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瑛子的到來
爺爺說,一個人來到世上,就像太陽一樣帶著光芒。爺爺說,瑛子是一顆果核,是藏在門前那棵核桃樹上的一顆果核。最先迎著春天開花,最后在秋天里炸裂。瑛子是在開花的時候來到的。瑛子的路最先在四合院里面,后來在村里,又延伸到村外。那些路,呈現過去與未來,在陽光與月光翻轉的時刻,是由以前和現在的人走出來的。瑛子和他們一樣,走在來的路上……
所有在柿子灣誕生的人都由自己的母親領著。柿子灣看似有著秩序,又無法確定明天誰將到來。柿子灣在未知的領域里平衡著時間,如果有很多明天,就無法想象后來的事……
瑛子身邊的人,他們都生活在現在,那些打得開又解不開的密碼正虛無到來。比如:二娃結婚了,他很快就會有后代,是男孩還是女孩未知,要等時間來證明。村里還有很多虛無的東西,杰娃結婚七年,他老婆沒有懷上孩子,生男孩還是女孩,現在無法證明,也是虛無。
村里還有很多虛與實結合的東西,一棵棵站立村里的核桃樹,它們總在虛實結合中,春天開花與實際結果不成正比。瑛子總要在虛無的東西上找到實物來對應,比如:瑛子找到沒有結果的核桃枝丫,是因為核桃花被一夜大風吹落了。公雞老不打鳴,是因為被媽媽請來的騸匠騸了。昨天的事,找不到對應的事物,連一個痕跡都沒有留下就成為虛無。就像瑛子某個時刻躲進院落,聽得見杏花開放的聲音。深入進去,那悠然、恬靜、完全的無風險,像是回到媽媽的子宮里,還沒有瓜熟蒂落。黑夜來臨,瑛子潛意識地祈禱把屋邊的柵欄缺口圍攏,把黑夜圍攏,把月光圍成一個光環。然后,瑛子就放眼去尋找1966 年3 月20 日的那個夜晚,媽媽是怎樣找到這個春天,找到杏花開放的交匯點,她左顧右盼,媽媽后來又不承認這個不吉利的時辰,卻又無法改變瑛子的到來。深夜十一點半,媽媽聽見糖廠放出的哨聲,在這個不能改變的點上,瑛子來到柿子灣。
瑛子要經過上半夜,還要走過下半夜,才能到達陽光中的柿子灣。從此,瑛子的媽媽在這個節骨點上,不敢告訴別人她的五妹子是子時出生。
瑛子到達柿子灣,柿子灣是個虛與實的村莊。這個灣里沒有水,沒有巨大的石頭,沒有排列的鵝卵石,沒有平地的風可以去追逐,沒有一條小河在流淌,在這里只有憑自己的想象來生活。
瑛子是幾時來到柿子灣的,只有媽媽知道。媽媽添了幾根稻草給瑛子做個被窩,這個被窩是三個哥哥和姐姐也睡過的草窩。媽媽說那個年代,滿山都找不到幾根草,但媽媽有取之不盡的乳液喂養瑛子。
那時是三月,大大小小的水田里,很多鯽魚產子。瑛子的大哥十六歲,到田坎一站,就能感知到魚在哪里,那窩魚有多大。大哥說,魚產子時,先是一鼓作氣霸占地盤,蹲在水里不動,后來躁動不安,整個水田都在動蕩,田邊的黃色花朵也在陣痛。大哥抓了很多魚給媽媽吃,媽媽才有取之不盡的奶液給瑛子喝。這是春天,人們守候著希望。
瑛子到來了,七月肥肥的黃瓜花就在大田坎上開得絢麗,黃瓜藤繞來繞去,把田坎繞得緊緊的。無數的白蝴蝶圍繞在田坎上,蜜蜂嗡嗡叫。瑛子在被窩里,三年來聽著這一群蜜蜂的叫聲,瑛子的世界被它們圍起來,一個個夏天,就在瑛子的耳邊催長著瑛子。
瑛子睡醒后,就朝大門走去,坐在門檻上。瑛子望見最遠的是對面的那座山坡,最高的是天空,天空上沒有白云,天空無邊無際。瑛子在沒有出路的空白上混亂,然后放聲大哭。瑛子哭得嘴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大家叫她“大嘴巴”。沒有人解開瑛子哭泣的原因,只是姐姐發現了,一把提起瑛子,把瑛子放入被窩。瑛子睡下去,瑛子安靜下來,院落安靜下來。瑛子又夢見田坎上的黃瓜花,夕陽照進院落,接著天就黑了。
