，高粱壓彎了軀干，形同默哀，與之相對的馬鞭草的小花飽含紫色的瓊漿開在細長的莖上，對高粱的悲劇無動于衷。為什么兇險的玉米地里獨有一株溫柔的高粱？高粱的意象是否代表神跡……屁股被擠了一下，對方投來的眼神中，反感多過歉意。他扭頭轉向另一邊，看見一把劍，劍主是個老太太，白褲白衣白發(fā)，發(fā)質粗硬，一絲不茍，閃著劍刃般的光，右手拄著一輛買菜小拉車，一叢芹菜鉆出牛津布的袋口。有玉米嗎？他擠過反感的眼神們，接近寶劍，盯著小車的萬向輪問。老太太可能忘了戴助聽器。沒有。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聲音脆亮，今天玉米不新鮮。他點點頭，真威風。老太太眼周聚集更多皺紋，像某種海鮮緊縮再舒張，吐出眼珠，你在哪站下？我下去拔給你看。他指指老太太的銀發(fā)，又威風又漂亮。然后假裝才發(fā)現(xiàn)寶劍，摸了摸，銅柄，虎頭劍格，綠色鯊魚皮鞘，劍鞘浮雕蘭花、蠟梅。老太太捋一綹鬢發(fā)說，前年回了趟老家，老家倒是越來越年輕啦，我是縉云人，縉云到龍泉有班車，一輩子快過完了才第一次去，所以買把龍泉寶劍做紀念。他安慰道，縉云、龍泉，我都沒去過，但吃過很多很多縉云燒餅。老太太笑笑，供銷社曾經是縉云最有人氣的地方，有一天到中午了還不開門，站柜臺的失蹤了。民警來了解情況，問發(fā)型、服飾、神態(tài)有無異常，竟無一人答得上來。他不自覺仍用安慰的語氣說，天天見，見怪不怪。老太太說，我的寶劍有五爪金龍圖，在古代是皇帝的標志，其他人的龍都只有四爪，其實就不是龍，是蟒；劍兩面中央都有血槽，都嵌七星，其中一面刻“龍泉寶劍”四個字。老太太停頓片刻，似乎在等他消化知識點，接著說，龍泉寶劍又叫“七星龍淵”“龍淵劍”，唐朝為了避高祖李淵的名諱，才把“淵”改成“泉”。他抿嘴點頭，一臉受教的虔誠，然后說，小學在報紙上看到一個訃告，死者和我同名同姓，于是就想了想我有沒有對不起誰，就這樣死了有沒有遺憾，想了一天一夜，當時還不到十歲。老太太心存戒備地露出微笑，以前縉云棉紡廠也有一個和我一樣名字的女工，大我一歲，傳達室的信啊，工會發(fā)勞保啊，經常搞錯。后來只要是廠里的名單，我的名字后面一律括號，小，人都“小萃梅”“小萃梅”地叫我。有一次，門衛(wèi)又把我的信搞錯，大萃梅從頭到尾看完才發(fā)現(xiàn)是給我的情書。你們年輕人哪里知道我們那個時候的年輕人，談戀愛比殺人放火還嚴重、還緊張……無人追趕短袖短裙的赤腳女人，那其實是個瘋女人，從氣管里發(fā)出原始獸性的嘶叫，狗見了都要遠遠避開。夜晚由漆黑轉為深藍，玉米葉平靜了，歇了鐮刀的土地平靜了，一觸即發(fā)的噪聲和過度的回音都止息了，在發(fā)育不良的畸形雙腿的支撐下——對，她應該還是個瘸子——背倚高粱坐在地上，一遍遍舔著傷口，血腥味叫短袖短裙、瘸腿赤腳的瘋女人興奮，用沉甸甸的胸脯磨蹭高粱，高粱在持續(xù)摩擦擠壓下發(fā)出輕輕的呻吟……他故作輕松地夸大其詞，何止你們那個時候，古往今來，談戀愛一直都比殺人放火還嚴重、還緊張。老太太笑出聲。他繼續(xù)道，一伙云南知青偷聽敵臺，收音機緊靠收音機，不留空隙，防止短波漂移，聽臺灣廣播劇《小城故事》聽得哇哇哭，聽鄧麗君唱歌聽得殺人的心都有。老太太打量他，你家有人下放去云南？他說，我從書上看來的。老太太嗯了一聲，大萃梅把情書還給我，向毛主席保證，再沒有第二人看過，她也絕不會泄露半個字。其實不好怪大萃梅的，要怪就怪信封上只有一個“萃梅收”，可我當時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信就不寫了。再后來，我就嫁過來做了婺城人，前年回縉云，我聽說大萃梅死得很慘。老太太有意讓懸疑的空氣在他們之間、買菜小車之上懸浮一會兒，眼神似乎穿透他看到了回憶深處。他配合地列舉種種戲劇性的死法。大萃梅年輕時候，是棉紡廠一枝花，兩條長辮又黑又粗，老來一頭烏短發(fā)，照樣在養(yǎng)老院做花魁。老太太揭曉謎底，最后死在養(yǎng)老院。車門咯噔震蕩了一下……夜晚露出深藍色的剖面，玉米葉仿佛受到一窩新生老鼠的抓撓，紛紛倒伏，短袖短裙、瘸腿赤腳的瘋女人的臉由于驚恐鼓脹成一個發(fā)紫的拳頭。最后又鉆出一個短袖短裙的赤腳女人，手和瘋女人的一般大，胳膊上也有相似的劃傷；最像的是聲音，包括呻吟，舌頭不停吐出來又吞回去，“嗯嗯啊啊”。瘋女人深受感染，小偷似的先從對方的赤腳摸起，一路往上，最后牽過對方的手撫摸自己。對方突然問，你胸前怎么也有兩個腳指頭……老太太以為他沉默是沒聽清“花魁”，便催促道，花魁。他機械重復了一遍，花魁。老太太的聲音里便多了一絲明媚，我聽說大萃梅在養(yǎng)老院很野很瘋的，想想從前在棉紡廠多少金貴，只要公廁有人，寧可憋著，堅決不上，怕在廁所打招呼，難為情的，更不要說蹲在一起嗯嗯啊啊了。他配合地點點頭。老太太的聲音變得比空氣還冷，給大萃梅的情書，很多她看都不看，直接當垃圾丟。我就收到過那么一封情書，還被她破壞了，不怪她怪誰？有段時間我做夢都想當皇帝，做武則天。我對棉紡廠沒意見，從沒想過對抗書記、廠長，我只想讓大萃梅改名，然后把我名字前面的小去掉。他點點頭。現(xiàn)在真的只剩一個萃梅了，老萃梅。老太太眼里閃著不甘又不得不釋然的光。到了家具城，車廂寬松了一點，老太太卸下寶劍，提起劍格，露出近劍柄處的一個“梅”字，我一三五上老年大學練劍，二四學攝影，這星期開始天天練劍，年底要上婺城電視臺的跨年文藝晚會。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一定準時收看”便說了。老太太說，身上這套練功服就是演出服，大家都一樣雪白，我今天是去買劍穗，不要大紅大黃，我要挑個不一樣的，鏡頭掃到，方便認出我自己……玉米穗又黑又軟，接近瘋女人們最隱蔽、最私密之處，她們相互用玉米穗敷傷口。風沿著黑夜毛茸茸的邊緣疾行，夜晚開始復制風景畫中的夜景，那是一幅裝裱在開頭那個瘋女人家客廳墻上的油畫。對，她還是個畫家。對對對，不是瘋，只是一種藝術家的偏執(zhí)與狂熱，深居簡出，一心作畫，為了精準畫出寒風和玉米葉割過皮膚的質感，才短袖短裙赤腳闖入玉米地。女畫家正在籌備一組反抗強權的主題畫，從寒風、玉米葉到高墻、鐵幕，肉身是貫穿始終的武器。那么另一個女人又是誰，承擔怎樣的功能……老太太用兩根手指抵住太陽穴說，年輕時候很愿意參加合唱，安全第一，現(xiàn)在沒人知道我當過領唱，都以為我和那幾個舞劍的一樣五音不全。老年大學合唱隊演出服是用韓國絨做的，老氣得不得了，藍汪汪一片，不冒頭，不露尖，遠看分不清誰是誰。其實我除了膝蓋不好，沒別的毛病。坐在老太太身旁的小伙子突然站起來。老太太毫無爭議坐上空座，寶劍橫在膝蓋上說，我膝蓋也沒毛病。他說了聲了不起，同時看見老太太銀發(fā)光溜的分縫。老太太說，尊老愛幼是常識，是真理，有些人有些時候需要巧妙地提醒一下。老太太左邊的乘客臉上混合著自覺有罪和由于失意而惱恨的復雜表情。他換上一副微笑，希望是熱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臉上。老太太說，你坐一會兒？他一邊笑一邊擺手，不叫我遇見試探。老太太說，我這輩子幾次重大考驗，包括結婚，都過去了，往后還能壞到哪兒去？他保持微笑，是想顯得聰明和心領神會的那種笑。老太太突然唱起來，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洪流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著勝利的方向，萬里河山紅爛漫……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阻擋，往回跑！往回跑！向著家中的勝利，四面白墻紅爛漫，往回跑！往回跑！往后還能壞到哪兒去？押韻會不會好一些？……他的構思被不可阻擋的歌聲打斷，不愧是老領唱，老太太一起頭，從者如云，乘客上上下下，合唱規(guī)模只增不減。集體生活能讓人感覺時間好過些，就連司機也扯開嗓子喊，向前進！向前進！……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撂倒，往回跑！往回跑！向著家中的燈泡，家徒四壁但有皮襖！瘋女人伸長脖子，拼命抬頭，讓嘴巴和脊柱連成一線，對著女畫家大聲唱。女畫家則用玩世不恭的語調褻瀆她們最隱蔽、最私密之處，嘿，聽著，假如你脫光倒立起來，倒立行走，就是個口氣清新的卷發(fā)美女……他忍不住笑了，喝彩和掌聲灌滿車廂。老太太湊近他，想到什么好事啦？你剛才笑了，是真心實意的笑。他假裝沒聽清。老太太不依不饒，我好久沒聽到好消息啦。本來他有把握再想出一個比卷發(fā)美女更絕的比喻，卻被老太太攪滅了。他把嘴唇緊抿在倔強的牙齒上，搓了搓雙手，搓了搓耳朵。老太太說，現(xiàn)在是殺蚊蟲的好時候，蚊子凍僵停墻上，就跟瞎子一樣，我拿剪刀尖戳，沒戳中，還有機會再來一下，不像夏天，神出鬼沒。他放棄構思，冷冰冰地說，我朋友搞了個盲人電影院，免費給盲人講電影。老太太似乎不出聲地念了句阿彌陀佛，保佑我一輩子用不上這種電影院。他繼續(xù)道，朋友最近還想組一支聾子合唱隊。老太太說，阿彌陀佛。他似乎做了一番思想斗爭才開口，我的耳朵一天只能使用十個小時。老太太的手機刺耳地響起來：你是我天邊最美的云彩，讓我用心把你留下來，留下來……天邊是90年代的云彩，玉米在灌漿，高粱是指揮一般的存在。租一畝地一年500元，一畝地大概播3～4斤玉米種子，種子30到50元一斤，化肥120～180元一袋……我×你媽！他眼前迅速閃過一個駝背老母親的形象，那是某個民國戲中的角色。×你媽！老太太掛了電話仍罵罵咧咧，早上朋友發(fā)我合唱的視頻，現(xiàn)在質問我怎么沒反應，還指責我不給她的朋友圈點贊。我說，我身體不好，一律不點的。你那個聾子合唱隊缺人不？我把她介紹給你。他笑著道謝，然后掏出兩個看上去密閉性很好的黑色塞子重申道，我的耳朵一天最多用十個小時，超過了就得塞上這個，今天還剩六小時。新華書店站到了，只有一人上車，眼熟，是楊圣！他在下車門合上的最后一刻，像《色·戒》結尾的易先生，跳起來奪門而出，炮彈似的直射出去。街景就像報紙上的訃告，灰暗、單調，遠不及公共汽車內部鮮活。他目送公車開動，輪胎摩擦以礫石為路基的雙車道，羞怯哀傷地模仿男中音，然后以更寬廣的和聲左轉，撞上一輛槽罐車。

進入12月，他變得有些軟弱，不管前十一個月有什么好事壞事，一律放下，做好迎接新年的準備，盡管新年不過是舊年的延續(xù)。不鄙視既往，也不迷信將來，這是早年就明白的道理。三十歲以后卻不計較了，還有了一些變化：接受兒童劇院的邀約，不再認為幼稚無聊，著手創(chuàng)作具備溫暖、教化人心功效的兒童劇；除了每周六晚一次羅馬椅鍛煉，防止第四到第五節(jié)輕微膨出的腰椎進一步惡化，又增加了五組、每組二十五個的俯臥撐。保重身體。注意身體。火車發(fā)動之前，進站口的對話多少會有些重復。離京回到婺城，手機基本處于飛行模式，要么只連Wi-Fi看看新聞，玩一局《消消樂》，為什么不叫“消消愁”？

兒童劇在北京寫完了第三幕，熊和蜜蜂達成和解，通過保護蜂巢每天換取定量蜂蜜，第四幕理應出場新的動物，設計新的沖突，再化解沖突，可回婺城半個月了，一個字沒寫。第十六天，他強行讓熊生蛀牙，然后招來更多熊，搗毀蜂巢，掠奪蜂蜜，大戰(zhàn)蜂群，兩敗俱傷。戲劇史上有沒有原計劃是喜劇卻因為劇作家狀態(tài)不佳，更具體說，因飽受安靜和耳鳴困擾而偏離成悲劇的作品？應該有吧，毀滅吧！他自我安慰又怨天尤人。一樓小女孩經常從陽臺上用水槍射他，前天又遭遇偷襲。他不像往常那樣一笑而過，而是從花壇撿了土塊，劈面砸中女孩，然后在尖利的哭喊中，緩緩走完二十四級臺階，如不可一世的王，重重關上家門，在玄關的鏡子里看到一張因盛怒而皺縮的臉。他沖自己笑了一下，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在《一個故事》里也寫過一只因爛牙而發(fā)狂的熊：“一種不可言喻的痛楚，經常逼得我們胡作非為，使我們產生盲目的勇氣。”

2020年12月7日，大雪節(jié)氣，婺城晴空萬里，他確診高頻聽力受損。耳鼻喉科主任看完他的中耳測試報告和純音聽閾報告，問他是不是在噪聲環(huán)境下工作，舞廳還是KTV。他撓撓耳垂，在心里向耳朵懺悔。聽力受損不可逆。他立即想到一些口號和臺詞：往事不可追……凡是過往，皆為序章……過好當下，放眼未來……向前進！向前進！醫(yī)生馬上給他二次重創(chuàng)，這輩子都不要、不能再戴耳機耳塞啦，當務之急保護好現(xiàn)有聽力，千萬不能再流失啦。另外，第一次來，掛普通號就可以啦，復診再掛我的專家號，不然兩次都刷不了醫(yī)保。他怔怔聽著，平靜地接過單子取了藥，直到在公交車上看到最新款的降噪耳塞廣告，意識到這個領域的任何創(chuàng)新發(fā)展都同他無關了，才悲從中來。第一個想到外婆，年近八十，一輩子處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最底層，吃飽穿暖是終其一生的奮斗目標，也是意義所在。無處消遣的閑散出于慣性或無奈，都變成了辛勤勞動。那一大片被外婆精心料理的農田每年都會準時躥出不可計數(shù)的秸稈，像一個個生氣勃勃的孩子。至于運動手環(huán)、智能手機、平板電腦，這個消費貸，那個金融理財都和她沒關系，她是互聯(lián)網巨頭花再多心思和補貼也不可能爭取到的用戶。文盲外婆只能用老人機打打電話，每天過得和前一天、后一天沒分別，沒多少表情的臉鐵硬又荒涼，仿佛經受得住任何摧殘，對外孫異常發(fā)達的共情力和同理心以及由此帶來的痛苦一無所知。他提前下車，逃離循環(huán)不休的耳塞廣告。盡管只是被一小塊領域拋棄了，可拋棄感對于他是新體驗。在劇場，在劇中，他就是上帝，敘事如水滴，萬事萬物皆可納入其中，任他操弄、支配，尤其對精神性的痛苦了如指掌，或可說以之為生，他的作品無不蘊藏著沉重的主題、殘酷的人性、豐富的眼淚，以至于面對現(xiàn)實、切身的生理性痛苦時，生疏以及葉公好龍式的恐懼令他手足無措。雖然有心理準備，身體早晚要出問題，腸胃首當其沖，眼睛、頸椎、腰椎的故障率也不會低，萬萬沒想到先罷工的是耳朵！大部分同行工作時煙不離手，他不沾煙酒，也不怎么喝咖啡。作為睡懶覺不吃早餐、久坐缺乏鍛煉以及長年熬夜的一點補償，他習慣戴耳塞，單曲循環(huán)鮑比達的WouldYouMarryMe才能找回并慢慢進入他自己虛構的世界，換其他任何曲目都不行。而百分之百的安靜又是另一種喧囂，會激起他另一種創(chuàng)造欲，即興哼唱并不斷調整哼唱。女朋友晨晨調侃他，即使沒有車禍，你的身體也不一定能承受你的思考。他將此作為一種褒獎。