小小的世界
世界很大,瑛子很小。瑛子只是柿子灣的一個點,讓村子多了一雙眼睛,一個呼吸,一條路上多了一雙腳印。
在村里,每一個物體都有它的使命,每個生命都從最初走到后來。核桃樹老了,它的皮裂成無數灰黑色溝痕,像一張說不清楚的圖案,是鳥兒的鳴叫給它刻下的痕跡,是很多螞蟻爬過的路線。時間記載了核桃樹的過去和現在,核桃樹的外皮已經死亡,它抱著的生命向內生長,穩穩地坐落在春天和秋天。風起風落,核桃樹處變不驚。秋天,一樹的核桃果實有的大指頭小,有的嬰兒拳頭大,不管大小,都出自村子,來過村莊,完成使命。
老核桃樹的時間到達一定年限,生命沒有了寬度,它伸展不到周圍去了,占不了那么多地盤。它把生命壘高,這種高度,無須張揚,它年年結果示意生命的存在。
瑛子走不進別人的世界,是世界走向她。生活里沒有見過的東西不斷涌現,瑛子只揀自己理解的事情去做。
瑛子發現雛菊的生活軌跡,雛菊長在山坡上,又來到屋檐下,這些空間里雛菊花在春天就開了。秋天,瑛子見到白云解散,天空開始空白起來,瑛子的心要懸半天。瑛子明白了每一件事,它們都在一邊建立,又一邊解散,對一件事情只能留念,不能貪念,貪念后找不到它的原型,就會心痛。
圖形
瑛子的村莊是由兩個池塘連接、形成較大弧形的柿子灣。兩個儲存雨水的池塘,常常不到夏天就干枯了。水從大洞小洞漏得干干凈凈,原來這些大洞小洞是老鼠和田螺鉆空的,沒有想到老鼠洞里真有谷物沉淀。這些老鼠被養得肥肥的,播種的季節到了,這些谷物里有殘留,到春天遇見水就生長。要等到打開小清流河的閥閘,那大大的水管,裝著河水穿過高崇山,才能到達村莊。水從瑛子家門口流過,小清流的水像心臟里的血液爬過上半身再回到腳下,這樣的循環,村莊的四月安分寧靜。清流河水的到來,剎那間,使村莊奔跑起來,這些水有預約地到達每個田間,枯黃的草木死而復蘇。
每一年,把小清流河水抽走一半去田間,河底露出的卵石呈現在陽光里,暗示著村莊的含蓄。那些長在卵石上的苔蘚,是古人把時間過老的見證。
流水聲的到來驚動瑛子的年齡,一些蠢蠢欲動莫名的感覺驅使瑛子去探聽田野的回音,一定與瑛子身體里的某個部位一起在生長。田沿上長滿黃瓜花,一群群蜻蜓,它們并肩占滿了黃瓜花,在瑛子心上的那塊地方,喚醒瑛子。瑛子與那片田坎上整齊而潔白的杏花并肩而站,有著說不清的涌動,在杏花里跳躍。瑛子跟著水流的響聲,想沖出村莊。
春天,就是一場掠奪枝丫寂靜的侵略,讓村莊不斷點燃內心的火種。那種初放的慌亂,沖破束縛又收回來羞澀著,好像深埋于此,又綻放于此。從昨夜開始,它們先后悄悄敲擊瑛子的窗口,伴著那藍色的月光溫暖著瑛子,瑛子希望田園的情景長時出現。
時間一天天,像蠶絲吐露的圖案,那塊淡藍色的絲綢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它像村莊的版圖,杏花初放的稚嫩,瑛子看見了里面梳理著的秘密。有一天花蕾會奔放而離去,而瑛子的生活范圍只是這個院落,媽媽出去干活了,瑛子的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留在家里的是瑛子和小妹,她們坐在門口等到天黑了,眼巴巴地等著媽媽從坡上回來。
二
先鋒學校
瑛子去先鋒學校讀書,要翻越高崇山,在這座溝溝坎坎的山坡上,瑛子走出了柿子灣。
爸爸把瑛子轉去小河口先鋒學校,是瑛子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先鋒學校是一所有著高層樓的學校。
先鋒學校在市、縣區交界處。小清流河以流淌的聲音把市區和縣區分開,這條分界線像媽媽種的那塊土地,這邊是下山坡的路,那邊是上山坡的路,看似井水不犯河水,但缺了哪一邊都不成立。
市區的人見識廣。市區的那邊有公路,公路上有汽車奔跑,汽車一踏上公路后,身影一股煙似的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快速是一種生活,是市區這邊人的生活。
汽車跑出去了,公路無限延伸,只有跑累了的車,沒有收回來的路。跑出去的汽車總是要下午天黑了才回來,本想不回來的車帶回來的信息、氣味存留在村里,在村里堆積厚了,就成為引誘。
順公路下去的那個地方是另一個縣,那里家家戶戶燒制酒罐、米缸、酸菜壇子,好似另一個世界。
聽說那里的村子有很多不成段的河溝,河溝里的魚成堆,人們把一節節斷流的河溝挖出來連成一條河。他們在河里養鴨子,鴨子養肥了就把鴨子烤成板鴨。板鴨香味傳走四方,這些信息市區的人早已經得知。
市區的人還知道,那條公路沒有盡頭,走遠了的是陌生,自己生活的地方是村莊,不認知的地方會迷失。他們想去探尋的欲望一直在燃燒,人們受限于對未知的無法把控,這種好奇留在村里躁動,它有一天會被點燃,沖破出去。
縣區的地域被限制,他們在高崇山的那個面。
爸爸送瑛子去先鋒學校,在高崇山腳下往上望,高崇山是村子的龐然大物。村里人吵架說“你好大,大得過高崇山”,吵架的人就不敢吭聲。高崇山把一個人和許多人的威風殺下去,把村里人的想象阻礙下去。
高崇山的偌大限制著村莊往外延伸,謙遜、被征服和順從的村莊,安穩、悠閑、百年不起風浪,再大的事情來臨,有高崇山頂著,村里人安心于這種沒有風險的生活。
很多人都不知道,站在高崇山頂上,天空豁然開闊,使人明了,能見識村莊的布局,找到自己的原點。
天空在上,高崇山在下,高崇山變得渺小,村子近乎眼屎大,離高崇山更遠的山,它們連一個點都不是。此時,站在高崇山上是一種格局和胸懷。
山腳下走出來的是大路,上山的路是有選擇性的,在村里生活的人,很多人不需要翻越高崇山。
今天,天空下印出一雙大腳印和一雙小腳丫,沒有說好的茫然讓瑛子走在路上東倒西歪。這種引領,是一個父親把孩子引向更高更遠的世界,讓瑛子去認知、尋找、碰撞、經歷自己的未來。
瑛子沒領會到自己是走在未來的路上,瑛子只接受今天和今天以前的事物。瑛子看見的現在也是瑛子的過去,沒有被點醒的瑛子,不知道翻越高崇山會遇見什么。
大哥、二哥和三哥在這條路上走過了,他們找到自己相應的生活。大哥在生產隊加工坊管理賬本。
這個加工坊,在每個下午發出的馬達聲,震動了村子。這臺機器的堅硬沖破村莊的柔軟,它螺旋式地進入村子,成了村子的主心骨,它把過去和現在打亂。
一粒種子在原始的村里人的手心里去到泥土里,它帶著村莊最初的生長,和村里人的需求糅合,它沒有超出自己的生長范圍,順從著一季季的播種、收割,它最后到達加工坊被打碎磨成面粉,一部分又做成面條。
面條是機器產出來的,面條進入村子里人們的生活,是稀奇的東西。村子甘愿接受機器發出來的聲音,它趕走繚繞在村子的沉寂,那些讓人窒息的烏煙瘴氣。
面條是在黃昏的時候,一根根整齊地從機器里走出來的,它可以繞進村子,去聽風聽雨。