吃完兩盒敏使朗又名甲磺酸倍他司汀片，復診再次坐進四壁緊包隔音海綿的檢測室。現(xiàn)在進行耳鳴匹配，聽到和你耳鳴接近的聲音，請按下按鍵。檢測室外的護士發(fā)出指令傳進他的耳機。叮——哧——嘶——都是間隔很長又很輕很短的音，他強打精神開始圍獵。4kHz、80dB是他最新的耳鳴頻率，變化不大。上帝啊，過去千不該萬不該長時間戴耳塞，住集體宿舍連睡覺也不摘下。寫不出東西的時候還會狠掏耳朵，棉簽一支接一支用，那點酥麻的快感讓他鎮(zhèn)靜又專注，堪比煙草對同行們的誘惑。一度他甚至憎惡雙耳，嫌它們像他的靈魂一樣過分敏感，叫他不得安寧。如今耳聾的威脅近在眼前，又擔驚受怕到極點，那顆敏感的心一天天加重這種無人可以分擔的痛楚以及葉公好龍式的恐懼。凡·高割掉的耳朵是否也耳鳴？醫(yī)生再次強調，過度疲勞、情緒緊張、睡眠不足都會導致耳鳴，休息好了，什么藥都不用吃。他無辜地用力點頭。醫(yī)生讓護士取來兩個黑色塞子交給他說，從今天開始，你的耳朵每天只能用十個小時，時間一到就塞上，半年后回來檢查。他虔誠接過，如同領受一副新耳朵。醫(yī)生又說，留個電子郵箱，我讓助手發(fā)4kHz的掩蔽音頻給你。多聽聽，也可能騙過大腦，適應然后忽略耳鳴的存在。

所謂掩蔽音頻，就像一林子的知了忽遠忽近地叫，就像樹林里每棵樹都耳鳴。助聽器廣告、人工耳蝸植入手術資料日漸掩埋了書桌上的《莎士比亞戲劇精選集》《中外戲劇史》《索福克勒斯悲劇五種》《悲劇之死》《悲劇的誕生》《現(xiàn)代悲劇》《生命的悲劇意識》《現(xiàn)代悲劇與救贖》《安徒生童話》。終于有一天，耳塞里的掩蔽音頻被偷偷換回了WouldYouMarryMe，他只敢開一格音量，儼然垂涎蜂蜜又不得不節(jié)制的可憐熊。晨晨安慰他，暫停未嘗不是好事，真正的藝術會讓人感到不安。他大聲反駁，過度疲勞、情緒緊張、睡眠不足才是耳鳴的元兇！晨晨繼續(xù)安慰，我有個朋友只要過了零點還沒睡，智齒就會脹痛，好像違反宵禁的懲罰。朋友一直舍不得拔智齒，拿它當警報器用，氣色一直不錯。他咬住一根筷子，另一頭搭在視頻通話的手機上，戳著屏幕里晨晨的鼻孔，甕聲甕氣說，貝多芬聾了之后就是像我這樣靠骨傳導來感受鋼琴聲作曲。晨晨說，你假裝你是全世界最慘的人，事實上你也是這么認為的。他琢磨了一下這個句子。晨晨說，我完全認可你的編劇和導演才華，但你的演技一點都不好，第一次見面就發(fā)現(xiàn)了。他做出回憶的樣子。晨晨說，還不到兩年，你以為你在拍《愛在午夜降臨前》嗎？他帶點哭腔說，反正《愛在黎明破曉前》的階段早就過去啦。人和人剛認識的時候真是好，熱情又虛偽，新鮮又浪漫。晨晨說，當時你一個人坐在咖啡館，和現(xiàn)在差不多，在你假裝孤獨的時候，我來做你的朋友。他琢磨了一下說，一個孤獨的人，假裝孤獨比假裝熱鬧、高明容易。晨晨說，好好休息。他松開筷子，嘆氣道，今天在沙發(fā)上躺了一天。晨晨說，沒太陽？沒曬太陽？他說，我想象自己是在一輛早高峰的公交車上，突然一個背寶劍的老太太唱了一句，歌聲嘹亮，一呼百應，車廂更擠了。晨晨說，什么聲音？他說，夾死了一只蚊子。晨晨說，夾死？有蚊子？他說，如果沒有蚊子，這一天算得上完美，就在剛才，我假裝閱讀雜志，蚊子上當了，我趕緊合上，蚊子就死在了……稍等一下，《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0年第46期第124頁上，同頁還有1967年拍的《俄狄浦斯王》的電影劇照。晨晨說，聽上去像是你獻給蚊子的墓志銘。他說，我已將它安息于不可回收垃圾。老太太說得不對，蚊子根本沒凍僵，消滅它們一點也不比夏天容易。晨晨等沖洗的水聲過去說，公交車上背寶劍又唱歌的老太太？還說什么啦？他用力甩干手說，老太太想要消滅另一個老太太，哦，時間到了。他戴上黑色塞子，雷鳴般的寂靜席卷了他。

有聲的十個小時，一小時聽掩蔽音頻，一小時跟隨運動App做瑜伽，一到兩個小時應付快遞、外賣小哥、超市收銀員、小區(qū)保安，剩下時間全貢獻給電影，有時一邊看一邊和晨晨聊天。一天突發(fā)奇想，翻出試鏡視頻——

第一個女孩，長發(fā)披肩，后面扎起一小撮，化了淡妝，淺豆沙色的口紅，豆沙嗓音，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智力上和政治上是獨立的，有很多不持久的友誼，很少有人信任我。我太忙了，疲于奔命。我身似浮萍，孤單寂寞……

下一個是男孩，也長發(fā)披肩，后面也扎起一小撮，嗓音低沉，我叫曹越，來自重慶，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身高一米八一，體重和發(fā)型都可以隨著角色變化。我喜歡足球，喜歡詩歌，喜歡電影，愛吃面條、雞蛋，愛穿時髦的衣服，熱愛搖滾樂，愛列儂和羅伯特·安東尼·普蘭特，也想組建一支偉大的樂隊……

晨晨問，他們都拿到角色了嗎？他嘆氣道，疫情防控要求，試鏡全改線上，屏幕對屏幕，相互都有點吃不準。后來見了真人，都胖了好多，完全不能用，只好先在抖音表演才藝，要么去機構教孩子表演，還有的在朋友圈賣電子煙、旅游線路什么的，邊掙錢邊減肥。晨晨表示理解，非常時期難免放松要求。他說，有個女演員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跑五公里，然后拉伸，空腹喝黑咖啡，再吃早飯，接下去一整天就什么都不吃了。因為吃得太少，腦子轉得慢，又整天被教訓、挑剔，女演員坦言最想演敏感、壓抑、脆弱、崩潰的女性，不用任何演技。晨晨感慨女演員不易，自制力強大。他心血來潮，突然很想參觀戒毒所，毫無理由地堅信這將拯救他陷入僵局的創(chuàng)作。

婺城沒有戒毒所。退而求其次，他找到了婺城福利院。門前是雙車道寬的水泥路，兩旁的綠化樹還很新，一個矮胖的門衛(wèi)鉆出低矮的門衛(wèi)室要求他出示證件并提醒他，領養(yǎng)孩子最好多來幾趟，多等等，多看看。他撕開一包特意準備的煙，敬上一支。福利院內部綠化好多了，總共兩棟樓，都是大尖頂、青磚灰墻的五層蘇聯(lián)式建筑，一棟用來行政辦公，一棟用來生活起居，三到五層是孩子們的教室、活動室、六人間臥室。他捏了捏一個孩子的左臉，像一只用料節(jié)省的清明粿。他嘴角向上翹翹，有些拘謹，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于是先用微笑探探路，笑了一會兒才說，喜歡吃薯片嗎？孩子看了看管理員阿姨，點了一下頭。他刮了刮孩子的鼻子，盡可能符合印象中愛心人士的樣子，又和別的孩子聊了幾句，都對薯片感興趣，都瘦，不像兒童劇院里的孩子，白胖鮮嫩得像用特級面粉揉出來的。

活動室墻上貼滿了蠟筆畫，太陽總是笑瞇瞇地捋著胡須，月亮總是愁眉苦臉掛著水滴形的淚。他們還有什么興趣特長？阿姨笑瞇瞇地答非所問，他們都很聽話的。他指著太陽畫又問，您能告訴我這是哪位小天使的杰作？我愿意買下。阿姨去找院長。他在課桌邊坐下，一邊盡他所能保持微笑，一邊回味自己剛才的表演。院長似乎是跑過來的，氣喘吁吁地謝過他的善心好意。畫的主人正是他捏過臉的第一個孩子，那個偷工減料的清明粿，青瘦的臉上總帶著一副觀察的神情，隨時做好在該笑的時候奮力大笑的準備。瘦孩子爽快地撕下畫送給他，然后匯入院長、阿姨以及他的歡笑中。

從五樓到三樓，大同小異，除了一個孩子床頭的小豬佩奇玩偶讓他眼前一亮。晨晨因工作需要去過戒毒所，回來大揭秘：戒毒所有書法繪畫技能培訓室，我的委托人是個文身師，這幾年在里面也沒荒廢手藝，還更精進啦。戒毒人員生活規(guī)律，八小時睡眠、八小時靜思、八小時教育管理，包括組裝小豬佩奇，市面上百分之八十的小豬佩奇玩偶都出自他們之手……一樓、二樓是孤寡老人和殘障人士的領地。一個假發(fā)戴歪了的老人和一個戴豹紋袖套的老人隔著一張棋盤爭執(zhí)不休，一“兵”一“象”落在腳邊，另一桌打撲克的老人吵得更兇，盡管都是殺時間，不賭錢的，卻一個比一個斤斤計較。也許競技類游戲能讓他們覺得自己仿佛是世界的一分子，有些人就是受不了置身局外。一個長發(fā)蓋臉的老頭還是老太緊捂著一塊紅薯啃啊啃，一邊東張西望，生怕同伴撲上來奪食似的，手背上面積不小的燙傷疤使他立即聯(lián)想到一系列韓國電影。他克制正義感和同情心走到一樓走廊盡頭，一個坐在板條箱上打盹的中年男人突然睜開眼。他一驚，你好，你的頭發(fā)真多，又多又黑。他覺得這么說會讓對方高興。中年男抬了抬下巴，緊了緊領口說，冬眠需要，夏天我都是光頭。說完抖抖肩膀，走到太陽下，停在花壇邊，吹開一塊干凈的地方，請他坐。

他們坐在一棵修剪得像亭子一樣的樹下，身后不遠就有一座涼亭。中年男抬了抬下巴說，看。說完嘿嘿地笑，牙齒很黃，牙根很黑。他陪著笑了一會兒，忍不住湊近小聲問，看什么呢？靜電又迅速把他們分開。女人的臉，看到沒？脖子、大腿，注意中間那扇窗，不論從左往右還是從右往左數(shù)，都是第八格窗，看到沒？等一下窗簾就要拉開啦。中年男的聲音透著焦灼與甜蜜。他肯定地點點頭，肯定中年男是個精神病，又忍不住想，假如整棟樓是一個女人，窗簾是女人的胸罩還是內褲？中年男不顧靜電危險，湊近告訴他，只有坐這里才看得見，我知道你想坐涼亭，涼亭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心涼涼的。說完眼巴巴，張著嘴，目光始終聚焦在花壇正前方的五層樓。他在羨慕中年男的同時，突然很懷念一個同學——可憐青春期的小超，看一眼自己畫的少女裸體都會勃起……如果不是中年男的室友過來，天知道中年男還要對著老樓發(fā)情多久。兩人用手比畫半天，直到室友滿面春風地走開，中年男春風滿面地重新坐下，自揭其短，兩只耳朵都報廢了，但我會讀唇語。他的驚訝助長了中年男的得意，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切正常？他豎起大拇指，理解了剛才那些突兀的沉默、沒回應。中年男說，我喜歡和陌生人玩這個游戲，假裝健全人，交流無障礙，最高紀錄我撐過了一天。他保持大拇指豎著。中年男說，我從不評補助金，評上的，福利院就把名單加照片貼門口，裝得再健全也不健全啦。五樓走廊的喇叭突然唱起來。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洪流不可阻擋。向前進！向前進！朝著勝利的方向。萬里河山紅爛漫……老人們紛紛起立，移步食堂，好幾個嘴里念念有詞，說食堂是天堂。孩子們排好隊，嘻嘻哈哈地殿后。只有中年男坐在永恒的靜里。他揮手把中年男的目光引回來，有沒有因為聽不見起床號、吃飯?zhí)柖t到誤事？中年男看著他的嘴說，放心吧，賴床要打屁股的。他笑笑，好像幼兒園。中年男看著他的嘴說，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集合做早操，然后吃早飯，八點半到十一點半上職業(yè)技能培訓課，然后吃午飯睡午覺，下午一點半自由活動，有時去菜地勞動，五點半晚飯，晚上七點看《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也可以下棋、跳繩、打乒乓球，九點半準時熄燈睡覺。他笑笑，比戒毒所還戒毒所。中年男點點頭，我耳朵還好的時候，作息沒規(guī)律，三餐不定。耳朵什么時候不好的？他不自覺放慢語速問。中年男迅速作答，仿佛已經回答過千百遍，那天在寧波論壇看到潛水艇換防的消息，朋友就開車帶我上跨海大橋，橋上都是人，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空隙，死死盯住水面，就像魚上鉤但還沒出水，那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候，忍不住會想那是多大一條魚，草魚還是鰱魚。潛水艇像座頭鯨。他說，只見過鯨，在海洋館。中年男說，潛水艇從海底浮上來的同時，我的耳朵好像沉了下去，朋友和我講話像魚吐水泡，直到沉底，深海一樣靜，死靜，做人工耳蝸植入手術前，病急亂投醫(yī)的事沒少干。他點點頭，克制同情，只表示理解。中年男說，最后配合助聽器終于又能聽見，可惜嚴重失真，無論怎么調校，每個人說話都像尖叫，連鳥鳴都刺耳，很多以前聽不見的聲音都被放大，只好放棄。現(xiàn)在每天清清靜靜，像入定，以前聽佛經千方百計想要達到這種狀態(tài)。他突發(fā)奇想，你能不能一眼看穿人心？中年男一愣，露出羞澀的笑，上帝給我關上門的同時好像沒有給我打開新的窗。他說，有人光聽說話聲音就能知道人心里面真正的想法，想什么，怎么想的，不管你說什么，心聲瞞不住。中年男說，真是了不起的本事，需要多少修行啊。他說，那人被自己的天賦嚇住了，反而成了聽力最不好的人，裝聾作啞了十年。中年男說，了不起。他笑笑，我也是道聽途說，不確定真假。中年男說，貨真價實的聾人，福利院目前就兩個。我的手語都是我室友教的，你猜他以前干嗎的？樂隊鼓手！據(jù)說最后那次演出激情四射，其實是越來越聽不到鼓點，只好越來越用力，好像為藝術獻身，為音樂燃燒一樣，搞笑吧？他笑了一下。中年男說，你見過一大桌聾子嗎？室友第一次帶我去聯(lián)誼，在一個農家樂吃雞煲，加我一共十二個聾子。人人都有一肚子話要說，都興奮地舞動雙手，好像公雞母雞不停撲扇翅膀。我那時還不太會手語，只好干看，突然聞見一股雞屎味——農家樂是養(yǎng)了很多土雞，但我確定味道來自那群聾子身上。于是也就知道自己還是不甘心，但又沒辦法，不得不和他們“同流合污”。他苦笑了一下，是想顯得理解又剔除了同情的笑。中年男笑得比他自然，室友剛才通知我，后天又要聚餐啦。他突發(fā)奇想，十二個聾子可以組一支合唱隊。中年男把疑惑的目光從他的嘴唇轉移到他眼里，一群死命掙扎的土雞？

阿姨領著瘦孩子過來問他要畫。中年男自動退到一邊。他拉開棉衣拉鏈，從內口袋掏出畫。瘦孩子掏出一支黑色蠟筆，在長胡須的太陽旁邊寫下：祝叔叔好人一生平安。他笑瞇瞇地收起畫，一折、兩折，將“好人一生平安”的“好人”貼著心臟放好。并不高明的道德綁架。他拉上拉鏈，像擦去手汗一樣地摸了摸“綁架犯”的頭，然后拉過阿姨坐下，你能看到一個女人嗎？注意中間那扇窗，正中第八格窗。阿姨冷冷地說，很多年前有個蠻漂亮的女人從那里跳下來。中年男伸著十個手指加入談話，我從不留長指甲，不怕任何檢查，我的手整個福利院第一干凈。阿姨敷衍地表揚一通，帶走孩子。中年男立即對他目露兇光，你出賣我？泄露我的第一機密？他抿著唇，無辜得像羊羔。中年男沉沉地說，我不想和第三個人分享那個女人。他用力點頭，走出亭子一樣的樹，發(fā)現(xiàn)涼亭里多了個白衣白褲的老太太，手握寶劍，五顏六色的劍穗一蕩一蕩。管理員阿姨回來請他填訪客調查表。他全部勾選“非常滿意”，試探地問了句，舞劍的老太太是棉紡廠職工嗎？阿姨吹了吹表格說，你認識？他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點頭，她是不是也會這個歌？阿姨笑笑，福利院沒人不會唱，但沒人唱得過她。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洪流不……他掏出塞子堵上雙耳，這才從容鎮(zhèn)定地走出福利院。

他恢復了創(chuàng)作。晨晨雙眼放光，耳朵好啦？他噘嘴搖頭說，犯罪分子楊圣在新疆勞改期間不合群，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放風的一小時對著監(jiān)獄大樓性幻想，把中間兩扇窗想成女人的乳房，窗簾是胸罩。楊圣經過積極改造，減刑釋放，也釋放了壓抑多年的變態(tài)報復心理，凡是豐滿女人都是殺害目標。晨晨搖頭噘嘴。他嘿嘿一笑，下午剛編完《減刑裁定書》：楊圣，男，漢族，2020年10月因搶劫罪與前盜竊罪合并，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三年，剝奪政治權利兩年，現(xiàn)于新疆石河子胡子監(jiān)獄服刑。楊圣在改造中認罪守法，服從管教，遵守監(jiān)規(guī)，認真學習三課和改造行為規(guī)范，改造思想穩(wěn)定，態(tài)度端正，負責養(yǎng)牛工作積極主動，全年打草30噸……晨晨咯咯笑，你以為你是上帝，又創(chuàng)造又審判。他繼續(xù)宣判，產奶25噸，全年無違紀行為，全年出勤率100%，寫思想報告20份，雙百考核202分，年終評為支隊勞改積極分子。罪犯楊圣準予減刑24個月，原剝奪政治權利不變。

2020年7月22日，他三十一歲生日，也是《春》首演的日子。作為劇場重新開放上演的第一個劇目，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緊張，甚至夢回1895年1月5日，他坐在倫敦國王街圣詹姆斯劇場，親眼見證亨利·詹姆斯的慘敗：同樣緊張的亨利·詹姆斯臨時決定不看自己精心創(chuàng)作的悲劇《蓋伊·多姆維爾》的首演，改去附近的海馬克劇場觀看王爾德的《理想丈夫》，看完回來正好趕上謝幕式，結果迎接他的不是喝彩，此起彼伏的噓聲使可憐的亨利·詹姆斯僵在臺上……他戴口罩坐進第一排觀眾席，摸出從生日蛋糕上摘下的酒心巧克力，高度緊張而痙攣的胃在甜食的安撫下舒張開來。大幕拉開，他罕有地心神不定，目光從舞臺游移到兩側再到頂上，劇場八個安全出口只開放了一個，萬一著火怎么辦？頂上的光柱燈先烤燃紗幕，再引燃大幕，引發(fā)短路，劇場一片漆黑，濃煙滾滾，咳嗽、嘶喊、哭聲、罵聲……他深呼吸，空氣清新……速度比以前快的事物有：郵件、汽車、奧運短跑運動員、新聞、電腦處理能力、照片、電影場景、金融交易、旅程、全球人口增長、亞馬孫雨林的亂砍濫伐、航行、技術進步、戀愛與婚姻、政治事件、他的思維思緒……還好，觀眾反響雖然談不上熱烈，至少沒有倒彩和噓聲。首演結束照例是慶功宴，楊圣坐他右手邊，底妝沒卸干凈，慘白著一張瓜子臉。他夸楊圣演得好，家里有人當醫(yī)生？楊圣搖頭說，我仔細研究過《鄉(xiāng)村醫(yī)生手冊》和《性的知識》。他坐正了以示敬意，我都沒看過，隨手編的。楊圣說，沒想到第一次演醫(yī)生，卻是個性壓抑的可憐鬼。他哈哈大笑，上一個角色呢？楊圣說，一個聾子，我用棉花堵住耳朵，就像王老師演的曾麗清，裝聾作啞體驗了半個多月，總算找到一點聾子的感覺。啤酒杯碰啤酒杯。楊圣說，手語其實就是無實物表演，我騙倒不少人，有攤販送我關東煮不肯收我錢，還有姑娘寫了字條鼓勵我，說愿意做我的耳朵。啤酒杯碰啤酒杯。楊圣感慨，要是劉醫(yī)生活在今天，保證不會性壓抑。他哈哈大笑。楊圣說，我還養(yǎng)了一條助聽犬，現(xiàn)在還在我家。他再次坐正了以表敬意。楊圣說，比起想象、設計角色，我更愿意直接成為角色。他說，演殺人犯怎么辦？楊圣愣住了。其他演員過來碰杯，楊圣扎扎實實灌了兩大杯，嗓門粗了，應老師，你就是神婆！沒人演得過你，我懇求你延遲退休，不然將造成戲劇界的重大損失！還有你！趙老師！只有趙老師才能超越趙老師！眾人起哄，劉文波喝大啦，劉醫(yī)生和許志鵬一樣胡言亂語啦。扮演許志鵬的小王就站起來，把許志鵬的招牌葷段子又演了一遍：肱二頭肌相當于五十公斤炸藥，大腿相當于一百公斤炸藥，邊說邊做脫內褲的動作，最后細聲細氣叫起來，天哪，引線這么短！眾人一直鬧到天亮。灑水車唱著《蘭花草》開近又開遠，人走在反射晨光的濕馬路上如行在金光大道上。楊圣只演了一場就回到了停工數(shù)月終于重新開工的《游》劇組，演一個帶點科幻色彩的戲。如果不是忙于《春》的首輪巡演，他很愿意去捧場。劉文波由B角頂上。

2020年10月，《床單人》雜志創(chuàng)刊15年慶暨第七屆“床單人·新銳戲劇獎”頒獎大會隆重召開。在馬丁·麥克多納的《枕頭人》獲美國戲劇評論圈最佳戲劇獎的第二年，《床單人》應運而生，并用短短十五年時間成長為業(yè)界權威刊物，永遠新銳，持續(xù)先鋒……他聽著開幕致辭，感動于創(chuàng)刊人致力推動中國戲劇發(fā)展至世界一流水平的拳拳之心，更陷在一種隱秘的驕傲中。幾天前，一位私交甚好的《床單人》編輯向他透了底，已有三分之二評委投了票，他遙遙領先，剩下三分之一選票推遲到現(xiàn)場投出。于是大部分時間他都緊皺眉頭，嚴防喜形于色。入圍的包括《春》《游》在內，共五部戲劇，最終《春》敗給了《游》。他聽了授獎詞才知道楊圣不光是主演，更是以新銳導演的身份參與其中。《游》的原導演排到一半突然要求編劇加上外星人，結果不斷跑偏，是楊圣挽救了這個項目，全程不出現(xiàn)外星人，但以外星人的視角展開故事，“極大豐富了戲劇層次，拓寬了闡釋空間，《游》不斷地拷問藝術作品與作者的社會責任，老人的遭遇也使我們得出一個近似真理的結論：故事只是存在于敘述者與聽眾的心中而已，不過故事也能改變世界。鑒于以上因素，評委會特授予《游》第七屆‘床單人·新銳戲劇獎’”。當天并不冷，楊圣卻穿了件藏青棉襖，一條肥大的加絨牛仔褲，五五分的身材暴露無遺。又在體驗新角色？一個冬天在天橋上回收舊手機的小販？他微笑著想。楊圣發(fā)表獲獎感言，自稱是《游》的后媽、繼父，雖然前團隊不靠譜，但生恩、養(yǎng)恩一樣偉大；又說自己是歪打正著，表演也好，編劇也好，導演也好，都是玩票性質，他還有許多愛好，戲劇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滿口謊話！楊圣五歲就登臺表演了，十九歲寫出第一個劇本，二十九歲演了劉文波，演劉文波期間多次向他請教轉場的編劇技巧以及增強舞臺感染力的方法。第一步，你隨便想到一件什么東西，這是你的藝術的意志；接著你用一個動詞去解釋它，這是你的藝術的技巧；隨后你把你想做的事真的做出來，就是你的藝術的表現(xiàn)……他曾經毫無保留的嘴臉浮現(xiàn)在面前，緩緩上移，重疊了臺上楊圣的笑。一個滿口謊話的天橋小販！盜竊了他的技巧，搶劫了他的榮耀！就連獲獎感言聽上去也像出自他之口，感謝戲劇讓我擺脫種種塵世的疾苦悲哀，使我飛升上天與宇宙融為一體，使我成為宇宙本尊，成為高高在上的神靈，成為司掌所有神靈的萬神之王，幽居于奧林匹斯山上的云端之中，統(tǒng)治著浩瀚無際的天空。謝謝大家……他忽然覺得自己過于高大，占據(jù)了太多地方，于是弓起身體，捂著肚子退場，趁機看了眼另外三位落選者，都在賣力鼓掌。他把自己藏進廁所最里面一格，隱隱還能聽見掌聲，滑開手機，滑不完的壞消息：盧某某、方某某，湖南株洲人，雙雙死于江蘇昆山某鑄造廠清砂車間機械傷害事故……河北霸州，村民辦喪事液化氣爆炸，三死六十六傷……江蘇泰興，一化工企業(yè)污水車間廢水儲罐發(fā)生火災……陜西某大廈項目施工公司，化糞池作業(yè)事故，三人窒息死亡……知道這世上有無數(shù)受苦受難的人并不能使他正確看待自己的痛苦。即便到了今天，每當感到焦慮，就會想起十八歲暑假回外婆家的那一天，雖然在后來的人生中，那天的感覺對于他已經是家常便飯，但是在那個酷熱的7月，那還是個可怕的全新體驗。他開竅頓悟般突然看見了外婆家的破敗，此前從未意識到采光不佳的小土屋被一圈鄰居新造的磚房、水泥房包圍有何不妥，唯一能夠自我安慰的是土屋冬暖夏涼，即使三伏天也不必夜夜開電扇。他聽著外婆知足常樂的腔調，流汗不止，而就在不久之前，他評上了“婺城三好學生”，代表學校慰問敬老院，向低保戶、孤寡老人獻花。敬老院的老人們生活得并不比外婆差這一事實終于浮出水面，給他上了成人后的第一課。自卑、憤怒、羞恥，最后合成一種奇怪的充滿恨意的滿足。當他嘗試寫第一個劇本，正是這股復雜的恨意讓他順利完成了那部分鄰里紛爭的對白——

“我說你們每天晚上裝修吵死人，你覺得今天到此為止怎么樣？”

“我覺得不怎么樣。”

“好吧，那我直說了，我希望你現(xiàn)在、立刻、馬上停工。”

“不太好吧，今天的活還沒干完呢。”

“你們每天搞出這么大的噪音，煩死我了。”

“那真是抱歉。”

“所以停工吧。”

“不過你改建書房的時候，也吵了我們整整一年呢。”

“我可不記得有這么夸張。”

“當時你在做你必須做的事，現(xiàn)在換我們了。”

“很好，我想我應該打個電話報警了。”

“您隨意。”

時隔多年，他仍一字不落地記得這些針鋒相對的話以及寫下它們時的心情，以至于回憶它們成了他平復焦慮的一劑奇怪卻有效的良藥，甚至比聽宗教音樂還管用。他以外婆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悲劇反過來不斷強化他對外婆凄涼晚景的認知與想象，使他自動忽略外婆其實也享有一些樂趣：比如到老姐妹家喝喜酒、滿月酒、喬遷酒；比如因著樂善好施贏得租住周圍磚房、水泥房的外地打工者們的好感好評，補償性地獲得一些“遠親不如近鄰”的溫暖；再比如外婆耳聰目明，腰椎、頸椎、發(fā)際線都沒問題……他任由自己一廂情愿地可憐、同情外婆，一種奇怪的充滿恨意的滿足。他試圖抱住自己哭一會兒，眼眶只是酸濕了一下，還是想楊圣，進而想到小超。上帝啊，小超才是真正的玩票，真正的戲劇天才！小超用值夜班的三個晚上就寫出了《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他讀完大驚，絕不亞于《枕頭人》對《床單人》創(chuàng)刊人的震動。果然，資深編劇兼劇評家林老師對他推薦的《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贊賞有加，那種真心實意的興奮、激動，是他以往任何一部作品都沒領受過的。他有所保留地通知小超，可能有戲，請耐心等待。小超淡淡地說，等忙完月底盤點，空下來再寫個新的。這句話深深刺痛了他，小超不會知道，他手捧打印出來的《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如懷抱新生兒，一讀再讀，聽到一聲尖銳的痛哭聲，他自己的，卻好像是別人的聲音。他懷抱被淚水打濕的《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入睡，仿佛一覺醒來它就會變成他的作品了。他以為小超會像林老師一樣興奮激動，千里馬遇到伯樂的那種興奮激動，順便對他這位中間人千恩萬謝。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要真誠地祝福好朋友的成功，謙卑地分享好朋友的喜悅……他果然是個平庸的劇作家。他目送小超身輕如燕地鉆入叉車，不日便將誕生第二個、第三個類似《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的杰作，不，比那更好，一個比一個好。叉車轟隆隆啟動，為他的才華敲響喪鐘。他是一個很懂得克制的人，會克制不甘心、沖動和欲望，包裹住它們，等到創(chuàng)作時再揮發(fā)出來。他本可以把《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多給幾位策劃、制片看看，包括《床單人》的編輯，但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虛榮，不忍小超被埋沒又擔心過多人發(fā)現(xiàn)這個寶藏。他嫉妒小超，猶如一小塊受潮的煤嫉妒著一整座待采的熠熠生輝的煤礦，猶如養(yǎng)殖珍珠難以抑制地嫉妒著天然珍珠。啊！命運，命運才是最偉大的劇作家，即使莎士比亞也相形見絀。這是他處女作的開場白，用在多年后的林老師和小超身上再合適不過了。林老師看完《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不久突發(fā)急性白血病，好像是新房裝修出了問題，從入院到去世正好一周。也許是沒來得及交接工作，總之再沒有人提起《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包括小超自己。命運解除了他的惘惘威脅，小超不會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了，同時幫他擺脫了道義上的負擔，畢竟他為好朋友出過力了。啊！命運，命運才是最偉大的劇作家，即使莎士比亞也相形見絀……他站起來活動脖子，然后用腳推開隔間門，正好撞見評委之一。著名戲劇評論家劉老師。據(jù)編輯透露，劉老師沒有投票給他。劉老師好。劉老師兩邊腮幫子上的咬肌凸起，局促笑笑，一邊解皮帶，尿液淅淅瀝瀝滴落小便池，儼然一輛快報廢的灑水車。他走出廁所，進入新的角色：一個不為頒獎結果左右的、大氣大方的、比起個人得失更看重中國戲劇整體發(fā)展的、懷有一片赤子之心的戲劇工作者。頒獎結束，他主動找楊圣合影，余光瞥見那三名落選者頭也不回迅速消失在安全出口。毫無大將之風，他在心里哀嘆，窮寇莫追。劉老師在臺子一側玩手機，他調整好笑的幅度，過去打了個正式的招呼。廁所外的劉老師業(yè)已恢復職業(yè)性的平易、寬和。他特意加重語氣，感謝劉老師的關注與提攜，如愿在劉老師臉上捕捉到一小塊僵硬，很快又消融在平易、寬和里。到底還是心虛的。上屆頒獎禮，他也入圍并落選了，主辦方殘忍地安排了會后聚餐，殘忍地把六位入圍者安排一桌。久仰，久仰。客套也不是客套，戲劇圈并不大。唯一的獲獎者主動掏出手機，點開微信二維碼，放上圓盤，橫掃一圈。手機轉到他面前時，他發(fā)現(xiàn)右手輕微顫抖，換左手，叮——掃描添加成功，他和勝利者相視一笑。之后在不同場合又碰過幾次，對方在表現(xiàn)出客套友好前，總是先有一瞬的僵硬，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同情？愧疚？勝利者為掩飾同情或愧疚的慌亂？到底還是心虛的。好的編劇、導演真不一定就是好演員……劉老師，再會啊。然后是葉老師、孫老師、刁老師，都是沒投票給他的評委老師，他固定微笑，一一感謝。

最不能原諒的是施老師，他的同鄉(xiāng)，更是他戲劇生涯的領路人。某年中秋，施老師喊他吃飯，到施老師家才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原來施老師剛離婚，師母帶走了大半家當，包括那張金漆木雕的晚清婚床，可憐瘦巴巴的施老師只好暫睡在書房的行軍床。施老師和師母都是拼命苦讀考出婺城，改變命運的勵志典范。據(jù)施老師回憶，第一次在北京擰開熱水龍頭嚇了一跳，然后就哭了，哭自己活到二十多歲才知道熱水器，哭婺城人民還在用煤球爐燒熱水，無緣享用現(xiàn)代文明的果實。不論在戲劇學院還是后來進話劇團工作，施老師總有一股壓倒一切的、根深蒂固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每天把施老師吵醒，在施老師耳邊說，這一切婺城都沒有，這一切婺城人都看不到。好辣！他伸出舌頭，用手扇風，眼睛濕亮如星。施老師說，想哭就哭，以前回想這段我也掉眼淚，現(xiàn)在只覺得好玩，搞了一輩子戲，如果還不能正視自己，接受自己的出身，純屬白搞。我現(xiàn)在既不憤怒，也不自卑，真的自在。他呼呼吹氣，真的辣！施老師這才意識到犯了低級錯誤，碟子里不是番茄醬，而是芥末！施老師回廚房取來新的碟子和正確的番茄醬，自我開脫，我還可以了，很多搞戲劇的，真活得跟仙似的，連速凍水餃都搞不定。月亮躲到了淤青的云背后，高壓鍋里兩只母蟹、一只公蟹暖紅如朝陽。燉鍋里還有半只土雞，婺城寄來的。他小心掰下一條蟹鉗，更加小心地問，你還好吧。施老師嗯了一聲。老師……我也是聽說，說你和女學生……他一口咬住蟹腿。施老師放聲大笑，笑聲持續(xù)了很久以至于停下的時候有些喘，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叫辣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你師母，數(shù)得過來的幾次沒戴套，你師母都大喊辣死了。你師母生育完，可能激素出了問題，反正就不準我再碰她了，戴套也不行，和很多婺城人一樣，講定了就一根筋到底。施老師啟封一壇放在玄關的藥酒。他抿一口，強忍著沒喊辣。施老師也不勸酒，自斟自飲，江月何年初照人？后半夜他扶施老師進書房，行軍床吱嘎吱嘎叫不停，施老師嘟嘟囔囔，你是有才華的……也肯努力……耐力比能力更重要……馬丁·麥克多納……不知是真言、醉話還是夢囈，他面無表情地替施老師蓋好毯子。江畔何人初見月？……施老師，什么時候有婺城土雞煲吃？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施老師的白色亞麻襯衫很皺，超出了“藝術家風范”的皺，近乎潦倒，襯衫下擺在牛仔褲上堆成一團，整個人聞上去像個煙灰缸。施老師的嗓音干巴巴，我下周就回婺城，應該天天都能吃到土雞吧。說雞不說吧，文明你我他。他故作玩笑，其實很想問問施老師，《春》到底差在了哪里？難道施老師和劉文波沒有共通之處？難道施老師沒在劉文波身上得到共鳴？還是說戳到了施老師的痛點？上帝啊，他根本無意影射，但或許是潛意識作祟？可惜眼下沒有秋風、桂香、酒和蟹，幾個老師傅緩緩降下舞臺正中的大月亮，泡沫做的。有人過來加施老師的微信，把熱情、大方的他擠到了一邊。熱情、大方的表演持續(xù)到他走出會場，搭上地鐵……只有晨晨沒被他那老于世故的微笑糊弄住，你很傷心，非常失落。他說了和第一次被晨晨看穿時一樣的話，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呢。你是個隱忍的人，快樂、失意、熱愛、不甘、較勁，你都隱藏著。晨晨話鋒一轉，但和抑郁無關，相反你的欲望蓬勃旺盛，勝負欲、得失心，名、利為你所欲也。他松一口氣，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呢。好的編劇、導演真不一定就是好演員。晨晨懶懶地說。