這些面條無限地延伸,不斷地在機器聲里被拉長運走。面條師傅不會讓它們長下去,一根根被剪斷,面條戛然而止就像止步在村口的仰望,被分斤分兩,跟帶來小麥的人調換,每斤還要加五分錢加工費。面條吃進肚里,村里人春天種下的小麥,這才算結束了循環。
加工坊在此處像一個收購站,它代替在屋檐下轉動的磨子,磨子磨面的時代結束得有些緩慢。人們舍不得丟棄老祖宗留下來的磨子,閑時也推一推磨,這種旋轉不管怎樣順利,也回不到過去。糧食從秋天收回來轉移到這里,像播種時歡快,這種回歸,它掩埋村莊的過去,鋪展現在,讓人們生活在未來。
二哥做生產隊的記分員。這個村子的總收入總支出就在二哥的記賬本上停留、奔跑,一粒粒種子是從記賬本上出發的。
春天,種子離開記賬本自由飛翔,在泥土里的莊稼,是在社員的一滴滴汗水里長出來的;秋天的糧食一粒粒歸倉,帶著大地的氣息;社員的錢一分分壘高,每一個環節,像鳥聲縈繞村里的大樹飛翔,透明,亮堂,月光柔和。
村里人有很多期待,那些仰望里的最佳時刻沒有終點。
二哥的記賬本,就是社員的口糧,一粒不漏,再分下去,命運在一陣風里,一陣雨里。這些經歷在記賬本上是一村人的眼睛,人們抬頭仰望,最初高到半空的虛無,到秋天與收獲結合。在這種仰望里,人們繼續明天的日子,這種推動不需要提示,村里沒有時鐘敲響。
三哥去九龍讀高中,路程來回六個小時,這種長途跋涉,在村里只有三哥做到了。姐姐考取了更好的中學讀書,他們走在這條路上,是走向更好的未來。
高崇山的路是本村人用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體重走出來的,它凝結著許多人的過去、現在。瑛子走上去,給山路增加一份重量。
橋
這座橋是1967 年修的。那時,援越抗美,內江運送一個團去云南。由于沒有橋,部隊從沱江轉上岸。一只船一天只拉兩三輛車的人,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把一個團的部隊輸送完。
瑛子去學校要通過小清流河,這座橋沒有名字。
橋上長滿青苔,橋立在小清流河上沒有表情, 橋在小清流河面上是一條路,通往南北,通往世界。
橋這邊是縣區,那邊是市區。市區的橋頭是死亡的橋頭,吞噬了很多人命。
瑛子每次放學,是從橋上跑過去的。跑過去后,瑛子再回頭看看橋上有沒有汽車過來,如果有車過來,瑛子遠遠地跳下公路邊的泥土溝里給汽車讓路。跳下溝里后,瑛子想,汽車總不會跟著瑛子跳下來吧。
在村里,太陽和月亮從平面上升起來,它們出來離去不打擾一座房子,不驚擾一棵樹。
汽車跑過去了,發出驚人的摩擦聲。瑛子沒有見過像汽車這樣滾著跑的東西,它轉動的速度恍惚,這些看不清的恍惚,是村里沒有出現過的。
有幾次,同學告訴瑛子,站在路邊讓汽車,汽車是撞不到的。瑛子總覺得汽車跑過來會把自己碾死。瑛子敵不過汽車奔跑的速度,它尖叫的喇叭,足以讓瑛子的視覺混亂。
那時,不知瑛子是以怎樣的角度來看馬路上奔跑的汽車,馬路上雖然沒有圍欄,汽車在路上奔跑是有制約的。
瑛子總覺得汽車會從她身上碾過去,汽車碾壓了瑛子就瘋狂地跑了,瑛子卻來不及呼喊……
瑛子的村莊,太陽是圓的,磨子是圓的。爺爺說,圓的東西沒有傷害,汽車圓圓的輪子就傷害了很多條人命。
市區的橋頭是個三岔路口,一條路走向磚瓦廠,一條路走向學校,一條路通往小清流河。
汽車通過小清流河上的橋,發出響動的聲音跑走了,沒有人會去關心一輛瞬間就消失的汽車。但人們知道汽車往下走那個地方是重慶,反方向走是成都。往這兩頭走,有無限的希望。