他開始早起，準確說是仇恨把他叫醒的，一種壓倒一切的、根深蒂固的仇恨，跟著他進廚房，盡管沒胃口，還是逼著自己吃早飯，然后坐到書桌前，仇恨在他耳邊說，一個都別放過！雪恥的勁頭讓他仿佛重回高三。他夢見自己離席一路小跑，上臺，走向兩位頒獎老師，握手、擁抱、調整話筒高度，念出精心準備的獲獎感言，雖然得過一些獎，不多，而且從來沒有發(fā)表獲獎感言的機會，沒有經驗，所以特地集中看了一些金馬獎、金像獎的頒獎片段。首先感謝《床單人》，謝謝《床單人》新銳獎的各位評委老師，你們都是我敬重的榜樣；謝謝每一位入圍者，你們都是值得我學習的同行。我不覺得我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強，因為我們分享著同一種愛，對戲劇的熱愛。如果沒有戲劇，我將什么都不是，感謝戲劇讓我擺脫種種塵世的疾苦悲哀，使我飛升上天與宇宙融為一體，使我成為宇宙本尊，成為高高在上的神靈，成為司掌所有神靈的萬神之王，幽居于奧林匹斯山上的云端之中，統(tǒng)治著浩瀚無際的天空……不好意思，我忘詞了，坦白從寬，我剽竊了楊圣的獲獎感言。好吧，接下來可能會說得磕磕絆絆，但我保證都是我的原創(chuàng)，我的真心話（偏頭咳嗽清嗓子）。我想，得獎總歸是一件好事，無論是“再來一瓶”，還是此時此刻的新銳獎，我相信都是上帝的美妙安排。我現(xiàn)在有多鎮(zhèn)定地站在這里，等一下下去就有多張牙舞爪。我想在座各位一定都有經驗，表演謙虛、淡定、從容遠比真謙虛、淡定、從容要辛苦很多（臺下響起意料中的笑）。眾所周知，生活，至少眼下的生活有很多別人給我們的標簽，我們沒完沒了地展示自己，包裝自己，猶如一顆假裝自己是薯片的土豆（臺下又笑）。好啦，我比你們都開心，我的恩師施老師今天也在（掃視會場定住一點，假裝看著施老師），可以說，沒有施老師就沒有我。施老師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他自己也主編雜志，但他認為《床單人》是中國最好的戲劇雜志。他曾經對我說，我要槍斃你的劇本。想想看，這對于一個青年創(chuàng)作者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啊。還好施老師接著說，我?guī)湍戕D投給《床單人》（臺下又笑）。我很知趣，再也沒有給施老師投稿（臺下掌聲雷動）。言歸正傳，搞戲劇離不開觀察，留意一切細節(jié)，所以我應該不太適合在東北生活（臺下大笑），我觀察，我感受，我理解，我回憶，我質問，我和世界的關系總是很緊張。我個人有一點看法：不論文學、電影還是戲劇，任何一種創(chuàng)作都是很虛無又很虛榮的勞動，很多時候自娛自樂自足，也自憐自怨自艾。因此對于創(chuàng)作的嘉獎更是虛榮中的虛榮，是補償，更是預支。補償過去忍受的寂寞；補償從無到有的工程量；補償虛實不分、“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的眩暈恍惚；補償靈光消逝的焦慮不安以及接受自己不能分身為億，擁有一億種生命的遺憾。然后是在此基礎上翻倍的預支，要更耐得住寂寞，要更大、更復雜的工程量，更暈眩恍惚，更焦慮不安，更遺憾無力……直到死亡將我們解脫。死亡是涼爽的夜晚，這是海涅的詩（稍做停頓）。另一位大詩人里爾克曾經寫信告誡年輕詩人，以深深的謙虛與耐性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開朗的時刻，這才是藝術的生活，無論是理解或創(chuàng)造，都一樣（再次停頓，以哽咽收尾）。我還想說的是，藝術創(chuàng)作永遠是窄門，《床單人》新銳獎也是窄門，引到榮譽，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最后感謝我自己還行在這路上（雷鳴般的掌聲、歡呼聲）……夢醒，鼻腔似乎殘留著舞臺的干冰味和禮花的硫黃味，徒勞閉眼，妄圖重返榮耀，就像小時候做夢買了巨大的丹東草莓，準備看電視的時候吃，一張嘴卻醒了，賴床上哭半天。我寧愿沒拿獎別人替我惋惜，也好過拿了獎別人說我不配。這句話在洗漱的時候突然冒出來，忘記是哪個自欺欺人的家伙說的了。他仰頭伸長脖子，讓嘴巴和脊柱連成一線，咕咚咕咚，漱口水在咽部歡快跳動。慢性咽炎很快就迫使他彎腰低頭，發(fā)出一連串干嘔，經碗狀洗臉池擴音，十足惡心。

新劇本進行到三分之一，道具師就提出異議，是否有必要正面展現(xiàn)各種殺人手法？保守估計，一場演出至少要調制二十升假血，遠遠超過他前面所有戲劇的流血總和。他當即采納了意見，如此血腥暴力確實不利于他熱情、大方的表演，題材或風格上的突變很容易被評論家大做文章。要知道，自10月落選以來，他對外可一直都是不為頒獎結果左右的、大氣大方的、比起個人得失更看重中國戲劇整體發(fā)展的、懷有一片赤子之心的戲劇工作者形象呢。他主動聯(lián)系兒童劇院，強迫自己退化為兒童，如施老師曾經教誨的：能處理陰暗，更要能處理光明，千萬不要以為表現(xiàn)“希望”“快樂”就淺薄，表現(xiàn)“蒼涼”“悲痛”“絕望”就厚重、深刻……耳鳴是寫完兒童劇的第二幕，準備第三幕的時候出現(xiàn)的，第一反應是可以增加一個知了的角色。等他決定追隨施老師的腳步，右耳的知了從一只繁衍到了三只。

婺城南站一帶那些看上去游手好閑的人基本都是黑車司機。帥哥去哪里？拼車不？帶婺城口音的普通話猶如蜂群襲來，他護著耳朵吼道，別煩我！話音未落，他就對自己感到吃驚，緊接著是后悔。這些為生計忙的婺城人都是他的戲劇主角，構成他的創(chuàng)作底色，他本該理解、同情他們。假如堅持血腥暴力不動搖，每場演出消耗二十升假血漿，肆意潑灑，快意恩仇，更不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演熱情、大方，也許耳朵就不會積郁成疾啦。他將錯就錯地沉著臉，視死如歸地穿過站前廣場，坐上18路公交車。一種不可言喻的痛楚，經常逼得我們胡作非為，使我們產生盲目的勇氣。

只要讀過一些名人傳記就很容易得出這樣一條敘事脈絡：衣錦還鄉(xiāng)前，閉塞落后的故鄉(xiāng)始終是名人羞于啟齒的隱疾；唯有功成名就，故鄉(xiāng)才配成為應許之地，閉塞、落后、丑陋、不盡如人意才能被原諒，甚至要感謝故鄉(xiāng)的閉塞、落后、丑陋、不盡如人意滋養(yǎng)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大人物……婺城歷史上出過大官、大學者，但沒有藝術家。婺城人不難辨認，從他們嚴肅的表情、欠缺溫和隨性的脾氣，以及不太輕盈的坐姿、站姿、走路姿勢中就可以看出，他們的祖先曾飽受貧苦的折磨，不善狡詐又拙于溫柔。某評論家最早注意到他作品里頻繁出現(xiàn)的“婺城”——經他藝術加工的桃花源一般的存在——表達了想來婺城實地走走的意愿。他寫了一封措辭得體的回絕郵件：你知道的，類似婺城這樣的地方，我可以羅列出一長串，邯鄲、自貢、蚌埠、四平、馬鞍山……實際上，位于浙中的婺城比它們還小，這些年經過大拆大建，經歷了民間借貸崩盤的紛紛擾擾，婺城仍然是小，從手機地圖上可以清晰看見，它就像長在杭州西南方向的一小塊苔。那位保定籍的評論家瞬間心領神會。他從不諱言出身，浙江，杭州，杭州往西大概二百公里，溫泉之城、螢石之鄉(xiāng)……不隱瞞來路是因為瞞不住，索性主動坦白，也是克服自卑的努力。與多數(shù)同行，包括那些文藝圈的“混子”相比，他也缺一段像樣的青春期，這是無數(shù)閑聊之后得出的結論。但他隱藏得很好，假裝和他們一樣打過群架，半夜翻過學校圍墻，為了所謂的愛情離家出走……實際上，他的青春期規(guī)矩得過分，天天好好學習，部分得益于婺城的閉塞落后，誘惑少，為數(shù)不多的消遣，也是文學啟蒙就是鄰居每年訂閱的《故事會》。還有就是受鍋爐廠雙職工父母的言傳身教：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知識改變命運，考上好大學就不用進鍋爐廠出苦力了……他全身心投入題海，不覺得這世上有任何不公，不認為周圍都是道貌岸然的貨色，更不妄想自己肩負改變世界的偉大使命，只是做題、做題、做題，攢了一大箱錯題訂正本，如愿收到文學院錄取通知書。念完第一學期申請轉戲劇學院，算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叛逆之舉。這樣的履歷一點也不藝術家，既沒有遭受繼母虐待初中就輟學打過二十多種工的傳奇經歷，也不像楊圣有顯赫的家世——其父是大學中文系教授，其母是畫家。對，楊圣，那個謊話連篇的世家子弟！不思悔改的連環(huán)殺手！

如今他早已學會用編劇和導演的思維、眼光打量婺城。第一秒，風刮過射擊的棚子，帶動掛滿葫蘆狀小氣球的簾布，氣步槍孤零零支著。第三分十三秒，案上兩只醬油色的狗頭，瞑目了還露著白森森的牙，安詳又貪婪，和腸子、骨頭肉一起油膩膩地反著光。底下睡著一只臟兮兮的土狗，攤主不知去向，泡沫箱上的手機響個不停。第七分鐘，魚攤女攤主說出了第一句臺詞“謝謝，謝謝”，說著拈掉袖口上的一片魚鱗，手指插進養(yǎng)黑魚的水盆涮了涮，收下魚攤隔壁賣腌菜的老太給的一把瓜子，然后和老太繼續(xù)批判各自老公。她們不像大城市里那些穿裙子的女人把二郎腿蹺得緊湊服帖，雙腿之間不留絲毫縫隙，只見渾圓的膝蓋頭，而是一邊叉開腿，一邊噗噗噗吐著瓜子皮。黑魚燉豆腐要想好吃，腌菜是關鍵。老太自賣自夸，我的腌菜，全婺城一流。女攤主不示弱，我的魚整個婺城第一鮮。老太又開始抱怨兒媳，多少年了，廚藝毫無長進，放調料心頭沒數(shù)，上好的新鮮黑魚吃進嘴巴一股雞精味，造孽。女攤主附和說，造孽。老太又說雞精比味精健康，但一天最多吃五克，超過了就是慢性毒藥，等于慢性自殺……他站在她們斜對面佯裝玩手機，偷聽了二十分鐘，沒有人心急如焚，沒有人大驚小怪。

從婺城農貿市場到三力工具有限公司要過三個紅綠燈，一般人走完需要半小時，然而他足足用了九十分鐘，從《俄狄浦斯王》《浮士德》《等待戈多》想到《安娜·克里斯蒂》《天邊外》《推銷員之死》，試圖想出一個框架，安放他在農貿市場的所見所聞，包括那個“沒有人心急如焚，沒有人大驚小怪”的氛圍。小超的值班室除了吊頂有幾片墻皮脫落，還算干凈，倒扣在工作臺上的搪瓷盆墊了一層油漬斑斑的小報，印著透光如琥珀的“碎尸案”“無頭案”。一身湖藍色工裝的小超問他要不要茶葉。他搖頭接過紙杯，旋轉杯壁，默讀上面的簡介：主營產品涵蓋電動滑板車、氣動滑板車、迷你車、搖擺車、滑板車，婺城鳳凰山工業(yè)區(qū)……再瞇眼確認小超胸口的工號牌：倉管員，65600460。小超說，你看起來比我還像夜班工人，我終于從夜班調到白班啦。他敷衍一句恭喜，不料打開了小超的話匣，我們倉庫統(tǒng)共十個夜班工人，除了一個老酒鬼，沒人不想轉白班。白班工人三十個，去年傳出風聲要裁一半，白班工人都玩命干活，玩命保牢飯碗，我們夜班工人根本沒有出頭之日。沒想到疫情一來，好幾個省外的白班工人在家過不來，我趁機上位。他正準備再次恭喜，閃進來一人。小超鄭重把他介紹給女朋友，大作家、大導演。佳佳瞪眼張嘴，雙手合掌在下巴處，程式化的驚訝反應，導演好。他故作從容道，美女好。不料打開了佳佳的話匣，謝謝導演肯定。我最喜歡看《愛情公寓》，百看不厭，但僅限電視劇，《愛情公寓》的電影版完全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詐騙，欺騙我們粉絲感情。小超提醒女朋友上班時間串崗，當心扣獎金。佳佳沖他一笑，拉過小超耳語。片刻后爆發(fā)小超的驚呼，離婚？你結過婚？他也嚇一跳。佳佳捶打小超，講這么大聲要死啦。小超本能后退，眼里起霧，不理解女朋友為什么還笑得出來，為什么還有臉撒嬌。佳佳抱頭蹲下，長直發(fā)散開，罩住悶悶的哭聲。盡管他紙上談兵地創(chuàng)作過許多心碎的瞬間，但真正撞見了，還是尷尬，又一次覺得自己過于高大，占據(jù)了太多地方，想說點什么安慰一下，想到的盡是些文縐縐的臺詞。哈哈哈……佳佳冷不丁直立而起，披頭散發(fā)，破涕為笑，導演，我的哭戲還可以吧？原來佳佳十九歲的時候在上海一家門廠的鈑金車間沖門框，后來認識了一個小開，再后來才知道是老板的獨子，小開想要門廠股份，老板放話不結婚免談。小開找佳佳談條件，假結婚，酬勞十萬，一次性結清。佳佳不理解也不相信，小開坦誠相告，將來是要和男朋友去荷蘭真結婚的。佳佳震驚之余，也為小開和男朋友的愛感動不已，收了十萬，簽了一份附加協(xié)議，就告別車間，天天在小開名下的別墅里演富太太。小開如愿繼承了一部分股權，老板又放話，剩下的就等生娃了，生男生女不一樣，生出帶把兒的繼承人為止。小開私下抱怨老板舊思想、死腦筋，還自嘲，站著尿尿的就一定純種嗎？小開借口先享受幾年二人世界，每月按最高工資打錢給佳佳。佳佳當時覺得小開有情有義，現(xiàn)在想想不過是精明實惠，那點錢就包了她三年，盡管什么也沒發(fā)生。拖到第四年，小開出價三十萬讓佳佳代孕生子，佳佳害怕，加價到五十萬，動搖了。小開乘勝追擊，想把佳佳也介紹給男朋友，給這對男人各生一個，打包價一百萬！還承諾會聯(lián)系香港最好的產科和月子中心。萬事俱備，老板突發(fā)心梗，小開再也不用辛苦做戲了，分手之際給佳佳包了一個厚厚的紅包，打開全是十塊紙幣，共計三百元。小超忍不住說，奸詐的資本家。佳佳說，資本家收走我的結婚證，說有門路幫忙搞清爽，昨天社區(qū)人口普查，系統(tǒng)顯示我已婚，想不到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上海老板娘。三人都苦笑了一下。小超一字一頓說，一百萬。佳佳說，我在門廠做到四十歲，做到人老珠黃也做不出這么多錢。小超臉上有了諒解的神色。佳佳向小超表態(tài)，放心吧，你還是我的初戀，那些年全心全意演人家老婆，根本沒機會談戀愛。小超笑笑，好像一個生氣的孩子在努力憋著不哭。佳佳說，放心吧，人我聯(lián)系上了，知道我要結婚了還說要給我一個大紅包。我們什么時候一起去趟上海？說完看著小超身旁的他，難得今天有導演在，我就臨場發(fā)揮了一下，請導演多多指教，導演，我平時很嚴肅的。他連忙恭喜，新婚快樂。小超說，本來年初擺酒的，疫情一來，酒店關門，明年春天再說吧。叉車慢吞吞、轟隆隆地經過，吞掉了他們之間的沉默。佳佳跑回營銷部前再次推銷自己，大導演，記得考慮一下我喲，角色無大小，戲比天大，我有數(shù)的，我一定全力以赴！他牽牽嘴角，注意到小超的勞保手套上繡了一張男人的臉，一點不像小超。小超撇撇嘴，她的杰作，展博，《愛情公寓》男主角之一。他忙夸繡功一流。小超不以為然，無聊沒事，繡著玩的。他內心頓時感慨萬千：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為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小超本不必看什么《愛情公寓》，原本可以看一些比那更好的，甚至完全能自己創(chuàng)造……他什么也沒說，隨小超出值班室轉轉。

倉庫前面堆了兩座煤山，閃閃發(fā)亮。我馬子真有戲？多年夜班在小超眼周積累了一圈難以磨滅的黑色素，閉上眼就像貼了兩片薄薄的壁虎皮。他謊稱一切皆有可能。小超走到一座煤山后面打電話，再伸展雙臂，迎著太陽出來，深呼吸。十四歲的小超第一次畫出尹志平和小龍女的裸體后，也是這般飄飄然，醺醺然，撐得十四歲的褲襠高高隆起。小超又說回夜班的艱辛，喋喋不休的樣子令他想到父親，一個考上重點高中但沒考上大學的失意人，一喝酒便提當年勇：全村只有五個人考上了婺城一中。十二歲在婺城水庫捉到重達二十斤的鯉魚是父親反復咀嚼的另一個話題，再沒見過比那更大、更重的了。1976年的冬天，水庫結冰，再沒有比那個冬天更冷的冬天了。他耐著性子容忍父親一講再講，沉溺于舊夢之中，一再確認父親過得不開心、不得志。

通往廠區(qū)大門的步行道用磚塊鋪就，顯得明麗、平坦，兩邊花壇里蹲著一群除草、松土的婦女，身上沾著土，仿佛她們也是從花壇里長出來的。他慢慢走，慢慢交心，我剛到北京的時候也上夜班，廣告公司通宵加班是家常便飯，天天擔驚受怕，不怕猝死，就怕文字感覺被各種報表磨沒了。每天開小差，神游于大會小會，抵抗廢話套話，再沒有比進行那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等于流放西伯利亞，不管途中還是目的地，都沒意義。小超信任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同情。他接著說起這一年的焦慮、創(chuàng)作轉型的不順、恩師的背叛，沒說耳朵問題。

門衛(wèi)室邊上公告欄的黑板斑駁如一塊鹽堿地，殘留一些黃色粉筆字：“劉嬌嬌假慈悲，枉為佛教徒，臘月，劉嬌嬌撿到一只小燕子，帶回家用破棉被搭了個窩，天天捉蒼蠅喂燕子。立春，燕子死了，劉嬌嬌哭了一夜。她怎么就不想想蒼蠅因此活下來了呢？說好的眾生平等呢？”他連讀三遍，誰寫的？小超說，以前的門衛(wèi)大爺，估計只有喝酒時候是清醒的，黑板報一周兩期，抄點安全、健康知識，也編故事，全是劉嬌嬌的悲慘故事。據(jù)說以前的故事是有許多人物的，之所以凋零得只剩一個劉嬌嬌是因為不管編什么故事，很快都會成真，于是決定讓劉嬌嬌一人承受所有悲劇。我問門衛(wèi)大爺劉嬌嬌是不是他的頭號敵人，門衛(wèi)大爺就不理我了。反正我沒聽說婺城發(fā)生過綁架案，也沒人為情跳河自殺，估計他喝壞腦子了。再后來倉庫出了監(jiān)守自盜的案子，門衛(wèi)雖然不負主要責任，也被辭退了。

他跨過盆栽月季組成的小小屏障，意外發(fā)現(xiàn)公告欄背面還有一塊黑板！小超也是頭一回見，藍色粉筆字很有筆鋒——

臭陰謀家劉嬌嬌，你應該清醒！清醒！！混入工人階級隊伍的臭陰謀家劉嬌嬌必須老實交代罪惡的作弊史，滾出工人階級隊伍！在2月15日、3月17日、4月4日、4月24日、7月22日五次打牌中，劉嬌嬌大耍兩面派，竟公然勾結劉嬌嬌作弊，挑動劉嬌嬌斗劉嬌嬌，瘋狂破壞人民群眾的牌局，導致劉嬌嬌連輸八局，損失慘重！劉嬌嬌！不要抱有僥幸心理，今日起必須老實交代你的罪惡活動！

春風陣陣暖悠悠，稻滾波浪花點頭。來來往往如風快，男男女女跑得歡。青年小伙干勁足，個個頭上在冒煙。劉嬌嬌去田畈送飯，摔了一跤，撿回飯菜，挑掉泥沙，照樣給情郎吃，一來報復情郎優(yōu)柔寡斷，順便讓情郎鬧鬧肚子。劉嬌嬌一直暗中等待照顧情郎的機會，愿為情郎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奈何情郎身強體壯，橫渡長江不成問題，劉嬌嬌空有滿腔愛卻放不出來，積壓久了就變質變態(tài)了。情郎笑納飯菜，還喂了劉嬌嬌五口。劉嬌嬌當晚就鬧肚子，疼了三天，一命嗚呼。奈何情郎身強體壯，一點問題沒有，還和劉嬌嬌的情敵喜結連理。興高采烈積肥去，挖鋤挖得震地響。送肥姑娘如穿梭，歌聲唱得不停留。太陽落土星星起，地上燈火賽星星。

劉嬌嬌結婚言論：第一，5月6日在營銷部說的，×的，能談戀愛的時候不談，白白浪費了大好年華。今后要抓緊時間了，除了工作，首要任務就是結婚！結婚！結婚！第二，7月22日晚在項目部說對結婚不抱希望了，雖然從小到大玩過很多次過家家，當過新娘，也做過新郎，但游戲是游戲，人生也是一場游戲嗎？8月1日在黨團活動室又說，把人生當作一場游戲未嘗不可……

小超接到電話要回倉庫卸貨。他匆忙掃了最后一眼，捉到“婚宴”“婚姻”“謊言”“墳墓”幾個詞。花壇里的婦女不見了，新翻的土顏色很深。兩座煤山也少了一座，但沒在地上留下一點煤渣。他不得不向小超確認，你剛才是在這兒打的電話吧？小超反問，你會為了一百萬出賣自己嗎？他嬉皮笑臉說，十萬就夠了。小超說，我前面打電話到酒店取消婚宴，我單方面違約，酒店依合同沒收定金，正好十萬塊。他瞪眼張嘴，極力想表現(xiàn)得震驚，又希望加一點風趣的裝飾，你以為你是劉嬌嬌，怎么突然對結婚不抱希望啦？小超說，我有預感，演戲才是佳佳的歸宿。他天真地說，我永不錄用你的寶貝馬子不就不怕啦。小超嬉皮笑臉說，演上海小開的老婆演了四年，演我的老婆會超過七年嗎？人生就是一場游戲。一種悲涼攫住他的心臟，他不確定自己該為小超的婚變承擔多少責任。不遠的煙囪吐出稠密的白煙，鍋爐房就像造云車間。他終于鼓起勇氣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他沒法編造一個謊言來安慰自己的良心，他那顆敏感異常的心總迫使他做出一些不得不做的事，表面上看是基于道義責任，歸根結底就像犯罪分子冒險重返作案現(xiàn)場，只為確認，讓自己心安、好過。小超大喊，什么？叉車經過，慢吞吞，轟隆隆。按他的計劃，小超只需簽個《空氣中的四分之一鎂》的授權協(xié)議，剩下的他全權負責，共同署名，版權共有，絕口不提林老師的激賞與病故。等待叉車開走的時間里，一種軟弱釋放了他的心臟，他突然擔心會發(fā)生一些讓他難受的事情，比如小超重新燃起對戲劇已經熄滅的熱情，察覺自己尚未察覺的才華，因此不安于現(xiàn)狀，連白班這點幸福也丟掉了。叉車開遠，他不得不開口了，你先忙，改天一起吃飯。小超說，一三五到貨多，二四晚上都有空。小超的笑容滿滿地堆在臉上，持久地保持著它的新鮮。這讓他感到欣慰，他明白自己做了件非同凡響的事而不必給出任何交代，一如面對保安、快遞、外賣小哥，心安理得地完全不必顧忌言語上的冒犯和表情上的漠視。他邁著不算標準的正步，就像喝多了一樣，就像作案完畢的殺人犯一樣，大搖大擺走向大門口，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經過鍋爐房，收到一條短信：金基德導演逝世一周月紀念，電影《莫比烏斯》觀影活動。落款婺城圖書館。婺城圖書館？他抬頭看著煙囪茫然聳立，源源不斷地噴吐，造云，造云，新鮮的白云過剩了還不停工。天空真擠。

氣球、氣槍、狗肉、魚攤、腌菜、黑魚燉豆腐、不洗腳就上床的老公……他和晨晨視頻通話，匯報一天見聞。還有嗎？我覺得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純真的微笑浮上晨晨的嘴角，而這種笑總是藏著洞悉一切的狡黠。他說，還有一頭熊。晨晨仍笑著，昨晚我在小區(qū)樓道撞見一只羊，羊白天被關陽臺，半夜才放出來，吃花壇里的雜草和玫瑰。他說，肉質一流。晨晨說，人家當寵物養(yǎng)的，羊主人叫我保密，千萬不能讓物業(yè)知道，作為回報，扒開羊的嘴巴讓我數(shù)牙齒，好像珍珠瑪瑙輕易不示人，話說婺城真有熊？他抱了一本大大的《婺城志》坐回手機攝像頭前：婺城野生動物以東洋界為主，摻有北古界種類。據(jù)調查，婺城有哺乳綱8目、9科、40多種，鳥綱12目、20科、100多種，爬行綱2目、5科、30多種。其中哺乳綱，屬國家一級保護的珍貴動物有豹，括號金錢豹；二級保護動物有黑熊，還有獼猴、赤麂、黑麂、穿山甲、小靈貓，括號香貍；三級保護的有鬣羊，括號野山羊，還有稀有動物虎、獾、水獺、刺猬、狐、野豬、豪豬、狼、黃麂、烏獐、白面貓、黑面貓、黃鼠狼、山兔、松鼠等。晨晨感嘆婺城真是風水寶地。他翻到版權頁嘆氣道，1985年的縣志。晨晨說，至少熊還在。他合上《婺城志》嘆氣道，不知哪兒來的馬戲團，在農貿市場后面搭了個蒙古包一樣的大帳篷。那兒原本是屠宰場，荒了很多年啦。一頭黑熊被關鐵籠里，擺在馬戲團入口。晨晨質疑，還有這種馬戲團？他嘆氣道，這就是婺城時差，北京地鐵里行乞賣唱，沒人搭理吧，可這種過時的把戲在婺城依然有市場，尤其能打動公園里的退休老人。晨晨說，所以民間馬戲團帶著熊來婺城，婺城讓他們有飯吃。他突然想到劉嬌嬌的故事，燕子死了，蒼蠅幸存。婺城固然不先進、不發(fā)達——他第一張銀行卡是十幾年前在婺城辦的，后來因工作需要又在北京辦了一張，但凡婺城那張卡里進了錢，總是第一時間通過手機網銀悉數(shù)轉到北京的卡上，盡管兩張都是中國工商銀行卡，潛意識還是更信賴北京的銀行。與首都毫無可比性，和鄰市鄰縣也差了一大截，但另一方面，婺城一年年落后、拉大的差距，他所謂的婺城時差又讓婺城像火山灰只埋了一半的龐貝古城，保存了別處沒有或瀕臨絕跡的，如晨晨口中“有飯吃”的人情味。疫情剛起來那會兒，周邊縣市紛紛淪陷，婺城由始至終零感染，在不同程度紅色表明確診人數(shù)多少的疫情地圖上，只有婺城是白的，從年初潔白到年尾，直到此時此刻。假如把婺城當后臺，無關先進、落后，只是平凡、安全，禮失求諸野？

話說怎么回去這么晚？怪不得撞上鄰居半夜作案。一個離婚案。晨晨淡淡說。豪門爭產？晨晨說，一對貧賤夫妻沒領證同居了幾十年，得先辦結婚證，才能離婚分財產。男方沒意見，女方不同意，翻出錄像機，找出1994年的婚慶錄像帶，對，1994年，機器和帶子過了二十多年居然都還能運轉，瘋狂吧。一居室婚房，門窗、新枕頭、新被套、綠的洗衣機、綠的電冰箱都貼紅紙剪的囍字，茶杯、臉盆、筆筒、痰盂都成雙，紅色痰盂里裝滿紅雞蛋、酒糟饅頭。還有一對洋氣的雀巢咖啡，一男一女兩個旁白，男聲鏗鏘像喊口號，女聲幽幽像講鬼故事，輪番說些地久天長之類的套話。背景音樂是《梁祝》《婚禮進行曲》，一中一西，交替播放。鏡頭切到室外，彩帶飄飄的黑色桑塔納車隊伴著搖滾樂開過現(xiàn)在的文暉路上塘路口，開上中河高架到北大橋，一路暢通無阻。可能是工作日，西湖邊人不多，下了白堤，婚車一直壓線，甚至在南山路中央開了很長一段，然后停到郭莊，搖滾樂變回《梁祝》。湖面平靜，攝像別出心裁，新郎新娘走過曲廊小橋這段全程只拍水中倒影，一黑一白兩位新人頭朝下腳朝上滑過馬賽克似的湖面。鏡頭一切，鞭炮噼里啪啦，兩層樓的老宿舍，通道狹窄，不斷有人出來搬自行車為桑塔納讓路，婚車好不容易擠進來，放下臉紅紅的新人，再小心倒出去。鏡頭切回室內，人都擠在開頭那些枕頭、被套、臉盆、痰盂、雀巢咖啡中間，都喜氣洋洋，充滿希望。他說，不知道的以為你也交了份子錢。晨晨說，我的委托人，也就是新娘，一秒不肯快進，拉著我反復看錄像，喏，這是我，這都是我，要啥證明啊，我是我啊，我是我，指認半天，最后哭了。他撇撇嘴，說到底還是不想離。晨晨反駁，收起你那傲慢的男性視角，恰恰是鐵了心要分開，所以不想和男方再有一丁點瓜葛，更不要說領結婚證。之前不是有個新聞，獲得終身成就獎的女演員在影展看自己早期的作品，眼淚從頭流到尾。他勉強點了一下頭。晨晨繼續(xù)道，新娘在杭多年，鄉(xiāng)音未改，加上哭哭啼啼，聽她講話費勁死了，一問，龍泉人。他脫口而出，我去過龍泉。下一秒又改口，哦，沒去過。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風格決定了他每一次想象虛構都要做足功課，寫過一個地方就了解一個地方。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晨晨雙眼放空地唱起來。他說，高一每天要檢查寢室衛(wèi)生，我們班主任，一個尖嘴猴腮又禿頂?shù)幕瘜W老師批評我不疊被子。我說科學研究表明，被子悶了一夜悶出許多細菌，不疊有利于細菌散發(fā)出去，有益健康。晨晨雙眼放光，真的嗎？我最討厭疊被子啦。他說，我瞎編的，其實我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乖學生。他再次想到小超，人終會破開后天的牢籠，走上他的天性推著他走的路。大概兩小時之前接到小超的電話，問他為什么對佳佳說是他建議分手的，依小超的意思，他沒必要摻和其中，做這個惡人。但他聽出小超平靜的聲音里壓制著感激之情，何況他還給了佳佳十萬塊。他沒提授權的事，只說，做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大驚小怪。小超也就不再說什么。晨晨說，還在想黑熊？他一愣，點點頭。人終會破開后天的牢籠，走上他的天性和才華推著他走的路，嗯，一定會的。如果沒有，說明天性不足，才華不夠，怨不得任何人。嗯。