清流河走出這個口子,就匯合沱江。在這里結束的還有磚瓦廠和先鋒學校。
一年有好幾個人在橋頭被汽車撞死。這次被撞死的是個男的,下次死的是女的,成了規律。過路的男男女女都記住上次死的是什么人,這次該是誰小心了。
在橋頭被撞死的人,有的是被撞腦部,腦花被撞得滿地都是;有的是被刮到肚子,腸子都露出來了。
在橋頭被車撞的,都是當場撞死,沒有挽救的機會。事故大多數發生在下午,人們很疲憊的時候,天空異常灰白。
那時, 在教室里上課, 聽見一聲巨響“嘭——”,好像是汽車翻下橋了,想象汽車一定是四腳朝天,或許和橋頭碰個正面。這種力度的撞擊頓時讓人荒蕪起來,聯想翩翩。
這時,瑛子班的同學拼命往橋頭跑。接著,其他班的同學也不聽老師的呵斥沖向橋頭,再后面老師也跑上橋頭。
瑛子不知道什么是死。瑛子聽見回來的同學說,那么多人,向那團血跡的地方圍過去。
最先是鮮血流過馬路,后來血流在橋頭最低的地方。一堆谷草攔住血再往橋下面流去,被阻擋回來的血,黑黑的,團起來凝固了。
圍過去的人從圈里走出來,走過去的人又圍起來。個個臉色蒼白,一個對一個說著死的模樣。
橋頭撞死人了,多半下午是上不了課了。瑛子背著書包,從他們議論的狹縫里跑過了橋,跑去了橋的那頭。
瑛子一路小跑翻過高崇山,小跑回到四合院。回家后,瑛子哭著向媽媽說不去小河口上學了。
第二天,媽媽叫姐姐帶上瑛子,瑛子又經歷汽車跑過來,跳下泥土溝躲讓,一路上瑛子要跳好幾次坑,讓好幾次汽車。
瑛子抗拒著被擴大的生活,瑛子是屬于四合院的、柿子灣的。瑛子弄不明白,卻要認知和承擔這種生活。
去學校讀書,是瑛子爸爸給安排的,抗拒無效。媽媽每到早上叫醒瑛子,姐姐帶著瑛子走高崇山。瑛子路過橋頭時,對那個岔路口保持警惕。
姐姐說:“上次死的是一個男的。”瑛子走在馬路邊上,已經沒有可讓的路了。見著迎面過來的汽車,遠遠地跳下泥土溝給汽車讓路。
瑛子不知道汽車到底需要多寬的地方才夠跑過去,它跑過去的風聲可以把瑛子碾成碎片,它碾碎的還有很多人的恐慌。
當它把人撞著成為事實的時候,這些恐慌就不是虛無。很多事情先是虛無,后來就變成了事實。從那時起,瑛子知道翻過高崇山,就會遇見很多很多。
三
糖廠
瑛子的家再往下走,就是沱江。沱江的岸邊有一座糖廠(建立于1956 年,是國內第一座自行設計、自主制造和安裝的現代化糖廠)。糖廠的建立代替了村莊民間的手工制作糖業。糖廠每天上午11:00,晚上11:00 拉哨,聽起來是糖業欣欣向榮的快感。這聲音打破本地輩輩代代生活的寧靜,很多人羨慕廠區內工人的生活。
瑛子下院子的人不分大人小孩,每個下午,背一個背簍去糖廠周邊周旋。去的時候沒有目標,見蔗渣山能進去,就挖甘蔗渣回家做柴火,見垃圾堆有名堂,就翻找可以賣錢的東西。
蔗渣山的圍墻很高,也擋不住有人在墻腳踹開一個洞,從洞口鉆進去背一背簍蔗渣。蔗渣含糖分,煮飯很耐燒。鉆進洞里去的只是背一背簍蔗渣趕快走人,沒有人越過蔗渣山去車間。
蔗渣山的圍墻成為“偽墻”,常年圍墻腳都被踢開一個洞,被保安發現了,補上洞孔,補上了又被踢開。去糖廠廁所淘糞,沒有人干涉,淘糞的人多了會吵架。一個下午去糖廠回來的人總有收獲。
每周二放電影,成為糖廠的娛樂生活,也給方圓幾十公里的村子帶來快樂。農忙的時候,到半下午,村里的山頭大呼小叫:“二娃、五妹子燒火煮飯了,今天晚上糖廠要放電影——”
看電影的地方在糖廠生活區里,生產車間在上面,生產區是進不去的。
送甘蔗