視頻通話被陌生來電打斷。該死，忘開飛行模式了！對方似乎剛宿醉醒來，似乎很意外電話這么快接通，煙嗓有些慌亂，導演啊，徐導吧？他冷冷說，哪位？對方立即提高嗓門近乎吶喊，徐導幫幫忙啊，不然我們要分手啦！他脫口而出，1994年辦的婚禮？他意識到失言，好在對方沒聽清，專注地倒苦水，天天跟我鬧，非要見你一面。我讓她跟你說啊，謝謝徐導，感謝感謝。煙嗓下，一個怯怯的女中音上，徐導？徐導您好，耽誤您寶貴時間。您先別問我是誰，先聽我的故事可以嗎？他沒反應過來，也可能好奇女人的故事，默許般一言不發(fā)。徐導，我是您的忠實觀眾，可以說看著您的戲長大的。女中音為自己并不高明的玩笑干笑了兩聲，《小米村斷代史》《綠豆》《仙》《紅墻綠水黃琉璃》《肉林執(zhí)》《蘋果刑》，我都看過，都喜歡，但最最喜歡的還是今年的《春》，我徹底被擊中了。您理解那種感覺嗎？您肯定能理解那種感覺。女中音稍做停頓，呼呼喘氣。他懷疑這位瘋狂的女粉絲面前放著一份發(fā)言稿。徐導，徐導，您在聽嗎？他咳嗽一聲。女中音松一口氣，徐導，我特別喜歡您的各種比喻，沒人會把快樂和刀刃聯(lián)系在一起，也不會有人用陽痿來比喻春天，除了您。您是深得比喻真?zhèn)鞯拇髱煛Ｋ械窖涸谀樕蟻y竄，聲音干澀而稍顯尖厲，您別您您您的了。女中音加快語速，徐導，您，你別急。情況是這樣的：2019年最后一天，我在三里屯跨年，喝吐了，沿護城河走了很久，路邊有凍得硬邦邦的狗屎，一根一根赤豆棒冰似的——不知徐導您，你會用什么比喻？一想到飯局上油膩的嘴臉，我對著護城河又吐了，我強迫自己想點開心美好的事，一點也想不出，真的。2019年最后一晚的風真強悍啊，死命刮擦我的頭皮和眼皮，就像《春》里面的許志鵬拿砂紙磨不停。問題來了，那要把我打磨成什么呢？或者我已經被打磨成什么了呢？我越走越清醒，還是想不明白自己是個什么東西，要不是護城河凍住了，我肯定跳了。徐導，您，你在聽嗎？他咳嗽一聲。女中音笑了一下說，徐導就是徐導。我后來告訴一個小姐妹，小姐妹一本正經勸我不忘初心，珍愛生命，退一步海闊天空。搞笑吧，反正第二天天亮，我就回老家了，我媽身體不舒服，早點回去陪陪她，哪里想到會隔離在家四個月？我外公說這就是戰(zhàn)爭，這就是戰(zhàn)時狀態(tài)，我外公是抗戰(zhàn)老兵，挖過防空洞，每次有飛機被擊落，不管是敵機還是我們自己的飛機，外公說人都歡呼喝彩，看戲一樣。這就是戰(zhàn)爭，這就是戰(zhàn)時狀態(tài)，我不止一次想過真感染了怎么辦，甚至把我媽、我外公都算上，一起完蛋。我外婆在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就病逝了，肝癌晚期。好多次上著學突然會想到外婆是不是去世了，然后就逃課跑到醫(yī)院確認外婆還在不在，一次又一次自我驚嚇把我搞疲了。有幾次我甚至想外婆到底啥時候走，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大逆不道，但也情有可原吧？他嗯了一聲。女中音笑笑，繼續(xù)道，隔離在家，我媽老腰痛，都怪藥廠2019年夏天使用過期消毒劑然后排放了滅菌不徹底的廢氣，害了周邊一大片住戶。我媽中毒程度中等，算不幸中的大幸吧，而且和疫情一比，又覺得可以忍受。直到4月，疫情穩(wěn)定了，我媽忍不了了，串聯(lián)另外幾位腰痛、腿痛、胳膊腫大的牌友準備起訴藥廠，起訴材料合在一起有半本字典厚，同病相憐又同仇敵愾。你看，人的善良寬容真是有特定條件的，要么有權有勢，要么大難臨頭，活著就是賺到。人啊，真是經不起太多考驗的，這不是人的錯。我最喜歡《春》里面的這句臺詞了，徐導也體恤人是身不由己的，對吧。他嗯了一聲。女中音說，7月回北京，看到了《春》，連看四場，場場都有新感悟。他盡量真誠地說了聲謝謝。女中音說，徐導，我再講一個故事可以吧。他說，你講。女中音說，看完《春》出來，我在路邊發(fā)現(xiàn)一種花，粉粉的，埋草叢里，因為沒什么人看見更覺得美，大自然無私又奢侈。我就想到我以前干過的工廠，廠里幾乎全是男工，有不少很可愛又很帥氣的男工，可是他們竟然完全不覺得或沒意識到自己的可愛帥氣，日復一日地上班、下班，上班、下班，真他媽奢侈啊，不好意思，我講臟話了。他嗯了一聲。女中音說，人啊，等什么呢？人不能夠被誰奪走僅有不多的春光啊，這也是《春》想表達的另一個重要思想吧。謝謝徐導，徐導晚安。他本想問問怎么會有他的號碼，后來一想，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年頭。

2021年1月11日，他坐在婺城圖書館，同一排有個女人隔了五個座拼命朝他揮手，他一臉茫然。女人離座，貓腰蹲到他跟前，小聲說，起訴藥廠。你看過四遍《春》！他大聲指認，緊接著滿臉歉意地環(huán)顧會場。人們紛紛躲避他的目光，以示沒被他打擾。徐導，終于見面了，我叫司司。他本想問問怎么知道他在婺城在圖書館的，后來一想，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年頭。師師，你好。不是名妓李師師的師師，司，司馬玲的司。他重新打招呼，司司好，婺城人平翹舌音不分，前后鼻音也夠嗆。司司微笑，兩側鼻翼牽出一些細紋，薄薄的嘴唇泛著一層薄薄的油光。音響突然嘯叫一聲，大家本能地護住耳朵。一行“金基德導演逝世一周月紀念，電影《莫比烏斯》觀影活動”投影在幕布上，底下一張大照片，頭戴棒球帽、身穿藍色圓領短袖衫的金基德抱胸笑看大家。施老師站在金基德胸口的位置，朝他抬了抬下巴，他報以一笑。司司貓回座位，長款黑色羽絨服一路摩擦，聲音像風吹玉米葉。施老師伸直右臂晾了一會兒嘯叫的話筒，放回嘴邊感謝大家的到來。他也沒想到這樣一個不算大眾的導演能引來這么多父老鄉(xiāng)親。活動開始前，他逛了一遍婺城圖書館，一樓有四臺自助借還書機、一個少兒閱覽室、一個老年閱覽室以及舉辦這次觀影活動的放映室；二樓是報刊閱覽室和展廳，婺城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的畫作正在展出，沒看到婺城元素，也可能是他功力不夠；整個三樓都是開架書庫，據(jù)門口指示牌指示，圖書館藏書35萬冊。一個白胖子蜷在借閱臺后面打盹。他背手一架一架檢閱書目，還行，他喜歡的索福克勒斯、歌德、貝克特、尤金·奧尼爾、阿瑟·米勒、馬丁·麥克多納、理查德·耶茨、科爾姆·托賓、杜魯門·卡波特、張愛玲都在，還有歷年《故事會》合訂本！文學、歷史、生活類書籍普遍都比較舊，生物類、農林類書籍就簇新簇新的。最后一個書架正對一扇黃漆木門，虛掩著，推開是個儲物間，沿墻擺放一排清潔工具，中間堆了一座書山。喜歡的話，挑幾本帶走。一個精瘦的管理員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說，明天就要當廢紙賣掉啦。他心懷悲憫地蹲下，好奇地上這些書怎么就被逐出35萬冊藏書隊伍了，越翻揀越覺得該淘汰，進一步印證婺城品位還不賴。冷不丁翻到周老師的作品集，五本劇作集、四本長篇小說和一本戲劇理論，擇出來抖了抖，其實沒多少灰，齊齊整整，儼然十塊新磚。

周老師死于心肌梗死，享年四十七歲。去世前一晚，他還和朋友們在茶室高談闊論，準備大搞中國戲劇革命，后半夜兩點到家，師母早已在另一間房的另一張床上睡熟。據(jù)戲劇圈小道消息稱，周老師與師母十年前就分床了。早上六點半，師母像往常一樣起床、做好早餐、出門買菜，回家周老師的房門還關著，這不奇怪，周老師通宵創(chuàng)作是常態(tài)，不然也不可能十年間寫出六本長篇小說。作為一名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家屬，師母顯然是稱職的，吃完午飯只在飯桌上留了字條：菜包在高壓鍋，燉鍋里有紅薯粥，吃完記得拔插頭，碗我回來洗。然后像往常一樣上老年大學，一三五練劍，二四學攝影，下午四點半趕回家做晚飯。字條還在，粥溫著，菜包涼透，師母這才打破周老師“沒有召喚不得擅闖書房”的規(guī)矩。嗚呼哀哉，周老師早已比菜包還涼，比高壓鍋還硬了。那段傷心的日子，微信朋友圈都是哀悼紀念周老師的文章，有個女演員在每一條下面都評論三個哭泣的表情，三張掛著藍色淚柱的黃臉，“哭”了七天。他點進這位當代孟姜女的朋友圈看了一堆生活照，還是沒印象，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在什么場合加的微信。突發(fā)奇想女演員完全可以推出云哭喪業(yè)務，疫情防控期間應該很有市場。最尷尬的應該是張老師，過去一直不遺余力差評周老師，周老師過世后，張老師仿佛也跟著死了，整整一年沒出席任何公開活動。有心人發(fā)現(xiàn)張老師清空了博客上針對周老師的所有劇評。周老師的猝死也給他敲了一記警鐘，他和幾位同行拉了個微信群相互監(jiān)督，每天按時吃飯，晚飯后上公園倒走一小時。堅持了半年，購入羅馬椅，進一步增強腰背肌。

《莫比烏斯》放映結束，施老師圍繞影片大談情欲與人性。臺下冷漠著一張張臉。婺城人擅長把欲望深埋心底，最多說給神明聽，除了延福寺這種千年古剎，散落婺城郊野的小寺小廟一樣收容婺城人的秘密。一輩輩婺城人都在假裝自己不是動物方面表現(xiàn)出驚人的默契和韌性。施老師只好換話題，我們的城市越來越希望我們做消費者，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因此，我們越來越有必要珍惜那些還沒被徹底商業(yè)化的空間，比如森林、公園、博物館、美術館以及圖書館。我有個看法，如果說人生如戲，圖書館就是后臺，人人都需要回到后臺打個盹。眼看未能挽救冷場，施老師加重語氣說，我相信沒有藝術野心的人不懂得珍惜創(chuàng)作時間，趕集一樣地到各種文藝現(xiàn)場看熱鬧，免不了聽到自我膨脹的創(chuàng)作者大放厥詞，免不了受到某些觀點的污染和損害。他帶頭鼓掌，除了司司，再無人響應。施老師繼續(xù)道，本來圖書館請我搞一場公益講座，好吧，那就普及一點戲劇常識吧。準備差不多時，金基德突然去世，疫情無情啊，一個韓國大導演死在遙遠的拉脫維亞。命運無常啊，臨時決定改放金基德的片子。之所以選《莫比烏斯》，全片無對白，不會因為語言障礙盯著字幕忽略了表演，更重要的是夠變態(tài)。我想冒犯一下婺城，挑戰(zhàn)一下你們的“三觀”，結果大家都看到了，我失敗了。除了他和司司捧場地大笑，觀眾依舊無動于衷。

自嘲和反諷在婺城是沒有市場的。施老師穿過散場人群走到他身邊繼續(xù)自嘲和反諷。他拼湊出一個理解的、同情的微笑。根據(jù)馬斯洛需求理論，人富了以后，要求多，難管理，反之，扔個饅頭過去窮人就叫爹。放映室只剩他們三人，一排排鋁合金折疊椅像剔干凈的魚骨，白森森地反光。我年輕的時候，真該死，我真不喜歡說當我還是你這個年紀時候的事，但確確實實萬分艱難：沒錢，沒場地，還得祈禱有觀眾來。現(xiàn)在看似都改善了，但其實他們不是需要我，而是要這個地方，好比晚飯后上公園遛狗、散步，畢竟圖書館是可以讓我們打個盹的后臺。司司帶頭大笑，他緊跟其后。笑聲漸漸開始勉強起來，施老師突然腔調一變對司司說，這位美女很眼熟啊。

圖書館附近有家名為“了無痕”的咖啡館，粉色長沙發(fā)，頭頂射燈三百六十度緩緩擺動，試圖營造春夢氛圍，卻弄巧成拙暴露出司司從鼻翼深刻到嘴角的法令紋，司司的牙也有點黃。施老師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但他們都假裝沒看見，很自然地續(xù)上剛才一路上的談話，你是廠妹逆襲成演員，還是演員體驗工廠生活？司司咂咂嘴，顯得深思熟慮說，我正兒八經表演系畢業(yè)，有一次我和同學去魏公村跑組遞資料——那同學每次都要在簡歷上注明“家住海淀”，超有優(yōu)越感的。到了魏公村，我們發(fā)現(xiàn)有女孩直接坐在劇組人員大腿上，也半夜接到過電話，叫我出去唱歌，我接受不了這些才去廠里上班。施老師打斷說，你一定是廠花。司司和施老師對視一眼說，可愛帥氣的男工們意識不到自己可愛帥氣也就算了，居然也無視我的美貌！說正經的，我發(fā)現(xiàn)表演系畢業(yè)以后會的太少啦，我坐辦公室，從零開始學Word、Excel、PPT。施老師再次打斷說，廠長一定因為你是廠花接班人才錄用的你。司司一本正經說，我在廠里四年，見廠長不超過四面。施老師堅持油腔滑調，廠長暗戀你。他忍不住插話，一個科班女演員在工廠干了四年？司司點點頭，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女演員的黃金年齡。他感慨萬千，真他媽奢侈。施老師說，藏在深山人未識，這是人類的大悲劇。司司說，學長教我一個訣竅，會不會Word、Excel、PPT都沒關系，只當是在演這個角色就可以了，這個我擅長啊。于是演工廠出納，一演演了四年，不僅考出會計證，還找回了表演的熱情。說完脫下羽絨服，蘋果綠高領羊毛衫修出精瘦精瘦的身形，卻給他一種蓬勃飽滿的感覺：一個多汁的瘦女人。最近在演什么？施老師問。司司答，本來準備進宮當皇后了，女一號，可惜項目黃了，只好先回劇場演《雷雨》，演了二十多場魯侍萍啦。施老師說，從鳳凰到土雞，能屈能伸。司司說，我第四遍看完徐導的《春》，下決心一定要讓徐導為我寫個劇本。我愛死《春》里面的神婆啦，但我肯定演不過應月華老師，所以我懇請徐導為我寫個類似的戲，酬勞隨您報。司司滿懷希望的期待就像一盞探照燈，他身體后仰避開它，傲慢地將鼻孔與司司的視線持平，司司下巴挺圓潤。施老師說，很遺憾，我錯過了《春》的首輪巡演，盡管早就收到了票，第一排正中間的好位置。實不相瞞，對于大多數(shù)戲劇，我心目中的好位置是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地方，但司司的熱情告訴我，《春》值得我在第一排坐到最后。司司用力點頭。他順理成章問施老師為什么沒看。施老師右手食指向上戳了戳，音響里一個男聲不停唱著“我的心太亂”。去年一年，我整個心都是亂的。施老師雖然面對他，目光似乎穿透他飄遠了，女兒的腎出了問題，我和你師母想盡辦法，甚至都想把自己的腎換給女兒，結果我的腎質量太差。施老師看了一眼司司又把目光移回他這邊說，你師母的腎沒問題，但你師母過于虛弱，換腎等于殺了她，這就回到了那個文學母題：“Tobe，ornottobe.”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母女倆都急于為對方犧牲自己，我夾中間，煎熬又煎熬。最后院方做了更全面深入的檢查，結論是就算有匹配腎源，手術風險也高達百分之九十五。這一下子解放了我們所有人，我想這是上帝最好的安排，沒有人有權利奪走另一個人的生命。施老師活動一圈肩膀，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司司善解人意地說，老師，您想哭就哭吧。施老師搖頭。司司說，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一直覺得您有點過于亢奮，懷疑您的杯子里酒精超標。施老師說，好吧，下面我正襟危坐，惜字如金，盡量德高望重。三人終于大笑。他輕拍施老師后背，施老師則握住他的手，意思是都過去了。司司雙手交叉放桌上，像是準備祈禱，徐導，您開價吧，我決不還價。你們可以這么理解，這些年我表演時間最長、耗費心力最多的角色其實是一個傍上金主的女人。邊說邊從羽絨服內口袋掏出一沓A4紙，是司司根據(jù)《春》的現(xiàn)場錄音整理的劇本。施老師翻了翻，排版精美合理，可以直接出版了。司司向毛主席保證說絕對沒外傳，僅供她自學研究用。他被司司的誠意打動，只好坦白，這一年在寫兒童劇，還寫了個犯罪故事。司司眼睛一亮，我喜歡犯罪題材。他說，沒寫完，都寫不下去。司司說，說說看。他說，一個性壓抑專挑胖女人下手。司司當場表態(tài)愿意增肥。施老師抗議道，直接改成瘦女人不行嗎？穿蘋果綠高領羊毛衫的瘦女人。他說，可能潛意識認為胖女人更善良、更包容，受到摧殘傷害更打動人心。另外，殺人犯有前科，經過勞改，黑黑瘦瘦，和白胖女人形成視覺沖擊。最最重要的一點：瘦女人沒法濺出二十升假血漿。司司高舉雙手聲援，瘦女人沒法濺出二十升假血漿！他備受鼓舞，膀胱一熱，起身上洗手間，周老師的劇作集第一卷從大衣里掉出來。司司手指目錄說，我知道《兇年》，想不到周老師還寫過這么多劇。施老師等他如廁回來，恢復了劇評家的嚴苛，小周這家伙在處女作里就用盡了畢生才華，二十二歲的作品放到今天看也沒過時。他說，如果這個劇是很久之前寫的，而這些事還在發(fā)生，我們就需要去做點什么；不過好像改變的事情越多，就有越多的事情需要改變。司司開始朗讀《兇年》的開場，北京啊北京，在北京生活太艱難了。北京的一切就像一出出歌劇，以至于別人問我為什么住在北京的時候，我會答不上來。但我又真心鄙視那些留在老家的懦夫，我會冷嘲熱諷，嘿，哥們，你住的地方干啥都很輕松，人與人相親相愛，很少遇到騙子，更不會碰上殺人犯，但你覺得這算成年人的生活嗎……司司一邊往后翻了幾頁，一邊感慨，很難想象周老師是在什么情境下寫出這些激昂的臺詞的。施老師輕描淡寫說，生活，沒有藝術化、理論化的生活，只是生活。我比小周大二十多歲，幾乎親歷了整個20世紀下半葉。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尤其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即使單從觀察的樂趣而言，那五十年發(fā)生了多少不可思議的事啊！小周也和我說過不少老家的事，聊到家鄉(xiāng)戲，我以為小周唱一兩句就完了，結果唱了一整出《白蛇傳》。小周說要唱就唱完吧，不然回屋還得把剩下的唱了。有意思吧，對了，我們做過鄰居，住在六環(huán)外的農民房，我當時蹲點拍城郊素材，小周是沒錢了，流落郊區(qū)臥薪嘗膽，立志要做中國的莎士比亞再殺回市中心。每天晚飯后，我們散步到水庫，小周高高的個子，有一副方方正正的肩膀，拎一臺收音機，不是收音機說的就是小周說的，一個不幸的童年真是創(chuàng)作者一生的礦藏，更何況小周還多一個暗無天日的青春期，真是暗無天日。小周成名以后就不說成名以前的事了，你們肯定不知道小周做過礦工，早上天沒亮就下礦井，地底下又黑又悶熱，人都赤膊干活，干到傍晚才回地上，看夕陽余暉都覺得刺眼到不行。有一回轉戰(zhàn)另一座礦山之前，天氣預報要下雪，小周到舊書攤上淘書。攤主看他挑揀半天問他到底要啥書，小周說不管啥書，關鍵要厚，頁數(shù)要多，最后相中《追憶似水年華》上卷。大雪封山，小周不打牌，不聊天，不抽煙，不喝散裝白酒，把九百多頁的書讀完了，下山就辭工去了北京。從此首都各大藝術院校就多了一名眼白特別白的旁聽生。他恍然大悟，不止一個評論家形容周老師是文藝界的采石匠、礦工什么的，原來不是修辭，實不相瞞，我至今沒讀過《追憶似水年華》，偶爾練臂力的時候才會想到那兩本磚。司司隨手翻到一頁，繼續(xù)朗讀，她是個矮小、健壯的姑娘，粗壯的大腿向外翻，高聳的乳房下面是個深陷的斜坡，圓胖的肚子滾進骨盆的三角中。啊，她坐起來了，她那圓圓的乳房上圓圓的乳頭，就像譴責的手指，直指向我！施老師繼續(xù)追憶，剛到北京的小周天天處于震驚和暈眩中，為什么沒人收公園里的柿子，怎么忍心看它們掉地上白白爛掉？觀賞價值？糟踐糧食，天打雷劈！談戀愛是小周震驚和眩暈的頂點，小周的普通話突飛猛進有那位美院女生很大功勞。小周免費給女朋友當人體模特，當了半年多，女朋友突然提分手，理由是厭倦了小周的肉體。小周委屈死了，兩人明明只牽過手，親嘴次數(shù)十根手指數(shù)得過來。女朋友最后坦白是小周的礦工經歷以及由此造成的青灰膚色、小黑點似的汗毛孔激發(fā)了她畫畫的靈感。當靈感消散，小周就像煤渣被女畫家掃出胡同平房，掃進了我隔壁的農民房，《兇年》就是那個時候寫的。司司讀道，我清楚你是不愛我的，那樣要求你太過分了。我只想祈求上帝讓我愛，我甚至做夢也跪在地上，雙臂貼地，額頭貼臂，可是夢醒來，一切都沒有改變。不對，我的心碎了，源源不斷的恨意滲出來，我的心就要塌方了，真他媽該死。我討厭你這樣興致勃勃地憧憬未來！施老師說，初戀對小周打擊很大，女人都是騙子的極端思想在《兇年》里已經露出苗頭，之后的作品越發(fā)明顯，損傷了藝術性。司司讀道，你瘦了好多，胸部塌陷得厲害，還有你那曾經豐滿紅潤的嘴唇如今枯萎成了一條線。唯一不變的是你身上的疫苗疤痕，那個無用的來自后天的小圓斑。施老師說，《兇年》寫到一半，小周拿給我看，我假裝老農不懂，小周當場拆穿我，說讀過我的文章，作者簡介帶了照片。好吧，文藝的黃金時代，現(xiàn)在有多少人玩手機，當年就有多少人讀雜志。我承認《兇年》寫得有點意思，小周好像這才確認自己蘊藏了什么，開始壓榨時間，開采自己，每天越寫越多。司司讀道，我潦草、混亂，失去了自己的家，卻給了老鼠一個家。我殺了后院的樹，想著打個桌子先湊合一下。假如我有槍，我就把他們打散，他們就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勇敢了。施老師立刻接上，上帝啊，我活著回來啦，我要去找初戀女友，她拋棄了我，把我丟進深不見底的地獄。現(xiàn)在我要和她和好，再甩了她，我要復仇，我要像她傷害我一樣去傷害她。你們不理解我，我也用不著你們理解，你們理解不了！我超越了善良與邪惡！司司熱烈鼓掌，上帝啊，一字不差。他趁機調侃施老師一定不遲到不早退，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看了一百遍《兇年》。施老師伸出右手食指，就一遍。司司接著讀道，我不懷疑這是一個新世界，天天都有新的太陽。每次我停下腳步或者站在某個地方抽一支煙，馬上就會有很多人找我問路。這讓我非常驚訝，難道我這么像新世界的土著嗎？不是吧，你們覺得我看起來非常熱情友好嗎？施老師，下一句是什么？施老師搖搖頭，你們肯定不知道《兇年》就在小周床上首演的。農民房都差不多，小周家比我家還臟亂，沒有凳子，也沒個可以當?shù)首拥南渥印Ｎ一匚莅醽硖僖危≈芫吞洗玻桓咭坏停_上臺下，小周包攬所有角色，激情四溢，可以忽略演技的粗糙，你沒道理懷疑那是小周的心血之作、小周的精神自傳，唯一的不足就是剛才那段臺詞卡殼了，我就幫忙改了那一段。我就在小周屋里看過那一遍《兇年》，想不到過了二十多年還沒忘掉。小周后面的戲，我都看了公演，都比不上《兇年》。他繼續(xù)調侃，小周送的都是最后一排靠出口的座位嗎？施老師冷哼一聲，古今中外大家經典浩如煙海，何苦浪費生命，斤斤計較？他說，很顯然，張老師不懂這個道理。施老師說，你們肯定不知道小周的夫人是小張的初戀，當然你們周老師也是娶過門很多年后才知道的，但小張認定小周是存心惡心他。他說，張老師沉寂很久了。司司插話道，全心全意的恨和全心全意的愛是同一種能量，復仇結束就像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性高潮。施老師點點頭，目光里有對司司的贊許，我也不喜歡小張。創(chuàng)作上我們經常想到一塊，從題材到風格到遣詞造句，還老被他搶先，我就知道小張和我應該是一路人，至少心性比較接近。我不喜歡自己挺多地方的。司司說，同行是冤家，藝術創(chuàng)作，冤家中的冤家。施老師繼續(xù)揭秘，小周寫《兇年》那年確實是個兇年，出了個連環(huán)殺人犯，先后襲擊石景山區(qū)、豐臺區(qū)的執(zhí)勤崗哨。我們覺得城郊不太平就搬回市區(qū)，然后我養(yǎng)了只貓，貓有時半夜會跨過我的腦袋。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貓就那樣盯著我，我就感受到一只老鼠或一只鳥的恐懼，然后慶幸自己終究不是老鼠或鳥。殺人犯要到第二年秋天才在模式口落網，幾乎同時我的貓不見了。又過了一年，殺人犯在新疆被槍斃。同年秋，《兇年》在北京劇院公演，小周再也不缺女朋友了。司司不自覺握緊拳頭，有一種見證歷史的激動。施老師說，后來傳出小周侮辱女性的丑聞，不動手，只動口，用各種粗話臟話攻擊每一任女朋友，似乎這么干遠比擁抱、親吻更有快感，好像一個可憐的陽痿。怎么，你們覺得死者為大，不該搬弄是非對吧？可事實就是事實，并沒有超越善良與邪惡。小周當然不是陽痿，小周是寄希望于再經歷一次重大的情感挫折，好重獲《兇年》式的成功，就像我們從城郊回到市區(qū)，就像從沉船逃生的幸運兒，是活下來講述故事的人，純靠直覺和神經，仿佛不是他本人在寫。那每一筆、每一句都輕重兼有，輕的是沖動，重的是罪惡感，以及等待結果時的恐懼和希望。施老師雙手交叉放在肥胖的肚子上壓著肚皮，身體不自覺往下溜，臉上因追憶似水年華而起了微醺之色。司司放緩語速讀出尾聲，那人上吊自殺了，但身上還熱著，比雪天的炭火還熱。你應該去看看，真的，親愛的，你以后還會有很多看電影的機會，但你叔叔只死一次！括號燈光漸暗，哀樂奏響。施老師突然嚷起來，他媽的什么電影比該死的葬禮還重要啊！服務員打著哈欠過來投下憂慮的一瞥。施老師的嗓音變得像小男孩般沙啞，這次回來是給女兒選墓地，我和前妻難得達成一次共識：女兒應該回來，在婺城。施老師拿起杯子送到嘴邊，慢慢地呷了一口，把水汽也吸了進去，聲音變得醇厚了些。毫無疑問，那就是地獄，一層樓全是腎有毛病的人。有個病人本來應該1月份入院，因為腫瘤科醫(yī)生全上前線了，只好推遲到4月，住進來已經腎癌晚期了。隔壁床女孩比我女兒小多了，小可憐，我想身在地獄誰都需要找個人隨便說點什么。可女孩的母親，一個像曹七巧一樣早衰的婦人似乎沒這種需求。一旦我流露出聊天的意愿，她就拉上病床一圈的簾子。要不是女孩半夜呻吟，我簡直懷疑那是兩個聾啞人。他媽的，我女兒最后的日子就和這種人做鄰居。有一天下樓買飯，電梯在產科那一層停了很久，我突然感到了那種不能生育的人才體驗得到的悲哀，我們身后沒有留下自己的骨肉，我們的死亡是真正的、永恒的死亡。司司松開拳頭，遞上紙巾。施老師接過，但沒擦，用舌頭舔掉嘴唇一圈的淚。買了飯回到病房，我看見氧氣枕歪出一截，女兒吃過止痛藥睡著了。我愛人把頭靠在女兒稀薄的鬈發(fā)上，也睡著了，兩個人就像用同一塊石頭雕成的。施老師啃了啃拳頭上的指關節(jié)，問服務員要了一杯開水，然后像小孩子似的，把鼻子伸進玻璃杯，一氣喝干。落地窗外，烏云不要的那片夜空里，月亮亮了起來，一半照人間，一半寫文章。

楊圣一眼就認出了警察，因為警察穿著難看又臟兮兮的衣服，但牙齒卻很干凈，身上也沒有臭味。楊圣并不知道這些警察是來抓他的，直到走進一家大超市，收銀臺旁擺滿了當天的報紙，每一份的頭版都有楊圣的大頭照……他重啟犯罪故事，上圖書館翻《婺城公安志》《婺城公安大事記》，先把結尾想好了：楊圣被通緝應該與最后一個胖女人有關，她殊死抵抗，是唯一的幸存者。更關鍵的是最后一個胖女人是畫家，用一幅讓刑偵模擬畫像專家望塵莫及的素描還原了殺人犯頭像，以致楊圣見到報紙還琢磨了一會兒，自己何時拍過這樣一張照片……童書區(qū)的喧嘩阻斷了他的構思，孩子們不知疲倦地繞書架奔跑，家長們坐一邊玩手機。他用食指推上耳屏，堵住外耳門，在無可回避的喧囂和耳鳴中，決定把第一個受害者設定為圖書館管理員，翹班回家睡大覺，不料慘遭毒手，可憐又可恨；第二個是幼兒園園長，忽視兒童教育，放任孩子們在公共場所大聲喧嘩，隨地大小便；第三個是奶茶店老板娘，大嗓門，一雙兒女因糖分攝入過量癡肥如豬；第四個……他走向童書區(qū)，抽出《小王子》，周克希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6月第一版，2001年10月第二次印刷，翻到第39頁——

“這顆星球附近，還有325號、326號、327號、328號、329號和330號這些小行星。于是他就開始拜訪這些星球，好給自己找點事干，也好增長些見識。第一顆小行星上住著一個國王。這個國王身穿紫紅鑲邊白鼬皮長袍，端坐在一張很簡樸但又氣派莊嚴的王座上。”

第45頁——

“第二顆行星上住著個愛虛榮的人。”第48頁——

“下一顆行星上住著個酒鬼。”

第51頁——

“第四顆行星是個商人的星球。”

九個受害者也將如同九顆小行星孤獨地運轉在婺城，除開幸存的畫家以及慘遭殺害的圖書館管理員、幼兒園園長、奶茶店老板娘，剩下五個務必要塑造成正面人物，不專制、不戀權、不虛榮、不酗酒、不奸詐，不然顯得楊圣是在替天行道。

他和晨晨抱怨創(chuàng)作的艱難，量身創(chuàng)作難上加難。晨晨安撫道，你我干的都是服務業(yè)，多點溝通，少點抱怨。他反駁，我是藝術家！徐老師！徐導！晨晨說，她到底給了你多少錢。他面露難色。晨晨說，收起你那副無法拒絕的嘴臉吧。他笑了一下，想到前任聰，皮膚白皙，但沒有漂亮到會損害她的道德的程度，卻把一切日常都搞得不那么日常，以期進入他筆下成為藝術人物，最終聰帶著一種犯罪未遂的挫敗感離開了他……

周六的圖書館包容了更多無所事事的婺城人，因為這里有暖氣，就像他小時候的婺城錄像廳以及后來的電影院，海報下方都會寫一行“內設空調”。每年暑假，表哥總會提議，太熱了，我們去看電影吧。這周六只剩最邊上那張自習桌還空著座。他坐到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頭對面，打開文檔前，習慣性先瀏覽幾個影視資源論壇，看看新出了什么片子，通過劇情簡介決定下載與否。很多同行創(chuàng)作期間費煙、費咖啡，他費電影，白天寫劇本，晚上看電影，佳片、爛片都能給他啟示。老頭突然以不高不低的音量讀出聲來，他聽不清，又無法忽略，仿佛有個和尚朝他唱《大悲咒》。他咳嗽兩聲，老頭反而加快語速，近乎匍匐地趴桌上，右手食指用力劃過一行一行。等到老頭坐直，豎起書，血紅封面，他看清“大地文章”，同時聽見“人間天堂”。圖書館檢索系統(tǒng)顯示：《大地文章》，作者陳世旭，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2019年12月第一版，2019年12月第一次印刷，定價42.80元，條碼號01278808，索取號I267/744。他也取了一本，一等老頭視線離開那本書，立即合上、豎起這本。老頭眼睛一亮，翻到目錄問他想去哪里。他點菜似的研究半天說，隨便。老頭從布袋里掏出一包餅干給他，自己也撕開一包，嚼得松脆響，然后從目錄第一行往下數(shù)，我想去大興安嶺森林、克什克騰大草原、跑馬山、美人谷、長城青山關、元陽梯田、桃花源、南華寺、布達拉宮、濟南、揚州、廈門園博園、上虞、西湖。西湖最近，我也沒去過。他說，簡直老饕。老頭搓臉說，年輕放縱，臉胖成氫氣球，四十歲才節(jié)制，等于氣球放掉一半氣，臉皮松垮下來，有人說像沙皮狗。他感覺一陣笑意要從喉嚨中涌上來，沙皮狗可不吃餅干，我見過一只沙皮狗頓頓要配水果，蘋果、香蕉或者草莓。老頭搓搓臉說，人生就像一顆草莓，吃太快，就早早地只剩下草莓的蒂。他說，我可以用這句話嗎？老頭說，什么用？他把電腦轉向老頭，光標停在第五個胖女人被跟蹤的部分。老頭瞇著眼指著屏幕大聲念起來，這讓他很不好意思。老頭說，你是作家。他說，我想把你剛剛那句話放最后，給殺人犯懺悔用。老頭說，我懺悔，我其實沒去過多少地方，人都以為我游遍了大江南北。他說，因為他們不讀書。老頭嘿嘿一笑，我懺悔，我其實也沒讀多少書。尊敬的作家先生，不怕你笑話，我回老家還經常找不到方向，這跟喝沒喝酒沒關系。不怕你笑話，我想寫本書，寫一寫耕地被征用建起寫字樓以前的老家，那才是我不會迷路的家。我有預感，只要我寫出來了，我認識的老家也就留住了，所以我得好好學習怎么寫。他舉起拳頭表示共勉，小學語文老師總逼我們背古詩詞，說趁年輕代謝快、吸收好，多讀多背，沒人能拿走我們牢記于心的東西，關鍵時候還會回報給我們意想不到的財富。老頭說，尊敬的作家先生，我以前也沒少編故事，日子才不枯燥。他問老頭故事內容。老頭說，最后一個故事是關于下崗的，后來不知哪個王八蛋把故事主人公的名字改成了我，我就真下崗啦。他說，這真是個好故事。老頭說，這是真的。他請老頭吃午飯，附近有家咖啡館，咖啡像洗碗水，但鹵肉飯還可以。老頭婉拒，謝謝兄弟，你喝過洗碗水？他一愣，微笑道，只是夸張的比喻。老頭說，不要夸張，要準確。

工作日的自習區(qū)很空，他仍坐到老頭對面，在老頭眼皮底下殺死了前八個胖女人，老頭的誦讀真成了《大悲咒》般的存在。寫完劇本那天，他上廁所撒了長長一泡尿，然后坐進車里，關緊車窗，叫啊，喊啊，沒必要讓腎上腺素的分泌還保持在巔峰狀態(tài)了。車過農貿市場，他看見一群穿紅馬甲的人聚集在馬戲團入口抗議動物表演。婺城居然有動物保護組織？領頭的是一個燙染棕色短發(fā)，穿一條布滿白色桃心的粉色絨布褲的胖女人，她高舉擴音喇叭，請大家做好防護，講衛(wèi)生，吃熟食，拒野味，常開窗，多通風，勤洗手，多消毒，不隨地吐痰，不亂扔廢棄口罩，外出回家要立即洗手，勤換洗衣服。請大家做好防護，講衛(wèi)生，吃熟食，拒野味……馬戲團派出兩名大漢把黑熊搬上卡車藏起來，表示明早就離開，也請婺城方面高抬貴手。抗議不了了之。他買票坐進帳篷，剛才搬熊的兩個大漢，一個在擦拭冰激凌機，另一個虎視眈眈看著他，只有他一個觀眾。節(jié)目照演。母獅子再次鉆過火圈，兩個腮紅很重的小姑娘再次將空竹拋到空中再空翻接住，那對情侶打扮的年輕人再次螺旋式飛向高空。母親來電，忙嗎？回家吃飯嗎？