糖廠周邊幾百公里的地都是種甘蔗。冬天砍甘蔗了,送去糖廠制糖。甘蔗送去糖廠,是規劃區域堆放的,分生產隊排列,送甘蔗的人找到自己生產隊的堆放處。甘蔗不能送進廠區,一個冬天,甘蔗在糖廠外堆成幾座山坡。瑛子第一次看見吊車,在空中揮舞,把高墻外的甘蔗吊進圍墻里,汽車排隊把甘蔗送進車間。
甘蔗從水路、陸路運進來。面對沱江的那面,甘蔗在碼頭堆積如山,擠滿的船只像長龍;陸路的汽車、板車、雞公車一輛接一輛去糖廠,那浩浩蕩蕩的氣勢,翻轉了村莊。
附近生產隊是人力扛甘蔗去糖廠,用兩根木棍綁起來,再用兩根短木棒拼成三角形,他們稱這農具為“馬馬肩”。每到冬天甘蔗成熟了,把甘蔗砍了扎成捆子,一捆有三四十斤重。力氣好的一“馬馬肩”可以扛四五捆。去糖廠的路上,有穿草鞋的,有打光腳板的;有穿一件衣服的,有打光胴胴(沒有穿衣服)的,個個汗流浹背。
人們都喜歡這個時刻,看見甘蔗堆積如山,這是一次盛會,像過節一樣喜慶。
男人們會在“黑龍江”崖縫縫頭歇腳,崖縫縫很窄,只能走一個人,“馬馬肩”一排排在這里堵起來。全大隊的男人都在那支隊伍里排隊等。
蔗渣山
糖廠的甘蔗榨糖后,蔗渣堆成幾座山。每一座蔗渣山堆成三角形,白白的成為獨立的山頭,比瑛子家門口的山還高。它像金字塔,是一座座空洞的山,它成為山以后,就無所作為。后來聽說可以用來造紙,這些山就漸漸矮下來。周邊人向往過年的時候,糖廠開幾天大門,放大家去背蔗渣回來做過年飯。那時,瑛子姐姐會帶上瑛子和小妹,村里的人都會穿上好看的衣服,去糖廠背蔗渣。蔗渣發酵發出腐爛的甜味,是生活中沒有的味道,是說不清的味道。刨出來的蔗渣還在冒白煙,九大隊、十大隊的社員挑籮筐的、背背簍的去蔗渣山,走在大路小路上,像秋天的螞蟻爬行,更像一次趕集,走人戶(串門)一樣歡喜。
四
火車站
爺爺說的火車站在花布上。
爺爺說去火車站要走出小鎮,火車站在那個長著玉米的地方,像一個小男娃的月牙形牙齒。
爺爺說火車站連接著外面的世界。瑛子在夜里聽見火車跑過村子,它在黑夜震動著窗口上那塊阻擋寒風的木板。那塊木板已經變黑,邊角有些腐爛了,有一天它會被什么東西擊落,掉在地上成碎片,這是明天和未來要發生的事情。火車聲跑過木板,被月光照亮,發出“轟轟——”的響聲。白天在田坎上,在成熟的黃色的南瓜上聽出“咚咚——咚咚——”這種有節奏的聲音,火車聲是從南瓜內部反彈出來的;在山上林子邊聽見“轟隆——轟隆”的響聲,是樹林外部發出來的,火車的聲音進不了密集的樹林,樹干和樹葉把傳來的鳴叫抵制在外圍。
火車跑過來了,被撞擊的物體都做出相應的反響;火車跑過去了,每一聲鳴笛都找到落腳的地方,它們虛無地留下來,不再是聲音,是消失。
火車跑過村子,聲音是跳躍式的,是掙脫前面的村子,掙脫一路上那么多的黑夜和白天。它一路劃破一道口子,帶著虛與實,擠進來跑在自己的路上,還要抗爭那些村莊根深蒂固的鳥鳴,抽出村子多余的部分,比如月亮該從山頭回去了,炊煙該在一定的高度消散了,火車把純潔的部分分離出來帶走了,它更像秋天抽走精華的部分,給村子留下粗糙。
在村里,鳥兒能跟著火車跑一段路程,最后也追不上火車返回來。那些不屈不撓的樹木,與鳥鳴溫暖一體,它們留得住火車的聲音,火車漸漸走遠了,它們學著火車嘰嘰喳喳地亂叫,但學得一點不像,只是學著火車的聲音在林子里飛翔,從它們撲棱的翅膀就知道此時火車剛過村子;那些不溫不熱的山頭一年就這么多產量,火車喚不醒它們多出些糧食,火車震動它們醒來,搖醒它們看清楚又是一天。
火車來了,又走了,它們跑過不卑不亢的田野。這樣的反復里,房子和樹林都在火車的奔跑里往后退,只有火車知道它們在往后退,莊稼就是在后退里逆行地長大,村子就越來越陳舊了。