開車經過壺山下街、東升路，上溫泉路大橋，再從溫泉南路左拐進琉璃路，一直開到琉璃路20號，停在柏油隆起的車道上……父親在水池邊收拾鴨毛，母親端出燉了一下午的老鴨煲。他幫忙擦桌子，擺碗筷，迅速進入兒子的角色。在婺城，他以創(chuàng)作為由，獨居于城北的單身公寓，每月象征性地回家吃一兩頓飯。盡管父母會偷偷收集、閱讀他的作品，也會上網搜索他的名字，但他們默契地很少談論他的工作，除非他主動提起，那八成是因為拿了獎或者收到比較可觀的酬勞。母親給他盛了一碗鴨腿湯，又撈了些姜片到他碗里，籠統(tǒng)地問了句還好吧。他嗯了一聲。飯桌上只剩下咀嚼鴨肉、吮吸骨髓的動靜，比圖書館還靜。他正想找個通俗的話題，打樁機的噪聲涌進餐廳。母親中介似的介紹說，碧桂園第一次進駐婺城，后年交房，加班加點搶工期。他從陽臺上看到，毗鄰小區(qū)的工地上，巨大的深坑至少三米深，像炮彈炸出來的，小小的打樁機和更小的人探月似的緩緩移動。與此同時，樓上爆發(fā)爭吵，我們?yōu)槭裁匆∵@種垃圾地方？我憑什么陪你爛在這里！他看看母親，又偷瞄一眼父親，知足常樂的模范夫妻。他撥打12345投訴噪聲擾民。對方答復會聯(lián)系相關部門。他大喊，現(xiàn)在就停工，立刻！馬上！對方語調沉穩(wěn)如機器人：投訴結果將在三到七個工作日內反饋您，請問還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他束手無策了，眼睜睜看著父親母親在滔天噪聲中吃光了整只鴨。作為兒子，他不會換燈泡，也不會修理抽水馬桶，更不會拆洗油煙機。他只能打電話給司司。他亟須重獲上帝般的威望及掌控感。

過去一個多月，司司雖住在婺城，但如周老師的夫人一般嚴格遵守“沒有召喚不得擅闖書房”的規(guī)矩，一次也沒打擾他。只有他寫完了一個受害者，才會和司司視頻通話一會兒，聊人物性格、社會關系、職業(yè)、家庭以及死因、死亡時間。司司認真記著筆記，楊圣，楊圣？怎么有點耳熟？好吧，就像每個小區(qū)總有叫秀華、玲芳什么的，我會盡快適應這個名字，楊圣，楊圣……他提議九個不幸的胖女人全由司司飾演。遺憾的是，司司只能演出兩個胖女人的區(qū)別。他提議減少受害者人數(shù)。司司堅持劇本不能動，她會加緊練習。一周后，他邀老頭在圖書館門前的小公園一塊檢閱。圖書館管理員、幼兒園園長、奶茶店老板娘、婚紗店導購、銀行柜員、女大學生、街道大媽、女教師、女畫家，司司各抓到了一些人物特征，但遠遠不夠。更致命的是，九個人說話好像一個人說話一樣。這部分責任在他和他的臺詞，但司司和老頭都沒挑明。老頭和他一周前一樣，建議把人物減到三個，司司似乎也準備妥協(xié)了，不料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九，數(shù)之大者，九個受害人才能完整展現(xiàn)暴力的深度。殘忍的強度，全景刻畫兇徒的心路歷程，缺一個都不行，一個也不能少！

第二天，司司按照他連夜修改的新臺詞，走到樹下，打量一番，右手保持提拎姿勢回到他和老頭跟前，雙臂慢慢打開，展示一件想象中的婚紗。他和老頭似乎糾結了一下誰是新娘的問題，最后還是他伸出了雙手，但司司沒有交接的意思，皺著眉，咬著唇，想臺詞，想不出，只好掏出劇本。這是個人主義系列，這些婚紗的風格有點，有點……我想我們發(fā)自內心，它們色彩繽紛得有些，火烈鳥，對，像拉丁情人，又像熱帶雨林，但又像鄰家女孩。非常重要，希望你們喜歡。新娘穿上，我想在婚禮上一定能感受到這套婚紗的質地，婚紗和肌膚接觸時，所有的動作都在告訴你，你是誰，什么叫作幸福，什么叫作愛……銀行柜員的臺詞更碎、更跳躍。司司重來了四遍還說不順。老頭忍不住幫腔，柜員這么說話早被投訴回家啦。他無視老頭，強調說，這是一種風格。司司把頭埋進膝蓋，在花壇蹲了十幾分鐘，然后氣勢洶洶回來，讓她徒有其表的臉深刻起來，更加真實，而不是彩排的演員了，一周之內給我新劇本，不要風格，要說人話！要不忘初心！要接地氣！要像《故事會》那樣講一個故事！他目送陌生的司司坐上出租車。老頭說，導購小姐、銀行柜員都不適合她，直接演女殺手得了。他怒視老頭，你在教我？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劇本花了多少心血嗎？你懂劇本嗎？你知道貝克特、尤金·奧尼爾嗎？老頭直搖頭。他把劇本往老頭懷里一摔，你行是吧？你來啊！

楊圣變成了女殺手。全劇無一名男性，女性獵殺女性的背后又無時無刻不指向那個隱藏的大寫的“他”，性別議題是個不錯的賣點，也不必擔心真正的楊圣告他侵犯名譽權了。另外，生還者的出場順序從最后換到了第三，兇手早早暴露，懸疑的氛圍卻一直延續(xù)到尾聲；臺詞方面，每一句都特別準確，對，準確，就像圖書館管理員、幼兒園園長、奶茶店老板娘、婚紗店導購、銀行柜員、女大學生、街道大媽、女教師、女畫家一字排開，讀到哪個部分，對應的人物就出列，站到你面前，大喊一聲“到”。他一口氣讀完老頭用一個晚上改的新劇本，再對比自己寫的：水的味道并沒有好到哪兒去，酸且腥臭，有點像久存腐壞的血……只讀了兩行就為自己的笨拙哭出聲來，悶聲悶氣地承認了老頭的天才。似乎是為了說服自己剛才的判斷有誤，也給老頭留出安慰他的時間，他保持哽咽說，你知道我拉過多少片子，研究過多少劇本嗎？很多時候我和殺人犯也差不多，為了捕獲靈感，捉到一個巧妙的詞語、比喻，惶惶不可終日，像殺人犯踩點一樣反反復復調整段落結構。現(xiàn)在你讓我清楚地看到，殺人犯老了，而且作案工具也老了，我的語言比第四套人民幣還舊了。老頭如他所愿說，你寫得沒你想得那么差。他說，所有人都認為自己的文字是珍寶。真的，無論是知名的還是不知名的，這個偏見幾乎存在于所有作者身上，但你的文字讓我謙卑。真的，你是天才，你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你創(chuàng)造世人，也眷顧世人。老頭說，我不過是知道人怎么說話，真實生活是什么樣的。他號啕大哭，驚動了胖墩墩的圖書館管理員。

司司用了一堆浮夸的詞語贊美他和新劇本，然后道歉說，徐老師，徐導，我那天不是真的沖您發(fā)火，如有冒犯，實屬無奈。我知道徐老師才華橫溢，只是缺一點刺激，您看，皆大歡喜。他心有不甘，我之前的劇本沒亮點嗎？司司露出天真爛漫的笑，您現(xiàn)在不是找到亮點了嗎？一個接一個，簡直批發(fā)一樣。司司雖然覺得調整后的女殺手更具爆發(fā)力，但還是想先過過一人分飾九角的癮。他謙卑地滿口答應，一切甲方說了算。老頭卻有意見，她不行，我不能假裝看不見。他辯稱，司司一直在進步。老頭說，遠遠不夠，她撐死只能演兩個角色，九個真的會把她撐死的。他安撫老頭說，沒那么夸張。老頭說，我從不夸張，我喜歡準確。他高舉雙手說，我承認，她不是最佳人選，但我需要她支付信用卡。老頭說，那是你的事，我不可能讓她糟蹋我的劇本。他怒目圓睜，你的劇本？老頭如夢初醒，聲音顫抖，有個新聞不知道你看過沒，東莞一家鞋廠倒閉了，干了十七年的農民工找不到新工作，就在當?shù)貓D書館泡了兩個月，返鄉(xiāng)前在留言本上寫下大段對圖書館的不舍。這事傳上網，感動好多人，當?shù)卣雒娼o農民工安排了一份小區(qū)綠化的工作，東莞和東莞圖書館也掙到了好名聲。多好的新聞，抵得過一百個口號、一千條橫幅。實話告訴你，我以前在工廠做過宣傳干事，廠長硬性規(guī)定每個星期至少出四條新聞。有些部門沒頭緒，先來問我準備發(fā)什么新聞，再去套新聞，照著新聞干。有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就像上帝，編什么，什么就成真，但時間長了也編不出新花樣了，一個小廠子哪有那么多新聞？可考核指標不放松，我只好把前年的、大前年的新聞翻出來，改一下日期蒙混過關。再后來去了別的廠子，干了別的工種，業(yè)余編點故事才慢慢找回文字的感覺。他陰陽怪氣說，這真是個好故事。老頭嘆氣道，我在這兒坐了大半年，為了扎眼，每天邋里邋遢的，靠餅干充饑。婺城圖書館沒有留言本，我就往意見箱投感謝信，都沒回應。他直視老頭說，你想模仿東莞的幸運兒？老頭一聲嘆息，我覺得不管哪個行業(yè)的人吧，都要尊重自己的專業(yè)，說再多都是假的，吹的泡泡再大、再炫，總有被戳破的一天。其實要證明什么呢？無非最后自己求個心安，你知道的，婺城正在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他試著緩和一下語氣安撫老頭，又不想顯得過于軟弱，于是一字一頓說，我們的劇本，一定會好的，圓滿的、皆大歡喜的。他不快地注意到自己語氣中有種不再年輕的人的苦澀，同時思考著這是不是真話。老頭喃喃道，至今為止我只有這個故事……老頭立即改口，只有我們的這個故事編得比較像樣，說實話，我最喜歡我們劇本的一點是，第一個死的就是圖書館管理員。

婺城商城頂樓原本有家燈具店，空了大半年，一直無人接手。司司將它作為排練室租到秋天，房東大方承諾他們可以一直用到來年開春。塵封已久的鋪子有一股未經加工的生皮氣味，仿佛原來做的不是燈具買賣，而是個屠宰場。老頭作為名譽監(jiān)制，天天和他們混一塊，簇新的湖藍色工裝像鼓面一樣緊繃在身上，到處都是清晰的折痕。司司越來越自如地在九個角色之間切換，上一秒接聽外賣電話或高舉大喇叭登記社區(qū)疫苗接種情況，下一秒優(yōu)雅大方地調配顏料或教書育人：這世上沒有所謂命運一說，一切都只不過是考驗、懲罰和補償。這句話不在劇本里，是司司的即興發(fā)揮，他們都覺得挺好，便用了。他堅信首演結束，拿到報酬和老頭一分，老頭緊繃的臉自然會化開。相信我，有了這筆錢，你可以去看看西湖，順便在那里的圖書館繼續(xù)你的表演。我相信那兒一定有留言本和充滿人文關懷的管理員，你的故事一定可以打動他們。老頭舒展眉頭，但眉間紋依舊深刻，絮絮叨叨著“不理解”“不原諒”，最后滿臉苦澀地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沒能通過什么考驗似的。

他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座機號，對方自稱是建設公司主管，與此同時司司演到了女畫家與楊圣殊死搏斗的部分。老頭的臉如同繃緊的橡皮手套，那雙沒有光澤的黃眼睛耷拉著，死死盯著地板上司司的倒影，似乎在強忍著挑剔的沖動。司司逼真的哭喊動搖了電話那頭的字正腔圓，喂……你……沒事吧？方便說……話嗎？他退出排練室，下一層進男廁，不知道是哪個奇葩設計的婺城商城，男女廁所分別設在單雙數(shù)樓層。他一邊解皮帶一邊聽對方做思想工作，核心意思是他投訴的項目屬于市政工程，新樓盤早一天完工就早一天造福婺城人民，希望他多多理解。在他脫口而出“那誰又來理解我”之前，他突然想到了更好的辦法。我理解，我一向支持政府工作，不過我是病號，需要靜養(yǎng)，如有需要，我可以發(fā)您一份專家的權威診斷報告。對方頓了一下，終于流露出一點婺城口音，這樣啊，你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找領導商量一下。電話掛斷，口哨吹響，完整吹了一遍《婚禮進行曲》，尿線的頂點高過肚臍眼，他久違地重溫了一把前列腺肥大以前的排泄快感。哼著《梁祝》回到樓上，排練室已經關燈鎖門，一看通話時長，都怪對方思想工作做得太細致！透過玻璃門明顯可以看到激烈打斗的痕跡，司司真是刻苦用心的好演員。手機又響，是母親，又買了只老鴨。

晚飯快吃完了，母親后知后覺驚呼，真安靜。父親似乎也不太適應，故意打了兩個響亮的嗝，面泛紅光地追憶1976年的冬天那史無前例的寒冷。他掏出手機放桌上說，公民享有在清潔、優(yōu)美、適宜的環(huán)境中生活或存續(xù)生命過程的權利。父母親沒說什么，但他們眼里有一絲驚訝和一些欽佩。他挺直腰板，學父親的樣，大口喝湯，大聲打嗝，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工地罕見地沒開工，打樁機全停，深坑漆黑，好像黑洞吞噬黑洞。注重養(yǎng)生的父母罕見地沒有叫他起床吃午飯。排練群里的消息還停留在前一天上午：司司說，快來吧。老頭說，馬上來。他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他盯著昨天的OK看了很久，OK也久久地看著他。起床草草洗了把臉就出門，顯得刻不容緩，極力使自己相信他要奔赴的那個地方的神奇療效，藝術創(chuàng)作將占據(jù)并消耗他所有的注意力，由此證明他不是一個鬼魂。

排練室還是昨天離開時的樣子。他在群里打了個問號。問號和昨天的OK一樣顯得勢單力薄，可憐巴巴。往下一層，進男廁，妄想復現(xiàn)昨日的快感，可惜尿液淅淅瀝瀝，儼然出自水壓不夠的老噴頭。他在男廁磨蹭了很久，排練室依舊沒有開放的意思。婺城商城一樓突然爆發(fā)吶喊，火鍋店開業(yè)酬賓，頭戴各式各樣面具的年輕男女在店門口排成兩排，練習促銷口號之余相互調侃，嘿，你演的是誰？

云像被砍倒的玉米秸稈，四散堆摞，直到被晚霞點燃。溫泉路大橋下面的橡皮壩在放水，死氣沉沉的河水突然活過來，發(fā)出類似焚燒玉米秸稈的爆響。耳鳴幾乎消失了，他愉快地想起自己寫過的一個句子：春天是一個陽痿的少年，摩擦只是摩擦，并不通向滿足。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淪落到了被自己過去的作品打動的地步。

搜尋隊的皮劃艇緩緩接近河中心的白色漂浮物，橋欄邊的婺城人七嘴八舌：死了個女的。怎么死的？不知道哇。當皮劃艇鉤住魚鰾似的浮尸，圍觀人群發(fā)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他不顧白眼、臭臉、叫罵，拼命往前擠，擠啊擠，踩到別人的鞋也被別人踩了他那滴了兩滴尿的鞋，終于擠到了最前方。人工投放的魚苗在深色的河水中閃動它們的鱗光，水中的胖女人像一頭纏著黑色塑料袋的死豬被抬上岸，濕漉漉的長睫毛蓋住眼皮，仿佛只是孩子般的熟睡降臨到了她身上。事實上，已經是一坨停止活動的蛋白質。死了死了。死透了。沒用了。傍晚咄咄逼人的寒氣滲進他的呼吸，雙臂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腿上的肌肉在痙攣。他眨眨眼，發(fā)現(xiàn)星星也沖他眨眼，一閃一閃，像支撐失敗者間歇而不滅的希望，像老年大學韓國絨演出服上的水鉆，明天應該又是晴天。他希望星星能直截了當告訴他，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一切恢復如常。星星們沒搭理他。他知道他與它們之間的距離至少有15000光年，這些光從冰河時代結束時出發(fā)，一直走到現(xiàn)在。15000年前，人類還不會耕種，也沒有戲劇，更沒有他、老頭、司司。至此他反應過來自己并不掌握老頭和司司更多的信息，唯一清楚的只有手機號，也是微信號。他打電話給司司，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心臟怦怦地錘擊他的胸口，仿佛小時候迷失在外婆的玉米地，在颯颯低語、簌簌揮舞的尖削的玉米葉里鉆來鉆去，找不到出路。謝天謝地，新手機能存儲一萬條通話記錄，翻到數(shù)月前那個煙嗓的號，那是司司和他聯(lián)系的開始。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仿佛來自天外的神秘詛咒，走了15000年，輕易繞過耳屏、外耳門，穿過礦井般的耳道，直搗塌方在即的耳蝸。他翻遍衣兜褲兜，該死的！忘帶塞子了！只好任由雙耳像兩個赤身露體的瘋女人示眾在冷風中。盡管人類正在一點點地謀殺地球，如剛才車載廣播里講的，歷時1.2萬年的氣候穩(wěn)定期“全新世”已經完結，二氧化碳排放量劇增、海平面上升、海洋污染、塑料制品增加、物種滅絕、森林砍伐、工業(yè)化養(yǎng)殖捕撈和城市發(fā)展導致人類進入了全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但至少眼下北極仍舊寒冷，足以給三月的中亞熱帶森林送來霜凍。心臟把血液送進他的生殖器官，膀胱一熱。大橋下，市民廣場公廁兩旁的女貞，硬邦邦、陰森森，照理這個時節(jié)不會有知了，但樹上類似蟬鳴的聲響不絕于耳。他站在樹下，倍感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