有的火車很慢,慢過那些不動聲色的樹木,它們拉著沉重的東西,在山里喘息。火車跑來跑去都在路上,這些有著落的房子,白色的墻、黑色的瓦礫,它們把持著時間的出口,也把持著火車進村的時間。這些和村子沒有一毛錢關聯的火車,是它們自己要經過這里。
村里沒有人在乎火車,這些聲音也不是鳴叫給村子的。火車來與不來,村里的牲口和老人都在老去。
爺爺說,火車站在一塊很大的玉米地,火車站是月牙形的,像娃掉落的一個牙齒。小鎮每天收到火車帶來的異樣消息,比如前方刮風的消息、下雨的消息,或者北方下雪了,冷空氣就要來到小鎮然后去到南方;海洋的臺風形成了,每一次的臺風都有不同的名字,它們登陸后去到北方消散。火車就這樣帶回南北的消息,火車成了信使。很多時候,火車和前面的路程經歷了一場災害,火車掙脫了危險,跑到了小鎮。
火車今天拉的是煤炭,明天拉的是鋼鐵,大后天是玉米、大豆、米、油。
火車反復離去與到來,它一路收集著自己的味道,火車帶來的氣味走到小鎮這里就自己消散了,火車過了這里就進入山區。
火車站,那個小小的站臺,只有一班客車停靠,火車停靠小鎮是在下午2 :40,人們在莊稼接受陽光的夢魘里,生長的,熄滅的,都在火車五分鐘的短暫的停靠里。幾十年來,火車沒有帶走小鎮上的一個人,火車上也沒有下來一個人。
這班列車帶著滋生與向往去到了遠方,遠方以遠,火車是與有預約的人和事相約。
瑛子把火車的鳴叫收藏起來,瑛子從火車鳴叫的聲音里辨別火車是拉著貨物的還是空著車廂的。瑛子能辨別火車是去南方了,還是往北走了。瑛子以南邊的山頭和北邊的山頭聽出火車的跑動,火車留下來的余音,瑛子把它們放在聽覺上來躁動,在村里找不到可以使自己躁動的東西。火車的跑動會潛意識地喚醒池塘里的水、樹上靜止的樹葉、山頭不動的白云,它還會激起鳥兒跟著風向飛走一陣,這樣的下午就遼闊起來。
瑛子喜歡火車來躁動一個上午、下午或一個夜晚。小鎮也沒有傳奇的故事讓火車帶走,不急不慢的小鎮在小鎮的位置上。
沒有人問起,火車跑過小鎮后去了哪里。
離別
后來,瑛子離開村莊,進城去照顧小侄子。家里沒有人上山坡找豬草了,媽媽養的那一只母豬,六年來也老了。母豬生的豬崽越來越少,發情也沒有那么強烈。那時,三哥已經結婚了,家里不需要很多錢。
媽媽說,“這只母豬是我們家的功臣”。媽媽說的“功臣”,就是皇帝身邊的大臣,為皇帝做了很大的事情。媽媽要把母豬養著,母豬老了就把它埋到土里去,這樣,一家人也對得起它。
瑛子去了城里,和四妹斷了聯系。
二嫂的家在內江師范附屬小學,那是一個很大的學校。二嫂的爸爸媽媽是學校的老師,瑛子讀了二嫂家的雜志《沱江文學》,第一次看見有圖案的書,愛不釋手。
瑛子回家去過下沖找四妹,四妹也離開了下院子。四妹離開村子后,大家在議論四妹,說四妹結婚的第二天,在豬圈里生了一個男孩。瑛子打聽不到四妹的消息,放心不下,每個晚上都在想:是四妹的婆家窮,安家在一間豬圈,四妹就在豬圈里生孩子,還是四妹害怕別人說閑話,故意在豬圈生孩子?城市很大,更多的東西沖進瑛子的視野,瑛子來不及去適應,村里的事情就離開瑛子的接觸范圍,這種疏遠在加劇。
時隔很多年,村里的很多事都還在村子里,瑛子回村莊的時間越來越少。世界很大,瑛子帶不走村子的事,帶走了也沒有地方存放。很多年后,瑛子再回到村莊,往事依然儲存在村莊里。
后來,更多人離開了村莊。山坡上的樹、草越來越多,它們都是外來物種,瑛子不認識它們。
爺爺走了、爸爸走了、媽媽走了,四合院空了。瑛子走向了更大的世界。